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额山下三里外一处小茶铺,大白天,下午,该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客人却稀稀落落。
茶铺子的茶郎跷着二郎腿坐在板凳上打蚊子、赶苍蝇,一阵暖风徐徐吹来,差点没舒服的合起眼皮。他打了个呵欠,感叹起来。
唉!这年头好似正应了那句话:"乱世必有妖孽出——"
打这白额山上来了咬人的山大虫,日日扰人不休,报上县衙,衙里拨了几个官差,联合附近几个猎户要上山打虫,怎知从此一去不复返,教这附近几里的几户人家搬的撇、走的走,原来热热闹闹的一个小村落,就这样渐渐的荒了。
开铺半天下来,没瞧见半个人影,倒是蚊子打了不少。
哇哇!老子身上没油没血了,这堆蚊子还好意思叮他。果真世风日下,连蚊子都没良心了。
村里人都快走光了,问他怎没跟着走。走?走去哪?这年头,唉唉……天底下净踩在天子脚下,到哪里没有苛税、恶霸?那可是比山里大虫还可怕的。老虎吃人,起码只吃肉;外边那些恶霸,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这村,算可以住人的了。
不仅他没走,附近还有几户人家也没走。这里人自小就是依山而活的,这一走,像他,一张嘴还好想办法;一家子嘴要养的,拿什么养?吃树根啊!又不是荒年就吃树根,遇到大旱时怎么活?
他是靠着卖茶水、茶点过活的,早先人人往山里跑,多多少少让他赚一点米粮度日,现今山里有虎,人跑光了,这茶铺生意就靠着难得过路的行人、客商照顾着,好歹没让他挨俄。已经算不错了,起码他还好端端的坐在这让蚊子咬。
说来这蚊子还算与他为伴,要连蚊子也没了,这村不更冷清了。
思及此,瞧见一只蚊子正往他腿肚子叮,他索性也不打、不赶了。好歹要这蚊子与他相依为命。
日子无聊得发慌,茶郎迷迷糊糊又要昏睡过去,不远边的一阵烟尘与骚动让他清醒过来。茶郎眯起一对鱼眼,望那方向想看个仔细。
好像有人朝这方向过来了,不晓得是什么阵仗。
一乘轿子高高的抬在队伍中间。几个脚夫都是面生的,看来不足本地人。几匹铁骑护卫在轿侧,不知这轿里坐了个什么样的人,偏要这样多人保护。
那行人在小茶铺前停了下来。一个看来像是领队的男人下了马,走到轿窗旁,与一名小婢说了几句话,听不清楚说些什么。然后轿帘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只雪白的皓腕,将婢女招到轿门前,教茶郎差点没看傻了眼。
那是……那是人的手么?这辈子没瞧见有人的手长得这么奇怪的。怎么可能那么白,白得像玉——不不,简直就像山头上的冰雪一样了。
他这辈子活到这把岁数,虽然还是王老五一个,可女人也见过不少了,就没见过哪个女人有这样的一双手——不知那只手的主人究竟是男是女?
他发觉,他竟然被那只手给迷住了,单单是一只手…
"夫人说就在这歇歇吧。"小婢女向众人说道。然后才转身扶着轿内的人儿走出来。
他一瞬也不眨眼的直盯着那人看,想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儿才配拥有那一只玉手。
"夫人,小心。"婢女小心翼翼的将轿中的女人扶出轿子。
女人举止优雅的走出轿外,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那是一张让人自惭形秽的脸孔,那是一身叫人不敢逼视的高贵。什么叫作天,什么叫作地,这自小就在小山村土生土长、没见过世面的茶郎,终于知道那话的含意了。
听见婢女叱道:"是哪里来的野人,眼睛睁那么大?"
他醒了,从梦中醒回现实。仰望着少妇的美颜,吞吞吐吐才说出话来:"我……我……是茶铺老板。"猛然瞧见少妇怀里的小娃儿,他惊讶得差点没跳起来。这……这是——"他刚刚怎没瞧见这娃儿?
