「你知道不知道?那件事情……」
「你是说,阿晋哥哥是同性恋的那件事情?」
「好恶心喔……」
隔天早晨吃早餐的时候,所有的小孩都窃窃私语讨论着同样一件事情。
平时总是围了一大票小孩子吵吵闹闹的那张饭桌空荡荡的,连本来就被安排坐在那桌的小孩也找各种借口挤到隔壁桌去吃。
不过粗枝大叶的陈晋却没有察觉有异,只顾自己吃自己的,还心想早知道大家都吃那么快,空位有那么多,那应该留魏巍陪他吃完早饭再下山回台北的。
洗完了餐盘,一回过头,这才发觉情况有点奇怪。
每个水龙头前都大排长龙,排满了等着洗餐盘的小孩,就独独他屁股后头没半个人。
「干吗不排这?」莫名其妙的陈晋随便拉了个小孩问。
那个小孩连忙用力地摇摇头,神色惶恐。
「……」回过头看着那支水龙头,嗯,上面没有虫子,也没有葛(沾)到什么恶心地东西再上面。
算了,反正洗餐盘地事情不是他份内的工作他也懒得多管,提着他的餐盘就要离开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小女孩和同伴的耳语声。
「同性恋会不会传染?」
那真的是很小很小声的耳语,只是因为大家太安静了,所以音量虽然小,每个人包括陈晋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空气仿佛一瞬间被冻结了。
陈晋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同性恋』三个字传入耳中,顿时整个背脊僵直仿佛通了电一样。
这辈子一直是坦荡荡的他,却因为小女孩的一句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虚。
他没有回过头质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于是什么话也没说,加快脚步离开了现场。
对陈晋来说,这是个很难熬的一天。
如果他中了SARS或是炭疽热,那情况大概也不过如此吧。每个小孩子都离他离得远远的好像他是瘟神那样,没有人来和他交谈,没有人敢靠近他半步,这些就算了,让陈晋最不舒服的,是他们那偷偷瞄着他,窃窃私语的模样。
在平日,他肯定会这样说:「干,有什么屁就大声棒(放)出来!少给我在那叽叽租阻(窃窃私语)!」
可是这种话现在的他却说不出口。
陈晋的社会人格其实是非常传统保守的,男人爱男人,这在他的道德观念体系中,并不是合理的。喜欢魏巍,那是勿庸置疑,但把这种喜欢的感情赤裸裸地摊放在公开场合任人批评,他却有些招架不住。
到底是哪个地方疏忽才被察觉,他不清楚。不过现在追究这种事情没有什么意义,反正整个团上上下下从团长到煮饭的阿姨都知道了。
大人们和小鬼表态的方式是很不同的,他们不会像小孩子那样直接把嫌恶表现在脸上或行为上,他们只会在开会的时候,用那种想要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欲言又止尴尬地微笑表情看着人。也许那是无恶意的表情吧,但是看在陈晋眼中,这种心中有鬼的别扭相处方式更不合他的人生哲学,让他更不自在。
讨厌这样的气氛,好像逃离开这里,回到家中躲起来。
如果魏巍在身边就好了,他向来都能够安慰他,让他安心,袒护他,向来都是会站在他的前头替他挡风遮雨的。
可是陈晋也是大人了,他明白这种时候如果魏巍在只会增加其他人异色眼镜的度数,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尴尬。
尽管如此,在傍晚又度过了一个人孤单的晚餐时间后,陈晋还是忍不住拨了魏巍的手机。
「喂,你嘞动暇(在干吗)?」
「刚下班回到家。」
「林杯就环(老子很烦)。」
「呃?怎么了?」
「想要看到你。」
「现在?」
「嗯。」
「开快一点也要五六个小时吧,真的去到了那边都半夜了……」
「随灾哩(随便你)。」不等魏巍再说什么他就收了线。
理智上是不希望他再出现在这,但感情上却想他想得紧。
不管怎么说,这么远的距离又这么晚了,他明天还要上班吧,反正也是不可能来的。
这通电话,就当作是听听他的声音,顺便发泄一下肚子里的闷气吧。
魏巍身上的衣服也没换,晚餐也还没吃。喂过了猫又立刻出门开了六个小时的车子,来到山上营区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的午夜时分了。
陈晋没有在他的新帐篷内睡觉,花了老半天的时间,魏巍终于在于营区附近的一个小凉亭找到他。
光着脚站在凉亭中央的石桌子上,手中拿着那把利剑横劈直砍,舞得又急又猛,狂风骤雨般一剑一剑都挟带着看不见的凌利,仿佛凉亭中的空气跟他有仇一样,连站在亭子外的魏巍都可以感受到那股杀气腾腾。
那可不是平常嬉皮笑脸的阿晋,也不是心平气和沉稳地打着太极的阿晋,当然,要不是前一天在床上浓情蜜意宠爱着他的阿晋。
优美的脸蛋冷森森的没有表情,漆黑深邃的两只眸子带着杀气,那是当年那个差点没有因为他闯阵而把他给宰了的那个神将。
魏巍倚靠在凉亭的柱子上,凝望着陈晋。
又是什么事情叫他不高兴到这样没表情了?
