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在平日庄严的风云居回廊内,站了好几个表现得忧心忡忡的奴婢,慕容春申已经有三个昼夜未曾出房门,亦不进膳,反常的表现,令人不禁担忧。
几个奴婢在门外来回踱步多时,偏又摄于慕容春申的威严,不敢拍门叫嚷,只得将希望放了在好象一根木头一样动也不动地伫立在角落的李慕成身上。
「李护卫。」
在哀求的眼神中,李慕成若无其事地左右盼看了几回,本来还想假装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但见看着他的一双双大眼内皆盈满了期盼,只得无奈地点点头,说。
「我进去看看。」
硬着头皮推开门,一阵熏人的酒气立刻扑鼻而来,李慕成揉一揉鼻子逼于无奈地走了进去。
向来整洁的寝室内一片凌乱,李慕成一面行,一面踢开地上的酒壶,害怕被慕容春申责备,只打算随便看两眼的念头,渐渐地消失了,睁大了眼睛,在黑暗的环境中寻觅起来。
「堡主?堡主……」
在视线接触到伏在书案上的一个暗影时,李慕成声音倏地高扬起来。
「堡主……!」
案上的人影动也不动,李慕成胆战心惊地点起烛台,在火光下看到他随着呼吸而起伏的背项时,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大叫大嚷起来。
「堡主,快起来,堡主!」在他的大嗓门的功效下,伏在案上的身体动一下,缓缓地从案面爬了起来。
宿醉未醒的慕容春申睁开了沉重的双眼皮,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向李慕成,吵哑着声音骂了一声。
「叫什么叫?」
他一抬起头,李慕成又惊呼了声「啊!」将慕容春申低沉的嗓音都压了下去,再次换来一个瞪眼。
委屈地垂下头,李慕成在心中忖道:我受惊大叫,还不是被你害的吗?一面想,眼角又偷偷地瞄向慕容春申的脸上。
橙红的火光,将轮廓深刻的脸孔照得黑白分明,他的鬓发凌乱,蹙起的眉头掩盖下的双目满是红丝,线条刚毅的下巴上长出了胡渣,青白的脸色在阴暗的影子下被映照得份外可怖,和平日英挺潇洒,神采飞扬的样子相距了十万百千里,莫怪乎李慕成被他吓得叫了起来。
坐直了身体后,慕容春申用拇指和食指在沉重的额头上搓揉起来,努力打起精神向李慕成问道。
「有什么事?」
于寂静之中突然回响的声音,把正在偷偷打量他的李慕成壮硕的身躯吓得震了一下,忙不迭地回道。
「是外面的丫环很担心堡主,叫我进来看看的。」
慕容春申听了只是挑起了剑眉,口中不置一言。他也太窝囊了!竟然要被几个下人担心。
李慕成得不到慕容春申的响应,抬起头来,窥觊他的脸色,见他脸上并无异样,才敢将话再接下去。
「堡主,你是不是有心事?说出来,或者我可以帮你想想。」李慕成边留意慕容春申的脸色,边小心地斟酌用词。
慕容春申听了先是表情僵硬,接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着眼前的大个儿,抑压了几天的不快似乎已经一扫而空。
李慕成红了脸,尴尬地搔搔头,他也知道自己是太大言不惭了,但是慕容春申也用不着大声嘲笑他吧?
「堡主,我是一片好心,即使帮不上你,也不用笑我吧?」他心思耿直,心里有说话立刻就直接道出。
慕容春申但笑不语,李慕成看着慕容春申脸上的朗然笑容,觉得他的担心都是多余了,慕容春申根本不是需要别人担心的人!