他问得莫名,少妇也答得莫名。"我女儿。"她不知道为何她曾和这样一个乡野鄙夫说话,更不知自己何必为他解惑,尽管她一眼就认定这人不存恶意,但与陌生男子讲话,总是失礼。
"你是老板正好,大伙渴了,赶快来招呼一下!"护卫将茶郎拉离女主人身边,用半命令的语气道。
茶郎不敢再偷瞧少妇半眼,只专注的替大伙倒茶水、弄茶点。
他将一张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后,方请那少妇坐下。"夫人,这边请坐。"
少妇看了他一眼,在那桌前坐下,清声道:"谢谢。"
"哪里,应该的,应该的,不知夫人想吃点什么?
一旁的婢女代答道:"就给咱们来些清淡一点的,我们家夫人吃素。"
吃素?莫不是菩萨了!他暗暗猜想。替少妇倒了茶水后,忙到后头张罗吃的。
婢女怕女主人抱孩子手酸,又道:"夫人,小姐春香来抱吧。"
"别忙,妞儿才多重。"少妇淡淡的道。望了望远处山哪。"过了这山,还有多远才到京城?"
春香未开口,话就被接走了。她瞪了眼抢她台词的茶锦老板。
"还有十来天路程呢。"正巧送餐点来,听见了问话,顺口就回答了。他抬起头,关心的问:"你们要过这白额山?
"白额山?这山不是叫凤凰山么?"护卫头领疑惑的问。
一听这问,就知过他有责任警告这群外地人了。"那可不!以前是叫风凰山没错,只是现下这山没风凰了,只有白额黄毛的山大虫,所以就改叫它白额山啦!"
"山大虫!"春香尖声叫过:"你说这山有老虎?"
"是啊,还会咬人呢!你们真没听说么?"这丫环的嗓门还真大。
茶郎掏掏耳朵,抬头瞧了瞧天色。快黄昏了。他好心建议道:"要过这座山,不花上半天是不可能的。现在太阳快下山了,夜里在山里危险,听说这山里头的大虫可不止一条。不如你们回头走,到村里借住一宿,明早再起程比较安全。"
少妇听着听着,不觉蹙起了一双蛾眉。"好是好,但……"
注意到少妇眉头深锁,他不禁间:"怎么?你们赶时间么?连一宿也停不得?"
"我们家老爷病了,正等着我们带救命的药上京城呢!"春香插嘴道。怪了,怎么这野人老爱跟夫人说话!八成没安好心眼。
"什么救命的药京城没有?"他还当京城那样大的地方该什么东西都有呢!
"反正就是没有,你管那么多。"春香一话堵住茶郎的好奇。
少妇望向春香手上的包袱,那里有一手心江南的泥土。夫婿令春才任职京城,正要施展报负,没想到却水土不服病倒了。来信催得急,她也担心,遂自行将药引子送上京城。
低首慈爱的瞧了眼怀中熟睡的女儿。妞儿今年才一岁半,连爹都还不认得呢。悔教夫婿觅封侯?她自嘲的笑了笑。
"休息够了就上路吧,还有好一段路要赶呢。"此刻她只想飞奔到夫婿身边,一家人团圆。
"是。"才说完,一群人就动作起来,准备出发。
茶郎见他们要走,心中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手里捏着一锭刚刚护卫头领交给他那足够他活上一个月的白银,他走向前。"我说夫人啊,你们真的不等明早再走么?山里老虎凶得很,很可怕的。"
少妇早进了轿子。这时她掀开轿帘一角,微笑道:"我们会注意的。"
他呆住了。光注意是不够的啊!本还想劝,却被护卫头领给打断。
"好了好了,莫废话了。凭我们一群男人带刀带剑,别说老虎,就是年轻力壮的虎见了我们,也要怕的。"护卫艺高胆大,并不将区区几只老虎放在眼底。
"好歹入夜时,火把点亮些,老虎怕火。"茶郎还是替他们担心。
他的话引来其他护卫和脚夫的笑。他们不怕虎,所以都笑得很不以为然。
只有茶郎眉头不展。老虎是山里的王,它要吃人,谁躲得过?他不该就这样放这群人入山的,否则他铁会一辈子后悔。
但众人并不再理会他,轿子一抬,一队人马就浩浩荡荡的往山里走去。
没了作生意的兴致,趁着太阳未下山,茶郎胡乱的将铺子收了收,回家去了。
夜里,下了雨,雨点打在屋顶上,漏了几滴下来。夜雨扰人。他翻来复去就是睡不着觉,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不知那位夫人和那些人过了白额山没有?有没有遇上麻烦?平不平安?
