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荣誉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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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叫季孔的男服务员——在前一天的那个变故之后我一定要知道和使用他的教名,他就告诉了我——站在我的面前,伸着手,拿着我制服的上衣,眼睛不停地看着我和那件蓝色的紧身上衣。“我很满意,季孔,”我说。“这件衣服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
  我希望找一句合适的话夸他,可又没有找到;他的脸顿时拉下,结结巴巴道:“先生,我……我……”
  “怎么啦,季孔?”
  “我……已经缝……缝好了!”他冲口而出,却把他本来很会讲的德语和为了讨好我而讲的英语混杂在一起,可在发那个小舌音时又用上的俄语。
  “什么?”
  “纽——扣!”他说着,指了指军装上衣从左肩膀到右下角一排镀金的纽扣。“有几颗松了。我妈妈是裁缝!【原文为德语。――译注】”
  “你跑这么远的路把制服拿回家去,就是为了把纽扣缝紧一点?”
  “不是的,先生。妈妈到这儿来了。”
  “哦,我明白了。”
  记起戈尔洛夫反对我给他钱作为奖赏,我不知道该如何谢他,不仅仅是这几个扣子:他还把我的靴子擦得锃亮,跟狗鼻子似的闪闪发光;衣服上的搭扣和穗带也弄得干干净净;甚至还为了我大胆地催促戈尔洛夫,说我们可以准时出发的。“你住哪儿?”我问这个孩子。
  “附近,先生。”
  “什么?哦,对了。把这个硬币拿去。”我说着,从钱包里拿出最后两枚硬币中的一枚。“从你妈那里买一条跟你一样长的丝带。快去,我们再过二十分钟就要走了。”
  我们登上佩奥特里的雪橇时,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根鲜艳的深红色带子。“谢谢你,季孔,”我说。“现在你就进去告诉客栈老板,你要吃一顿军人的晚餐,把费用记在塞尔科克上尉的账上。”那个男孩正步走开后,我把丝带递给戈尔洛夫。“把这个给佩奥特里吧。让他系在帽子上。他应该打扮打扮。”
  戈尔洛夫对我这种儿女情长的举动只是厌烦地叹了口气,顺从地拿了过去。可以肯定他又是随心所欲地翻译了我的意思。但是,佩奥特里像一个亲王似的端坐在车夫的位子上,一顶沾满油污、像个奶油派的帽子罩在头顶上,那根丝带的末端在他脑后劈啪作响。就这样在薄暮中他驾驶着雪橇奔向特南斯基胡同。
  当我们从大道拐进特南斯基胡同的的时候,迎面传来一阵小提琴欢快的歌唱和竖琴感情充沛的诉说。我们的前面蹲伏着一排雪橇和马车,把前来参加舞会的人们拉到了杜布瓦宅院的大门口。月光把草坪上光秃秃的树梢照得通亮,似乎也照亮了随着一阵寒风吹到沿河其他住宅的一个个音符。停在我们前面的马匹和车夫穿着虽然华丽,但在月光下显得灰溜溜的。不过,他们送来的几位女士身上猩红色和蓝色的衣裙却在闪闪发亮,镶嵌在银色之中的珠宝熠熠生辉。而比她们先下车、陪伴她们走进宅院的几个男士从衣领到袖口都鲜艳夺目,他们身上的上衣有的充满着军队的色彩,有的则泛着缎子深色的光泽。这一行人慢悠悠地走到门口;门开处,一道黄色的光环照在路上,宛若一张嘴,把闪亮的食物吞到光线的肚子里去。戈尔洛夫和我跟在这一群人的后面上了台阶,从一位举止威严的使者面前经过,就是他在前一天去给我们下的请柬,门口旁边站在他对面向我们鞠躬的是跟他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使者。我们大步穿过门厅,也就是我上次拜访时站过的地方,然后经过前面客厅里的一张张桌子,看到桌上摆放着食品。从这里就可以看见后面的舞厅了。
  刚才我说了,来参加舞会的女士们在月光下光怪陆离,而现在就不必描述她们在十几盏枝形吊灯下是如何流光溢彩的了。她们挥舞着手绢,摇动着扇子(虽然在俄国的暮冬季节扇子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但却给她们派上了用场,而且丢不开手),每一个女士都朝着陪伴她的男士微笑着,但又不直视他,而男士则装出独自一人的样子,不停地捋头发,提裤子。尽管还没有人开始跳舞,乐队却在拼命地演奏着;那个仆人为了让大家听得见,用嗡嗡震耳的声音通报着每一位来客的姓名。戈尔洛夫和我在门口等待着前面几个人鱼贯走进舞厅,便有了喘一口气的机会。这时他对我说:“一个熟人。你说只是一个熟人,在巴黎的时候认识的。是他邀请你来这儿的,而你昨天只是出于礼节才拜访了他。”
  “没错。”
  戈尔洛夫知道我在撒谎,但他不动声色。他环顾四周,撅着嘴唇,对屋子里的陈设表示客套性的赞赏。门口吆喝的人像唱歌似的喊道:“戈尔洛夫伯爵和塞尔科克上尉先生。”这时,戈尔洛夫扭过头去,仿佛要把自己的胡子让直射而下的吊灯照一照,然后随着音乐的节奏步入舞厅。
