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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人押着从乌克兰一路游行穿过俄国的城镇之后,普加乔夫在圣彼得堡的一个广场被斩首,丧钟声像是他的挽歌。叶卡捷琳娜本人头戴皇冠,身上挂满珠宝,坐在摆放在高高的木台上的宝座中,周围是她的随从。我和戈尔洛夫穿着新的军装,佩戴着勋章,和其他一些参战的军官一起站在平台上,离她非常近。
普加乔夫带着手铐脚镣,被带到了平台上,然后被强迫跪在女皇面前。她低头盯着这个哥萨克。他的眼睛也在看着她,带着乞求的眼神,但她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悯。她把目光转向刽子手;那位刽子手像戈尔洛夫一样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头上带着风兜,肩膀上扛着一把斧子。刽子手不要他的助手们帮忙;只见他用左手抓住普加乔夫的头发,将他脸朝下扔到地上,然后用右手挥动斧子,一斧子就砍下了普加乔夫的脑袋。
人群发出一片欢呼声。刽子手抓住普加乔夫的两只耳朵,将他的脑袋高高举起,让大家都能看到。
杜布瓦侯爵高兴地拍着我的后背,点头表示赞许。我没有任何胜利的感觉。我站在那里,注视着女皇在随从的簇拥下庄重地迈下行刑台,走向等在一旁的马车。我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转过身去,以为会看到杜布瓦侯爵,却发现侯爵已经走开,站在那里的是波将金。“祝贺你,”他说,然后像早已精确地计划好自己准备说什么一样,直截了当地说道,“圣诞节后的第二天,皇宫里将有一场庆祝舞会。你在被邀请之列,而且是贵宾。来的时候请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我问他。
波将金只是凝视着我,然后走开了。我转过身,看着女皇的马车慢慢离开,镀金的车身将金光反射到了被新下的大雪覆盖的街道上。每个人都在看着她,每个人――除了谢特菲尔德勋爵和他身边的蒙特罗斯。他们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他们将目光转向了我。我相信他们一定看到了波将金在和我交谈。谢特菲尔德似乎很关心,但蒙特罗斯的脸上则是完全不同的表情。我当时不知道那表情意味着什么,但我后来意识到,只有刚刚做出致命决定的人才会有那种表情。
我回头朝戈尔洛夫望去,看到他和波将金正在慢慢走向波将金的马车。那辆马车用锃亮的木材打造而成,上面饰有各种宝石,虽然不像女皇的马车那样引人注目,但也同样造价不菲。戈尔洛夫跟在波将金后面上了他的马车,他们两个人一起坐着马车走了。
比阿特丽斯坐在米特斯基家客厅的一扇窗户旁,缝制着娜塔莎的一件睡袍。听到玻璃上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她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当她看到站在后面游廊上的居然是我时,她惊呆了,然后飞快地放下手中的活,伸手去拿帽子。她走过去开门让我进去,边走边给自己戴上帽子。我进来时,她说,“他们都出去了。”
“我知道,”我说。“我是来看你的。”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还一直没有谢你。”
“谢我?”她说,走回到到自己的椅子上,拿起她刚才正要缝到娜塔莎紧身胸衣上的花边。“为什么?”
我跟着她走了过去,站在她身旁,等着她抬起头来,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手中的针和布。“你明知那地方充满了危险,却仍然骑了那么久来救我。而且你的确救了我的命。”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把那医生带到了你的身旁,而那位医生居然毫无用途。”
“我谈的不是那位医生,也不是我受伤后才知道的事,而是受伤前的事。”
“什么事?”
我跪了下来,眼睛和她的眼睛在同一水平上,但她仍然不望着我。“只要有你在,我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请别这么说。我是个下人。我――”
“你在我眼里不是下人。”她第一次真正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我说,“我很快就会回家去,回到美利坚去。我希望到时候你能跟我走。在那里,重要的不是你父母在你出生前做过什么,而是你在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后都做了些什么。”
“世上没有这样的地方。”
“会有的,而且已经有了。我们只需要相信它。”
她久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我真希望我能相信,”她说,“我希望我能相信,但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地方,以前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
“我们可以创造一个这样的地方出来。”
她重新低下头,眼睛紧紧盯着手中正在缝制的花边。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拦住了她。
“比阿特丽斯,”我说。“比阿特丽斯,”我又叫了她一声,她终于抬起了头。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样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一样我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她的眼睛里有一丝犹豫,但又有一丝默许;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似乎在做着同样的事情,都在寻找,都同时找到了一切。
我们的双唇合在了一起。我的脸贴着她的脸,她的脸仰起来对着我,我的手触摸着她的脸颊和脖子,我们的双唇合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那个吻持续了多久。我只感到自己热血沸腾,她也一样。当我们的双唇分开时,我注意到隔壁房间里有仆人在悄声说话。我意识到外面有人在偷听,但我不在乎。
“比阿特丽斯,”我轻声说,“你做一件睡袍需要多久?”