自忖没趣的李慕成摇摇头,正想成他不觉,悄悄地退出去,行了几步,正要推门,慕容春申厚实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如果你发觉做错了一件事,伤害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你会怎样做?」
李慕成回过头去,表情刚毅地应道。「修补错误,尽力去弥补!」
「如果这件事错得很过份,很难改,不容易弥补呢?」
言犹未休,慕容春申留意到李慕成方正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很奇妙的表情,他浓密的眉心拧了起来,彷似在奇怪慕容春申为什么会问这一个问题。
果然李慕成一开口便说。「堡主,这么简单你都不知道吗?」
他顿了一下,粗犷的五官上倏然展现出更加刚正毅然的线条,张开嘴巴,用沉稳的声音,一字一字地,缓缓地说。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慕容春申的脸色霎时改变了,一直混浊的脑筋倏地清明起来。
可笑!这样的老生常谈,他竟然从来也没有想到。
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他慕容春申做不到的,只是区区的一个小错,承认错误,然后弥补又有何难了,可以难得到他吗?
一言惊醒梦中人,李慕成的一句话,令慕容春申一洗颓色,鹰眸之中重新闪耀飞扬的神采,看着慕容春申俊脸上的动人神采,李慕成搔着头,看了他两眼,满腹疑惑地退了出去。一面行,一面在心中忖度:堡主的反应这么大,不会说他了什么不得了的说话吧?
旭日照四方,莺歌枝头上,惯了早起的白翩然,刚从厨房捧了今日的早点,自小路悠然回院。
未自小院,远远已瞻得几个作婢仆打扮的男女在他的院子内进进出出,白翩然心头一惊,也顾不得手上拿了热腾腾的早点,奔跑过去。
及至跑近,竟觉几人手上捧的都是他的衣物,用品,忙挡在他们身前,大喝一声。
「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婢仆左右看了两眼,正要响应,一把沉稳有劲的声音就先他们一步而至。
「是我叫他们搬走的。」
岸伟的身影,倏忽之间出现在白翩然面前,白翩然吓了一跳,看着他俊朗的脸上挂着的明朗笑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慕容春申也静了下来,眼神凝聚在白翩然脸上,洁白的额角上暗红的伤口,形如柳叶的幼眉,明亮媚惑的凤眼,薄红的唇瓣。
彷佛永远也看不够一样,慕容春申睁大眼,贪婪地将他的一切收入眼中。
白翩然被他奇怪的目光刺得惊疑不定。
慕容春申是专诚来赶他走的吗?
自那天的午宴过去,也有一个多月了,想不到慕容春申此时才想起来折腾他。看着捧着他的衣物离开的仆人,白翩然不禁苦笑。
「你自己去取早点?」
慕容春申没有留意到他脸上的表情,反而看到他捧在手上的托盘,立刻就蹙起眉头。「为什么不叫丫环做?」
闻言,白翩然在心中勾起了一抹嘲笑。丫环?这个清冷的院子里除了他和白兰芳之外,还会有其它人吗?
一想起白兰芳,白翩然倏忽脸色大变,丢下手中的午膳,不理会眼前的慕容春申,冲进寝室里,果见床上空无一人,白翩然霍地转过头去。
「你把他怎样了?」
随他进入寝室的慕容春申,倏然一顿,不敢相信他竟然会用这一种语调向他说话。
「你到底将他怎样了?」
白翩然再次大声地叫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扯着慕容春申明蓝的衣襟,脸上的神色又是惊惶又是愤怒。
他想起了被慕容春申活活打死的黄文诚,想起了被人打了几十板,半死不活地被赶出堡的小红,不禁怕得浑身颤抖。
但是,在惧怕之中有生出了一番异常的勇气,仿如一个勇敢的士兵,瞪大凤眼,狠狠地看着慕容春申,等他作出交代。