  舞厅里的人有的望着大摇大摆的戈尔洛夫,有的对我们的到来毫不留意。我扫了一眼这一群人,发现有三对眼睛瞥见了我。第一对是留着乌黑大包头和雪白的山羊胡子、风度翩翩的绅士,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杜布瓦侯爵;第二对眼睛躲藏在杜布瓦和另一个绅士身后形成的槽穴里面,这个人比杜布瓦的个子矮一些,面色灰暗一些,身材也要单薄一些,他和杜布瓦一样,脖子上也戴着外交勋章。第三对是我已经熟悉了的绿色眼睛,那就是夏洛特·杜布瓦。她正在给一群男女仆人发布命令,只是偶尔抬头顾盼了那么一下。当她发现我正盯着她时,便直视着我的眼睛,表明她并不惧怕我注视着她的举动。然后,她很随意地转过身去,面对着仆人们。
  我跟在戈尔洛夫的身后,他向一个普鲁士将军做了自我介绍,这个人去打仗有点太老了,但瞧他点头哈腰的样子似乎又嫌太年轻了。我们俩都是大模大样的派头。
  我在戈尔洛夫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直接走到夏洛特·杜布瓦跟前。她开始假装没有看见我,然后蓦然一挥手,让仆人们走开。“杜布瓦小姐,谢谢你邀请我们。”我说得很干净利落。
  “欢迎你们,”她说。“可邀请你们的不是我,是我父亲。”
  “是的,我知道。当时我……还是要谢谢你。而现在我已经谢过你了。”我鞠了一躬,转身要走开。
  “塞尔科克先生!他邀请你来,我并不感到遗憾,我的意思是……”
  我又飞快地微微鞠了一躬,回到戈尔洛夫的身边。至少我知道了她父亲想要见我,而且是很快就做了安排。我真想知道她父亲跟她说了些什么。
  舞会开始了,乐队热情洋溢地奏起一段响亮而轻快的乐曲。一股神奇的力量使身着礼服的女士和穿着制服以及礼服的男士挤到舞厅的边缘处,露出中央一片辉煌的舞池,舞池内是木地板,那是社交风暴的风眼。一个个洒着香水,抹着脂粉,擦着润发油的脑袋扭过来看着夏洛特和她的父亲。她脸红了,而她父亲的脸上洋溢着笑意。杜布瓦先生手举过头顶,大摇大摆地从舞厅的一端、乐队演奏的地方,走到舞池中央,对她一鞠躬。她则行了一个屈膝礼,两人就开始跳起舞来。
  父女俩迈着舞步,使出了全部招数,一会儿在端线上呈弧形倾斜,一会儿沿着边线旋转。作为一对舞伴他们并不像我刚开始时想像的那样出色;我观看着,渐渐意识到他们的表演之所以吸引人并不在于舞跳得有多好,而在于他们相信能够引起众人的瞩目。我很羡慕他们俩,但也觉得发冷,仿佛我和其他人被叫到这里来就是要在此刻充当他们俩的观众,让他们很露脸地表现自己对跳舞的热爱。
  我突然感到一阵远离上帝和女人的孤独。
  这种感觉令人沮丧,使我怀疑是不是自己过去和现在的危险或者是心灵的某种缺陷,使我无法跟舞厅内其他人一样由衷的欢乐。我环顾四周,大概是在搜寻有没有其他人也像我一样跟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可是我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显得很开心。至于戈尔洛夫,他一边观看跳舞,一边摇晃着脑袋,仿佛他自己的怀里正搂抱着杜布瓦小姐似的。
  舞罢,杜布瓦侯爵跟其他人一道热烈地鼓掌。他回到乐队附近一块像酒杯似的圆形凹地上,跟那几个地位显赫的长者站在一起。夏洛特立刻催促其他人到舞池中央去,很快就有一些人开始跳起舞来。她沿着舞池的边线走着,继续扩大跳舞者的阵营,把站在一起的伴侣拆开,临时地给他们介绍不认识的女士和先生。于是一些从未谋面的人结成了新的舞伴,无可奈何地去跳舞。
  就在夏洛特这样忙乎的时候,我觉得再好不过的机会到了。这时候到她父亲跟前去打个招呼,是不会引起别人特别注意的。他正在跟两个男人说话,我朝他走去,但故意停了一下,以便让他在看到我之后终止跟别人的谈话。我只看到那另外两个人的后背,但可以断定其中一位就是那个面色苍白、在我进来的时候瞥了我一眼的外交官;另一个家伙魁梧的身躯上紧绷着一件礼服,仿佛为自己比伙伴高大许多而有点难为情,有意地弓着腰。杜布瓦眼角的余光看见了我,从那两个男人旁边抽身出来,好像是要给女仆人下达什么指示似的。就在这当儿,我走到了他跟前。
  “杜布瓦侯爵。谢谢您的盛情款待。”
  “塞尔科克上尉!你能来太好了!”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长得很帅,刚才在舞厅正中间的舞池里跟他女儿跳舞时显得个头很高,可实际身高要矮得多。“你吃了吗?饿了吗?这儿,我得带你到餐厅去!”他领着我出门来到前厅,这里的桌子上压着沉甸甸的食品。我感觉到他把手放在了我的背上,同时我还感觉到那个面色苍白的外交官把眼光也投在了我的背上。
  侯爵在一张桌子旁边止住步,挪动了一下身子,面对着敞开的门和舞厅,以便舞厅内没有人能看清我的面孔。他带着第一次跟我打招呼时那种轻松愉快的神情说:“你很年轻。多大岁数了?”