看着一旁的椅子上还放着两个啤酒罐子,他在心中暗叫不好。过去的经验显示这个家伙一旦醉了,什么跳肚皮舞啊、高声唱歌啊、裸奔啊等等奇怪的行为举止都有可能出现,他自己倒也还习惯,但三更半夜要是吵到其他人就很难堪了吧。
正思索的对策,一回神,这才发现桌子上那个人停下了动作,正朝着他看。
有点不太相信魏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刚才喝了一点酒产生的错觉……
「你喝酒了?」
「……」
会说话,那应该就不是错觉了……魏巍的出现让陈晋一整天都紧绷着的心神稍微松弛了下来,但那累积了一肚子的委屈和不爽,也再也压抑不住。
「干!」
咒骂一声,用力把手中的剑往魏巍身旁的柱子丢过去,利刃的头没入了木头柱子内,力道之大让卡在柱子上的剑还在那抖振着。
「怎么了?」魏巍并没有因为这样的高危险动作吓着,他很清楚陈晋的个性。
陈晋再怎么极端的盛怒,再怎么醉得糊涂,也不会拿魏巍的生命安全来开玩笑。
他是那种,就算是开着车子要掉入断崖,他也会再最后一刻把魏巍抱在怀中,宁可自己多惨些也不愿意所爱的人受伤的性子。
「干。」
「怎么了?」
「人不爽。」
「谁惹你了?」
「没人惹我。林杯是同性恋,谁敢惹我?」
「……」
陈晋的气话让魏巍顿时明白了一切。
早就设想过了会有这样一天的出现,也许是出现在陈晋的生活圈,也许是他的。
他也早就做好了一些心情上的调适,就算是被嘲笑,就算是被异样的目光批判,就算是必须丢掉所有努力经营着的工作以及所有的同事朋友,他都会心平气和地接受。
因为在他人生的旅途上,再也没有比陈晋更重要的人,再也没有比能够和陈晋在一起更重要的事情。于是其他的人事物就变得微不足道而可以舍弃。
可是阿晋呢?
他也有像他这样先备的自我调适吗?
想也是无可能的,像阿晋这样石头脑筋的人,就算他实际上有着和魏巍一样的心情,但那『其他人事物微不足道』的想法,肯定没在他脑子里跑过。
看着陈晋,那表情又是懊悔又是那样地不愉快,想必直来直往又爱面子的他,这一天下来一定很不好受吧……魏巍越想越是心疼。
凉冷的夜风吹来,坐在冰冷石桌上的陈晋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T恤,刚又喝了酒,身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多余脂肪的他冷得直哆嗦。魏巍见状立即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套。走向前要帮他披上。
「麦(不要)靠近林杯,干!」不等魏巍靠近,陈晋手一伸用力推开魏巍。
一来因为他推得实在用力,再者魏巍根本毫无防备,结果被他这么一推一个没站稳,竟整个人往地板上跌坐去。
「……」
魏巍坐在地板上错愕地望着陈晋,他可以对陈晋的心情产生同情心,可以接受他因为心情不好于是发脾气使性子,但这样粗鲁的对待到底算什么啊……他难道不是一通电话就长途跋涉赶来了吗?他做错了什么?
