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湄娇娃 第六章

  暮霭沉沉,万家灯火燃起,四处炊烟袅袅,正是家家户户团聚,享受晚餐的温馨时光。
  坐落於衚衕小巷内的一处院落小厅里,空荡的桌面上,立着一只白釉瓷瓶,在亮晃的玻璃灯罩下拽长了影儿,静静望着桌前肃着一张俊脸的男人,为身旁的小女子细心上药。
  指沾从瓷瓶中倒出的透明药油,杜冥生托高娇人儿一边的脸庞,将药油在刺眼的五爪红痕上匀润敷开,然後以指腹旋抹推揉,使药效加速渗入肌肤。
  「唔……」凉凉的药油随着指摩点点沁进了皮肤,压抑住脸上麻辣辣的刺痛,芸生仍忍不住轻吟了一声。
  微蹙的黛眉,教他看了拧心。
  「涂上这个,明天就会消肿,也不会疼了。」他语调轻滑如丝,指尖力道柔缓似羽,任谁也瞧不出,此际他的脑子里是怎般狂风骤雨,暴怒得只想陷死自己!
  该死的!什麽「快去快回,千万别乱跑」、「千万别走丢」,他干啥给这种一转头就能马上忘记的叮嘱?又怎麽能胡涂地相信她会「去去就回」?她那股浓得足以害死自己的好奇心,和好骗好拐的天真单「蠢」,他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为何却直到她久去不归时,才赫然警醒?
  一个下午,他像只发了疯的无头苍蝇般,在当空烈日下胡乱飞檐走壁、上天下地急寻,让每条街都熟识了「芸生」这个名儿,却不见任何回应。
  直到市街上的摊贩几乎收市撤空,一眼即可望穿的大街令他已无处可去,他才悬着满心手足无措的焦虑,勉强把夕阳映出的长长身影拉离大街,抱持微乎其微的希望,往居所归去。
  脑中似火般烧灼的混乱,在看见那熟悉院落内散发出的柔柔灯光时,瞬间清明沉淀。
  像漂浮在夜晚汪洋的小船,好不容易抓住唯一明灯,他飞快奔入那座自己亲手打造的港湾,怀着惊喜推开家门──
  门後所见,给他惊喜,也让他错愕。
  惊喜,是因为他没想到,平日在他保护的羽翼下压根不识东南西北的芸生,竟真的回到了院落,让他心上沉甸甸的大石总算安然放下。
  错愕,是因为他没料到,会多出一名陌生男子在她身侧,用「英雄救美」的方式博得了佳人的感激和信任,他因而泛起一阵酸妒;忆及那人眼中显而易见的爱慕之意,他更是心生一股强烈敌意!
  在街上焦急找寻着遗失在人群中的熟悉倩影时,他恼怒过,不停猜测那个笨女人又被劳什子玩意见迷去了魂魄,一去不回;然而当见着她雪颊上不该存在的红肿印记,并得知她险遭凌辱时,他又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深深自责中。
  「令妹在街上独自行走,遇上了几个地痞流氓意图非礼,若非在下适巧经过,及时搭救,恐怕如今见到的不会是这麽简单的小伤而已。」名唤郑诗元的男人对他如是说道,不悦的语气,显然是对他这个怠忽了责任的兄长有所指谪。
  脑海浮现数名不知名的混帐东西,无端冒出,放肆地纠缠她、欺侮她,甚至粗鲁地拉扯她纤弱的身子、殴打她脆弱的小脸,他只恨不得立时把那些畜生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我那时真不该放开你。」他嘎哑低语,指梢轻触她颊上仅存的无伤地带。
  剧烈的疼痛随即在胸口滔滔漫开,健臂再忍不住地把她卷入了怀。「我那时候该跟你一起去的。如果不是我贪顾那些书本,让你自己一人走开,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别这麽想,这不是你的错。」娇人儿低声安慰,小手在宽阔的胸膛上轻拍,想抚平他激动的心律,不忍他又把所有的责难和不是净往自个儿身上揽,把自己弄得好似罪不可赦。
  下巴摩掌着依偎在胸前的柔顺发丝,杜冥生作了决定。
  「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把关於这里的一切都留下,走得远远的!」他要带着她离开这肮脏喧嚣的地方,到另一块净土去,摒弃多余的繁杂纷扰,宁静厮守。
  「明天?」芸生一惊。
  明天就离开,那朱平来得及带他娘来求医吗?如果他们走了,朱大娘岂不是连最後一丝希望都失去了?
  「能不能……别那麽急着走?」她忙问道。
  「为什麽?」男子俊尔的面上有着不解。
  「呃,因为……」糟了,怎麽接话?