  “二十四。”
  他又笑了,声音庄重而低沉。“我没料到你这么快就到这儿来了。”
  “我们一路上兼程前进,”我说,“有一艘英国船已经停靠在了港口的冰块旁边。”
  “这个我太清楚了!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早。谢特菲尔德对此很自豪。”他注视着餐桌,仿佛对配有薄荷叶的浅红色玫瑰花很有兴趣。“你过来的时候看见那两个跟我说话的人了吗?小个子就是谢特菲尔德,我的同事——我是法国贸易代表团团长,他是英国的贸易大臣。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大个子俄国人是米特斯基亲王。他是叶卡捷琳娜宫廷的贸易大臣。”
  我伸手拿了一点开胃小吃,朝门内瞥了一眼。他提到的那两个人面对面,侧身对着我们,米特斯基弓着腰,全神贯注地听着,而那个谢特菲尔德好像在强调某个观点似的做着彬彬有礼、手掌朝上的姿势。“谢特菲尔德请我别在自己家里提及那条船到达的事,”杜布瓦笑着说,“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其他人都会替他保密的。可现在他正在告诉米特斯基,俄国扩大跟大英帝国的贸易会得到什么好处。我不能让他们俩待在一起太久了。”这时杜布瓦的眼睛望着我——跟他女儿一样,是绿色的眼珠。“富兰克林说他会派来一个能干的人。你很能干吗,塞尔科克上尉?”
  我只是望着他,没有回答。
  他笑了,接着收敛起笑容。“叶卡捷琳娜,”他说,“全俄罗斯的女皇。身上没有一滴俄国人的血,一个德国的公主登上了俄国的皇位。二十三岁还是个处女,现在正在弥补失去的时光。她赞助人文主义运动,是伏尔泰和狄德罗的特殊朋友和笔友。你觉得你能够——”他在脑子里选择合适的词语:“——打动这样一个女人吗?”
  我觉察到这个问题不是一个法国使者随口说出来的。俄国人采取什么行动必然会强烈地影响到法国与英国势力之间的争斗。
  “富兰克林先生命令我让她确信一件事情。”
  “哦?那是什么?”
  “那就是,如果美利坚人要打一场战争的话,我们一定会赢。”
  “啊,是的。”杜布瓦拈起一块开胃小吃。“俄国人对势力的理解比什么都清楚。你可别弄错了。叶卡捷琳娜出生在德国,可她在灵魂深处却是个俄国人。”他把一小块涂着鱼子酱的面包塞进嘴里,舔了舔手指。“来吧,”他咀嚼着,咕哝道,“我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我们的朋友。”
  我们绕着道回到舞厅,杜布瓦跟身边的每一个人微笑着打招呼。他有意跟我介绍这幢房子,一会儿指着墙上的壁画,天花板上的石膏雕塑,一会儿指点着房子两边的法国式门窗。门窗的玻璃映出跳舞者旋转起舞的影子。谢特菲尔德发现我们走了过来,立刻停止了谈话;他微笑着喊道:“克劳德!你的这位朋友是什么人?”
