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以后你不要在格雷尔面前说这种粗话。”我看到X太太穿着长睡袍站在门口。“可以吗?”她问,却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我想他大概做了个噩梦。”
“那么你就让他平静下来。X先生今天有一场网球比赛。”她消失了,单独留下我们两个。
“嘘,我在这儿,格卢弗。”我一边抚摩他的背,一边低语。
他整个身子都在打颤,他把头靠近我的头颈,“不,你不在。你要走了。”他靠着我的肩膀啜泣。
“格卢弗,我就在这儿,在你的身边。”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支起臂肘,用他的小手指触摸我的脸颊,让我看着他。借着夜灯的微弱灯光,我看到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他一本正经的表情,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就好像是要牢牢记住我。看完了,他就躺下,我蜷在他旁边,低声地哼着把妖怪赶走。他的身体慢慢放松了。
我却睡不着,起来抽了支烟,一直走到外面的木棚,然后把香烟掐灭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回头看着月光照耀下的房子。
“呜呜!”X家那只还没取名字的小宠物依偎在我的脚踝边。
“嘘,来。”我蹲下来,像抱婴儿似的把它抱起来,它滑溜溜的爪子擦着我的下巴。我小心翼翼地穿过湿答答的草地朝后门走去,悄悄打开门,门嘎吱一声吓我一跳。我脱下弄湿的网球鞋走进厨房。
我把它放进笼子里,它不停扭动,想要重获自由。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打开冰箱门,拿出伏特加,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不过借着冰箱灯的亮光,我发现冰箱里我的救命稻草储备不多了。我只能把瓶子放回原处。我真痛恨这次折磨人的旅行。我发誓,再呆一个星期,我就要到浴室里大放厥词。
上楼的时候,我发现终于有人把起居室的电话听筒搁起来了。也该是时候了。我爬到扎人的羊毛毯下面,等待着睡意的来临,幻想着早餐时候芝加哥小姐从天而降,落到前院的草坪上。
两小时后,我被格雷尔弄醒了,他想从我身上爬过去上厕所。
“南妮,该吃早饭了。”
“在哪儿?法国?”我太疲倦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我摸着墙跟他进了浴室,帮他脱下他的睡裤。他方便的时候,我拉开窗帘,眯着眼睛看到浴室都笼罩在一片橙色灯光之下。
我在睡衣外套了件运动衫,然后我们慢吞吞走下楼。
“早餐你想吃什么?”我问,弯下腰抱起小狗。
“不,南妮,把它放下,”他抱怨说,转过身背对笼子,“把它放进笼子里去。”
“格雷尔,早餐你想吃什么?”
“我不知道。”他咕哝。我举起小狗放到我的肩上。它叫了几声,还舔我的脸。
“真对不起,小子,你知道我们只有麦片。”
“我讨厌麦片。我说我要那种牌子的!”
“我还想过自己的生活,格卢弗。但你要知道,我们不可能总是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他点了点头。我给他麦片,他翻弄着,我到外面狗。
8点的时候,我清醒地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X太太下楼了,穿着她在塞阿勒买的另一套楠塔基特装备,她顺手把电话听筒放回原处。“格雷尔,关上电视机。早餐想吃什么?”
“他——”我刚准备说。
“我要!我要吃,南妮不让给我吃。”
“南妮,你为什么不给格雷尔吃?”她顺手关上了电视机。
“我要看嘛!不要关嘛!”看到漆黑的屏幕,他像个婴儿一样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闹得狗也开始一阵狂叫。
“安静下来。”我平静地说,他安静了几秒钟,突然他意识到现在轮不到他表现,便又开始大声哭闹,一直到电视机重新打开,开始吃第二个巧克力圈时才停下。我打了个哈欠,我真怀疑如果他再哭闹得厉害些的话,他们是不是会给他一大杯威士忌。
“南妮,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她说,低头看着这只金拾-,就好像它是只害虫,“我不喜欢狗呆在起居室。把它放回车库里去。”我抱起小狗。“你准备好格雷尔去俱乐部的活动书包了吗?”
“还没,我一直都陪着他。”
“他现在好像正忙着。”她说。
我点点头,用空闲的那只手拎起包。
“还有,你买毛巾了吗?”什么,你把我当成你的私人司机吗?我自己连去药店都不干,你他妈的怪胎。
“呃,X先生昨天去店里时买了吗?”我问她,这时,电话铃响了。
X太太拎起听筒。“喂?”她握着听筒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喂!”她砰地把电话挂上,把桌子都震摇了。“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买。你写在购物单上了吗?”她把手放在臀部。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昨天的购物单。”
她叹了口气。“亲爱的,”她朝楼上叫,“你昨天买了毛巾了吗?”
一片寂静。我们都期待地盯着天花板看。最后,楼梯那儿终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他穿着白色的网球服,直接朝厨房走去。
“你买毛巾了吗?”她向他的背问道,“亲爱的,你知道——那个我用来给格雷尔擦的布?”