季孔在“白雁”客栈的门口等着我,手里拿着戈尔洛夫让他交给我的便条。我看了戈尔洛夫写在便条上的内容后,皱着眉头望着季孔,他摇摇头,除了我一回来就立刻把便条交给我外,他对其他的事一无所知。我立刻走出了“白雁”客栈,沿着旁边的一条小巷来到公用马厩,看到那里的马夫还没有给我的马卸下马鞍。我骑上马,按照戈尔洛夫在便条里所说的,一路骑到河滨路上的第五栋房子,也就是女皇举行火把游行那一晚戈尔洛夫停下来凝视着的那座已经破落的豪宅。
我所看到的情形让我感到万分惊讶,我起先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我确实来到了同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两旁仍然是树叶已经飘零的阔叶树。这就是戈尔洛夫前一年冬天带我来看过的同一座巨大的旧宅子。可是这宅子现在看上去很新,侧面的挡板新近被油漆过,比刚刚落在地上的雪还要白,这幢三层结构的两边都有烟囱,现在正露出干净的砖头,冒出两股浓烟,表明里面的炉火一定烧得很旺。屋顶上的积雪已经溶化,露出了上面新的雪松木瓦。我骑着马向那里走去,心里感到非常疑惑不解。
宅子右边的树林里搭了一个有屋顶的马厩,新锯好的木材仍然带着松树的芬芳。我骑马进去时,看到戈尔洛夫的骟马正站在其中一间马房里,旁边挂着一副精美无比的鞍具,散发出用油处理过的皮革的浓烈气味。旁边一间马房里放着佩奥特里的雪橇,上面盖了个罩子。两个异常热情的马夫接过我手中的缰绳,向我保证一定把我的马喂饱。
我穿过积雪覆盖的院子,上了台阶。隔着雕花大门上花花绿绿的玻璃,我看到戈尔洛夫正背对着我站在客厅一个耀眼的枝形吊灯下。听到我的敲门声后,他抬起头,但是没有立刻朝我转过身来,而是先擦了一下眼睛,然后再过来开门让我进去。“这太不可思议了,”我一边说一边惊讶地打量着这座房子恢复原貌后的奢华。我上次看到这座房子时,它已经快要被拆毁了。“这里出什么事了?”
“没出任何事,但该发生的又都发生了,”他说,“这是我家的老宅。我曾在那里玩过玩具兵……我父亲曾坐在那张椅子上念书给我听……”他的眼睛里仍然闪着泪光。接着,戈尔洛夫脸上的表情,总是像他火山般情感中的熔岩一样变化无常,从充满柔情的回忆变成了沉思。“波将金把我带到了这里,”他说,“驾着他本人的马车,停在路边,让我看看他的工人们在我们获胜后这段时间里完成的工程。我的土地也被归还给了我。这就是给我的奖赏,对我效忠女皇的奖赏。”
不管他当时在想什么,他的思绪都已在我眼前消失,进入了他那俄国心灵的深处。我在这寂静之中感到不舒服。不过有件事我要告诉他。“戈尔洛夫,我的朋友……看到你如此心满意足,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当我离开时,这会让我感到好受一些。”
“离开?”他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皱着眉头望着我,似乎我要返回美利坚这个念头根本不可想象。他像对待一个白痴一样对我说,“他们会像奖赏我一样奖赏你。”
“我的奖赏是完成我来这里要做的事,然后回家。”我轻声说。他仍然紧紧盯着我。“和你分手我会感到非常难过,”我接着说,“但我很高兴看到你能拥有这一切。”
我拥抱了他,感到忧伤之情正在我内心翻腾。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我立刻离开了那里,不愿意过多地去想他的友情对我来说是多么难得,不去想下一次与他告别――也许是诀别――会多么痛苦。我快步走回到新的马厩,骑马离开那里,尽量不去催马快走,免得把我的忧伤显露出来。
当我重新回到“白雁”客栈后面的公用马厩里时,我发现那里没有马夫在等着接过我的母马。马房里有一些其他马匹,叉草料用的铁叉靠墙放着,仿佛刚刚被人放在那里;我估计看马厩的人可能刚刚走开去喝杯热茶或吃块面包。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我把马系在那里,卸下马鞍,将一块毯子盖在马背上,走进了被客栈的影子笼罩着的小巷里。前面角落里传来了客栈酒吧里很响的说话声和笑声,但周围仍然没有一个人影。我用法语、德语、甚至我学会的几个俄语单词大声喊叫,可既没有人答应,也没有人出现,任何方向都没有。这有点怪,但我排除了这带给我的一丝不安,因为我想起马什就是在这条小巷中被人杀死的。我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踏着粉末状的积雪,向客栈大门走去。