这辈子还是第一回这么将心悬在一个人身上。心里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千万莫有事发生才好啊。他祈祷着。
★ ★ ★
雨下到早晨方歇,不好的预感也持续到早晨。
天一亮,一夜未合眼的茶郎便披了袁农,带把破油伞和柴刀往山里走去。
昨日那张如花美颜蓦然窜进脑海里,眼前浮起血淋淋的一幕。他知过一夜的不安是因为何故了。那是噩兆,那位夫人……恐怕凶多吉少。
越深人山中,那血腥味就越浓。在一条险狭的山道上,他找到了那顶颓倒在泥地上的官轿子。心凉了.
马匹都跑光了,人呢?遍地是模糊的残肢血肉。血与雨水相混,颜色淡了,腥味却丝毫未减。破烂的衣衫料子碎了满地。
他焦急的四处搜寻着可能的生还者以及那一双皓腕。
不过就是一个晚上的事,护卫和脚夫没了,小婢女也没了。
站在这人间地狱之中,他差点没乱了心神。四周围是那样寂静,静得死气森森,直到一丝细微的抽息声那样虚弱而又清晰的传进他耳里,他猛然惊醒。
顺着那声音寻去,在山崖下一攀岩而生的树枝上,他看见了那皓腕。依旧晶莹如玉,只是已然香消玉殡。
他呆站在崖上,有好一时间无法反应。直到那细微的抽息声再度传来,他才又醒神过来。
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将悬在树枝上的女人尸身弄回崖上。
女人未合上的眼写着惊恐与不甘。令他更为吃惊的是,已经没有温度的冰冷身躯竟还紧紧的抱住幼小的孩儿。
这娃儿不足两岁吧,全身都冻坏了。他小心翼翼的拉开女人的手,将尚有一息的女娃儿抱出来。
不胜欷吁的轻叹,不知是因为不忍心看女人死犹不能瞑目,抑或是为自己曾经有过的绮思感到遗憾。
望着遥远京城的方向,他突然想起昨日茶铺子的短暂邂逅里,她说:他们要去京城,要带江南才有的药去救她丈夫。
只是,她丈夫究竟是什么人?姓啥名啥?家居何方呢?
望着望着,他又痴傻了。
★ ★ ★
十三年后——
白额山,破茶铺。大白天下午,是生意最好做的时候。
老茶郎正忙碌的招呼着来往的行客。
几年前,因为山里虎患而搬走的人又陆陆续续回流进来。问为什么,说是外头的世界不比这故乡好哪去。人啊,都是念土、思源的。
既然搬到哪里都一样,索性搬回自己的家乡地,也算落叶归根。所以老茶郎这茶铺子的生意近年好像又兴旺了一点,可也就只那么一丁点儿,毕竟只是卖茶水度日的嘛,若连卖茶水也能赚大钱,那他这祖传的行业早发啦!
开茶铺子,说来,也不过就是赚点铜子儿糊糊口罢了。要还有其他,便是警告这些外地来的行客山中有虎。十多年来,他早已将这不支领杯水车薪的事当作自己的责任。
"客倌,你要过白额山啊?"刚听说这桌的外地客人要入山,他这几年有点重听的耳朵就尖起来了。"
"是啊,听说这山里有老虎,不知是真是假?"那客人作书生打扮,身边带着一个书僮,说是要趁赶春天,进京赶试。
"可假得了么?前几天咱村里的王大才教虎给吃了。这虎啊,在这山里当王当了十几年了。"老茶郎说得口沫横飞还不过瘾,索性搬着板凳到桌边坐下,还免费赠送一盘花生磕牙。
"哦,难迸都没人上山赶虎么?"书生好奇的问。
"赶虎?谁有那胆子?这年头官不官、老爷不老爷的——"思及这书生似说过要赴京赶考,要让他中了,不就是个。官不官"的"官"了?老茶郎忙住了嘴,干咳几声又追:"呃……小老头儿是说——"
"不打紧,您老说的也是事实,当今朝政的确是有许多弊端,就是因为有这些虫虫将天下给蛀坏了,才需要有人去将蠢虫给捉出来。"书生即时的介人话题,给老茶郎省了欲盖弥彰。
毕竟仍踩在天子脚下,倒还没有人敢直呼天子昏庸无能。
老茶郎不禁多瞧了这书生儿眼。只见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倒没有一般读书人的酸腐。心下对他的好感多添了几分。
"年轻人,你志气不小啊。"老茶郎笑道。
"可不是,我衣公子可是状元才呢!"原本在一旁静默不语的书僮突然出声,惹得自家主子脸都红了。
书生的扇柄轻敲了书僮一下。"快别胡说了。"
小书僮还不知自己惹主子尴尬,抚着头顶兀自道:"本来就是嘛,还怕人知道。"
书生闻言,板起脸孔。"大雁!"
