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病 第二章 长雨

  育琪独坐在近窗的双人座中,周围杯盘碰撞的清脆声响店内客人稀落的谈话声她分外紧张,虽这地点是由她决定的,见面一事也是她先开口,但她知道今天不是平常的约会。
  没有工作的下午,为了配合这间饭店地下二楼的法式餐厅气氛,育琪换上平日决不穿的酒红色长洋装,以前庆志曾笑她这样装扮老气,但是为了能平静的以成熟语气,告诉庆志自己的决定,育琪今天在穿衣镜前,特别选出这套礼服。
  大片的落地玻璃窗外,衣着邋遢,背着黑色大背包,一手还提着安全帽,庆志冒冒失失的抓着玻璃门把推门进来,撞到门把时因为方向不对、还发出惊人的声响;育琪微笑着看他被柜台的侍者拦住,一边撑着下巴玩弄里的搅拌棒。
  “你来的真早。”庆志有习惯性迟到,所以两人见面时他老说这句话,但是此刻情稍嫌灰暗:“哇,我们是不是不该约在这里?好像很高级嘛……”他拉开椅子而产生沉重摩擦声,育琪喜欢看他粗手脚的样子,眼角间不自觉流出  笑。  
  “嗯……好久不见了……” 
  “……干嘛这样说话?”庆志冷冷的:“只是想问问你, 最近都在做些什么事……我想知道的是真正的情况。”
  “你指的是?”
  “你的好心害惨自己,哉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而且其  中还夹杂着私心吧?”  
  “你知不知道外面说的多难听?就连你室友也这样,你好像在外面养小白脸,这样下去你也无所谓?不会吧?
  哉们该开始收拾残——。”
  “小白脸?他们这么说July吗?真是的……这都是我的错,我虽然知道可是……其实……我其实……”育琪双手掩面:“不要对July这么刻薄嘛……他们、他们是不是全部都跟你说了?可是我、可是我、我真的……”语未毕,她就莫名其妙地哭泣出声、让店内谈话和用餐的客人不由得停止动作,将目光投注在不知所措的高大男人跟落泪的娇小女子身上。
  “不……不要哭啦!”庆志赶紧抚摸她的背:“我什么重点都还没讲到呢……况且我也干了跟你一样的事……”
  她抬头,双眼通红却仍不失光泽:“什么?”
  “你是不是为了帮助July而汇了近一百万到他的户头里?你知不知道这是个诈欺?”
  她没有反应。
  “其实我也是,我借给他十多万,但是后来我才从Ruby那里知道,他家根本就没有什么爸爸死掉、妈妈逃跑的事、而且他拿到了钱以后,一样没去复学,甚至住处不明,我也到处都找不到他;这分明就是拿钱落跑的基本模式……”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被July骗了?”
  “而且我也连带被骗了。听说他在诈欺这方面素有恶名……这是阿浩讲的,阿浩以前的女朋友中,好像有两个被害者,那两个女的都异口同声说,自己是被一个染茶发、手臂上有倒十字刺青的板弟骗的;不过他也才几岁?怎么可能钓得到大他那么多岁的大姊姊……”
  “……”育琪表情变得僵硬,和上次将庆志手拍掉那时完全一个样。
  “琪琪……你想说什么?”
  “我……基实我喜欢他,而且我还以为他也喜欢我……年龄根本……”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哽咽的说:“因为他对我很好,我觉得那样才像男女朋友……
  虽然KG你也对我很温柔,我也知道你是个体贴的人,但是感觉就是不一样……我不会说……KG好像没有我想像中那么愿意跟我在一起,每次只要一说到约会,你就会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让我也不敢自己提出来……更何况……你还有别的女友……”
  她怎么知道!?
  “不是阿浩告诉我的,是July……他说他看过你跟一个漂亮的女人……”
  “我跟她早就分手了,而且我根本从不和她一起出去。”庆志开始感到不对劲;也许July在两个人面前说两面话是理所当然的,但是July知道自己有别的女友这件事,十分可疑。
  “……其你也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喜欢我吧……KG?
  我觉得你大概觉得我太孩子气了,跟我在一起很累吗……
  我们这样一点都不像男女朋友,反而比以前更像……模特儿跟兴她保持距离的摄影师,对不对?”
  庆志想要反驳,但这才发现育琪说的似乎全是事实,就像阿浩之前的警告。过度的保护对育琪并不全然是好事,她觉得自己被冷落,没有恋爱中的感觉,全都是严行保护主义后,自己未曾料到的结果。
  “我是真的……真的喜欢July,我不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我喜欢他充满梦想的眼神、而且他一直都很开朗,又重视我的感觉……我想我真的喜欢上他了……所以KG,就这样下去……我想我也不能再跟你……”
  真的来了……连续剧般的分手台词,尽管从其他女人口中听过几次,但这对庆志而言仍是一大克星……说不定育琪想听挽留的话,可是庆志说不出口,自己一向不爱强迫他人,更何况跟育琪这阵子简直可以说是名存实亡的情侣;感到沉重但又有种附加着罪恶感的轻松。
  “KG,我们分……分手吧。”
  “……”他站起来,越过两人对坐的小方桌,把两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如果你这么决定了,那就这么做吧。”
  “KG……”
  “呐,琪琪,以后遇到July,你会跟他……吗?”
  “他说他有女友,大他很多岁……”
  看来谣言不假,但那孩子的对象并不是育琪,庆志放心多了。
  一场不愉快的约会结束了,原本打算和育琪在这里吃完饭再谈,但是两人才刚见面,她就劈哩啪啦的吐出所有心事;去结饮料的帐时,庆志被价钱吓了一跳,庆志这件事解决之速。临走之前,庆志邀育琪坐自己的机车回去,育琪回绝了;庆志看着她的背影,又无奈的看看自己的安全帽。
  “因为穿着洋装吗……”
  一旦回想往日与育琪约会的画面,结局往往都是有一个人搭车回去,而自己骑机车回公寓,留下不太好的感觉;如果是情侣,至少该坐一两次男友的机车吧……就算育琪曾坐过几次,却也都是露出胆怯的样子,两手紧抓着车后的握把也不肯抱住自己。
  明明是深爱着的女人,却无法像珍视的宝物一样地宠她……两人彼此都保持了太多距离,使感情淡化破碎,这是共同造成的结果。
  每当烦恼起育琪的事时,庆志就会下意识想逃往雅竹身边。
  这样可以吗?他扪心自问,何况雅竹已有了新的年轻男友……但姑且不论两人的关系,雅竹是个可靠的朋友,这类烦恼和她商量,或许还可以有个结果。此外要如何将自己被骗走的钱再夺回来,又是另一个难题。
  反正我是没种的男人……庆志烦闷的喃喃自语,走向地下停车场。
  在和July见面过、将钱汇给他之后几天,河浜公园或是Plasticjungle都不再出现他的影子,就连他的朋友也很识的全都躲起来,唯一一个被庆志抓到的,就是Ruby。从她口中知道她也对July去向没有头绪,只有不耐烦的大骂:
  “反正他老是Tellalid。而且说走就走……他到哪去?
  Whocares!?”
  庆志以为Ruby和July站在同一阵线的,不过由Ruby的口气听来好像也不完全是如此,后来再提起时,才听说July的计画是Ruby等人早就知晓的,虽令人气愤,不能把怒气出在小女孩身上。
  跟雅竹谈谈吧,还是她能平静的倾听他人说话,工作的事也都得仰仗她帮忙呢。
  决定好的庆志,上了机车后,毫不犹豫的奔向雅竹的家,他不打算通知,以免被雅竹的同居人接到电话而中止决定。
  到达雅竹的公寓,上楼按了电铃,雅竹开门时表情有点异样,但一句话不说的开门让他进来。
  “喔唔。”熟悉的面孔翘着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看见庆志,就举手打了声招呼,庆志差点没连下巴都掉下来:
  “你为什么在这里!?”
  “绍祥?你认识绍祥啊?”雅竹关上铁门后回头问道。
  “绍祥!?你在说谁?”
  的确,自己不知道这家伙的真名。
  现在坐在庆志面前,无疑地,就是那个骗了自己和育琪一百余万,造成两人分手,而又突然消失的July。
  那么会出现在这里,便代表着他正是雅竹的同居者?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庆志一边感叹着命运的奇妙,一边逼近露出坏心笑容的July。
  “你在这里正好!”他揪住肇事者的领子:“臭小子?骗了我们一百多万,又不声不响逃跑,你知道育琪哭了多久吗?明明只是个小鬼,干这种肮脏事……”
  “那又怎样?”对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你呢,到雅竹家来做什么?你跟雅竹什么关系?让琪琪知道了也可以吗?”他轻鄙的笑了笑。
  “你这小鬼——!”庆志几乎想一脚把他从椅子上下来,他揪住July的衣领,准备挥拳,July毫无怯意,只摆出一副“可以打到你高兴呀”的冷表情。  
  “咦,KG……你跟绍祥到底是……?”
  “臭小子!你上次讲的那堆——”
  “你白痴吗?演的啦演的啦。”
  “钱用到哪里去了?”
  “已经是我的了,干你屁事?”
  “你……”
  “反正你要滥用同情心,我就理所当然接受,还是你要告我诈欺?”