  看到谢特菲尔德和米特斯基,杜布瓦假装很惊讶,仿佛他早就忘记了他们俩还在这里。“先生们!请原谅我把你们俩撂在这里老半天,闲着没话说了。我的朋友?哦,对了。这是塞尔科克上尉!他是从巴黎来的,在巴黎我们都有许多彼此认识的朋友。上尉,这是米特斯基亲王,这是谢特菲尔德勋爵。”介绍完了,杜布瓦突然瞥见人丛中有一个面孔,立刻表现出惊喜的神情,嘴里喊着这个人的名字,匆匆走了过去,把我撂在谢特菲尔德和米特斯基面前。
  那个俄国人没有正眼看我;他伸出一只听话的爪子让我抓着,却根本不看我,而且他对舞会似乎也没有兴趣,甚至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谢特菲尔德则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用一副非常惊讶的口吻说:“塞尔科克!那是一个苏格兰人的姓氏,对不对?”
  “是的,”我用法语回答道,因为他是用法语跟我说话的。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苏格兰的?”
  “我从来没去过苏格兰。我是在弗吉尼亚长大的。”
  “你离家可够远的。”
  “除了米特斯基亲王之外,我们都离家很远,不是吗?”米特斯基仍然不理不睬,这时一个女仆端着盘子从他身边经过,他拿起一杯香槟酒,咂了一口。
  “你为什么不当种植园主?我原来以为所有的弗吉尼亚人都有种植园呢。”谢特菲尔德这时改用英语跟我说话。他一直在盯着我,观察着我,我这时才看清他的眼睛。
  “我务农的运气不佳,”我说。
  “请原谅,我问了这么多的问题,”他说着,笑了起来,但眼睛仍旧盯着我。“我在这里很少有机会碰到我的同胞,大英帝国的臣民,可以跟我聊得上的人。你好像受过教育!你在英格兰上的学吗?”
  “我在威廉斯堡的威廉和玛丽学院上的大学。”
  “什么?”
  “是大——”
  “不,不!我知道你们殖民地有大学。我意思是问你学的什么专业。”
  “嗯。哲学和艺术,语言和神学。我上大学的时候,大家都认为应该广泛掌握文科的知识。”
  “哦,后来变了吗?”
  “现在都崇奉军事科学。”
  “所以你现在也成了军人!”
  “只是我个人的运气而已。我刚才说过,我在种植园的运气不佳。”
  他拉了一把袖口的扣带。“杜布瓦侯爵告诉我,你带来了他朋友的介绍信,你在巴黎见过他这位朋友。你在巴黎待了多久?”
  “不长。”
  “在一个与自己所忠于的祖国有激烈利害冲突的敌对国家里,一个职业军人拜访、结交这个国家首都的人,不是有点奇怪吗?”他笑着。
  “从敌人那里学到的东西要比从朋友那里学到的多得多,”我说,“尽管我并没有发现法国人很敌视我,除非是有人误用了他们的语言。再说,一个英国绅士问这样的问题是很奇怪的,他自己就在一个法国绅士家里享受法国人的款待。”
  “说得对!”谢特菲尔德赞叹了一句,我们又改为用法语交谈,谈论着圣彼得堡以及即将来临的春天。过了一会儿,我以为拘谨地站在旁边的米特斯基大概是困倦了,而实际上他是焦急了,听到我们新的谈话内容过于琐屑,也来插话,用俄语跟谢特菲尔德说了起来。我跟他们道别。
  我立刻跑到夏洛特那里,她对我说:“塞尔科克先生!你没跳舞?”
  “哦!啊,还没有呢,杜布瓦小姐。”我的回答很愚笨,但我并不觉得是她的问题问得古怪所致。
  “那我们得马上给你找一个合适的舞伴啰!可你还没有跟我介绍戈尔洛夫伯爵呢!”
  戈尔洛夫把脸转向了别处,他的右手关节抵着右胯,仰着脑袋。我两次拍他的肩膀,喊他的名字,他才蓦然转过身来,惊讶地鞠了一躬,说:“我是戈尔洛夫伯爵,愿听您的吩咐,小姐!但我可能会让您失望的。我同年轻的塞尔科克一道千里迢迢从巴黎来到这儿,坐在马车上两人共盖同一条绒毛毯子,裹了两个月,甚至还要跟他睡一张床。可我跳方阵舞的时候不能跟他做伴。那样别人会议论的。”
  戈尔洛夫一边说着,他那黑色的眼睛一边直往她身上钻。她昂起头,仰望着吊灯,发出一连串颤抖的笑声。这是未经修饰的、自然的感情流露,不过她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高傲,说:“很高兴见到你,伯爵。尽管你假装没有听我们俩的谈话,可你似乎知道了我们谈论的话题。”她冷冷地伸出手去,戈尔洛夫欣喜若狂,在她的手上吻了一下。
  她的未婚夫看到她跟生人一道说笑,说:“夏洛特!你得跟我一块儿,我要你去......去——”
  “哦,罗德昂!”她说着,仿佛这才发现脚下有一条受宠爱的狗。“你得来见见塞尔科克上校,和戈尔洛夫伯爵。先生们,跟我的朋友罗德昂·迪米特罗维奇·罗斯科夫见见面,啊,是罗斯科夫亲王。”
  “我是塞尔科克上尉,”我纠正了她的错误,向皱着眉头的罗斯科夫伸出手去。
  “上尉,上校……这不都一样吗?”夏洛特笑着说。
  罗斯科夫握了我们的手,但根本没有看我们俩,而是结结巴巴继续讲着刚才没有讲完的那个请求。“夏洛特,我想让……请你跟……下个舞跟我跳吧!”