大雁这才知道主子的不悦,忙捂住嘴以示忏悔。
老茶郎觉得与这书生还算有缘,看了看天色,西边大一块乌压压的云往这儿飘来,怕是要下雨了。原来是天气要变,难怪他这把老骨头从今早就不舒服。
"年轻人,我看这天也快黑了,待会恐怕要下雨,不如你们爷俩就随老头儿回村里住一宿,明早再走,也省得人山里遇见老虎麻烦。"
书生闻言,抬头望了望天色。权衡不急着赶路,遂问:"府上住哪?冒昧打扰,会不会不方便?"
唉,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说话这么文诌诌的。
"不打扰的,家里就只老头儿和一个妞儿,倒是房子小,要委屈你们一晚上了。不嫌弃的话,待会儿等我把铺子收一收,就随老头儿来吧。"见客人渐渐也疏落了,干脆趁着没雨,把铺子收一收回家去,省得下雨麻烦。
附近也没什么客栈野店,聪明人知道该留这一宿。明知山有虎,偏上虎山行可不是明智的举动。所以书生忙不迭道:"那么就叨扰了。"
"喂,老茶郎,茶钱搁在桌上了。"另一桌的客人呼喊道。
是熟客。老茶郎答应了声:"您尽慢走。"又回头向书生道:"喝酒不?等我回头顺便打点烧酒去。"
书生恭敬的作揖。"您忙,不必费事的。"
待所有客人都走光了,老茶郎将铺子也收拾了。
他收拾得很快,可是西山那片乌云来得更快。天未黑,云层一罩,挡了日光,这山里就昏暗得犹如黑夜,更逞论那倾盆的大雨有多么冷人了。
寒风、冷雨,侵骨发麻。老茶郎风湿疼了。
今早出门忘了带遮雨的,书生那把油伞也遮不住三个人。
三人站在茶铺子的茅屋顶下,计量着要不要冒雨回村子里。没多少时间让他们考虑,因为一人夜,就连这离白领山有三里远的茶铺子也难保不会有大虫出现。
正打算冒雨回家,就见着远远的有灯火朝着这茶铺子过来。
那灯火,摇摇欲坠的,看来似乎要熄,却又未熄。看不清是谁人往这儿过来,老茶郎却凭着那步履的样态略略猜到是何人。
"妞儿,大妞!是大妞么?
风雨声大,老茶郎怕那人没听见,又连续喊了几声,直到对方传来回应。
"阿爹,别喊了,再喊声音都哑了。"话才说完,就见一个小不点穿着蓑衣带着伞,将灯笼高举到老茶郎面前。一张小脸蛋包在蓑衣里教人瞧不清楚。
"是么?声音哑了?"老茶郎忙把女儿拉进铺子里躲雨。
"哑了,回去熬姜汤。"大妞将破油伞塞进老茶郎手里,又道:"就说今晚准下雨,偏不信我说,这雨淋下来,又闹腿酸,瞧我替不替你捶腿。"
"好好好,不捶就不捶,让阿爹一个人酸死、疼死,成不成?"
"不成不成。大妞捶腿就是,不教阿爹酸疼。"她最忌讳这"死"字了。
迟了片刻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又说到那"死"字去,老茶郎立刻自掌嘴道:"爹说错话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这对父女异于常人的谈话让书生不禁对这唤作"大妞"的小姑娘好奇起来。
"您老有福,令嫒真孝顺。"
听人夸奖女儿,老茶郎眼角都笑开了。"可不是。我这女儿世间第一好,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呢。"
书生笑看着大妞手上的微弱光源道:"这会儿令嫒不正打着灯笼了?"