  “收个鬼啊!?如果不缺钱,就别玩这种幼稚毙了的蠢游戏!把大人当白痴耍?今天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
  “真烦……不要一直骂可以吗?活像个老头子……雅竹,你跟这种罗嗦的人认识,一定累死了吧?琪琪八成也想早点跟你分手。”
  “你这家伙!连胡子都长不出来的你懂什么?!你还是处男吧?女人都还没碰过就想跟我说教?”
  “你真的被抛弃了!?我刚刚本来只是猜猜罢了~输给小鬼的你有什么权利跟我教?”
  “你看得懂中文吗?就算我低智商也知道不能干这种败家事!”
  “要你管?快点放手好不好?”
  两人越吵越严重,关系迅速恶化,根本没注意到雅竹提出的问题,甚至不知道她有开口说话;直到庆志差点把July拖进阳台扔下楼之后,她才冲上前把两人拉开:
  “真像两个小孩你们……别在我家吵架!谁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庆志跟July因愤怒而喘息着,默不作声,July更是将头低下死不吭气。
  “你怎么会让他跟你同居?”庆志先质询。
  “这个嘛……绍祥,你先进客厅去,我有话要跟KG说。”
  July一脸倒楣至极的离开阳台,回到客厅看他的电视;雅竹拉上玻璃门,静心和庆志解释:
  “那孩子叫张绍祥,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啊?他是一个年轻的街头画家,另外也有在玩极限运动,名气不大,但还算活跃,去年TP杂志曾对极限运动作过一系列的报导,我跟他就是那时认识的;后来我们也对他作过专访,绍祥这孩子很开朗,跟工作人员都相处得很好,我也跟他很谈得来,当时他就说过了,今年再回来时要来看我……自从知道他从暑假起无家可归之后,我就让绍祥暂时跟我一起住……但是这孩子变得怪怪的,变得老向我献殷勤、不然就会说些奇怪的话,我最近也对他感到厌烦了……我可不想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生来追求我,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庆志摸着嘴唇,没有出声。
  “KG,该你说了,你跟绍祥结下什么梁子?”
  “他骗了我,若加上琪琪的钱,两个人共约一百五十万;而且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琪琪不但被骗了还帮他说话……我刚才才跟琪琪分手。”
  “所以来找我?”雅竹语带讽刺。
  “那是因为你不但是个好女人,也是个好的倾听者跟建议者,我的好友,但我没什么想抱怨的。话说回来,那家伙,你叫他什么?绍祥是吧?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把我们的钱用到哪里去了……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等等……你刚刚说,一百五十万?”
  “对,一百五十万。”
  雅竹静静的,又有点不确定的,往阳台外指一指,庆志把头探出去,发现公寓下停了一辆银灰色的Lotus跑车。
  “这个……绍祥前几天开着它回来,说要我陪他去兜风,我当然是拒绝了……”
  施庆志彷佛全身血液都燃烧沸腾,要不是在雅竹的家,或许自己会一拳把落地窗击碎;他狂暴的拉开玻璃门大喊:
  “张绍祥!”
  “在这。”他按着桌前的摇控器,一样懒散的回答。
  “你……竟然把我跟琪琪的……”
  雅竹怕庆志作出非理性的事,急忙将他推向厨房,自己则口气温和的询问:“你那台车是用他们的钱买的吧?”
  “嗯。”毫无愧疚的回答,这使得庆志的怒气更增加百倍。
  “你不是还未成年吗?”
  “我拜托朋友帮我买的,Lotus的车型很美吧?我觉得只有这个厂牌才配得上雅竹,怎样?你要陪我去兜风了?”
  “不,我不要。”雅竹冒着冷汗:“你把它送去退货好吗。”
  “来不及了耶……帮我经手的人已经出国了说。”
  不用问是哪一国了……就这样停在楼下也很碍事。
  张绍祥搬进来以后,雅竹便发现让他住进来是一种非常大的错误,这不但让自己失去了安静的生活,还要躲避对方的追求,一开始想让庆志稍微吃醋的那种玩笑心理,现在早已烟消云散,雅竹心里所剩的,只有淡淡的懊悔。
  “你可以跟这野孩子同居上半个月一个月,也真有耐心啊?”  
  “别嘲笑我,我真的累了。”
  转向厨房的流理台,庆志自己倒了杯水,发现这个太过自然的举动引起绍祥的不满;绍祥关上电视,对正与庆志谈话的雅竹道:
  “你跟这老头交往过?”伸出中指,他狠狠的指向庆志的方向。
  “我跟KG没在交往。”
  “嗯,我们只有过不伦关系~”庆志邪笑着,把拿着水的手搭在雅竹的肩上。雅竹捏了他的手背警告他不礼貌的举动。
  “这个满脸胡子的有那么好吗?”
  “就算满脸胡子,也还是比我小啊,但是比你大。绍祥,我希望你既然住在这里,就多尊重KG一点,他跟我认识很久了,跟你不一样,而且我喜欢安静,你们俩都知道吧?不要像小孩子一样打架……”
  “好啦……”庆志撑着下巴:“不过这小子有这么听你的话吗?”
  听到庆志明显的玩笑语气,绍祥也只能暗暗憎恨于他在这里、以及雅竹眼中老早取得的优势地位。
  跟育琪比起来,绍祥更喜欢雅竹,他无法忍受有趣的天真,相反的,他喜欢雅竹的成熟、她过人而冰冷的美貌、和她那种不能丢下人不管的天生母性。不过有趣的是,施庆志的女友育琪爱上了自己,而自己所钟情的雅竹却是施庆志的另一个女友;和雅竹同居的这阵子,雅竹总说讨厌比自己小的男性而拒绝任何礼物,但现在却跟比她小的施庆志故做亲密,反让他认为这是施庆志变相的报复。
  庆志跟雅竹耳语了一阵,雅竹皱眉,但还是交代绍祥:“我跟KG出去一下,晚点回来。”
  “喔……”
  听到绍祥有气无力的回答,庆志得意的对笑了一下,还邪恶的比了个V字手势,搂着雅竹出门。
  但是两人只走到楼下,停在庆志的机车旁,为了不被绍祥听见而特意出门的谈话。
  “我这阵子连觉都睡不太好了,跟绍祥一起住害得我开始失眠。”
  “我也正想跟你谈这件事,要我帮你甩掉他?”
  “我也没有在跟他交往呀……”
  “但是我想整整他……其实该说是教训他。”
  “这样……不好吧?”
  “如果你喜欢让小朋友约你去兜风,那就尽管去。”
  “……”雅竹的表情告诉了庆志答案。于是庆志继续下去:
  “你就像平常一样过你的日子,交给我来做。”
  “你……想怎样?”
  “最恶劣的作法,你会喜欢的。不过雇用我需要一点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雅竹两手抱肘:“你这个吃回头草的家伙……”
  *  *  *
  “发夹借一下。”垂下拿着枪的手甩了甩,绍祥边看着上了黑色漆线的铁卷门,边把头伸向一旁。
  “我就说浏海太长了吧—July。”荡着两只脚在石砌花坛边的Ruby跳起来,从上圆领赶扯下发夹,帮绍祥夹起额前过长的浏海。
  “之前的事被拆穿了,Ruby,是你说出去的?看你跟那摄影师好像已经很熟了,他是不是去找过你?”
  “我没告诉他anything!他跟我才不熟啦!只有跟他我不知道你在哪…我不像J.B他们那么会躲啊,不过他找到你了啊?”
  “嗯。跟我同居那女的,是他的朋友。”
  “不会吧!Areyouklddlng!”
  “不定还是Lovers。”
  退后了几步,绍祥站到马路上检视自己在铁卷门画好的轮廓;前几天接到了忙这家青少年服饰店的委托,要求在放下的铁卷门上绘图,一方面有朋友在这里打工,另一方面做这类工作,比在公园帮入画画拿的钱多,只需画一幅就可以平日收入的三、四倍,他也乐的轻松。
  Ruby无事可作,但她喜欢赖在绍祥身边;坐回原位,Ruby调整MD的音量,挂上耳机看着街景。六点不到,天才刚亮的夜闹区里没有一个人,深浅颜色不一的柏油路上飘着红白相间的塑胶袋及被踩扁的铝箔包垃圾,Ruby怀疑这种地方竟可以聚集台北的人潮,她叹口气,随着随身听哼起歌来。
  “上次比赛,谁赢了?”
  “啊?“Ruby把耳机拉下到颈部。
  “上次的SGame啊,最后谁赢了?”
  “我啊!滑板是我,排轮是risky,他才十二岁就这么厉害,J.B才第三名,输给klds太丢脸了!BMX的冠军我不认识……”
  “奖品是什么?”
  “单脚滑板!超lovely!”
  “啊?好好喔。”绍祥满手颜料,他用手背在额头上抹了一下擦去汗水;“早知道就不假装摔板了。”
  “你是假装的!”
  “没有,本来就有点站不稳了,只是故意好像很严重,钓钓她的胃口。”
  “OhBadguy!”
  “被拆穿了,摄影师还想把我从六楼的地方扔下来,没想到雅竹也站在他那边……”
  “雅竹?”
  “嗯,跟我一起住的那个女人。”
  “J.B说她是个beauty,有我漂亮吗?”