陈晋也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呆在那儿,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出手不知轻重,刚刚脑中闪过的念头是,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他们俩的亲密然后再被当话柄了,但不得不承认,自己下意识地责怪起了魏巍,下意识犯了人常会犯的毛病:就是把不知道该往何处放的坏情绪发泄在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
「你……」你痛不痛?没有有摔到尾椎啊?刚刚那一下感觉摔得不轻啊……
多想赶紧把魏巍从地上扶起来,多想跟他说抱歉,但又臭又硬的脾气和拉不下面子的坏习惯让他裹足不前,像少了螺丝的玩偶呆呆地坐在桌子上,和地上的魏巍互望了半天,张着的粉红色嘴唇才勉强挤出一句话:
「哩哪洗(你若是)查某(女生)抖袂加(就不会如此)马环(麻烦)……」
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地想要咬断自己的舌头。他的桃卡(头壳)是坏去了了吗?怎么会讲出这种没大脑的蠢话?看魏巍那变得难看的脸色,陈晋懊悔得要命,刚才那句话肯定伤害到他了……
的确,那句话对魏巍的杀伤力,远远要比推他推个几百次还要强大。
如果是女生就不麻烦了?言下之意不就是他是个造成陈晋麻烦的男人吗?不管他再怎么喜欢,再怎么珍惜他,再怎么努力让他快乐,再怎么任劳任怨,他竟然还是比不上任何一个女人!
感觉自己被全盘否定了,魏巍有种被击败了的强烈灰心感。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自己拼命去贴对方,不管如何被践踏、受了多严重的伤、吃了多少的苦头,他还是放不开这个人。如果这是别人的故事,他肯定会劝那个主角早早放弃才是明智之举;但这是他自己上演的故事时,他却选择了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笨蛋做法。
但是从来就没有想过对方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这些。
也许这样巴巴地拖着疲累的身子上上来赴这场令人心情沮丧的约根本是错误的决定。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捡起地上的外套甩了甩,抬起脸没有什么表情其实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地望着陈晋一会,才说:
「算了。」
「啊?虾米(什么)?」
「我说,算了。」话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凉亭。
「什……」
算了?什么东西算了?
魏巍的意思难道是,「算了,两个人到此为止就好」,这样吗?
本来还有点醉意这下子全醒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魏巍离开的身影,越来越远……
「不要……」不要!不可以!不想要魏巍离开他!不想要就这样『算了』!
陈晋跳下桌子放开脚步追了上去,结果慌忙中脚下没注意,一脚少踩了一阶石阶摔了一跤,差点没摔到一旁的山下去。
「痛……」这一定是现世报!谁叫他刚才要那么用力地推魏巍?忍着膝盖地疼痛爬起来,跛着脚也要继续追上去。
如果魏巍就这样一去不回来从此不再理会他,那他还不如现在就跳到山下西系(死死)还快些。
魏巍走得很快,上了车立刻关上门,钥匙插入发动车子。
「等!不准走!」
上气不接下气,陈晋双手贴在驾驶室旁的玻璃窗上,气急败坏地叫着。
「……」看他那又急又怒快哭出来的模样,再有天大的不爽也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心软了下来。
「林杯不要『算了』!」
「……」他在说什么啊……
实际上魏巍的那句『算了』,并没有什么特指的意义。他只不过是觉得很累,不想再和陈晋僵持下去,干脆离开,让两个人都有静一静的空间。
没有想到陈晋的反应这么强烈,说实在的,看他那样一反平日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姿态,那样穷紧张的样子,魏巍有些想笑,也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所以现在?
下车安慰他?摸摸他的脸抱抱他的身体哄哄他,然后跟他回到帐篷内取悦他?