老茶郎听说这话,笑得更开心了。
书僮大雁一听,差点没说:老茶郎"卖瓜",公子还帮他卖。没说,是因为识相、知时务,怕被主子叨念,况且今夜可得借住人家家里呢。
书生开口,大妞才注意到茶铺子里有其他人。"阿爹,他们是?"
老茶郎说:"大妞,今晚家里有客人了。"
"喔。"
雨势没半点转小的趋势,再不走也不成了。趁着灯笼还亮着,一行人终究还是冒着雨往村子去。
★ ★ ★
进了屋,点起烛火。所有人的衣裳几乎没一处是干的。
"冷啊冷啊,这雨下的冷死人了。"老茶郎忙催着女儿进房去换件干衣裳,自己则连忙赶着升起炉火将屋里烘暖。
大妞换好衣裳,顺便捧了两套不乏补丁的旧衣出来。"公子,不嫌弃的话,我阿爹的衣里就将就着换穿一晚吧。穿湿衣服会生病的。"
书生正用干布擦拭着脸面,听大妞一唤,转过身来。瞧见大妞白净的脸庞,一时间呆愣了半晌。
适才天色昏暗,又下雨,没仔细瞧这姑娘的相貌,只觉得她的声音清脆悦耳,相当动听。现下就着屋内的火光看清她的容貌,出色脱俗的容姿委实令他惊讶。
不自觉偷瞄了正在生火的老茶郎一眼。老茶郎长相极为普能,小眼睛、塌鼻子,斑白的发胡乱扎着,和大妞没半点相像处,想必这大妞起像母亲了。只,若像娘,老茶郎娶这样如花的娇妻,倒算是牛粪插鲜花了。可惜、可惜"
"公子?"迟迟不见书生回应,大妞不禁再次出声唤道。
不、不,不该这么想的。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这老茶郎相貌虽普通,但心地倒好,待人也热诚。书生甩开适才以貌取人的心思。
回过神来,书生接过那粗料布衣,道了谢,与书僮大雁到后头去换下湿衣。
大妞又接手老茶郎手边的工作。"阿爹,你也快去换件衣裳,这里我来。"
屋里生了火,驱走寒意不少。大妞将锅碗瓢盆搬来这火炉旁张罗起晚餐来。小小年纪,手脚却相当俐落。一会儿,老茶郎也换上干衣服,出来帮忙。
"腿还酸疼么?"大妞问道。
"回屋里暖和起来就好多了。"老茶郎答说。"多亏你先前找来的那草药,现在就算痛起来也没以前酸疼。"
大扭放心的笑了笑。"不疼就好。"
晚餐在父女俩的合作下,热汤、菜肴很快的陆续端上了桌。
后边房里,大雁则正与主子压低声音说话。
大雁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他一边服侍主子更换衣物,一边道:"公子,这老茶郎的女儿模样挺俏的。"
书生不答话。大雁又说:"这荒山野村咱也走过不少,就没见过有哪里的村姑、村妇有这样细致的容貌,哪一个不是生着一双大脚、大手的,连府里的小丫头都比不上呢!偏这白额山下,竟出了个这样标致的小姑娘,还真是稀奇。"
书生没吭半声。大雁继续道:"老茶郎女儿现在年纪还不,再过个三、两年,怕要更漂亮了。可惜这荒山野村,届时哪里找一个好儿郎来匹配?要是许给一个像老茶郎那般的,可真是暴珍天物了。"
书生笑了出来,拉整好腰带,板起脸说:"大雁,你何时成了人家姑娘的爹啦,连这事也穷操心。小姑娘要许给谁,干你何事?
大雁还想再说,"可是公子,你不觉得——"
"够了,快换你的衣服,休再胡说,别忘了咱们俩现在是在谁家屋檐下。"
大雁委屈的抿起嘴。公子明明也是这样想的啊,怎就不准他讲?