我刚走了一半,就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有人踩在积雪上的轻轻的响声;我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我的身后有几扇门,通向储藏室,但周围一片寂静。我转过身,就要走到拐弯处时,突然听到尖利的响声,以及肌肉和骨头运动起来的响声。我猛一转身,低头躲闪,然后跳到一旁去拔刀。
但是我已经不需要再拔刀了。蒙特罗斯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中握着一把刀。他的眼睛惊讶地睁得很大,下巴僵硬在那里,就像他需要吸口气却无法做到一样。他低头看了一眼从他腰部穿过来的八英寸多长的刀尖,然后脸朝下倒在地上,死了。
他的身后是戈尔洛夫,仍然骑在马背上。他从马背上掷出马刀救了我一命。戈尔洛夫飞快地跳下马,走到我跟前,从蒙特罗斯的后背上拔出了马刀。他用蒙特罗斯的大衣擦干净自己的马刀,然后将它插进刀鞘。“他是谁?”他一面问一面环视四周,以确保没有人看到这一切。
“我――我不知道,”我骗他说。我刚刚回过神来,需要拖延一点时间来整理一下思绪。
戈尔洛夫低头望了蒙特罗斯一眼。“像是英国人。衣着考究,不像是个强盗。”他望着我。“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你?”
“我不知道。”
戈尔洛夫点点头,仿佛相信了我的话。他又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脖子,猛地把我推到墙边,靠着木板墙。他的手指像钢铁一样紧紧卡住我的气管。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我试图用双手掰开他一只手的手指,但我根本掰不动。他轻声说道,“我一路跟着你过来,因为你有事情瞒着我。如果你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你也在拿我的生命冒险。”
他稍稍松开手,好让我呼吸。然后,他的手离开了我的脖子,但是他没有后退。他的眼睛像两团黑色的火焰,镶嵌在他灰白的脸庞上。我常常设想该如何把我来俄国的真正使命告诉戈尔洛夫,但从来没有料到会在我最亲密的朋友准备拧断我的脖子、刺客的鲜血染红了我脚下的积雪的情况下告诉他。“你知道……”我说,停下来揉了揉我的气管,“我信仰民主。”
他轻蔑地放声大笑。
“你可能觉得这很可笑,”我冲着他发火道,“但我却不,派我来这里、派我接近女皇的那些人也一样并不觉得这很可笑。我要和女皇谈谈我未来的祖国,我要说服她不去帮助我们的敌人。你刚刚杀死的这个人就是那些敌人派来的奸细。我们的敌人就是英国政府,他们不把我和我的同胞当人看,不给我们自由。”
戈尔洛夫眯起了双眼,眉头皱得更紧,气得胸膛上下起伏,嘴里喷出气团。“嗬!”他啐了一口,“你来俄国,说服我和你一起来,在我的国家充当奸细,却从来没有告诉我?”
“嗯……是的。”我简单地说。
戈尔洛夫眨了一会儿眼,然后耸了耸肩。“我只是想核实一下,”他说。他朝自己的马走去,然后又站住脚,重新转过身来对着我。“我告诉过你,某位权贵诱奸了我妻子,而名誉扫地的却是我。”
“怎么啦?”
“那个人是波将金。”
“我的天哪!”
“别忘了这是俄国,也别忘了我是怎么处置那个商人的。”
他上了马,向波将金刚刚归还给他的宅第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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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与荣誉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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