  “比琪琪漂亮,冷艳型的。”
  “Really!?”
  “就是这样啦。帮我把报纸拉过来一点。”
  Ruby照作了,但是报纸开后,粗石砖地板上留下一方蓝色的墨迹,绍祥用手指摸了一下,已经干了。
  “惨了,这个不好刷。”他吐舌。
  “Anyway,等J.B来再叫他弄吧。”
  “我也这么觉得。帮我把边边喷黑。”
  “你在画什么?”
  “蛇魔女梅都莎。”蹲在地上的绍祥正在帮喷枪换喷嘴:“我开始要昼比较细的地方了,所以大的地方交给你来喷。”
  怕弄脏衣物,Ruby匆匆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雨衣,穿上后才来帮忙:反观绍徉,原本纯白色的T恤跟七分滑板裤全都染上彩色的斑点,Ruby不可思议的看,发现上头竟然还有前次留下的颜料污啧。
  真是随便的家伙……她嘟起嘴。
  两人从清晨六点忙到九点多,为了赶在十点开店前完成,绍祥一边要Ruby帮忙善后,一边用白色喷漆作最后修饰。
  “喔,做得还不错嘛,有立体感耶。”背后来声音,Ruby回头,对方回她咧嘴一笑。
  “J.B!Hurryup!有工作给你!”
  “去,第一天值早班就得你们清垃圾?”J.B扎紧头巾仔细端视绍祥画在铁门上的图:“嘿,July,这个魔女我喜欢,不过如果能画出胸部就好了……”绍祥听见他的话,没有回头、继续修光泽处:“反正你就是波霸派。画两颗球挂门上能看呀?店长绝对会喷掉……”
  “我才不是波霸派,我是臀部派。今天晚上没事的话,跟我去飙一下?”他从背后搂住绍祥的腰,马上被Ruby硬生生的拉开。
  “不要碰July!你这个gay我跟你去啦!”
  “你不敢搭机车不是吗?”J.B拉扯Ruby两颊:“好啊,要来就来。”
  “快收拾喔,Ruby;还有别真的去,J.B一定会带你参加杂交派对。”
  “啊!?”
  “July,你就这么讨厌我吗……”J.B掏出钥匙串,插入门边的铁盒盖:“可以开门了没?”
  “最好等干了再……啊,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让你转大人吗?小声说了这句话的同时,J.B的后膝盖被Ruby踢了一下,差点没跪在地上。
  “等我们把道具收起来之后……”绍祥用眼向Ruby示意,两人掀起铺在地砖上的报纸:“这个麻烦你了!”
  看到两人笑得合不拢嘴,J.B低头:“啊!”满地的喷漆细点有如尘埃般满布地面。
  “很难弄喔!平常我是会自己刷啦,今天既然有你在……”一肩挂上背包,喷罐也已收到袋里,Ruby和绍祥向他甩了个敬礼的姿势:“我们要回家睡觉了喔!”
  “站住!”
  “才不要哩!”踩上滑板,绍祥跟Ruby放声大笑、飞也似地往大街逃走,”J.B扁扁嘴,突然无奈于自己只带着排轮,再穿上去追也来不及了。
  绍祥带着Ruby溜到商场入口,附近车站处已有稀疏的人群,两人正盘算是否要找人出来玩时,检查手机的绍祥注意到里头一则简讯。
  “去兜风,在河堤上的星巴克见。”
  “谁的谁传的!?”Ruby慌张的问。
  “……我也不知道。”绍祥故作镇定:“恶作剧啦,别理它……我想回家睡一下……Ruby,你跟Popo他们去玩好吗?”
  “咦-—?”
  “我画了五小时,也想回去洗个澡。你看。”伸出脏兮兮的双臂。
  “你要去Starbucks吧?Right?”
  “不,我只想睡觉。”
  “Allright,allright……”不相信他的理由,Ruby坚信Ju-ly要去赴这通简讯的约,只能眼睁睁的看踩着滑板离开。
  扔下J.B接着丢下Ruby,他唯一的目的地只有堤防;接到了雅竹短讯之时,绍祥整个人早进入狂喜状态,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说谎跟隐藏情绪正是他最擅长的两个谋生技俩。
  搭上公车回到河滨堤防,短讯中所说的星巴克咖啡馆正好就位在公园长梯对面,他从前在这里打过零工。每年回这里,他都会做些不同的工作,街头的速写则是从前年才开始,收入当然是所有工读中最少的,不过却也是最不容易厌腻的好工作。
  用滑板溜往下坡,看见星巴克的绿色看板和店前醒目的椰子树时,同时他也瞟到停在店门前的银色Lotus轿车;雅竹开出来了?绍祥难掩心中的欣喜,拎起滑板快步前去。
  “我到了。”绍祥因愉快而声调提高,敲了敲因贴上隔热纸的漆黑车窗;伴随细细的磨擦声,窗口缓缓降下。
  里头驾驶座上的是施庆志,带着鄙视的微笑。
  “雅竹说要把这台车给我。”庆志两手揽在方向盘上,半嘲讽的:“正确的说呢,她说要我把这台车卖了,第二个命令,她要我代替她跟你去约会,再更正确的呢,也就是他要我跟你去,把这台车卖了。”
  “……你别以为这样你就可以了……”绍样本想用滑板往车上敲,但这滑板是他的宝贝,他只得握拳重重锤了车壳一下:“少耍花样……要卖你自己去卖好吗?”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雅竹她要我跟你约会,反正我没什么工作,时间要多少就有多少,把我当成俏丽丰蹒的雅竹、好好玩一玩吧,这样一来,你就不用再吵雅竹陪你去兜风了吧?嗯?”
  “我会开车……我买车给她也不是要她载我——。”
  “先上来。”他打开车门:“我可不想因为坐国中生驶的车而被开单,何况车子都要卖了。”
  为什么要上车去,这理由就连自己也不晓得,至于施庆志在什么鬼主意,他也没有兴趣知道,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观察情敌的好机会。
  把滑板扔进后座,绍祥大刺刺跳上庆志一旁的助手席,带上车门,两人无言地直接上路。
  一开始最令厌恶的,就是施庆志粗犷的外表与那奇怪的昵称:KG不是代表公斤吗!?寄居雅竹家的这段时间里,绍祥发现她书柜里许多杂志上,都有那个代表施庆志的可笑大名:‘KG.S’。
  绍祥不愿意说的好话,但杂志广告所呈现出的视觉效果,让自己几乎起了鸡庋疙瘩,尤其是拍摄郑育琪的系列照片时,那感觉更是强烈:鲜明的色调高反差效果,让施庆志的照片里都漫布原始、野蛮却不失美感的气氛,绍祥暗称他的照片为“野兽派照片”;然而这些雅竹视为瑰宝的杂志,时间大多是一至两年前,今年的作品则完全没有。
  从摄影作品里看不出来摄影师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施庆志停了好一阵子的工作,从最的杂志看来,应该有近一年的时间。
  看起来很像是会得罪人而丢掉工作的家伙……绍祥转头盯着身旁驾驶座上的壮汉,有意思打量着。
  “看什么。”
  “只是觉得你很臭老。”
  “你还真敢讲,看起来像高中生,实际上才国中毕业吧?不过倒有张可爱的脸,这种长相很不错嘛?一定不论到哪都很吃香吧。”
  “什么啊!?过几年我就会变了,总比大胡子摄影师好。”
  “……”辩不过他……施庆志不愿理会他,决定专心在方向盘上,雅竹只要自己帮她争取些自由时间,至于是否有必要跟这小鬼交谈,那都由庆志自己决定。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雅竹呢?”
  “我们没要去哪里。雅竹去工作了。”
  “摄影师都像你这么闲吗?”
  “我是例外中的大例外,如果可以不闲,我也想忙啊,但接不到工作就没办法。”
  “啊?为什么?”绍祥玩着冷气出风口的扇叶,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你问题真多耶……不干你的事啦……”
  “可是不说点话,你不觉得无聊啊?”
  “那说说你自己的事啊。”掏出香烟,庆志已驶上高速公路,他单手把烟器的盖子转下,接着将烟头接上,左手则按下窗户的开关:“我这种窝囊的人,可没什么好讲的。”
  “我自己也没什么可以说。”
  “不会啊,你不是很擅长说谎?”
  “谁告诉你的?”
  “被揭穿时就知道了,用不着别人告诉我。”
  庆志像个卡车司机似的,把左手伸出窗口点掉烟蒂,虽然绍徉自己也抽烟,还不至于受不了烟味,但坐在这曾是自己的车上,看着一个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家伙抽烟,心里毕竟不是滋味。
  “嗯,我的兴趣是骗人。”
  “这句话也是说谎?”
  “不是。”
  “……你送这个给她,那真的大错特错。”庆志转了话题:“雅竹她连机车的驾照都没有,更别说是开车了,她很容易晕车,而且讨厌出门。不过你也很厉害,车子是你开回来的吗?”
  “嗯。”
  “没被警察拦下来啊?”