  “跟你跳?那太好了,罗德昂,可是我已经答应了跟塞尔科克上尉跳。”
  她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舞池中央,那个小伙子气得脸都发青了,他站在戈尔洛夫旁边一言不发,撅着嘴,翘起下巴,眼睛顺着鼻子俯视着我们。我的右手碰到夏洛特礼服腰部浆洗过的带子,左手捏着她那戴着手套的手指,开始在舞池里翩然起舞,心里告诫自己要领着她跳。这时我觉得舞厅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们。
  我对跳舞的情景只有模糊的印象,旁边的观众和从我眼前旋转而过的其他舞者,我也没有看清他们的面孔,我的眼前只有夏洛特清晰的身影,本希望把她看得更清楚一点,可脑袋一片杂乱。我想起在威廉和玛丽学院的社交精修班上课时,我因为不会跳舞而感到羞愧难当,更令我羞愧的是为了学好课程,只得跟同样是舞盲的一年级男生结伴练习跳舞,因为我们学校没有女生。我想起了我曾经发誓将来有一天要把她带去参加舞会的那个女人――当然这个誓言不是在她本人跟前发的,而是暗地里自己对自己发的誓;我想到这个诺言永远变成了泡影;我想起我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这里,以及为什么来这里。
  就在我头脑里充满了这些想法和感觉的时候,我突然理智地停住了脚步,因为我看到夏洛特背后那张陶瓷一样的脸上,一双蔚蓝色的眼睛正盯着我看。
  那双眼睛飞快地移开了,以至于我自己都怀疑刚才是否有人看了我。我转身回到空空的舞池中央,然后再次朝她看了一眼。她的脸正好转过来,与我四目相对。她的眼光火辣辣的,一动不动,而且还有一股无所畏惧的神情;然后,她又匆忙转过脸去看其他人跳舞;接着,她又看了一下舞池,她那陶瓷一样的脸颊上泛起一阵羞怯的红晕。
  我惴惴不安,眼光凝视着夏洛特,直到一曲终了,她领着我离开舞池,夸奖我的姿势优美,是个很好的舞伴。当我们俩走到罗斯科夫跟前时,他的脸气得更青了。他正要跟夏洛特说什么,不料夏洛特放下我的手,又牵起戈尔洛夫的手,领着他到了吊灯底下。
  就在他们跳一段小步舞的时候――戈尔洛夫不停地仰着头,头上一绺黑头发跟其他的头发分开,在前额跳动着――我可以感觉到身边的罗斯科夫更加呆滞。他说:“戈尔洛夫伯爵告诉我,你们俩当过雇佣兵,打过土耳其人。”
  “我们打仗有人给我们付钱,”我回答说。“所有的士兵都是这样的。不过,我们打仗是为了学习战争的艺术,学习如何抵抗残忍而凶恶的敌人。”我知道,戈尔洛夫从来不说“雇佣兵”这个词,不管是用他们的俄语,还是别的什么语言。
  “伯爵告诉我你们俩一块儿去的巴黎。”
  “是的,”我知道罗斯科夫是在引诱我开口,可我故意不卖他的账。
  “你们这样时髦,在巴黎一定大出风头了吧。我那天看到你们豪华的雪橇和漂亮的车夫。今天晚上还见到他穿着节日的盛装。”
  我想起我给佩奥特里买的那条丝带,想到他把丝带系在帽子上,那样子多么滑稽,他又是多么得意;我看了一眼罗斯科夫的笑容。“车夫是戈尔洛夫伯爵的仆人,不是我的仆人,”我说。“如果你侮辱他的雪橇或者他车夫的衣服,那么戈尔洛夫会宰了你。如果你侮辱车夫本人,那我就要宰了你。”
  罗斯科夫后退了一步,下颌上下错动着。“你的意思是要跟我决斗吗,先生?”他厉声问道。
  我当时的面部表情告诉他,我的意思是要抹去他脸上的笑容,如果迫不得已,我也会杀了他的,而我可以肯定他没有勇气接受我的挑战。
   “这是怎么啦?”夏洛特像个发怒的小学教师,冲上前来问道。她身后是陪伴她的戈尔洛夫。
  “这个......这个......他侮辱我!”罗斯科夫气得语无伦次,脸涨成了紫色。乐队还在演奏着乐曲,附近有几个人听到我们的声音,都望着这里。
  “哦,人人都侮辱你!”夏洛特斥责道。她夸张地叹了口气,把他拖到舞池中央。他像演戏似的先是反抗,然后顺从了,一边跳着舞还一边盯着她的眼睛。
  “你侮辱他了吗?”戈尔洛夫很随意地问。
  “没有。我只是提出要宰了他。”
  “为什么?”