经过刚才的事,现在的他真的是有些疲累了。今天晚上,他不想再扮演那个纵容者的角色,偶尔让陈晋他自己去思考问题也没有什么不好。
更何况,陈晋现在的处境也不方便他们两个在一起过夜吧。
下定了主意,魏巍摇下车窗,把外套塞到陈晋的怀中,又摇上车窗,压下手刹车排档一打油门一踩,车子扬长而去消失在黑暗中,留下陈晋一个人在原地。
「干!干!」
陈晋气得跳脚,这一跳却跳痛了刚才摔着的膝盖,疼得他蹲下了身子低头咬着嘴唇,汪汪眼泪溢满了那双大眼睛的表面,地板上的石头纹路越看越是花成一片,看不清楚了……
***
团上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陈晋的不对劲。
沉默寡言,缺乏笑容的木然表情像是戴上了一张面具那样;打起太极拳来无精打采,还不时地弄错了动作。更不要说是吃饭的时候只吃那么一丁点就全部倒掉,要不然就是根本不吃自己一个人坐在凉亭发着呆,喂蚊子。
同事们其实都非常心疼这个向来活泼开朗的大男孩。
对他们来说,同性恋并不是不能接受的,只是太突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和他应对,就怕彼此尴尬。却没有想到这样的顾忌东顾忌西却让情况变得这么糟糕,现在想要说些什么来补偿,感觉又更加地别扭了。
而那群小朋友,本来就不清楚『同性恋』的内涵,只是受到了『群众效应』的影响跟着疏远陈晋。但看到了他们那么喜欢的阿晋哥哥变得那么消沉,在他们心中都产生了一种『都是我们害的』的罪恶感。
没有人愿意『讨厌』阿晋哥哥下去,却也没有人敢率先出来结束这样无聊的行为,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群众的意见,远远比自己的意见强而有力。
于是僵局始终无法打破,所有的人也跟着消沉不愉快了起来。
不是因为别人,是因为蠢笨的自己做了傻事,说了不该说的猪头话,结果把自己最喜欢的人气走了。
打过手机,但是魏巍的手机放在他临走前塞给他的外套口袋。也打了家里的电话,却总是电话录音回应着他。想要离开山上当面去道歉,却苦无交通工具。
现在这样的情况,他不好意思开口跟同事借车子,更不好意思去和已经对他失望的团长说,他想要提前离队。
像是被困在了山上,生活只剩下了呼吸。饭变得没味道,其他人的表情变得模糊,身外之物变得无关紧要。
身在这,心却早已飘向远方的魏巍处。
只是他已经不确定,魏巍还愿不愿意收留他的心。
两个人真的就这样完蛋了?他不敢想。一想,胸口就闷得难以忍受。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二十六岁的生日,将会是个孤单难熬的日子。
还没忘记前几天魏巍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他回答:
『一个上面有很多水果得大蛋糕,还有光溜溜的魏巍一只。』
现在看来,蛋糕是不可能了。而另外一个……更是肖想。
灰暗到了极点啊……
终于带着那样行尸走肉的心情熬到了活动的最后一天。但陈晋却没有高兴的感觉,害怕面对现实并非他的天性,但自古英雄,情关难过。他就害怕一回到家,等着他的是一间空屋,或许是桌上放了一张上面写着『再见,房子你留着用』的纸条,然后从此魏巍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永远不让他找到。
那真的很象魏巍的个性会做出来的事情。
没睡好没吃饱担心这担心那的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脱了外套走上礼堂前拉着脚筋暖身,等着值星官大哥把小孩子整队好带出来晨练,神色漠然。
前一两天,他还因为大家的注视感到羞耻,而现在却变得不在乎了起来,他自顾自地挥弄着他的拳,行着他的步,做好他的份内工作,其他人要怎样怎样都不关他老子的事情。
晨练进行到一半,大礼堂的后门走进了一个人。他手上提着的那大蛋糕盒,还有那一百八十几公分的修长身型,就算陈晋再怎么漠然也很难不注意到他。
他的动作僵硬了,看着对方将手中的蛋糕放在后方柜子上,看了他一眼对他稍微点头示意,然后转身又要走出礼堂。
「魏巍!」这还得了,不能走,不能让他走……
被他这么一吼,所有的小孩都停下了动作狐疑地望着他,然后顺着他的眼光转头看着一脚已经踏出礼堂后门,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的魏巍。
生性含蓄内向的魏巍被这么多人突然瞪着瞧实在尴尬万分,小鬼们开始不安静地吱吱喳喳起来,更让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跟动作。
「林杯不想要你走,你不要走……」
乍见魏巍,陈晋的脑袋一片混乱,原本以为见不到了,却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让他连说话都没伦次了起来。
小孩子吵吵闹闹地,根本就听不到站在讲台上的陈晋说些什么。
要留住一个人,就得先留住他的心吧!