  “没有。我也会玩BMX。”
  “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吧?你怎么会喜欢上雅竹那家伙呢……”
  “听起来你对她好像很随便。”
  “我跟她像哥儿们。”
  “哼,你们睡过了吧?”绍祥也把窗户打开,前额茶色的浏海被逆风动着,让庆志感到碍眼。
  “也没有什么关系嘛,反正雅竹也是女人。不过她就是有办法让人不把他当女人……有时候啦。比方说,当有男人追她的时候,通常都会想用礼物打动她的心,可是越 是遇到这种人,她越是冷酷,在这一点上,琪琪就跟她完全相反,不管礼物是什么,她都会表现出一副从来没看过这种宝物的夸张表情,所以她才会是广告模特儿的料。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不能动摇雅竹,只是要用一点方法。”
  “我才不想让你教……”
  “来不及了吧?她也不喜欢年纪比她小的,嗯……我其实也比她小;不过雅竹非常介意其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就是了,有过这么一件事……好像是去年吧?我开玩笑的跟她说:雅竹!你戴那什么小女生的项链啊?跟你还真不搭……这么说完,隔天她就立刻拿掉,而且对这件事只字不提,直到我从一个珠宝厂商那边得到一个saluple,拿去借花献佛,还告诉她:好多了,比我想像中的更适合。她才一直戴着从没拿下来,可能是相信摄影师职业的审美观吧;不过最近没看她戴了,是不知道因为你搬进去的关系……
  可是你看起来也没那么大影响力……八成是我跟她撇清关系了她才这样。”
  “靠。”
  难听啊,不要骂脏话。边叨念着,庆志抽动着嘴角微笑,自己也没有打算要开往哪里,于是驰骋于高速公路上的银色跑车远离了一条交流道。
  “摄影师,为什么你没工作做?”
  “这个很难解释。”
  “我看过你拍的照片。雅竹家很多。”
  “感激不尽,那感想呢?”
  啊……绍祥把自己的脖子往后吊,两眼发直。
  “现在你懂了为什么我没有工作了吧。”
  应该不是这个理由,不过绍祥没兴趣研究。他把手伸向后座,顺势打开了后头的窗户,接着压在庆志的肩膀上,伸手打开了另一侧的窗户。
  “喂喂喂、你疯啦!小心被吹走!”
  “哇塞!好凉!在公园的河堤画画时,风也很大!可是没这么过瘾!”
  “何必去作那种事?”
  “哪种事?”
  “就那种事啊,有必要赚那一点钱来买车送给大姊姊吗?”
  “我只是作我想作的事。我有在兼画一些街头插画跟机车车壳,不算差吧。”
  “是是是……年轻真好啊……”
  “你不年轻啊?耍什么老?”
  “心都老了,没出社会是不会了解的,等你以后有了工作就会懂,就算再喜欢作的事,一旦成事业,热情也有会冷的一天……”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
  “要你每天画画你不会受不了吗?”
  “不会呀。”
  “死鸭子嘴硬。”
  “我没有在逞强。我觉得我过得很自由。”
  话说完的同时,绍样攀上车顶的把手,坐在窗缘,将身体探了出去风。
  “喂!”庆志撇头,原想阻止,但想想是别人家的孩子,就由他去找死了;他打开广播,听着穿插有路况报导的音乐节目。
  “要不要上来!”
  “你是白痴吗!?那样谁开车啊!”
  “说的也是!”绍祥大笑,然后自己在车顶低声唱起无名的英文老歌。
  我觉得我很自由。
  庆志没有把握能像跟前这小鬼一样这样自信的出来。
  台湾是民主的国家所以自己是自由的人。
  因为是男人所以享有比女性更多的自由,没有结婚,没有女友,所以行动很自由,工作也是不固定的,所以自由。
  但施庆志知道,自己被什么捆得紧紧的无法挣开,也没有力气去抵抗这无形的枷锁。
  真令人羡慕呀这家伙……庆志叹气;他的秘诀在哪?
  还是这孩子就只是单纯的白痴?
  “喂,你是不是开错路了啊?” 
  “什么意思?”  
  “我看到海了?”
  随便啦。庆志探头向车外喊道,则抿着嘴笑。
  在海的防波堤停下车来,周围就连行人都没有,停车之前更有看到稻田的错觉,庆志觉得自己跑得过火了,不过身旁的乘客看来似乎不太在意这件事。  
  绍祥把滑板从车内拿出,当场在堤上玩起滑板。庆志也熄火下车,环顾四周的景象。
  以海岸与防波堤为背景,茶发闪闪发亮的少年正在无人的道路上玩滑板。欣赏着绍祥自然的转向动作,不自觉地,庆志心境上似乎也变得轻松多了,他丢掉烟蒂,走出车外透气。
  坐上车前头微微发烫的引擎盖,庆志往后一靠,两眼发直望着全蓝的天空,嗅着夹杂喊味的空气发呆;腐热的风和阳光将他的汗蒸出来,但他也无意伸手去擦,只是不动的盯着海上一点。
  “这里什么都没有嘛。”
  “……”
  “什么时候要走?”
  “……”
  “你不要睡觉好不好?”
  绍祥溜着滑板在轿车边来来去去徘徊着,轮子喀啦喀啦的在地上摩擦,庆志则死了似的趴在车头一动也不动;他勉强张开一只眼睛观察绍祥脚部的动作:一脚在地上蹬一次、然后踩住滑板后缘……接着用脚尖勾住……也没想像中那么难嘛……
  “……你想玩玩看?”
  听到这句话,庆志从车头坐了起来。
  “可以吗?”
  “嗯。”绍祥点点头,停下滑板:“不过这可是我的宝贝,给我小心一点…”
  庆志懒散的跳下车,踏上滑板,前后移动了一下,接着就照着绍祥之前作的前进、把另一脚也带上滑板,缓慢不稳的移动一段距离,他两手保持平衡的样子让绍祥笑个不停:
  “大个子不适合玩滑板啦!快放弃吧!”
  “只要前进就可以了吗?教我一点你们平常玩的特技吧。”
  “可以呀。不过你要先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不然会掉。”
  庆志掏了掏,只找到车钥匙;他把车钥匙抛给绍祥,一边模仿之前绍祥的抓板动作;“喂,还满有趣的耶……”
  “是……吗……”绍祥白眼看他。
  以滑板移动,海风便从身边两侧流过,湿咸的香味让庆志心情很好,他延着无止尽的防波堤一直溜下去,同时自己练习让双脚站在滑板上,没一会儿已走到连车也看不见的波堤尽头。
  捡起滑板,庆志傻傻的望着海平线,好像忘了自己今天出来胡闹的目的:本来打算是把绍样丢在某个自己不知道的县市,然后开车回去?对,想到车……他回望来时的方向,什么都看不见。
  该回去了,把未成年的小孩丢在这里未免太残忍了,而且很幼稚。一想到明天还有杂志社的工作,庆志突然想早点打道回府;他拎着滑板步行回去,但是越是接近停车之处,他心里就越是不安。
  “……车呢!?”
  银色轿车消失了,绍祥也不见了,庆志想起自己把车钥匙交出去及绍祥会开车的事情,不禁埋怨自己太过大意;被留在这种连路人都没有的临海小镇……不过他也想起原本要把绍祥丢在这里的是自己。
  “把他丢在这里的话……他一定走不回去的吧?”这是报应……背起滑板,庆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往轿车来的方向回去。
  即使车被绍祥开走了,自己还是有办法回家,庆志一边练习滑板的转弯一边前进在柏袖路上,道路两侧的风景越是乡村,他便越烦恼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
  不过当他穷极无聊而笨拙的用滑板走了半个小时后,终于发现了个看来班次不多的公车站牌,而一旁仍有个熟悉的脸。
  “嗨。”对方不太高兴的伸手向他打招呼。
  “车呢!?”
  “……你不算揍我几拳?”
  “……我本来也想把你丢下来,没想到被你抢先了啊?”
  “……你还真怪……”绍祥对他作了个鬼脸:“喂,别在石子路上玩我的滑板,轮轴歪了怎么办?”
  “去你的混帐……!”
  庆志还是开扁了,不过只是捶了边笑边求饶的绍祥几下,蹲在站牌边的他很快的就因不平衡而倒地。
  “哈哈哈~对不起啦!够了没啊!你打上瘾了吗!?
  放开我啊!”
  “说,”庆志跨坐在绍祥背上:“车呢?”
  “那个……我用两百块卖给路边一个阿伯。”
  “妈的!谁会相信你呀!”
  “真的。”他脸红了起来:“我没开玩笑。”
  放开紧抓绍祥脖子的手,庆志表情缓和下来:“好,你说我们要怎么回去?”  ‘
  “坐898?我不晓得。”
  “有这一号公车吗!?”
  “有吧?站牌上写的。”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来啊!?”
  “应该是三个小时一班……”
  *  *  *
  伴着单调的雨声,雅竹从门帘瞄了一眼厨房外,耐不住地喊:“把桌上的机车杂志收掉好不好?绍祥。等一下KG也会过来吃饭,今天晚上你不要跟他吵了,没问题吧?
  你回答我一声啊!绍祥!”
  是吗……所以我晚餐叫了饮茶楼的外卖……绍样看到雅竹老妈子似地毛燥样,才想起在这2DK的公寓住那么久,还不曾吃过雅竹自己作的饭,不过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叫过高级料理。
  从超市的塑胶袋把瓶装普洱茶提出来,刚到家的绍祥性急地转开瓶盖准备往嘴里倒:
  “不要那样!!把每个人的份都倒进杯子里不是卫生多了吗!?啊、对对对、我差点忘了,KG的杯子是这个!”