  冥生哥哥并不知道她半路曾为帮助朱平而擅自出走,只道她是在前往茶水摊子的路上遭掳,如今她也不敢自行坦承……何况就算说出,他也不见得会答应治人,说不定反会为了避免麻烦,当晚就收拾东西,连夜出城呢!
  她只能尽量想办法延迟离开的时间,盼望朱平早些想通,快快送母亲来就诊。
  心意一定,双臂搂住他劲实的腰身,小女子浓睫下瞬时泪光闪闪。
  「因为我今天真是吓坏了,只想暂时待在屋里好好歇几天,哪里都不要去,也不想出门看见任何人……好不好?冥生哥哥,好不好嘛……」
  温香软玉在抱,娇柔又带点虚疲的声音软软恳求,纵使心存疑窦,他也挤不出半个「不」字。面对她的以柔克刚,他从来都不是对手。
  「好吧,那就再多等几天。等你决定动身了,咱们再走,嗯?」
  她马上点头如捣蒜,甚是欣然,「谢谢冥生哥哥!」
  「天色不早了,我现在去烧水,你先好好泡个澡,等你沐浴完毕,我也差不多把晚饭弄好了。」
  「嗯。」芸生娇懒地颔首,才离开温暖怀抱,看着他挺起堂堂七尺之躯,去为她费心忙和。
  支着细腻的下颚等着坐享其成,娇人儿心窝满是浓腻得足以调出油来的缕缕蜜意。
  她想,天底下只怕再也没有比被这个男人宠坏的感觉,更加美好的了……
  ☆☆☆
  等了两天,没等着预期的朱家人,倒是等到了郑诗元的再次登门造访。
  装着上好胭脂、水粉、首饰、彩带、绢巾的礼盒,和一件件丝绸女装、几疋丝缎,摆满了小厅的桌面。一架精致的梳妆台,由工匠小心翼翼搬入了芸生房内,两名随行而来的丫鬟笑咪咪地把佳人拉进房间,说要为她试衣,留下两个男人在小厅里。
  「礼物一时送得没了节制,还望杜兄别责怪在下唐突。」一身华服端坐厅上,郑诗元脸上挂着有礼的微笑,啜一口杯中清水。
  斜倚座上,杜冥生冷眼眄睨来者隆重的「诚意」。
  「不需要这麽郑重其事吧?」他淡应,什麽道谢的客套话、场面话全部省略。反正对方只不过是在向他炫耀优渥的家境而已。
  郑诗元笑容不减,「倒也不是刻意的,只是见着这些物件,打从心底觉得由芸生姑娘配用再合适也不过,便大肆张罗来了。」年轻的面庞,洋溢着对心上人诉不尽的爱意。「当然,今日此行还有一事相求,望杜兄能大方成全。」
  搁下茶杯,青年整衣敛衽,端正仪容,正色向杜冥生央求,「那日一见之後,在下便对芸生姑娘倾心不已,想请求杜兄将她许配予我。」
  「许配你?凭什麽?就因你对芸生一见倾心?」杜冥生冷淡扯动唇角,「郑公子,普天之下,会对芸生一见倾心的男人何其多?很抱歉我必须告诉你,你的一见倾心并不特别。」
  「不错。我也听闻,杜兄已经为芸生姑娘推掉了近三十桩亲事。」堪称秀水城奇闻哪!没有人知道,这个哥哥究竟想拿自己妹子的後半生怎麽办。
  那日陪着芸生等兄长归来时,为了不让她的情绪一直陷於恐惧,他迳自与她攀谈,逐渐转开了她的注意力;而那使她放松心情、暂时忘却那场恶梦的关键话题,正是眼前的男子──杜冥生。
  「长兄如父,杜兄虽和芸生姑娘相依为命,却不能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他总觉得杜冥生把自个儿的妹子抓得太紧了,以致芸生眼里、心里、嘴里全都是「冥生哥哥」,再没有其他。然而……
  「相信杜兄也希望妹妹幸福吧?可她真正幸福与否,应是取决於未来的丈夫,而能不能替她配个仔夫家,才是你的责任。」
  「你就能保证一定给她幸福?」杜冥生阴恻恻一瞥,「郑公子家大业大,想必日理万机,将来她冷了、渴了、饿了、累了,你可有闲暇顾及?」他自信这世上再没几个男人对她能做他这般无微不至。
  郑诗元闻言,不禁失笑。「身为她的丈夫,我在意的应该是如何才能让她开心快乐、无忧无虑,而非去烦恼那些老妈子专门的琐事吧?」
  老妈子?男人俊尔的面容沉着,心却被大大撞了一下!脑中盘桓着自己平日勤洒扫、整家务、理三餐、乃至对小女子谆谆教诲的身影……居然还真是该死的像个老妈子!