怎么留住一个剥郎(男人)的心啊!?电视青年阿晋,记得连续剧好像都是那样做……
下定了决心,陈晋说出了他活了二十五年来还没说过的话。
「我爱……」爱字当头,陈晋谦卑了起来,连常用的『林杯』都不说了。
「听不到!」一个小鬼大声说道。
「对啊阿晋哥哥,你讲太小声后面的那个哥哥听不到啦!」
一开始只是前面几个『听到了』的小孩子人小鬼大地在那里鼓噪着,弄到后来所有的小鬼都跟着热闹了起来。一旁台下的值星官哥哥,干脆把手中整队用的扩音器递给陈晋,顺便还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容。
「我说……」扩音器一开,所有的人又安静了下来。
「我爱你。」
话一出口,礼堂就像是菜市场一样哄闹了起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扩音器说出这句话,对陈晋来说需要的勇气大概比要他从一零一大楼跳下来需要的勇气更大。不过既然这句话都说了,接下来陈晋有种把命豁出去的冲动,什么面子什么自尊,管他去……
「闭嘴!林杯还没恭(说)完!」
「……」
「同性恋就同性恋,怕虾小?林杯抖洗尬意丢莉(就是喜欢上你),管哩(管你)系剥(是男人)系查某(是女人)系滴(是猫)系告(是狗),反正拢系(都是)林杯A(我的)……」
「……」
这样露骨的宣示让魏巍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与丢脸,本来白皙的脸庞变成了粉红色的,实在没有想到陈晋竟然敢用这种方式跟他告白,这简直就像是拍电影一样,又蠢又丢脸到家了,却又感动人得要命。
「……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陈晋用这句话来当他爱情演说得结语,这下,丢脸的棒子传到了魏巍手上,有种快被众人的目光射死的感觉。
「又没说要离开你……」魏巍难堪地好像跑掉却又不能跑,只好低声地咕哝道。
没有扩音器也无妨,卡在两人中间的小鬼们自动变成人肉广播电台。
「他说不离开啦!」「不离开喔~」「阿晋哥哥,他不离开喔!」
「……」放下手中的扩音器,陈晋阴沉了好久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如果他会轻功草上飞,一定立刻踩着台下这一颗颗鬼灵精的小脑袋飞到魏巍面前紧紧抱住他,不过就算是这样远远相望着,他也感到满足了。
因为他知道他不会离开了,无形的言语代替了有形的拥抱,紧紧握住了他的魏巍。
***
「丢脸。」事过境迁,魏巍只觉得双颊的燥热一直消退不下。
「人在江湖,没办法……」陈晋耸耸肩。
「……你这样很危险。」皱着眉头看着像猴子一样挂坐在粗绳索上的陈晋。
站在横跨在河谷上方的吊桥上往下看,那个高度叫人有点晕眩。
谷底是一条流速很慢的溪,看那蓝绿色鲜艳的溪水,可以推测那溪水的深度。溪旁躺满了大大小小灰白色的鹅卵石,如果从这个吊桥摔到那上头去,尸体一定很难看……
「你那件事,考虑好了吗?」陈晋不理会魏巍的告诫,继续坐在吊桥的扶手上。
「嗯……」是说先死后死的那件事情吧……
「好不好?」
「尽力而为。」
能做到的就是开车小心点,走在路上小心点,三餐作息正常点,吃得清淡点,活得快乐点……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为了陈晋,他这辈子第一次做出了这样没把握得承诺。
「那,那……」陈晋靠过脸,表情突然正经了起来。「如果我死了,你会忘记我吗?」
「什么烂问题……」
「会不会?」
「不会。」
「尼(十年)?」
「不会。」
「里尼(二十年)?」
「不会。你先下来再说。」
看陈晋在那绳索上摇来摇去,魏巍一颗心脏也跟着悬在那摇来摇去。
「说定了,至少要记住我二十年……」陈晋笑着说,然后抓着绳索的手突然松开,整个人往后栽。
「呀~~」魏巍失声叫了起来,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见那美丽的笑容闪下一秒,人就从桥上消失……