  雅竹像个酒保似地,把庆志的玻璃从桌子的彼端滑到绍祥手上。这家伙在这里还有固定的专用杯!?绍祥越想越发生气,在这只杯子里只注入姆指高的水量便粗鲁的敲放在桌上。
  四五天前庆志带绍祥去兜风,是两人关系最温和的一日,其他时间绍祥想不看到施庆志的脸则比下雪更难。自从施庆志和育琪分手的事情被雅竹知道,他便成了雅竹家每日座上嘉宾,绍祥除了看着两人亲热干瞪眼以外,什么事都不能做,因此这几日只好天天出门玩他的滑板,但就算过了夜回来、雅竹也毫不关切,绍祥开始觉得自己像个蠢蛋似的硬留在这里是错误的决定,就跟施庆志说的一样,雅竹根本不可能对小她一轮的小鬼有意思……
  外卖的蒸笼从厨房被端上餐桌,绍祥趴在桌前一手翻着筷子纸包,另一手撑着脸嘲笑饮茶楼的夸张,雅竹看他表情有点呆滞,就问:
  “饿了吗?那你先吃吧。”说完还从鼻子发出轻轻的笑声。
  我看起来很饿吗?一边回,他还是用嘴巴咬开木筷子,拉开蒸笼,袅袅的蒸气飘了出来。
  热食会降低夏天的食欲,对绍祥尤其如此,他用筷子刺探笼里放着的虾仁烧卖玩;戳着戳着、听见了急促的门铃声,雅竹从厨房快走出来、还撞到门帘,听她慌张的节奏,让绍祥头都不用抬就知道那按铃的不速之客是谁。
  “天啊!”
  “外面在下大雨…还好相机没事。”
  “你为什么没带伞啊你……新闻不是还说明天台风会登陆吗?”
  “骑机车过来的,穿雨衣很热……”
  “呵呵,”绍祥把两人的话打断:“真龟毛。”
  “绍祥!”雅竹发出近乎悲鸣的告诫声。
  “本来就是嘛……”
  他继续攻击半透明的虾仁烧卖,但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两根手指、从绍祥的筷间把烧卖夹起挑走。
  “啊!”绍祥惨叫,一抬头,正是施庆志、不过被烧卖烫到舌头,他正掩着嘴呼气。
  “KG,不要用手吃……”雅竹悲伤的提醒了一次。
  “可是烧卖先生会哭喔,被小祥那样欺负的话。”庆志口齿不清、笑着回她。
  “谁会哭啊,你是小朋友吗!?什么烧卖先生!?还有干嘛抢我的仁烧卖?不要叫我小祥,你这大胡子……”小祥这个喊法,是绍祥上国中前,家里对他的昵称,庆志的玩笑碰巧达成了他想要的激怒效果。
  “别吵!绍祥,你吃饭,至于KG,你去把湿的衣服换下来吧。”
  “喔,我的衣服还在你房里吗?”
  “嗯哼、还是一样,右边数来第二个衣柜里。顺便拉张椅子出来吧,我饭桌这只有两张椅子。”
  “知道!因为以前只有我们两个人坐嘛。”
  “你快去!”
  雅竹瞪了他一眼,回头看绍祥,才发现他脸色发青:
  “怎么了?”
  “胡子男常在这过夜喔。”
  “不要叫他胡子男……作广告一行的,常常都会忙成那样……如果我是男人,八成也会像他那样。”
  “你不会的。”绍祥把汤包捞进盘里:“不然你现在就是个邋遢女人了。”
  雅竹举起玻璃杯的手突然停住,对他笑了笑,喝起普洱茶。
  “不过你怎么会喜欢那么糟的家伙……”
  “他很不错啊!工作认真,又老实、有男子气概……”
  看到绍祥脸扭成一团,她急忙红着脸:“他有啦、这些优点!
  你不要怀疑嘛!”
  “经过本人这一个礼拜跟他鬼混的结果,我完全感受不到这些优点。”
  “那是因为你是小男生啊,他对女人都很温柔。不过……当时也是因为有挫折,不然我不需要任何人介入我的生活。”她夹了一个水晶饺到绍祥的嘴里:“成为编辑开始,我就抱定独身主义了。”
  “嗯?”
  “你还不懂吗?有人这么说啊:当女人买了公寓,而男人学会煮饭的时候,就是他们放弃结婚的时候了……”雅竹优雅的用手臂撑住下巴。
  原本只是装着普通茶水的玻璃,被她轻轻摇晃,都像放入了高级红酒一般,而她微红而近似半醉的脸正述说着她的忘我。呆了,好几个瞬间都窜起想抬头她的念头。
  “你好漂亮……”
  “说什么傻话!”雅何用玻璃杯轻轻的在绍祥额上敲了一下:“小男生就是小男生!你的审美观还要再加强!叫KG好好教你怎样?”
  “妈妈,你怎么这么说呀。小祥说的没错,你还很年轻貌美!放心吧!”
  “谁是妈妈……?”
  庆志头上披着毛巾、赤裸上身走回来,不过并没有带自己的椅子,他硬挤上雅竹座位的半边:“你啊。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一家人吗?有活泼、但稍嫌粗暴……可能遗传自他爸的儿子、”他比向绍祥:“还有你这个漂亮年轻、职业妇女的妈妈跟有为的摄影师爸爸。”
  “哪里啊!?”绍祥反对。
  “偶尔过过这种瘾也不错!”雅竹挂在庆志肩膀上微笑:“要是我真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带出门去会吓邻居一大跳。”
  “他们不用叫你老处女啦!”
  “你说了禁语……”她重重的揪住庆志的耳朵,庆志不得不低下头求救。
  “除非你们十一岁的时候把我生下来,否则根本不可能好吗!?”
  “小祥,叫爸爸!”
  你这老家伙,怎么不赶快去死一死……绍祥在心中暗骂,刻意不理会庆志愚蠢的举动,终于动筷开始吃烧卖,雅竹也推他下椅子,用下巴指了指他该坐的方向。
  “你要站着吃吗?KG?”
  “也好。”靠着桌缘,庆志接过雅竹给他的小碟,走到厨房找酱油。
  “你们两个那天约会,情况怎样?”
  “不是约会,是去卖车……”绍祥纠正雅竹玩笑似的错误:“施庆志想把我载去海边丢掉,所以我自己把车开走了。”
  “没错!”庆志在厨房听到了,不禁大叫:“然后这小子把车用两百块卖给路边的人,害我们等了五个小时的公车!”
  “咦……?”
  “张绍祥,我的钱也就算了,那车里面还包括的一百多万,让你去卖身也赚不回来……”
  “知道啦。”可是开回来很麻烦啊……他嘀咕。
  当天庆志跟绍祥在公车站等了两个小时,终于看见第一辆公车,照理应该累惨了的两人因为在车上玩吊环发出巨响而被赶下来,走了半小时路到另一个站牌时,绍祥几乎要在公车站里睡着,第二台公车驶来已是晚上七点;这次两人连对话也没有,一上车便倒在一起睡死了,直坐到终站才被叫醒。
  聊到这里,庆志和雅竹虽不时的笑出来,但绍祥只觉得丢脸。
  “绍祥,”雅竹淡然的问:“学校八月底开学吧,那你家人有没有说要你什么时候回去?”
  “没有。我不打算回去,今年我没去考高中。”
  “啊?那么你上次跟我说的是真的罗。”庆志接话。
  “啊……”雅竹不自觉表现出不安:“你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要一直住在我这里?”
  “嗯。你放心,我会去打工啦,总不能让你养我啊。那样就对你太不好意思了。”说着的同时,绍祥伸手去夹第三个珍珠丸子,庆志刚放下酱料碟,看到了,便推开蒸笼,绍祥不干示弱的站起来,庆志把蒸笼拉走,用手掌转着:两人玩得忘了情况,逼得雅竹不得不在桌下重重的踹庆志的后膝盖。
  “呜!”脚一软,跌了一下,刚好让绍祥抢回蒸笼:“呃……”庆志低头,雅竹正在一旁恶狠狠瞪着他:“小祥,你也知道,雅竹的工作时间不固定,所以她才会一个人住……
  有人跟她一起会干扰她……”
  “我不会的啦。”
  “你也说的太轻松——。”庆志扔下筷子。
  “滚啦,你又不是雅竹的什么人,不要管我跟她的事好吗?”绍祥也平静的放下筷子:“搞什么嘛,连自己的仪容都乱七八糟的人,还想教。”
  “你呢?你还不是年纪轻轻到处诈骗!神气个什么劲啊!雅竹她心肠软所以不敢说你——”
  “KG、别跟他吵……”
  “你看吧,雅竹有她不高兴吗?被琪琪抛弃所以回来找雅竹,你会不会脸皮厚了点?够了,真没见过你这种人。”
  “你——”
  “绍祥——”雅竹起身。
  “还是你因为失业了、所以只好厚着脸皮求雅竹她——”
  啊,雨停了。
  庆志望向落地窗外。  
  “啪!”