慕容春申看了,心中一痛,忙不迭地解释。「我只是将他送到薜神医的竹芦去。」
「你……你知道了?」
闻言,白翩然吓得松开了他的衣襟,倒退了两步。
慕容春申连忙冲上前,展臂将他柔软的身躯搂入怀中。感受到勾在腰际铁铸的手臂,慕容春申压倒性的力量,白翩然的身体彷如秋风中的落叶簌簌颤抖。
想象中的怒吼和暴戾并未到来,慕容春申只是紧紧地搂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
「别怕!我又没说要怪罪你。」慕容春申软言安慰他,十指在他的纤腰上抚过不停。
怕?怕什么?他还有什么好怕的?额上的伤口似乎还在隐隐作痛,白翩然倏然地仰起头来。
「请你将兰芳还给我,我们可以立刻离开,不会再碍着慕容堡主的眼。」
闻言,慕容春申立刻睁大了眼睛,脸上满是惊奇之色。「离开?为什么要离开?」
白翩然垂首看着地面,他的身子不颤抖了,柔弱的脸上亦泛起了倔强的神色,再次张唇瓣说。
「请你将兰芳还给我。」
不卑不亢的嗓音令慕容春申沉吟半晌,才缓缓地说。「你应该为他着想,他有病,留在薛神医身边会比较好。」
在理直气壮掩饰下的真心意却是:开玩笑!怎可以让那病夫再留在白翩然身边。
白翩然听了,知道他所言不假,白兰芳现在需要的正是薜神医的医术,绝不可以因一时意气而离开,只得咬紧唇瓣,忍气吞声。
慕容春申见他不再作声,知道已经说服了他,剑眉锐目顿时放松下来,薄唇在俊脸上拉起了一个完美的弧度,笑说。
「来!我带你去看点东西。」说罢即搂着白翩然的身体,如一阵清风,向主堡飞掠而去。
穿越绿叶成荫的庭园,雄丽的建筑,停了在风云楼前,慕容春申一脸神秘地推开寝室的大门。
「以后你就和我一起住在这。」
搂着白翩然在房中转了一圈,慕容春申指着室内的家俱说。「你有什么不喜欢的,想添置的都说出来,我会为你安排。」
白翩然的神色在此时变得惊疑不定,慕容春申……他到底想怎样?是最近太无聊了,又想起要玩弄他了吗?
想到这儿,身体又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战栗传到慕容春申身上,他连忙停下说话垂下头,看见白翩然拧起了柳眉,乌亮的凤眼内是惶惑不安,忙问。
「翩然,怎么了?有什么不满意吗?」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白翩然忍了多时,这时再也不愿意被他搂着,一手推开了慕容春申,眼如铜铃地看着他,眼神里孕满了深深的恐惧和戒备。
「我?」慕容春申听他如此一问,自然惊讶。
对他好,还会有什么目的吗?复又想起自己尚未对他解释清楚,就对他的态度突然改变,也难怪他惊惶不定。沉吟半晌,便说。
「你……唔……当年的误会我都查清楚了,确是我……错怪了你。」
他被李慕成一言惊醒之后,又以飞传书命在江南的部下找出戏班班主和黄交诚的仆人,证实了当年黄文诚确是觊觎白翩然,但未有得逞,一直耿耿于怀。
慕容春申早就相信了白翩然的清白,再加上辅证,心中真是后悔不已。
只恨当日出手太重,未至刑堂就将黄文诚打死了,要不是在严刑逼供之下,早就将真相逼了出来,又恨当年年轻气盛,眼里容不下一点尘埃。
所谓爱得深恨得切,他本来对白翩然是极好,捧了在手心之中,细细呵护,反目之后,就更是将他恨之入骨,厌恶他的无耻淫荡污了自己的耳目。
再想他年少已雄霸一方,身边美女如云不爱,偏偏被一个戏子骗了,心中的恼恨可知。是故才会被怒火掩了耳目,对白翩然百般嘲弄折磨。
『是我怪错了你』六个字一传入耳中,白翩然就浑身一震,呆若木鸡地伫立着,神智茫然。
慕容春申见他久久不作声,只觉心脏被吊到了半空,自己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他本来从没想过白翩然可能会不原谅他,但是此时却不得不担心了。虽感难以启齿,但犹疑了一下终于说。
「对不起!」
白翩然倏然清醒过来,凤眸之内闪烁着复杂莫名的光芒,看着慕容春申俊朗有如刀削的脸孔。
『对不起』这短短的三个字,他等了多久?