等他把飞散得魂魄稍微收拾起来,才发现陈晋脚还勾在绳索,头上脚下,根本就没有掉下去……
「你给我上来……」
被吓得脚软头昏,魏巍的表情很扭曲,咬牙切齿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刚尖叫了。」
「我没有。」
「你有。」仗着自己艺高胆大,陈晋挂在那又随性地摇晃了几下,弄得魏巍差点没又叫出来。
「好好好,我有,我有,我是尖叫了,求你快上来吧……」
「咦,魏大哥,阿晋呢?」正在两个人一上一下僵持不下时,一个小队辅神色慌张地跑来。
「找我?」腿一弓腰一使劲,身子一荡手一抓人就爬上来了,那个好腰力让魏巍不得不佩服,也难怪每次在床上他都能治得他半死不活……
「有一个小朋友不见了。」
「不见了?」
「嗯,整个营区都找遍了都找不到,刚才是自由活动时间很有可能是那个时候乱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小朋友都集中在餐厅,所有的小队辅都去找人了。然后,我想他常常黏着你,还以为他会在你这……」
「不会是那个吧?」
「就是他。」
***
「那个小短腿有可能跑到这么远吗?会不会被熊吃掉了?」陈晋抬着头望着天空,天色开始暗了下来,刚才打手机到营区问,魏挺伦还没回去,山上入夜了危险,陈晋越找越是担心。
「这里没有熊。」魏巍小心地拨开眼前的草丛,他反而比较担心会有蛇还是什么虫类。
自己穿着长裤马汀鞋倒还无妨,阿晋却是一身凉鞋五分裤的凉快打扮……
「闭虾米(搞什么鬼)啊?干!玩到人不见……」
「我想,他应该是故意躲起来的。」
「躲什么?」那个小鬼从前几天就怪怪的……
「闹别扭吧。」
旁观者看事情总是比当局者清楚多了。况且魏巍何等聪明,他怎么会看不出那个小孩子的心思呢?
砍伤他手腕的事情,就当作是无心之过吧。但闹得团上风言风语的,魏巍猜想也是这个小孩搞的鬼。今天早上陈晋当着所有人的面前来个爱的告白,下午小鬼就闹失踪,这两件事情八成也脱不了关系。
转头看着身边这个男人,他知道他很有魅力,但没想到这魅力竟然大到可以把那种毛头小鬼迷得七昏八素的……
「跨虾小(看什么)?」
「看……」突然停下了脚步,魏巍竖起耳朵凝神听着,「有人在哭,你听见了吗?」
「喂,喂,别吓人……」干!都什么时候了,荒郊野外里说什么鬼故事啊……
「我是说人哭又不是说鬼哭,这边。」
拉着陈晋穿过一大片及膝的草丛,果真看到一颗矮树后面一个小小身影坐在那啜泣着。
「西囝仔(死小孩)!」陈晋一步往前,用拿在手中的空旷泉水罐子往小鬼头上敲下去。
「唉呦喂!」魏挺伦吃惊停住了哭声转过头,一见是陈晋,立刻又放声哭了起来。
「靠虾小(哭什么),回去了啦!」伸手想要把小孩拉起来,没想到魏挺伦身体一缩,整个人往树后面躲,不但不让他碰,还歇斯底里地哭叫:
「我才不要跟你回去~~」
「发什么疯啊,大家都在找你耶!」
「我不要,你是讨厌鬼……」
「闹够了没啊?」一旁一直不作声的魏巍突然冷冷地冒出了一句话。
「呜……」可能是被魏巍的表情和冷冰冰的口吻吓到了,哭泣声稍微收了点,但依然拗着脾气坚持抱着他的那棵树不起来。
「干!」无可奈何之际,陈晋正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小鬼拖着扛着也要弄回去时,魏巍阻止了他。
「他要留下来就让他留吧,天黑山里说不定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出没,我们还是趁着天还亮着回去吧。」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陈晋的手就要走,慌得小鬼又哭了起来。
「走不走?」魏巍停下来转过身,他知道他的恐吓法奏效了。
「你最讨厌,你这个告密鬼……」
「等下,别动!」魏巍突然大喝一声。
「啊?」小鬼吓了一跳哭也忘了哭,看魏巍神色紧张地看着他身边草丛,他也转过头去一看……赫然发现一条黑白相间的蛇就在他身旁。
「不要动,他不会咬你……」
「不要过来不要不要不要~~」小孩子下都吓坏了,那还听得进去旁边的人说话?