  当庆志回神时,绍祥的脸上已留下雅竹鲜红的掌印。
  绍祥的反应很怪。
  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泣或破口大骂,但是冰冷,似乎在指责雅竹的背叛。
  所有庆志的友人里,最能控制情绪的便属雅竹,就算作起报章杂志上的小测验,她也能得到高EQ的答案;这就是为何自己看到这一幕会这样震惊;因为雅竹绝不在任何人面前发脾气。
  但更让庆志惊讶的,是她竟开口坦白:
  “张绍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住在我这里让我觉得很麻烦!要不是KG叫我不要扮黑脸,以免伤了你,今天你早被我赶出去了!我一直告诉你不要顶撞KG、不要妨碍我工作、不要像小孩似的追求我,你哪一次听了我的话!?
  你这样让我很难堪你知道吗!你明天就给我回家去!连高中都不念了,你以为你养得起你自己吗?真是幼稚……”
  “……知道了。”
  绍祥语气温和,同时也露出了苦笑:“对不起,我等一下就会收拾行李……”
  雅竹的短发因低头而散乱披在额前,两臂撑在餐桌上,绍祥起身伸手去帮她勾好,接着用手指拨去她的泪水:
  “你不要再哭了……对不起……”
  庆志站在墙边、双手抱胸,看着绍祥走进后面的房间后,便走近雅竹拍她的肩膀;雅竹用单手梳整自己的头发,红着双眼说:“我要去浴室。”
  “干嘛那么重形象,哭了就哭了。这才是女人啊。告诉我们,女人是用泪水造成的。”
  她忍不住笑出声,咬着下唇纠正:“不是水吗?”
  “小祥可能是。”
  “够了。”
  她阻止他说下去,暗示他去看看绍祥的情况。庆志耸耸肩:
  “安慰同性不在我这好男人的管辖范围内。”
  “都这个时候了还开玩笑……快去。”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的。庆志回她,慢往房里走,一推开门就看到绍祥不发一语在折叠衣物,他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床边:
  “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滚了?”
  “……”
  “说句话呀。”
  “你如果哭了,我可是不会安慰你的……”
  “我才不会。”绍祥白他一眼:“只是没地方可去罢了。”
  “你上次不是说……你睡过公园?”
  “那是骗你的!你也太容易上当了吧。”绍祥红着脸澄清:“在那种地方睡觉的话,夏天也会冻死的!何况这几天又下雨……”
  “那你去寄住你那些好朋友家如何?”
  “……我不知道他们住哪里。”
  “……”庆志叹了口气,倒躺在床上:“你今天先在这睡吧,我帮你跟雅竹说,你不需要急着逃走。”
  “她都哭成那样啦,我还能不急着走吗?”绍祥用力将衣物塞入背包内,往肩上甩:“安慰她的事,就拜托你了,摄影师。”
  “我叫施庆志啊……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想耍帅……”
  “走了。”头也不回,绍祥一肩挂着背包起身离开,庆志看了,忍不住撑起身体叫住他。
  “干嘛?”他一脸无奈。
  “呃……有困难的话,可以找我。”
  “我不要老人帮我。”
  一如往常的小孩子口气,绍祥依然踏出了房门;直到听见铁门关上的声音庆志才倒回床上。
  雅竹没留他吗?就这样赶走他实在很残忍……雅竹会有罪恶感吧?各式各样的思绪跑过庆志脑海;他翻身,看见地毯上掉了个人形的钥匙圈。
  八成是绍祥走时掉的,落在地毯上没有声音……是一只穿着松垮衣物头戴毛线帽、黑色长耳朵下垂的小狗钥匙圈。雅竹绝不用这种玩意儿。
  “……有点可怜呐……那家伙……”
  把银环套在手指上甩着,开怀笑着、手舞足蹈、但耳朵无精打采下垂的小狗人形,在庆志眼里,似乎是离开了这里绍祥安静的背影。
  *  *  *
  气象预报这种东西最令人激赏的,就是能准确地报错气象,好比宣导众人非带伞不可的时候,隔天通常都是大晴天。  
  绍祥两手背到脑后,站在电器行橱窗前看完晨间新闻正准备离开,店内的小姐似乎随时都会走出来推销,不过若人愿意跟自己聊天,就算是想卖电视,绍样也觉得有所安慰。
  前一天晚上负气离开是个不智之举。因为如此,他不得不在公共电话亭里过夜,不过雅竹的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昨夜在电话厅里,他花了很多时间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雅竹。
  只是悲伤,没能让自己哭出来,况且男孩子哭实在太蠢了;在这之前,一直以为雅竹跟自己一样,是个理性,能隐藏感情的人,这种同理心让他开对雅竹有好感,但雅竹昨晚的表现让他失望。
  她也不过是这样的女人而已,所以才会喜欢上施庆志那种男人。
  绍祥靠着橱窗蹲坐下,用力挤着睡眠不足的眼睛;天亮了好一阵子,开始热了,这就是难挨的夏天。路灯熄去,而映照在柏油路上的影子开始明显,从绍祥坐的位子望去,正好可以看见河滨公园;被晨光晒得透蓝的大湖,跟广场上打着太极拳的老人们,感觉实在不太配。他抬头,今天难得是无云的天气,台风登陆?气象局在开玩笑。
  因为穿着短袖过夜,绍祥的手和脸还很冰凉,他移动位置走向马路对面的栏干,搓着裸露的双臂让阳光把身体弄暖、然后背上背包,踏上滑板朝路的尽头前进,不过有些心不在焉,常自诩擅长滑板的他出发时竟差点撞到栏干旁的长椅。
  没有考虑好接下来的去路,现在终于陷入始料未及的窘境。
  他两手插在短裤的口袋里,摇晃肩膀以调整背包的位置,侧站上滑板,顺着河堤的倾斜滑下柏油路。
  之前和庆志去兜风时、约定的星巴克咖啡厅里,是他平常画具寄放之处。现在在店里打工的女高中生跟店长,都算是绍祥的熟人,为了避免居无定所的自己连累到画具,只得把这些笨重物寄在星巴克一楼的仓厍,也方便搬进搬出;今天还是得工作,不然生活会发生问题。
  用散漫的目光搜寻熟悉的椰子树,直到它的树浮出路面即准备靠边;停在门口后蹬起滑板接住,擦了擦额上的汗、整整刘海就推门进去。
  “早,小真。”
  “你早,July!今天也要去画画呀。”一个绑着马尾,眼睛细长的年轻女孩站在柜台里,正在擦拭桌面。
  “嗯,大家都很忙,我不想一个人每天无所事事的闲晃。”
  “可是听广播说,今天台风会登陆,风这么大不要紧吗?”
  绍祥跳上圆形的单脚椅,趴在玫瑰色的大理石吧台上:“大概没关系吧……我好困……”
  “昨天玩太晚啦?最近店里又走了一个人,要不要回来打工?”名叫小真的女孩对他笑笑,开始整理自己的领子和制服下摆。
  “不要……”他把脸颊贴在冰凉的桌上,看着小真在塑胶软里注入咖啡,无心走到店后去取画具。店里除了自己以外,只有后方靠近玻璃窗的座位有两个客人,中音量的对话自然地传进绍祥耳里。
  “这样啊……取消了是吧。”
  “对不起老师,让你白跑了一趟。”
  “没关系,你也是吧?不过今天台风真的会来吗?”
  “听说是中度。”
  “这么好的天气耶。不敢相信。”
  “台风是低气压,所以在台风来临之前天气都会异常的好。”
  “嗯……说到这个,采访改到什么时候呢?”
  “听她说这周补习班有考试,改到下礼拜,也就是她这周都不营业。”
  “杂志进度没问题吧?”
  “我想应该是啦……您的专栏都超前杂志一个月,就是怕这种事发生。”
  奇怪的对话,尤其是男人的声音很像施庆志,绍祥想回头去看,此时小真突然把饮料杯贴在他脸上。
  “来!你的。”
  “哇!谢谢。”他重新坐直接过杯,两位客人准备离开,其中一个人注意到了柜台的声音:
  “小祥!”
  “呜哇!”绍祥转动圆椅装作没听见,吐了吐舌。
  “你的朋友吗?”小真对出声者微笑,那正是施庆志。
  其实就算不出声喊,他也能认出那是绍祥,因为无处可去的他穿着跟昨晚一模一样的衣服。
  “你来这里……干嘛呀?难道你知道我会跑到这来?”
  绍祥小声嘀咕,不过是庆志可以听见的音量。
  “谁知道那种事啊!”庆志又点了冰可可,而与他同行的人已先行离开:“我跟人约好了在这边谈公事,反正离我家近。你呢?昨天晚上住哪?雅竹要我好好看着你,不要让你去睡公园……”
  “公园……”接过庆志的钱,小真因他的话而迟钝了一下。
  听到雅竹的名字,不得不沮丧起来,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没地方去……
  “啊,这个小姐是你的朋友?”
  “叫我小真就好。”她对庆志微笑了一下:“跟July以前一起在这打工。”
  “我是施庆志。”他也坐上吧台的圆椅自我介绍祥:“这家伙的……算什么?我跟他其实没什么关系……情敌?
  不过他对我已经不构成威胁了,现在我暂时算他的保母。”
  “你别让人误会好不好!”绍祥用力扯他的马尾。
  “我哪有!哈哈哈!”