"公子,你们衣裳换好了么?快来烤火怯怯寒吧!"大妞的声音从房外传来。
书生望了门外一眼,答应道:"就来。"迳自走出房间,丢下话多嘴杂的大雁。
老茶郎父女所准备的晚餐相当简陋,却已是尽他们所能提供最好的盘中食——有粥、山菜、胰制的野味腊肉、热菜汤与薄酒。
书生深谙为客之道,默默吃着盘中的食物,并不皱半寸眉头。倒是大雁沉不住气,从包袱里拿出自己带的卤牛肉片夹馒头吃。
老茶郎将一切看在眼底,心下对这书生的好感又添了几分。他忙为客人布菜。"不好意思啊,临时没准备,就剩这些东西招待,请不要介意。"事实上,这餐已比他们平常吃喝的要好上好几倍。
"哪里,您老肯让我们借宿一宿就已是大恩德了。不然这临时还不知往哪儿投宿呢。"书生淡淡的道。
大妞低头吃着饭,没介入谈话。
老茶郎是个殷勤的人,书生也不沉默。一餐下来,两人相谈甚欢。
从谈话中,老茶郎得知这书生也来自江南,是书香世家的子弟,难得他没有一般富贵人有的骄气,颇中他的心意。
女儿终究要嫁人,他也老了,不可能永远照顾大妞。想替大妞择一门亲事,只是这附近总寻不着好人家来托付女儿终身。一年一年过去了,大妞再过几个月也要及笄了,及笄的姑娘还没许人,是要被笑掉大牙的。虽说附近人家有儿子的,个个对大妞中意得不得了,可看看那些王二麻子,配哪个,都嫌不妥当。
现下可好,来了这么个少年郎君,可不正是天意么?天注定不让大妞这朵娇花埋没在这荒村里。
花儿,要开在繁华的地方才有人欣赏的。
他瞧了瞧女儿,又瞧了瞧书生,越看越觉得两人相配不过。心里打定了主意,嘴巴便自动开口:"我说,年轻人,你出这趟远门,家里没妻小悬念?"老茶郎拐个弯儿又抹个角问。
书生是聪明人,晓得他话里的弯弯角角。"怎不悬念?家父母叮咛得可勤呢。"
多话的大雁又插嘴道:"老茶郎,咱们家公子还未成亲,哪来妻小悬念?"
"喔,呵呵……"虽然不大喜欢这叫大雁的书僮,但他的快嘴倒挺帮忙的。顺着大雁的话,老茶郎又问:"像公子这般人品,难道父母还没许亲么?"
大雁因为无聊至极,又抢着答话:"我家公子忙着读书科考,还没打算娶妻呢。"
老茶郎的"司马昭之心",书生也清楚。趁着老茶郎和大雁聊得起劲,他多瞧了大妞几眼。越瞧,就越觉得这姑娘不像出身山野之人。
大妞正挨着烛火,拿着针线做针湍。察觉到注视的目光,抬起眼来,正好和书生四目交对。
那双盈盈漾漾的大眼,黑白分明的黑玉镶着白玉,让他坪然心动了下,急急别开眼,重新计量着老茶郎所打的算盘合不合算。
老茶郎分明想将闺女许他。他未婚,女未嫁,若就此成就一桩姻缘,倒也无不可。况且这女孩又生得细致美丽,处莽野中却无半点粗俗气味,若非这蓬门贫寒,的确是可以配得上他的。这一路到京城,路上有佳人相伴,免去读书烦闷之苦,也是不错,只是……与京城官家名媛相较之下,即使道女孩再脱俗,仍旧如同野花野草,不堪摘采。况若有朝一日,他一试及第,登黄榜,禄爵加身,娶这茶郎之女为糟糠妻,若被人知晓,恐要沦为笑柄。
"年轻人?年轻人?"老茶郎呼喊道。他已经从大雁口中打听清楚这书生没娶妻,也没定亲,是个可以托付女儿终身的对象,遂兴致勃勃的想替女儿提亲。
书生从思绪中醒神过来,看见老茶郎兴致盎然的表情,他要说些什么,也猜着了八分。但他还是保持礼貌的问了:"老丈,有何事吩咐?"大雁显然也知道,竟拿着暧昧的眼神流连在他与大妞之间。这大雁!回头不拧他一把,老学不乖。
真要开口,老茶郎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大妞,你先回房去。"
"阿爹?"大妞抬起眼,直盯着老茶郎看,眼里有无奈。
"快,回房去。"老茶郎催道。
大妞无奈,只得依言回房。
堂内只余三个男人。老茶郎说:"年轻人,小老头儿也不拐弯了,老实说我是有意思想将闺女托付给你,你如果愿意,留在这儿,拜了堂,带她一道上京城去。"
老茶郎不拐弯,书生却抹了个角。"怎么没见到尊夫人?"