  “他侮辱我跳舞。”
  “不可能。我见过很多在舞池上比你跳得更好的人,”戈尔洛夫说着,吸了一口气,把一边脸颊凹了进去,然后耷拉着眼睑,像个专家似的点了点头。“不过,你还是够可以的。你一定是在撒谎。干吗要跟他吵嘴?”
  “那么好吧。他侮辱你跳舞。”
  戈尔洛夫听到后眨巴了一下眼睛,我离开他,沿着墙角朝乐池走去。我之所以要走开不仅仅是因为我不愿解释罗斯科夫那番挑衅的话语里包含着什么意味;不管戈尔洛夫的家庭背景曾经如何,尽管他目前的家境一蹶不振,但我可以肯定,罗斯科夫也好,别的什么人也罢,谁侮辱了佩奥特里的衣服,他真的会宰了谁。
  我朝刚才看见那双蔚蓝色眼睛的地方望去,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看到远处一个法国式的双扇门有一扇是开着的,外面是一个走廊。
  我凝视着门外,看见月光洒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莫名其妙地觉得在那里可以找到那位蔚蓝色眼睛的姑娘,究竟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走出舞厅,看到门口空无一人,心头一阵失望。
  我连连呼吸了几口夜晚的空气,寒冷而清新。我朝栏杆走去,放眼凝望着河岸旁其他的住宅,然后回头注视着舞厅,透过这道门,可以看得见里面跳舞的人。我转过身来,漫步在走廊上。她正在那里,在走廊的尽头。
  就好像我是一路追踪她才来到了这里,但我现在不能折回去了。也许她听到了我的皮靴踩在石头上发出的响声,要不就是她看见我出了门,反正她缓缓地朝我转过脸来,然后又恢复原来的姿势,注视着冰雪。
  我走了一半,站住脚,转身面对着河,站着考虑应该对她说些什么。越是这样等待,我越是感到羞愧和笨拙,最后我走到她跟前,说:“对不起,今天晚上就在我觉得自己跟这里其他的人格格不入的时候,我有两次看见了你。我......”
  这句话说得很巧妙,我仿佛掉进了一个缝隙之中,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下去。她刚好这个时候转过身来,我望着月光照在她那陶瓷一般的眼睛上,张开嘴巴想继续说下去。就在这时有人尖声叫道:“她在那儿!那里!那里!”
  我猛地转过身去。一个法国军官和他的女伴溜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他用手指向河的对岸,而不是指着我和我面前的姑娘。这个军官身边一个娇气十足的女人也跟他一道喊叫:“在这里!在外面!”一大群客人听到这对男女的惊呼,从敞开的门里冲了出来,涌到了走廊上。
  刚开始的时候,喊叫声使我想起了海员欢呼即将拢岸的船只,聚集在走廊里的人群则使这个法国军官意识到应该保持镇静——社交场合的礼仪是一位受到约束的女神——他猝然装出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情,让人们注意小河对岸的一个点。那里,一排风灯在黑暗中移动着,有好几十团火光,接着是好几百团,聚集在远处的河岸上。火光中一个金色的东西在闪烁着,走廊上观望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那个闪着金光的东西在移动着——是马匹的挽具!——在夜幕中成双成对地跳跃着,拉着一辆雪橇,雪橇反射着挽具的金光,照亮了上面的天空。
  雪橇和马匹——一共是十匹马——在河岸停了下来,光亮反射在河面的冰上,在我们这边看来显得很模糊,一阵阵笑声从对岸飘到这里,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一群五体投地的农民一边跟在雪橇的后面步行,一边哼着小曲儿,有柔和的女高音,也有浑厚的男低音。
  突然,跟其他的客人一道背靠着栏杆的杜布瓦侯爵大声嚷道:“为全俄罗斯的女皇三声欢呼!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走廊上的人群爆发出自己美好的激情,仿佛那位裹着白色貂皮的女皇能够分辨出每一个人的声音,知道哪一位崇拜者应该受到奖赏,哪一位应该遭受流放。
  杜布瓦挥了挥手,让乐师演奏音乐,客人们开始在寒冷的露天跳起舞来,继续着刚才的晚会,仿佛女皇会提拔玩得最开心的人。我注视着被风灯照得通亮的马车,火光反射在涅瓦河灰色的冰块上。
  我瞥了一眼身旁那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她觉察到我很困惑,就说:“是女皇。她是来庆祝融冰的。俄国人盼望春天盼了很久,要花很长时间去欢迎春天的到来。”
  “你……英语讲得很好,”我说。
  “作为一个德国人,你也讲得不错。”
  “我不是德国人;我只是参加普鲁士军队的训练。”
  “你是在那里学会跳舞的吗?”