  “施先生,你叫他……小祥是吗?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家人什么的。”
  “他想叫才叫的。”
  “正好我今天工作取消了,告诉我你要住哪?这样我也好对雅竹交代。”
  “不知道。我要去画画了,你快滚吧。”
  梓跳下椅子,自己走往店里的仓库去。小真对庆志无奈的:“他的画具寄放在我们这里……他好像就在这下面的河堤画画,您知道吗?”
  “我去过一次,他还我画了一张,丑得看不出来是人类……”
  小真友善的微笑着,两手撑在柜台上:“真的吗?什么事只要扯上画画,就会很认真呀……”
  “嗯……我也不晓得,不过他很讨厌我,看得出来吧。”
  “他真正讨厌的人,会连话都不跟对方的,所以应该还算喜欢你吧?”
  “拜托……不要用那么冲击性的字眼,我可不希望喜欢我……”
  “嗯?”门上的铃响了一下:“欢迎光临!”客人一进入店内,小真便连忙回到收银机前,同时对庆志点个头以表示失礼。
  当绍祥把家当从仓厍里搬出来时,施庆志已经离开了。早上十点半,绍祥一个人闷声不响把零散的画架、油彩的箱子、展示用稿分开一件一件的从店内取出,再一起堆叠起来动。
  店外往前三分钟左右的路程,有一座天桥,照理说带着这么多东西的绍祥,该往天桥走比较安全,但这样反而会增加滑板这个负担,于是他手上挂着画架、拎着画箱、其他东西则抱在怀里大刺剌的用滑板穿越马路。下了河堤再把零散的物品组合起来,把套了塑胶套的画稿夹在展示板上、打开画架、到附近的公庙装水调颜料、拉开折叠椅、最后从背包里拿出他遮阳的黑色棒球帽戴上。这些工作,今天做的特别不甘愿,因为此时似乎已达到夏季最高温,绍祥朝着堤防的彼端看,海市蜃楼早出现在盘球场中了。
  河堤沿岸的铁制栏杆被烤得发亮、空气中也漫布蒸发后暖烘烘的河水味,绍祥的汗像水钟似地每秒淌下几滴,衬衫很快变得湿黏,而因热而扭曲的夏日风景中,没有任何人存在。
  下午一点四十分,一对情侣是绍祥今天的第一组客人。他用铅笔打着女孩的轮廓线时,女孩不住的回头对男友抱怨夏天的毒辣,绍祥照画不误,近四十的温度让他不想再说话,也不想动了。
  上了不透明水彩的速写画,在阳光下好像永远也干不了的湿润着,男方皱皱眉头,从皮夹掏出黏答答的五十元硬币给他,绍祥将硬币扔入画具箱里,终于了解数年前的夏天,在烈日下作画的父亲,为何老是要不辞辛苦的为客人撑起大伞。绍祥的客人离开时,是下午两点整。
  两手因作画而满是颜料,上了滑板,绍祥滑向不远的饮水机去洗手,躲在一旁凉亭风休息。站在凉亭的小台阶上,他看着天空羽毛状的金蓝色碎云,因睡眠不足而微肿的双眼,不知怎么的越发疼痛。
  四点出头,除了远方高速公路的车驰声,就只有河岸强风跟树的声音;线状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温度已下降许多,让绍祥皮肤发辣的阳光早就淡化,但他不懂为何没有任何过路者出现。任何路人、光客、学生、居民……甚至野狗……
  “呼。”他磅的一声坐上小折叠椅。
  把手肘撑在膝上,再把下颚捧在手心里,绍祥只能等,虽然知道这样等下去,谁也不会来,但是他还是执拗的等待时间过去;因为是夏天,没吃午饭的绍祥此时才感到轻微的饿。
  五点半,一台机车停在堤防上,施庆志下来了。
  “你还在这里干嘛?”
  “干嘛……”七小时后第一次开口话,有些呆滞:“当然是帮人画画……”
  “哪里有人?”
  “刚才有……”
  “给我听好了,”庆志沉住气,以免一拳击毙跟前的低能儿:“今天有台风,你知道吗?呆呆的留在堤防这种地方,会死喔?”
  “我没地方去,你别管我。”
  “……”去住旅馆或是在星巴克过一夜,不都可以吗?
  庆志为之气绝。
  接近傍晚,风力越是强,绍祥架在一旁的六枚展示画,纸边啪答作响,庆志伸手去压住底板,不经意的看着他的画,图大多是面部的素描,比育琪所得到的那张画更精细许多。
  “没什么可看的,快滚吧。”
  “我以前也学过画画……你画的很好。”
  “哪里好了?我最讨厌画素描。”
  “有活人的感觉。为求逼真反而死气沉沉的画,是最糟的。老师给了我这句评语后,我就不再学了。”
  “那个老师真狠毒。”
  你也不差,庆志暗念。
  “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也画写实素描,我还以为你只画街头速写的涂鸦。”
  “我只画我喜欢的人。”说到了自己擅长的部分,绍祥不自觉对庆志露出天真的笑:“像比例很好的人、或是脸部五官特别的人,遇到这种人时,我就会觉得,啊,只用速写太可惜了,然后认真的把他们画成素描。有时真的会觉得,如果自己身边也带着机机,不知道多好。”
  “你也有这种想法?”庆志压住额边散乱的长发:“我还是觉得画比较有价值。摄影,是一种谋杀呢。”
  “喂……”
  “不是我说的,是荒木经惟。所以你画你喜欢的人,才会帮琪画图?”
  “她的腰很高,脚长,比例很好,不愧是模特儿,画她很有快感。”
  “这讲法真色呀~。”庆志发出怪笑声,差点没把青筋爆断。
  “你啊……啊?”
  “唉呀?”
  乌云像快转的影片般,迅速的集聚起来,绍祥的眼角,被豆大的雨粒击中,接着有几滴落在他的鼻尖和额头上:
  “就跟你说有台风!”
  “画!等一下、画会湿掉!”
  “跟台风讲等一下有什么用?你白痴啊!?”
  “喂,你别一个人跑掉、我们一起收。”
  “我知道啦!那你动作快一点!”
  温润的空气被雨滴自地面烘上来,一阵暖意后,大雨 便毫无告知的暴落不止。绍祥和庆志乱七八糟的把几张图卷起来,其他道具也顾不得收好,就匆匆忙忙的跑向跟前最近的星巴克去;一踏进店内,两人站着的木质地板周围,也从他们的衣角开始滴起小雨。
  “啊?你们……?”
  “你还在啊?真是太好了。”庆志一股脑放下所有东西:“我们被淋惨了……没客人吗?那正好,可以来帮忙吗?”
  小真走出柜台,着绍祥把满手的杂物卸下,到后面厨房拿了毛巾给两人,也顾不得会不会把坐垫弄湿,庆志一接过毛巾就坐上座椅,而绍祥则把东西一样一样搬上关闭着的二楼客席晾干。
  “怎么啦?好吵……”
  “店长……”小真回头,刚结完上午帐目,年轻的女店长正从休息室里出来看个究竟。
  “因为下了大雨,所以……”庆志解释着。
  “July在楼上放他的画具,可以吗?”小真也徵求同意。
  店长眯着眼觑看外面的雨势,心不在焉的拉了拉自己前阵子刚烫的卷发:“可以啊,我看今天不会有客人来了啦……真烦……注意听广播的气象,如果宣布台北市放假的话,我们今天就真歇业了。”
  “一定会放的吧?”
  “喔,”店长嘟着嘴:“还是有客人的嘛。”
  “他是July的朋友,叫……”
  “施庆志。”
  始终心不在焉的店长也没有仔细听两人的话,还是自说自话:“那点咖啡吧?”
  “喔,那麻烦你……”
  绍祥一个人跑上跑下的,木造阶梯因他的脚步声而喀喀作响,为了脱离没有其他对话的尴尬,小真把收音机打开,转到略有杂讯的音乐电台。
  当雨势渐小、绍祥把所有东西都安顿下来、而施庆志把咖啡喝完结帐离开时,是七点。
  “要吃点东西吗?”屋内更寂静了,累惨了祥还趴在吧台上,店长一个人在休息室里算帐、小真无事可作,转而与绍祥谈话。
  “嗯……我没钱付喔。”
  “请你的啦,冰箱还剩一点东西,我来炒饭吧,要不要吃?”
  “好……”
  看到咖啡厅女服务生如此可爱的笑容,不论任谁都会答应的;在等待的这段时间,绍祥被要求看店,即使雨势稍减,但风势变本加厉,他再度爬上二楼去检查自己的画具,从全片的破璃银窗上,可以看见椰子树的未稍在风中疯狂的舞动着,绍祥终于开始担心自己的落脚处,但在这个时候烦恼,也早来不及了。
  奇怪的是,收音机中插播的新闻,始终没说出台北放假这个让小真与店长期盼的消息。
  绍祥双手合十,充满感激的吃完小真的炒饭之后,帮忙用清洁剂擦拭一楼的内窗以打发时间;施庆志又进来了,这是他今天第三次来访,而时间是八点十五分。看着他在外面脱下雨衣,绍祥总觉得庆志似乎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小祥,”他推门:“我跟雅竹了,她答应让你继续住她那里,她说她昨天太意气用事了,所以——”
  “我说了不回去。”
  “喂……”施庆志不耐烦的皱眉:“她都承认她错了,你还要怎样?说穿了你今天还不是没地方去?”