"妞儿的娘早些年就被山上的虎叼走了,大妞自小没有母亲,希望你不要介意她没受过母亲教诲。"
"原来如此,这虎患真严重。"
何不是。"哎,怎又说到老虎身上去了?老茶郎又将话题拉回。"我刚说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公子我看——"
书生扫了大雁一眼,轻声道:"闭嘴。"回过头,又道:"在下父母远在江南,婚姻乃人生大事,未向双亲禀告,小生不敢妄自决定。"
书生回话里的不热中让老茶郎热情跟着减了三分。可为了女儿的幸福着想,他不懈又道:"你说的也是,是该先问问爹娘。不如这样吧,如果不嫌弃咱家大妞,你留样信物下来,等回去问过了你父母,家里人答应了,就来接大妞,怎么样?"
看书生不答话,老茶郎眯起眼。"还是……你嫌弃咱们家里穷?"
书生略皱起眉头。"不是的,只是……恐怕误了姑娘的好事。"
老东郎一意要将女儿推给这书生,"不会的,就三年,我让妞儿等你三年,如果家里人不反对,就让大妞跟你吧。"
"这……"推不过老茶郎的要求,书生只得留下信物。反正三年后,他不来,这姑娘该会自寻人家嫁了吧。
书生犹豫着要拿什么东西当信物。老茶郎得到书生首肯,高兴得连眼睛都尖起来,一看,就相中了挂在书生腰际的玉坠子。
"就用这坠子当信物吧。"说着说着,他就自动将那玉坠解下来,收进怀里。
书生一看,皱起了眉。那可是他家的祖传之物,被拿走了,回头他怎么跟家里人交代?难不成真要娶了这茶郎女儿?
反应未及,老茶郎又将另一块通体色红的玉映塞进书生手里,说:"这块映,是大妞自小系在颈子上的,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只这玉有点价值,你收着吧。"
收?怎么收?这可不是收一块玉映而已,而是"附赠"了一个"妻子"啊!
不想告诉老茶郎被他拿走的玉所代表的意义,免得他更会错意。书生蹙起后,在老茶郎殷殷注视下,勉强将"交换"来的玉映收进袖袋里,没有多瞧半眼。
这一夜所发生的事,有点儿莫名其妙。
老茶郎将自个儿房间让给书生主仆睡,自己则在堂中铺了层干稻草窝一宿。
深夜,有床,大雁睡死了,还打鼾。书生躺在硬木板床上却睡不着,听见房外有细微的声响,他披着外衣开门察看,发现大妞站在外头。
大妞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门就开了。她不安的垂下眼,从衣袖里掏出一件东西递到书生面前。
是他的玉坠。他不明白她的用意。
大妞迟疑了片刻才开口:"我阿爹他给公子添了不少困扰吧,请不要挂意。"
烛火相当微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见她双手高捧着玉坠,他问:"坠子……要还我?"
她点头。
玉坠可以拿回,他却反犹豫了。这女孩比他所想像的还要聪颖灵慧。"你爹没说交换玉的用意么?"
她点头。"他说了。"
"那么……你不愿意?"他不自觉的知道她的回答。
她点头。
"为什么?你……讨厌我么?"她的不愿意竟让他有点不舒服。
她摇头。
"那么为何不愿?"这山村荒野,哪来比他更好的人来成双匹配?他既好奇,又觉得自尊有点儿受到打击。
"我不能。"大妞怯怯的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答应他了。"少女酡红着脸。
看着大妞脸上的两朵红云,他不禁有些嫉妒起让她羞怯的那个"他"。
"他?他是谁?"
大妞摇头。她让他困惑了。"你叫什么名字?"
"大妞,我阿爹都这么叫我。"
"不,我是说……名字,你没有么?"他突然想知道这少女的芳名。
她仍然摇头。"有的,只是公子不该问。"
书生皱起眉。又是不该问?"这又是为什么?
大妞抬起一双明眸。"因为他……"摇了摇头,微笑道:"公子并没有问名的必要。"
书生为这回答呆楞了半晌。
又是"他"!"他"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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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王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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