  我又扫了她一眼,发现她眼睛里充满了笑意,我也不禁笑了起来——我笑得很轻松。
  “我这辈子还没有参加过舞会呢,”我告诉她,这也是事实;可我当时想我不应该承认这个事实。
  “那就可以说明问题了。”
  “你是说我跳了舞?”
  “不是。你的脸色。参加舞会的那么多人,只有你感觉跟别人不同。”
  我给她逮了个正着,吞吞吐吐地说:“每个人……都是……很开心的样子。”
  “外面的表情是一回事,内心的感觉是另一回事。在俄国,有感觉的是那些空着肚子,跟在金色的马车后面来看一眼荣耀的人。”
  我意识到她向我袒露了一个内心的秘密;在星光下的这两分钟里,我们俩都倾诉了各自的衷肠。
  “这么说你认识我的女儿了,”我身后有个声音说。我来了个向后转。说话的人是谢特菲尔德。
  我回头瞅了瞅那个年轻的女子,又瞅了瞅他。“是的,”我说。
  “我在纳闷你是怎么到达俄国的,”谢特菲尔德勋爵说,“到俄国的路很难走。杜布瓦侯爵告诉我你和你的朋友居然是坐着一辆敞蓬的雪橇穿越了边界!你一定是很紧急,连等船的工夫都没有。”
  “我晕船,所以宁愿走陆路。”
  “可是边界比海上要危险得多。”
  “除了狼和哥萨克人之外,也没什么。”
  音乐声并不大,因为乐队在屋子里面,而大多数的客人都来到了走廊上。我也没有压低嗓门。富兰克林鼓励我要大胆,甚至傲慢一点都是可以的;他说,时髦社会里的人崇尚武断专横,因为他们自己胆小怯懦。我的声音也不是很大,这一点可以肯定无疑。但是,走廊上静悄悄的,不是一下子静下来,而是时断时续:人们嘀咕了一会儿,然后听到我说起哥萨克人,便又寂静无声。我看到戈尔洛夫跟夏洛特·杜布瓦肩并肩站在一起,那样子是要让自己不被别人看见。
  谢特菲尔德勋爵朗声大笑,笑声在突然出现的宁静之中显得分外响亮。“我年轻的朋友,他们在弗吉尼亚是没有哥萨克人的!”他说。“你当然不知道哥萨克人长得什么样子了!”
  人群笑着,摇着头,仿佛我是一个大傻瓜。
  “他们头上裹着狼皮做的披肩,”我本不必这么大声的,“骑在马上那样子就像是在马上出生的一样。首领戴着一个狼头,那是他的帽子。”
  这一次,走廊里的寂静让人觉得耳朵难受。
  “我们再跳一曲小步舞吧!”杜布瓦招呼着。他向乐队做了一个手势,乐队又开始演奏起来。大家兴高采烈地笑着,走着,跳着舞,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对不起,先生们,我明天要起早,”谢特菲尔德说着,鞠了一躬,快步走开了。
  我的眼睛四处搜寻他的女儿,但不见她的踪影。
  戈尔洛夫走上前来,点了点头,调侃似的表示赞许。“巧舌如簧,”他说。
  “哥萨克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哥萨克土匪让女皇很难堪,所以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要做一个好公民就得瞎着眼?”
  “你生活在哪个世界上?”
  “我希望见到一个更好的世界。”
  “你真是个乡巴佬。我也灌醉了,做个乡巴佬得了。”戈尔洛夫匆匆走了,从杜布瓦、米特斯基和谢特菲尔德的身边经过。他们三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低声嘀咕着。
  我再次转过身来,注视着河对岸那辆金色的马车和周围那群举着风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农民。
  我在宴会厅的桌子旁找到了戈尔洛夫。我倒了一大杯酒。“咱们走吧,”我对他说。“我一个晚上把咱们的前程给毁得够多的了。”
  “你弄错了,”他说着,一口喝干了高脚杯内清澈的酒,我知道那一定是伏特加。“喝酒、打架是成功的秘诀。不掉到底就弹不起来嘛!”