在无数个泪湿枕藉的夜里,回旋梦中,祈求了千万次,却偏偏在决定放弃的时候得到,天意弄人,何等可笑。想着想着,他的唇上当真泛起了一朵春花笑靥。
「翩然……」慕容春申眼,见他两靥生笑,只道他已经原谅了自己。刚才的歉言虽然难堪,却也不枉。
携起他的手,正要再说些山盟海誓,海枯可烂的承诺,还未开口,白翩然便将手自他的掌心抽了出来。
慕容春申一惊,见他脸色素净,眉宇之间平静如水,虽然不似有什么变量,仍然小心翼翼地探问。
「翩然,你……不原谅我吗?」
白翩然敛眉看着地上的花纹,躬身说。「不敢。」
慕容春申辨其神态,叹息一声。「翩然,我已经认错了,你何必……」
「我没有说要怪你,只是事情过去多年,在我的心中早就淡了。」
白翩然摇头,嗓音悠悠道来。「时光如白驹过隙,情如离巢雏鸟,一去不复返。」
话中的决绝之意,令慕容春申心头一跳,蹙起剑眉,不安地抓着他的手,高声打断他的说话。
「我知道你仍然爱我,如果不是又怎会一直留在这儿。」
「但是……你不爱我……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一个出身好人家的儿女,当日你还会不会不听我的解释就认定我淫荡下贱……」
白翩然没有再将手抽出来,只是语气平淡地复述他想了很久,总结出来的事实。
「然后,我终于明白了……由此至终,在你心里都看不起我,所以一有事发生,立刻就落实了我的罪名,『下贱的戏子』就是你对我最真实的评价。」
慕容春申一听,手腕不自觉一紧,白翩然感到由掌上传来的压力,抬起头来,盈盈秋水看进他精光炯炯的鹰目之中。
「我相信你从来未试过半夜梦回,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可能在一开始时,你确实是将我放在心中,恨之入骨,但是,随着时日渐长,美女相陪,应该都将我忘得七七八八了……。如果不是我不要脸的亲近,勾起了你的记忆和兴趣,可能就是一辈子的老死不相往来。」
慕容春申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几次张开嘴唇,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深刻俊朗的眉目间泛满了被人说穿了心事的尴尬。
白翩然看了他脸上的神色,幽幽地叹一口气,环视四周壮丽中带着精巧的布置,只觉陌生之极,生了离意。
「我回去了。」
「翩然……」慕容春申忙收紧手臂,将他拉了回来。「即使你暂时不可以原谅我,也别离开,给我一个机会,住在这房间中。」
白翩然摇摇螓首,凤眼之内是澄明一片,粉色的樱唇吐出淡淡的嗓音。
「我不想再尝一次绝望的滋味。」说罢,即抽身而去,只余一个神色颓丧的慕容春申,还有空灵幽寂的嗓音回旋于空气之间。
烛光烧云半空紫,闲倚锁窗听风声,本来应该是一个难得的美好时光,但是配上耳边喋喋不休的吵嚷声,白翩然却只想叹气。
「混帐!」
慕容春申将手中的青瓷茶杯「啪!」的一声放到桌面上,指着杯口的小缺口,眉头紧锁起来。
「慕成,你看!这是什么破杯子?」
伫足在他身后的李慕成,伸长了脖子,看见杯上约有半片指甲大的缺口,在心中吐一吐舌头,不敢作声。
求助的眸光悄悄地向白翩然的方向飘过去。
无法漠视他的无助,本来立定了心不理会他们的白翩然只得摇摇头走过去,拿起杯子,将杯中的冷茶倒了。
「我房中的竹帘,桌椅和杯子都被你骂遍了……」
将新添的茶送到慕容春申面前,白翩然叹一口气说。「既然都不合心,为什么不回你自己的风云居去?」
刻意吵嚷了多时,终于逼得白翩然主动走了过来,慕容春申炯炯有神的眸子中闪过一抹狡黠,迅捷地抓紧白翩然捧茶的手。