  难道让芸生这样依赖他、仰仗他是错的?芸生根本不会因此就爱上他?
  或许就是如此,所以直到现在,他甚至还无法确切认定芸生喜欢他与否,至於爱或不受,只怕是更遥远了。
  然而,如果所做的这一切都不能算是爱,还不是幸福,那麽「爱」这个字,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爱」之中所包含的「幸福」又是怎样?无止尽的甜言蜜语和风花雪月吗?他真的不懂。
  现在才想学着懂,会不会太慢?
  「少爷,姑娘试好衣裳啦!」
  机伶的丫头们在芸生房里唤道,接着一个拉、一个推,迫不及待地把刚细心妆点好的绝色美人送入小厅,你一言、我一语地报告。
  「少爷果然好眼力,挑的几件衣裳不但都很合身,而且姑娘穿上,都好美好美唷!」
  「姑娘天生丽质,那些胭脂水粉用不太到耶,少爷您瞧瞧!」
  站在两个丫头中间的芸生,局促地缓缓昂起香首,让厅里的人看个仔细。
  时逢秋季,她身上的金栗色丝服缎裙,裙摆袖缘精绣着片片枫叶,恰好与入秋正熟的栗子、丹枫等时景相映成趣,外加一件淡黄薄纱,朦胧中更有缥缈美感。青丝经丫鬟巧手梳理後,加上花细簪饰,愈见风情万种。而稍稍施粉点朱的红颜,更是美丽绝尘。
  似云的芙颊淡显桃红,黛眉巧、琼鼻俏,黑白分明的双瞳皎洁如月、漆如墨,羽睫搧动眨点,宛若风拂西湖,流波潋灩,樱红的粉唇轻轻一扬……
  一笑,倾人城。
  郑诗元又一次看傻了眼,杜冥生亦是。
  他一直以为,他的芸生不用打扮,便是最美;而今稍加妆点後,他才知道,她的娇丽其实有多麽醉人神魂。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迟钝,糟蹋了她的天生丽质。
  他忘了,花不仅要养得好,更要养得美呵!
  娇人儿含羞的莹眸,脉脉望了来。「冥生哥哥,我这样好看吗?」看男子微微启口,好像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她赶紧竖起贝耳,笑靥愈加柔媚,一颗女儿心满怀期待,等着他细细诉来。
  良久,良久,他终於出声──
  「好看。」
  小女子偏了偏螓首,笑问:「然後呢?」
  「没有了。」
  一愣,她不大相信。「就……就这样?」
  「就这样。」他很肯定。
  想了许久,他发现自己实在想不出什麽天花乱坠的花言巧语来刻意讨好,只能很真实地表达内心唯有的短短两个字。
  娇人儿小小的不满,推高了嫩唇。
  笨冥生哥哥!人家她可是对妆镜中的自己惊艳了好一会耶!花那麽多心思巧扮,不过是想换得他多多「美言」而已,难道多几句称赞哄哄她,也办不到吗?瞧他尊容这会儿又是一派清淡,还无辜得很理所当然,她就明白,甭想再从他嘴里盼出什麽好听话了。
  唉!这个堪称完美的男人啊,全身上下唯一仅有的缺点,大抵就是「没情趣」吧……
  「我认为,和芸生姑娘一较,什麽国色天香、沉鱼落雁,恐怕也不过如此了。」郑诗元心醉赞叹。
  「郑公子过奖了。」芸生轻语一谢,幽瞳暗自朝杜冥生丢去一抹哀怨。
  怎麽,原来就是要这调调?挑挑眉,杜冥生若有所悟,心底却不以为然。
  哼,用词浮滥,表情太虚伪,有欺骗嫌疑!
  「是真的。在下果然没有看走眼,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所穿的衣裳绣鞋、紮的发带、簪的头饰、拿的绢巾,都合该是最最好的,才配得起你,也才能显出你脱俗的美。」目光转至杜家哥哥,郑诗元话中有话,「杜兄,你说是吗?想养娇贵的兰花,就该用最好的温房、最好的土壤、最洁净的清水,而不是随便栽在土墩子里就算数……我想你应该也赞同这道理吧?」
  杜冥生眼神一凛。
  好啊,这家伙字字句句带刺,敢情是嘲讽他粗茶淡饭地虐待了芸生吗?