  “走吧,”我说着,扶着他来到门口。
  我们俩手挽手趔趄着朝雪橇走去,这时杜布瓦家的一个仆人赶过来说:“二位先生,侯爵要见你们。”
  那个仆人领着我们朝住宅旁边阴影处的一个小屋子走去。我瞅了一眼戈尔洛夫。“要去木屋?”我不解地问他,他耸了耸肩。戈尔洛夫清醒的时候什么也不怕,喝醉就什么也不管。
  仆人轻轻敲了一下门,不等里面答应就打开了门。我们走了进来。这是一间看守花园的小屋子,一根蜡烛发出桔黄色的光芒,照着一堆挖地、修剪、松土用的工具。杜布瓦和他的朋友米特斯基在这里等候我们,他们刚才一直在踱步、抽烟、喝着一瓶伏特加酒。仆人出去后,把门关上了。
  杜布瓦首先开的口。“明天,我们,还有我们的几个朋友要送一批货物到莫斯科去,这是皇室的私人事务。这批货物对我们很重要。目前皇家的政策是,所谓来自哥萨克人的危险根本不存在。这样我们就不能派军队护送,也不能派类似士兵的任何人前去护送。不过,如果你们见到过‘狼头’——”
  “克劳德!”米特斯基打断他的话,提醒杜布瓦不该在他跟前提及这个名字。
  “——或者你们认为是‘狼头’的任何东西,”杜布瓦继续说道,“在圣彼得堡附近活动,那么我们就不能无视危险的存在。”
  戈尔洛夫紧靠在我身上,嘀咕了一句话,其实声音很大,屋子里的人谁都听得见:“我来解决。”然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我们的主人跟前,从米特斯基手上接过那瓶伏特加。“我可以吗?”他问。“谢谢你。嗯。俄国的伏特加,好极了。那么你们用得上我们了!”
  “只要两个人,”杜布瓦说。“刚到圣彼得堡的两个人,这样看起来就不像是卫兵,而是伙伴。”
  “这听上去很危险,”戈尔洛夫说。他的话语结结巴巴,但思路却很清晰。
  “一点也不危险。我们派出去的雪橇很快,遇到任何危险都可以很快地躲开。”
  戈尔洛夫喝了一大口,把瓶子“砰”地搁在一个装工具的匣子上,挥手让我跟他一起走。他到了门口,说:“来吧,他要找谁就找谁去。”
  “我们需要……有胆量的人!”米特斯基赶紧说。“可以说是近乎卤莽的胆量。”
  “就是保护一批私人货物,抵抗根本不存在的危险。”
  “这批货物对我们很重要!”杜布瓦也表示承认。
  “那么我们就得拿生命来保护它。”戈尔洛夫把头朝远离两位绅士的方向一偏,假装擦一只眼睛,同时用另一只眼睛给我递了个眼神。
  “我们给你们支付一千金卢布,”米特斯基说。戈尔洛夫咳了一声嗽,然后试图掩盖自己的惊讶。米特斯基这时已经断定,如此高的重赏一定会让我们接受这个使命。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天亮的时候我们派一辆雪橇到你们住的地方来接你们,我们的货物就从你们那儿出发。马匹和一切必需品,还有介绍信,都会准备好的,介绍信是写给沿途可能要停靠的各个庄园的。”
  戈尔洛夫又拿起酒瓶。“嗨,亲王。看来您已经找对人了!”说着,他喝了一大口正宗的俄国伏特加。
  “不对。你们的钱值个屁,”我说。
  戈尔洛夫把一大口酒喷到主人的身上,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一……一千……千金……”
  我走上前去,面对着米特斯基和杜布瓦,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你们当着众人的面嘲笑我。现在你们又请我们去冒险,而且居然说这种危险是我自己想像出来的。你们还主动提出给我们支付丰厚的报酬。我们答应保护你们的货物。但是,如果我们保证这批货物的安全,你们得答应帮助我们搞到皇家骑兵队的军衔。”
  米特斯基和杜布瓦相互对视;然后杜布瓦回头看着我,用一种在我看来是钦佩的微笑说:“就这么着吧。”
  “还有,你们得支付两千,而不是一千。”
  “这也可以,”米特斯基说。我转身面对着戈尔洛夫,朝他眨了眨眼。
  我扶着他走到住宅的前面,来到雪橇的旁边。戈尔洛夫的喜悦之情喷涌而出。“那是……我见到过的……最伟大的事情!”他嗡嗡地说。
  “安静!别让他们听到你扬扬得意地自吹自擂。”
  可他还是听不进我的劝告。他倒在了雪橇的底板上,佩奥特里用舌音召唤马儿,把它们又赶回到冰冻的街道上。戈尔洛夫声大如雷,就连河对岸的人都能听见:“我跟一个天才一道回到了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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