「但是,你合我心。」
突地传来的甜言,令没有准备的白翩然双颊一红,忙不迭地向后退,但是体健力强的慕容春申只消轻轻一拉,就将他拉了入怀中。
跌坐在慕容春申膝上,白翩然不安地挣扎扭动起来,都一一被慕容春申制止了,蹙起形状姣好有如柳叶的眉头,转过头去,瞪着慕容春申俊脸上刺眼的笑容。
「你到底想做什么?」
目光流连在他眉心的幼纹上,慕容春申心疼地伸出指头,轻轻揉搓。「想你搬到风云居去,想你原谅我……」
「不可能!」白翩然断然打断了他的说话,同时别过螓首避开他的轻抚。
那种倔强的拒绝姿势,当众毫不留情脸的难堪,令慕容春申俊脸一沉,锐利如鹰的眸子里霎时泛起阴騺之色,左手在桌下捏得死紧。
由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森寒气息,连站在后方的李慕成也感到了。
最近堡主为了盐货在安徽被劫一事,心情早就不好的了,每天来哄白翩然,又总是难堪收场,再这样下去,这座火山迟早会爆发。
胆战心惊地看着慕容春申气得在颤抖的宽肩,李慕成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避免被卷入旋涡之中。
慕容春申神色阴沉不定地看着白翩然,白翩然亦勾起了凤眼回瞪着他。
感到慕容春申身上的怒气,他心中其实甚是惶恐,但是想到多年以来的委屈,虽然痊愈了,还感到疼痛的额角,姿态就不由得倔强起来。
他本身有的就是柔中带刚的性子,要不是当年也不会凭着一股勇气,千里寻慕容春申而来。这时他仰起小巧的下巴,向慕容春申瞪眼,柔弱的眼脸之上不觉就泛起了坚贞的线条。
慕容春申的眼睛在他脸上巡视了几回,洁白如梨花的脸蛋上所带的不屈与昔日在堡门前令他砰然心动的美丽神色是何等相似,心中不觉一软,凌厉的眼神亦随之放柔了下来。
修长结实的指头再次抚上白翩然眉心之上,温柔地,细心地为他抚去软去双眉间的警戒敌视。
千错万错皆由他而起,翩然要争的也不过是一口气,只要能令他高兴,退一步又有何难?
慕容春申突如其来动作吓得本来就绷紧得如同一条弦线的白翩然立刻向后缩去,但是他的腰身都在慕容春申掌握之中,又那里退得了?只得咬着唇,由慕容春申抚够了,再行停手。
由眉心传来的暖意,令白翩然本来孕满戒备惊疑的凤眸亦忍不住松懈下来,透过指间的空隙,向外偷窥起来。
慕容春申线条锋利的薄唇轻轻地勾起来,满脸专注,在飞扬的剑眉下刚毅的漆黑眼眸里写满了久久不见的温柔,白翩然突然紧张起来,只消慕容春申的指尖稍移,他的心就不规则地抽动起来。
好不容易慕容春申收了手,又凑近他的耳边,吻着洁白的耳垂轻声调笑起来,这次他铁定了心,任白翩然装得再冷淡,也是满脸柔情,嘴里吐出的皆是溶化人心的蜜意。
白翩然自忖寄人篱下,白兰芳的病也要靠他关照,一直默不作声地任慕容春申轻薄,及至丫环们送上晚膳,用完了,才说。
「堡主,我要休息了,请回吧!」
相等于逐客令的说话一出,慕容春申抬起头来,见白翩然表情木然地看着他,手却向门外指着。
他本来决心要留宿于此,但此时看白翩然的脸色却不免踌躇,回心一想,做事要时松时紧,收放自如,将白翩然迫得太紧了,也未必是好,沉吟了一会,便带昔李慕成乖乖地离开了。
临到门前,又顿了一顿,悠然转过身来,笑着说。
「我明天再来。」
目送慕容春申的身影走远,本来挺直身子伫立在房中心的白翩然倏然力量尽失,手脚酥软地跌坐在地上。
持续执迷了九年的情爱,现在再次展现在眼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可以拒绝多久?