  不察两个男子用视线在半空中无声交锋,芸生看着桌上那一叠叠礼盒,面露为难,「郑公子,你前两日才帮助过我,这份恩情我们尚未还,实在不好再收你这麽些贵重礼物……我想,你还是收回去吧?」
  礼物意外被打回票,郑诗元一愣,「这……」
  「收下吧。」忽地,杜冥生开口。「这些是郑公子专程为你准备的,你不收,只怕他也无处安置。是吗?郑公子。」有人心甘情愿当凯子,不收自不收。
  「正是。」郑诗元赶忙笑答。
  「那……既然却之不恭,我就只好收下了。」芸生绽露唯美笑颜,「谢谢你了,郑公子,你人真好。」她敬佩此人的侠义心肠,更欣赏他在铁汉外表下有颗懂得呵捧芳心的柔情。相比之下,旁边那个一脸漠然的男人,真该跟人家好好学学才是!学学人家的侠士精神、乐於助人、路见不平……
  乐於助人?小脸忽而灵光一闪。
  「冥生哥哥,我想和郑公子出去走走,可不可以~~」她端出滑腻的声音,甜甜央求。
  什、什麽?杜冥生愕愣。
  郑诗元也怔了一下,随後马上在心中放起欢庆烟火。
  「只是在这附近走走,可不可以?」她又问。
  「就你们……两个人?」伊人眼中那抹奇特的神采,令他胸口突然紧缩。「不用我跟?」
  她摇摇头,「去一下下就回来了。你放心,郑公子也会武功,他会保护我的。」她扯扯他的衣袖,「可不可以嘛?」
  瞟一眼她身後男子胜利的焕灿容光,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输得这麽快。
  「去吧。」撑着僵硬的躯体,他勉力吐出一语。
  「谢谢冥生哥哥!」
  金栗色的娇影翩翩盈步出院落,一身天蓝色缎面衣衫的男子随行其後,阳光下,同是耀眼的两个人,看起来似乎更像一对……
  双肩一颓,他疲惫掩面,凌乱浑沌的心思没来由地打了个突,五脏六俯随之翻腾起来。
  是了……难怪芸生执意不要太快离开,原来,她是在等那个姓郑的?
  那天下午,在这屋子里,等候着不知情的他归来时,两人是否谈了些什麽?又许诺过对方什麽?
  呵,英雄救美,美人芳心暗许,这事再稀松平常不过。她是一朵娇生惯养的兰,而非浪迹天涯的漂萍,她当然需要温暖、渴望安定,他怎会蠢到以为她会喜欢和他一道漂泊?当初说要跟他走,不过是因为除了他,她别无所依,故她必须跟他一起走。眼下,情况却不同了。
  所以,他尽心呵护的兰,恋上了那个能供给温房的人?
  无语,是唯一的答案。
  不愿承认,在自己陷得那麽深、那麽无可救药以後,才猛然触见了,爱情和依赖之间那模糊不清的界线,也才发现,原来全都错在自己的……一相情愿。
  ☆☆☆
  「大夫!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娘!」
  晨光初醒,烹煮早餐的灶火才刚要起,小院落的大门外便传来一阵急切的拍击声,和殷殷的呼唤。
  将一根柴薪放入灶口,杜冥生头也不抬,置若罔闻。
  雷鸣般的叫门声却不因此稍停,门板砰砰砰地拍得似击鼓,终於惊动了左右邻里前来查看。
  只见一对肤色黝黑的兄弟,小的搀扶着一名横躺在门阶上,面色泛黑、双颊凹陷、形容枯槁的妇人;大的则直挺挺跪在门前,扯嗓叫喊:「大夫!我把我娘带来了,求您开开门,替我娘诊治诊治吧!大夫……」
  「年轻人,你要找大夫啊?」隔邻的陈大娘一脸疑惑,「你是不是找错地方啦?我们这条衚衕里没有大夫啊!」
  「就是啊……」旁边的街坊们齐点头。
  「我是来找杜大夫的。」
  「杜大夫~~」对门的刘老爹更是不解,「这家人是姓杜没错,整条衚衕也只有他们姓杜,可他们家里并没有大夫呀!」
  「没错的!杜冥生确实就是大夫,他不但是个大夫,还是江湖人称『玉华陀』的神医,我是来求他医治我娘的!」年轻人笃定言道,随後不再理会街坊的议论纷纷,兀自继续拍门叫唤。
  久久不见里头动静,等着看戏的邻居们禁不住开口帮衬起来。
  「杜公子!芸生姑娘!你们谁来开个门,帮忙看看嘛!」
  「芸生姑娘,开开门哦!」
  景况遂从原本一人势单力薄的叫门,变成几个人助阵,到最後更是所有人都插上一脚,阵仗之大,倒像是群起上门讨债。
  正当大夥儿闹得不亦乐乎,咿呀一声,门扉霍地大敞,一尊高大英伟的竹青色身影昂然耸立门後。
  杜冥生缓缓扫视眼前人一圈,俊秀的容颜极尽寒凛,锐利的眸子,冰冽得足以把门前这票闲人全体霜冻於瞬间!