他双手乱挥脚乱提乱揣,那条蛇被他这个具有攻击性的举动激怒了,吐着舌头凶巴巴地靠来,不过一旁的陈晋动作更快,他腿一抬就往蛇的头踢下去,顺手把小鬼一拉丢向魏巍的怀里去。
「阿晋!」老天!他是用脑袋思考的还是用脚思考的?哪有人用脚踹毒蛇的!魏巍回忆着从前看过的蛇类图鉴,如果没记错,黑白相间的那个图案和那形状,很有可能是某某蛇,被这种具有神经性剧毒的蛇类咬到可是会要命的,他连忙一手拉着小鬼一手拖着陈晋,快步远离那棵树。
「等一下,魏巍等一下……」
「怎么了?」
「等等……」
陈晋找了块大石头坐下,低头察看着露在五分裤外的小腿,有麻麻的感觉……
「不、会、吧……」
靠过去蹲下身把陈晋的腿拉过来仔细看,当他看到那细小的牙印痕时,血液差点没逆流,心脏差点没麻痹。
二话不说,他低下头凑过嘴往那伤口吸去。
「喂!喂喂!喂喂喂!」
这还得了!?吸出来的不知道有什么但肯定有血吧……魏巍是碰不得血的!
阿晋想把腿抽回来,但魏巍的手却像铐子一样姥姥抓着他的腿不让他乱动。
「喂……」
陈晋的叫唤声根本入不了魏巍的耳朵里,他吸出了几口血吐掉,用手背抹了抹嘴唇,又慌忙掏出手帕往陈晋的大腿扎去。那几乎是要精神崩溃的表情早已失去了平常的冷静,仿佛被咬到的人是他自己那样。
「魏巍!」
陈晋用力抓住了魏巍忙乱着的双手,也不管未成年儿童还在一旁,拉过魏巍就往他嘴唇吻上去,舌头慢慢地在魏巍的口腔中添着,细意地将他口中的血腥味舔去,最后在嘴唇要分开时,他还温柔舔了舔沾到他嘴唇上自己的血,才放开紧握着的手。
「……」这样温柔的吻有安定的作用,魏巍稍微镇定了下来。
「林杯没事啦!」露出笑容,陈晋希望这样能够让魏巍安心。
魏巍立刻扶着陈晋站起来,弯下身把他背在背上,转头对挺伦:「我没有告密,信不信由你,要不要走也由你,可是阿晋再不走就可能有危险。」
「……」
抹了抹眼泪,挺伦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握住了魏巍对他伸出的一只手,乖乖地随他走。
「阿晋哥哥……」
「嗯?」
「你会不会『那个』?」妈妈说,小孩子不能说那个字……
「少在那乌鸦!」陈晋伸着腾空的脚往小鬼的屁股踹去。
「不要乱动,乱动会加快毒液扩散的速度。」魏巍口气严厉地说着。
「你确定有毒吗?」陈晋把脸靠在魏巍头上像狗狗一样闻着他喜欢的味道。
「不要问我,你乖乖闭上嘴就是。还有你,可以走快点吗?」
「唔……」
魏巍的腿长,挺伦的腿却很短,一大一小快步走起来,不像是『举』,反倒是像『拖』。挺伦给他拖得气喘嘘嘘的好几次几乎都要摔倒了又被魏巍拉住往前继续走。心急如焚的魏巍实在顾不了这么多……
「魏……」
「怎么?」
「你走慢一点,小鬼快走不动了……」
走了好一段路,陈晋开始感到有点呼吸不顺畅,肺部有点乏力吸气吸不太足,于是呼吸开始快了起来,但就怕魏巍担心所以极力克制着几乎是想要喘咳起来的生理反应,很勉强地挤出了完整的句子。
「你不舒服吗?」魏巍紧张地问着。陈晋的胸口就贴在他的背上,怎么有可能没察觉他的呼吸异常?