  “我不想再给她添麻烦。”绍祥擦着玻璃,面不改色:“你别再帮我说情了,不要管我的事,你自己的事就够多了吧?你不是找不到工作吗?”
  “现在还讲那个!这不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了!如果你知道你给别人带来了麻烦,那就应该好好接受别人的好意,不要拒绝啊!”
  “……”雅竹要他回去,他当然高兴,但没有脸回去,也下定了决心绝不再回去,因为这样有失男人的面子……对于施庆志不了解这点,他倍感愤怒:“你听不懂我说什么啊?把我轰出来了还要我回去?根本不可能!她只把我当小孩,我哪有脸回去啊?你说啊!再回去白住吗!?”
  “这种时候你还介意那件事?那你告诉我!你要怎么办?”
  “你是我的谁啊?干嘛干涉我?我不需要你来管我!
  等一下一有明天放假的讯息,这边就要关了,我会在这边过夜!这样可以了吗?”
  店长听到争执声,再度懒散的出来:
  “不行喔,July。如果明天真的放假,店门整天都不会开的,你不能在这睡觉。”她的几句话,为两人的争执画上了句点。
  “……你们几点关门?”
  “最晚九点~我想那时再不关,大家都会被风雨困住,回不了家的。”店长懒洋洋的回答庆志。
  “啪啷!”连安全帽也没拿,甚至离开的招呼都没打,庆志气冲冲的离开咖啡厅,小真被他过大的关门声吓了一跳,而绍祥则后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真心话……希望那家伙不要再来了,绍祥叹口气,把玻璃窗上的泡沫拭去。
  “July,刚刚那客人是你的谁啊?怎么跟他吵成这样?”
  “他跟我没有关系……他是我朋友的男朋友……让我借住公寓的那个女人则是他工作上的朋友……我骗了她女朋友的钱,她女朋友因为我的介入而跟他分手了,然后他又找到我,因为他的介入让我搬出那个女人的家里,所以……”
  “哇呜。”店长瞪眼:“好复杂的关系。他看起来很关心你呀!”
  “因为跟我同居的那个女人,虽然是他工作上的伙伴,但是事实上跟他有一腿,我骗钱的事情被拆穿之后,那女的就跟我疏远了,而且她好像还拜托那男的帮她把我甩掉,结果……”
  “真的很复杂……除非你画个图表给我,否则我听不懂的。”
  “店长!”
  当小真从收音机中听到有关台北市全面停止上班上课的消息时,时间是八点半。
  “好耶!终于可以走了!快收吧!小真!再不快走,风雨一大就危险了,”
  只有在下班时才开始有精神的店长,伸手取下胸前的名牌与围裙,小真见状也急忙做起关店的整理工作,绍祥停下了擦玻璃的动作,走向柜台准备帮忙收拾——但是即将一人露宿风雨之中的结局却令他恐慌而心跳加剧。
  “对啦,刚才那客人不是问我们几点关吗?他是要作什么?”
  “不知道……他的安全帽没带走喔,店长,怎么办?”
  “先留在店里,看他哪一天会来拿吧?今天扫扫地就好了,不用拖地了。”
  “好的。”
  店内主灯大都被关上,剩下足以照明的橘黄色灯光开着,绍祥帮忙垃圾袋提到后院,店长问他:
  “今天晚上要在哪过?”
  “……嗯……大概去我朋友那吧。”
  “台风天人家会管你吗?”说着风凉话的她补上一句:“别来我家住,虽然你长得可爱,但是还是男生啊,更不要叫小真收留你啊,她也才高中!听到了没?”
  “好……”全天下绍祥最不能反抗的,除了父亲之外,就是这个女人……最后的希望都消失了,他打定主意再到电话亭过一晚,把行李托在店里的话,运气好可以安全的渡过这个台风天……
  小真在厨房把餐具放入烘干机里,流理台整理过后,工作也大致结束。她脱下制服,重绑马尾,关上厨房灯,走向外场的柜台底下取出背包。
  “店长,要关门了吗?”
  “啊,好!”她把手中折叠好的制服整件塞入柜台下,也拿出自己的侧背包来:“July,要关门罗!东西不要忘了拿……滑板不是你的命吗?那个记得啊!还有,要出来前把最后一盏灯关上!”
  “知……道了啦。”他慢吞吞跟进柜台,拿出滑板,小真和店长还站在门前讨论漏水的问题,于是他趴在吧台的固定位置上,让冰冷的桌面安定自己进入风雨前的紧张。
  侧过头去看钟,还有两分钟就九点整了,这家星巴克里的钟,每逢三、六、九点会响起悠扬的钟声。看着没有任何装饰,一如车站月台安装的银色圆钟,他觉得眼睛格外干涩更胜于今天早晨。
  玻璃门外有奇怪的人影,不过店长已把休息中字样的牌子朝外了,只是对方看来并没有在大雨中撑伞,而且一靠近玻璃门,就粗暴的敲了起来。
  “谁啊?我们已经打烊了!”
  无视于店长的大喊,男子还是鲁莽的用拳头敲门,并且拼命地用手指指着柜台一角:
  “July?”
  “不,是安全帽。那是施先生!”小真恍然大悟。
  两个弱女子发现是认识的人,才安心把门上大锁打开让他进来;全身湿透的施庆志,让人认不出的理由并不是沾满雨水的玻璃窗或是外头太黑:
  “我的天啊……你你你……现在到底几岁!?怎么跟刚才差那么多?”
  “你去剪……?”
  “……”绍祥比店长及小真更吃惊,因为他和施庆志打过更多次照面;施庆志一直都给人一嘴落腮胡跟肮脏长发的邋遢印象,不过现在站在三人面前的他,一头短发理得干干净净的,胡子也不留痕迹的刮了,露出招牌的恶作剧微笑,看起来就像刚毕业的大学生。记得雅竹说过施庆志已经二十五岁了,但跟前的他,即使一身湿,还是让人觉得健康而年轻。
  “我去剪了头发,”他把脸上的雨水抹去;“还把胡子刮掉了,怎样,这样就不用再叫我老头了吧?”
  “……哼。还不赖嘛,挺帅的。”绍祥从柜台的圆椅上站起来,对着比中指,同时奉送了挑衅的微笑。
  “听我说,”庆志搜找牛仔裤的口袋,完全忘了一旁有人为他球鞋带进来的污水在忙碌着:店长跟小真急忙擦去地板的污渍,而庆志从后口袋中搜出一串东西,一伸手就抛给绍祥。
  绍祥用左手接住,打开手掌,是他的小狗钥匙圈,不过他全然没有遗失的记忆。原本什么都没挂的铁环上,多了一把银色钥匙。
  “跟我一起住吧。一天也好,可能不太舒服,不过比在电话亭好多了。”
  他知道了!?绍祥看着掌中的钥匙,不知道要作什么表情,而心跳也一直没有变慢的迹象:
  “……好吧,勉强接受。”
  低下头的绍祥觉得自己的嘴角不断的流出笑容,实在有点难看,他弯腰去捡地上的滑板,施庆志也很识相地去拿桌上的安全帽:
  “骑机车喔,我可没有雨衣。”
  “嗯。”绍祥点头,什么都不再说了。
  得到了坦率的回答,竟让误庆志有种快感;他用下巴指指外头,绍祥也用眼表示了解,先后向店长跟小真告别后,两人准备离开。
  “啊、等等。”
  “怎么了?”
  “钱要各了呢。”
  厚重、清澈的钟声从屋梁上淡落下,每响一声,室内似乎便不受外界风雨影响似的更加宁静:
  “我记得July你很喜欢这钟声吧。”店长边拿抹布擦水边:“有没有要重新做人的感觉啊?”
  “什么!?”
  “走吧?”
  “喔、喔。”
  两人走出门,绍祥跨上庆志的重型机车后座,就如之前答应的,他并没有挑剔座椅上满满的水。两人骑在歇斯底里的暴风雨下,前座的庆志除了叫他抓紧一点外,还不住地说话:
  “我以前住在日本的时候,他们那新年的午夜就有敲钟的习俗。”
  “为什么?”
  “洗去昨日的过错,然后重新开始。我也想重新开始。”
  “然后哩?”
  “你也一起吧,你不是刚被雅竹甩了吗?”
  “你就是罪魁祸首,还得意洋洋的炫耀什么鬼啊!?”
  “哈哈哈~我要用甩尾把你下车罗!”
  混帐!跟你一起怎么都没好事……绍祥在雨里大声骂回去,但心里却觉得都是些坏事其实也挺刺激的。
  是台风、是无处可去的忧虑、闷热的夜晚、持续的雨还是紧靠着施庆志湿却发热的背部让绍祥燥热不安,他已搞不清楚了。
  “小真,擦完了吗?”
  “嗯,终于可以走了吧?”
  “你不觉得……”店长把抹布挂上墙钉:“他们刚才的对话,好像求婚台词?”
  “嗯?有吗?”
  “July还像只小猫似的乖乖跟他走呢,那孩子一向自尊心很高,我还没看过他那样……好了就快出去,我要放铁卷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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