  「大清早的,吵什麽?」鬼附身般阴沉的脸色,宛如从阎罗第十八殿传来的森森音调,教所有人顿时恶塞上身地打了个颤。
  众人立时噤声,边擦冷汗边缩到门旁去,不敢造次。
  「杜大夫,求您救救我娘!」年轻人毫不畏惧,扑上前抱住他大腿,苦苦哀求,「我娘就在那儿,求您给条活路,瞧瞧她、救救她!」
  「是你?」垂眸睨了一眼脚边人,杜冥生认得这庄稼青年,也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没血没泪地驱走这人。「怎麽又来了?」随着年轻人的目光寻去,见到倒卧阶前满脸病容的妇人,他眉头一紧。
  下一刻,他撂开据着大腿的障碍物,跨步上前,弯身执起妇人如柴的手腕,沉默诊脉,过了须臾才放开。
  「大夫?」扶着娘亲的少年盯着他全无表情的脸,想找出任何一点关於病情的线索。
  又是桩疑难杂症。
  这些天心情糟透,他对此麻烦并不想搭理,可还没开始拿捏怎麽赶人,脑袋里却已先斟酌起如何安排疗程、该用什麽药材等等情事。
  一动,就停不下。
  闭上眼睛挣扎了一会儿,他无奈睁眼,沉沉指示,「马上把她送进屋里去。」
  ☆☆☆
  俗语有云:久病成良医。这麽些年来,朱平看过不少大夫治疗娘亲的病症,方法、疗程、用药等,他皆可猜个八九不离十。唯独杜冥生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连迭不依章法的出乎意料。
  经过数回含服丹药、针灸扎穴导脉、放血、饮汤药後,短短三天时间,原本病得已几个月无法开口的母亲,竟能简短言语了!
  当娘亲张口喊出他和弟弟的名时,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冲着曾被自己咒骂成「杏林败类」的「敛财大夫」,咚咚咚地硬是磕了三记响头。
  「神医!您真的是神医!」他大喊,笑泪相和。
  杜冥生淡瞟跟前的年轻人一眼,「甭抬举了,我只是用对方法,且对症下药而已。真正值得钦佩的,该是朱大娘自身。」他看向面颊仍是削瘦,但气色已恢复泰半的妇人。「这满身病痛苦,若非靠大娘自个儿的意志力撑持过来,只怕饶是仙丹妙药,也派不上用场。」
  闻言,朱大娘饱嚐风霜的脸孔,展开浅浅笑容。
  「我怎麽能死?」如柴的手指了指两个儿子,「想等崽子们成家……想抱孙呢……哪舍得死?说什麽也要拚命……忍着不死啊……」母性的光辉,显露无遗。
  「娘……」朱家兄弟跪至床边握住母亲的手,涕泪纵横。
  此情此景,杜冥生不禁鼻头泛过一阵酸楚。
  忍着……不死?
  天知道,沉痾深重时,身心所受的煎熬折磨,往往让人宁可一死以求解脱,而这个妇人却为了记挂孩子,鼓起勇气一路咬牙捱下,那该是多深重的牵挂、多深刻的不舍,才能教人扛着苦痛的病体,一步步走过那满布折腾的荆棘路?
  「你是个伟大的母亲。」男子澄眸中有敬意,也有欣羡。纵是平凡人家,也能生出不凡的情操,而这类高尚的情感,是个一生都求不到的。
  他默默退出房外,拢上房门,留给这一家三口团聚的空间。
  怀着些许落寞,才转身,陡见光线明亮的小厅内,不请自来的郑诗元正同芸生背对着他,有说有笑,俨然是另一幅他不该介入的美好画面。
  身後,是他未曾有过的真挚亲情;眼前,是不属於他的甜蜜爱情。
  难以言喻的孤冷惆怅,似一场提早降临的冰雪,盖满心谷,让一切都结了霜,白茫茫的一片,他什麽也看不见,也什麽都没有。
  跋前疐後的困顿中,他独自心寒,曾经以为拥有却又失去後袭来的寂寥,远比从前所习惯的,犹要强烈上千百倍。
  只觉得,好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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