天上的太阳已经升到中央,在阳光的投影下,玉白的脸庞显得特别柔和,用银簪束成发髻的黑瀑柔顺地伏在肩头,穿着薄红长袍的白翩然正倚在窗框,无所事事地数着枝头上的树叶。
平日的这个时辰,他可能正在打扫,为白兰芳煎药,或者偷偷上市集去,但是现在的寝室早有丫环打扫干净,白兰芳不在,而院后的石洞又被慕容春申封了起来。
环视静寂无声的院落,白翩然不可觉地叹了一口气,每一日他只可以无所事事地坐在房中,等待慕容春申的到来。这或许也是慕容春申要他屈服的方法之一吧?
而无可否认的是,他的确已经开始期待慕容春申来到时所带来的欢欣。
摇摇头,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丢了出脑海,白翩然缓缓地步入内室。
掀起绣花枕头,取出藏在枕下的一叠宣纸,指头沿着上面的笔划轻轻移动。几年来,白兰芳精神比较好的时候都会教他写字。
粉红的唇轻轻勾起,白翩然记得他央白兰芳教他这几个字时,还被他骂没出色呢!
白翩然闭上浓密的眼帘,在心中一横,一直,小心地描写着字形。突然,一把低沉动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在看什么?」
细瘦的肩膀倏地一颤,白翩然受惊地睁开凤眸,第一时间将手中的宣纸收到身后,但是,慕容春申的反应比他要快多了,一只手横地伸出来,轻而易举地将他手上的纸张夺了过去。
「还给我!」
不理白翩然满脸紧张地要将纸抢回,慕容春申笑着将纸举到他的手触不到的高度。
「让我看看有什么秘密?」捉狭的笑意在看清楚纸上的墨字时倏地一敛,怔忡之间,一叠纸就被白翩然抢了回去。
眼看白翩然不安地搧动着如扇眼帘,抖着手,拚命地将纸捏成一团,收在身后,慕容春申回过神来,坐在床沿,紧紧地拥着他,以最轻柔的声音说。
「别收,我都看到了。」抬起他小巧的下颚,看进已经水光盈盈凤眼之中,慕容春申同时将被他捏成一团的纸团小心展平,每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字。
『慕容春申』四个字不是写得特别漂亮,但是歪歪斜斜的每一笔,都写出了一分情意。
满满的一页情,厚厚的一叠爱,令慕容春申的心中倏地盈满了感动和亏欠,小心翼翼地将脸埋在削肩和柔软的黑瀑之间,喃喃地说着。
「翩然,翩然……是我对你不住……是我对你不住……」
白翩然浑身颤抖,掐紧了拳头,不停地眨动媚惑的眼睛,努力地将快要滚下眼眶的泪水忍住,好不容易才从齿缝间迸了一句负气话。
「不关你事……」是他自己太傻,太痴……
「不是!是我错。」慕容春申抬起头来,伸出双手,捧着白翩然洁白的梨花双颊,乌亮的星目深深地看进他微红的美丽瞳仁之中,张开菱角分明的薄唇,向来自信的声音沙哑了,带着说不出的感性。
「翩然,我向你保证,什么姬妾,男宠我全都不要了,从今以后我只爱你一个人,只对你好。」
俊朗的脸庞向雪白的脸蛋缓缓地凑近,温柔的唇,许下承诺的热暖一吻,轻点在柔软的颊上。
在炙热的唇瓣碰触下,白翩然修长纤细的身躯抖了一抖,强忍多时的泪珠终于还是滚了下来,泪水痕划过柔软的脸颊,留下一道晶莹的水痕。
心……正砰然跳动……
「慕成,你看翩然会喜欢那一朵花?」
在盛日之下,头束银冠,穿深蓝长袍,双眼神采横溢,精神抖擞的慕容春申流连在花丛之间,指着眼前不同品种的鲜花,脸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犹豫不决。
「这朵吧!」李慕成陪他看了整个早上,早就看得眼花撩乱,他一问,立刻信手一指,只望早早离去。
哪知慕容春申看了他所指的那朵花一眼,便努起嘴唇,不屑地说一声「俗气!」又弯下腰在花丛间挑选起来。
李慕成隐觉嘴角一阵抽搐,又不敢开口说慕容春申半句,只得在心中暗暗咒骂。