「还好……」
「……」
呼吸衰竭,心脏麻痹……这些不祥的字眼不停在他脑海中跑来跑去,魏巍开始痛恨自己对文字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之前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小鬼的,算算时间,这里离营区还有好长一段距离,魏巍越想越着急,脚下越走越快。
「魏巍。」
「你别说话了。」
「我死了你真的会记得我里尼(二十年)够……」
因为缺氧脑袋开始有点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景象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胸口仿佛像是被大石头压着那样快不能呼吸,扣在魏巍肩上的双手不受控制的缩紧,但抚过魏巍锁骨的手指头却麻痹到一点知觉也没有……
「别说话。」
「那撒尼(三十年)呢……」
「你死了我很快就会去找你,没有什么忘记不忘记的。请你别再说话了。」
真是个白痴,什么时候了还在讨价还价?魏巍难过得眼眶一热差点掉下眼泪来,呼吸也跟着不顺畅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陈晋扣得紧紧的手腕,还是因为他拼命压抑着的想哭的感觉。
「嗯……」轻轻地应了一声,扣得死紧的双手突然松开,陈晋从魏巍的背上摔下来。
「啊啊啊!」
大叫的是挺伦,魏巍连叫的时间都没有,他急忙蹲下身拥起动也不动的陈晋察看,虽然没摔伤,但那惨白的脸蛋和发紫的嘴唇让魏巍好痛好痛,越来越浅的呼吸仿佛随时都会停止那样,来不及……
魏巍把陈晋横抱起来,对小鬼抛下一句『你在这等着不要乱跑,我先送他回去』,站起身来就往营区跑去。
挺伦又哭了起来。
不是因为害怕他自己一个人,而是害怕他再也见不到阿晋哥哥。
明明是那么喜欢的怎么会说出讨厌这种话呢?
阿晋哥哥是因为要救他才会变成这样的,如果哥哥『那个』了,全都是他害的。
这次小鬼学到的,是『后悔』两个字。
***
「几点了……」
「不知道,早上四五点吧。生日快乐……」
「咦?」这样的台词,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时间,好像在哪里碰过……
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了?之前醒来的时候面对的是死白色的天花板,旁边的人有谁、正在说什么他都搞不清楚,迷迷糊糊又昏睡了过去。
这回醒来意识清醒多了,看着个昏暗房间的摆设是家中主卧室的,而轻轻搂着他躺在一旁的温暖身体,是他最喜欢的魏巍的……
「怎么回来的?」
「我抱你回来的。」
爬了十五层楼的楼梯这样……不过这次管理员杯杯不但没有请他贴那故障纸条,看他抱着陈晋,还很自动自发地跟着一起爬上十五楼,帮他拿钥匙开门,真是面恶心善的人啊……
「营队?」
「提前结束了,小朋友说那些烟火要等着你身体好起来再一起放。」
「喔……那……」
「小鬼平安,看你差点没挂掉他哭得好像他爸妈死了的样子。」
「哈哈~~那你呢?」魏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哑的带有鼻音。
「别提了。」
怎么好意思告诉阿晋说,整个晚上他都这样抱着昏睡不醒的他,因失而复得的复杂心情流了不少眼泪呢……
「魏……」
「嗯?」
「我们以后还是一起死吧。」
「嗯。」
不想要承受失去另一半的伤心,却也舍不得另一半因失去自己而伤心啊……
「生日礼物?」
「没带回来,明天补买。」
「不是说那个……」
「……不好吧,你行吗?身体好一点再说吧。」
看陈晋那有气无力的模样,连下床都有点问题了吧还想干人?
「可林杯现在就想要,谁叫你抱着我?」
「……」
的确,两个相亲相爱的成熟男人这样亲昵地搂在一起,肌肤相亲,四肢相缠,就算是快死了的也会有感觉吧。
「欠你的五次要就现在拿,过了今天就算充公。」陈晋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那恶质的招牌笑容还是非常可爱。
「会死人吧……」医生说,要静养……
「不要就算了。」陈晋翻过身背对着他,半赌气地说道。
「……」
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把陈晋的身子翻过来,长腿一身跨骑到他身上,小心翼翼地把身体重心放在两腿的膝盖上,开始解着陈晋睡衣上的扣子。
怪了,明明是他骑陈晋,为何在精神上却有被陈晋骑的感觉?
看着被他骑在身下的那家伙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愉快而轻颤着,弧线完美的嘴角漾出胜利的笑容,魏巍叹了口气。
和这个有着天使皮相加上流氓个性的男人住在一起,这辈子他注定是翻不了身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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