慕容春申在花丛间左顾右盼,只觉红花红得太俗,白花白得太清,小黄花又不起眼,心中好是为难。
迟疑多时,终于将一朵半开未开的复瓣芍药折了下来,正要兴高采烈地跑到白翩然身边去,突然看见一名亲信由前方急步跑过来。
「堡主,有客人来了。」穿褐色布衣的中年汉子,在慕容春申面前停下并送上拜帖。
慕容春申接过拜帖,打开一看,单是帖下角『萧子文』三个字,就令他的眉头蹙了起来,口中问。
「来了多久?带了多少人?」
「刚到,只带了两个侍卫进堡。」
「唔!」慕容春申点一点头,将花小心地簪在襟前,便昂首阔步地向正厅行去。
穿过几重回廊,踏入正厅,两旁的太师椅中坐了三个身材壮硕的男子,慕容春申只是稍稍一看,就将目光凝聚在坐在左侧首座的青年身上。
他穿黑色武士服,四肢颀长,肤色黝黑,披散着满肩黑发,脸容清俊,傲然高扬的浓眉之下镶着一双炯炯有神的乌眸,散发出如剑的刺人光芒。
「萧庄主。」慕容春申暗暗打量的同时,亦不忘抱拳见礼,对方只是神态高傲地点点头,也称呼了一声。
「慕容堡主。」
慕容春申一掖衣摆,以一种极为潇洒的姿势在正面的紫檀木太师椅坐下。
「碧海山庄萧庄主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
「慕容堡主何等睿智,应该心知肚明。」萧子文的声音冰冷,语气亦如他锐利的眼神一样带着锋芒。
「如果没有猜错,想必是为了盐货一事。」即使明知道对方来者不善,慕容春申仍然勾起了唇角,脸上展现出轻松自若的笑意。
萧子文看着慕容春申俊脸上的从容笑意,也露出一抹笑容,只是他的笑容却显得冷澈而带着挑衅的意味。
「正是!不见了盐货,我想知道龙腾堡打算如何向我碧海山庄交代。」
慕容春申不急不缓地拿起茶盏,润一润喉咙。
「萧庄主的消息好灵通,才一个半月已知道盐货被劫,还请宽限一些时日,待我将盐货找回来。」
他的说话中多少带了试探之意,想他龙腾堡雄霸一方,有胆量捋虎须的门派实在不多,而知道盐队路程的除了他龙腾堡中人之外,就只有身为买主的碧海山庄。
这些日子追查下来,种种迹象显示出碧海山庄有可能故意抢劫盐货,萧子文在此时此刻出现,更添可疑。
就不知道他的目的是盐货的利益?是打击龙腾堡的威名?还是其它?
萧子文心中对慕容春申是极之讨厌,但此时见他神态自若,亦不禁暗暗佩服,挑起眉头,冷声说。「盐货我可以不要,钱亦不需要你赔。」
此言一出,龙腾堡中人皆诧异,连慕容春申也是惊讶莫明,看着萧子文冷峻的五官线条,等待解说。
「只要你交出我大哥。」萧子文冰冷的眼神直刺慕容春申,眼内深藏的厌恶,似乎恨不得将他撕成两半。
「萧庄主的大哥?」慕容春申没有在意他眼中的恶意,只是拧起了眉头,在心中将堡中上下的名单翻遍,摇摇头,说。「堡中没有人姓萧。」
一直寒着脸的萧子文突然笑了一笑,清俊的五官上倏然泛起几分温暖,缓缓地说。
「他不姓萧,他姓白,叫白翩然。」
慕容春申立时蹙起了眉头。「我从来没有听翩然说过,萧庄主是他的弟弟。」
说罢,又打量了萧子文几眼,除了五官之外,只觉他给人的感觉是锋利如剑,与白翩然身上的柔和闲静绝无半分相似。
「没听过不代表没有。」萧子文脸上勾起一抹嘲弄,似乎在笑慕容春申根本不清楚他大哥的一切。
慕容春申的脸色立时一沉,俊朗的眉目之间覆上了一层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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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情假爱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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