他继续走,到门那儿才停下,对我说,“把购物单清楚无误地告诉我妻子。”然后进了厨房。我可以听见我身后X太太的呼气声。精彩。女士们,先生们,余下来的节目,这个该死的角色就将由我南妮来扮演。
“什么,天哪,怎么这么吵?”老X太太穿着普奇前拉链裙站在门口,用戴满了珠宝的手指着电视机,“我们可以把那玩意关掉吗?”
“不!”格雷尔坐在沙发上,把巧克力碎屑喷了一地。
“真对不起,伊丽莎白,”X太太说,按摩着她的太阳穴,“你要来杯咖啡吗?”
“清咖,跟墨汁一样黑。”但是她们两个都没有动,也就是说该由我来泡墨汁似的咖啡。
“伊丽莎白,你为什么不坐到走廊那儿?南妮会把咖啡给你端出来的。”
“你想让我得肺炎吗?”
“那,厨房,怎么样?”X太太问,系上羊毛衫的纽扣。
“我想我那懒儿子还没去拿报纸,是吗?”
“还没,不过昨天的报纸还在桌子上。”
“那只对昨天有用。老实说,我真不懂你们为什么坚持要到这种……茅舍度假。如果你们到开普来和我住在一起,那现在希尔维亚就会给我们煎好蛋等我们吃了。”
“明年,伊丽莎白,我发誓明年一定去。”
把狗放回到厨房的笼子里后,我舀了些咖啡豆倒入过滤器,这时,X太太进来了。X先生本来正在桌边研究《经济学人》,看到她进来,突然站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咬自己的嘴唇。她打开冰箱,抓了一盒酸奶,举了几秒钟,放了回去。又拿出个面包,翻来翻去查看上面的营养表,又放回到架子上。她关上门,从冰箱顶上拿了一盒麦片,只是草草地看了一下。
“我们还有葡萄柚吗?”她问。
“X先生好像没买。”
“那没关系,我可以到俱乐部去吃。”她说,又把盒子放回原处。
她慢慢向我靠近,她的手指划过柜子。
“喔,有个男孩几天前打电话到这儿找你。线路不好,所以……”
“真的吗?我真抱歉——”
“他是11楼那个吗?”她问。
“事实上,嗯,是。”我从橱柜拿出一个咖啡杯,保持沉默,等着她尽快离开。
“我认出他的名字,不过还是花了我几个小时才想起来他是哪儿的。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你是在大楼里碰到他的吗?格雷尔是不是跟你在一起?”一幅恐怖的画面出现在我们脑海里:我不仅在她的床上做爱,而且还在谈论性,而让格雷尔去午睡。真不敢想她是更担心哪种情况。
“是……其实很有趣……”
“对你而言,他一定是个不错的对象。”她走到窗口,看到X先生站在院子里,背对着屋子。外面起雾了。“他母亲告诉我他的前任女朋友——她非常漂亮。每次我在电梯里看到她,我都要对她说她该去做模特。她总是穿得很光鲜。”她转过来看我的睡衣,“不管怎样,她刚拿到富布赖特奖学金去了欧洲进修。你是肯定不会考虑申请这种项目的,是吗?虽然我对纽约大学学生是否有这个能力申请到这种奖学金表示怀疑。”
“呃……毕业后,我想要工作的……,其实,我对国际研究工作没多大兴趣,所以——”但是她已经出去了。我靠在鳄梨绿色的亚麻油毡柜,嘴巴还张着。咖啡机发出咔哒一声。
“亲爱的X太太,去你的!”我一边倒一边自言自语。
“什么?”我赶紧转过身。X先生站在我身后,嘴里还塞着个圈饼。
“没什么,嗯,你需要什么吗?”
“我母亲说你正在煮咖啡。”
我又扔了一只破杯子。心里还惦记着富布赖特奖学金那个疙瘩。“你母亲要加奶和糖吗?”
“不,清咖,清咖。”
“如果我没有用过滤器呢?”他大笑,这会儿他看上去就像格雷尔。
“南妮!咖啡呢?”我赶紧赶回起居室,保持平衡,尽量不让咖啡溢出来。
“所以我告诉他,如果他要想敲诈我,他就得再仔细研究研究。”X太太的表情很痛苦,因为伊丽莎白交给她整理游泳池这件苦恼的差事。
“南妮,你为什么不给他换衣服?我们马上要去俱乐部了。亲爱的,你和妈妈今天一整天都要一起看你爸爸打网球。”格雷尔眼睛几乎都没有离开过电视机。
他一边看《芝麻街》,我一边跪着给他穿衣服。
“不,南妮。我要穿小熊衬衫,我讨厌这件。”他看到我拿着一件保尔·兰奇衬衫。
“破衬衫!真令人感到恶心!”伊丽莎白·X上楼前叫道。
“事实上,这应该叫小熊维尼。”等她走后我说。
我把这件讨厌的衬衫塞到他的运动短裤里,这时X太太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嘀铃铃。
她停下来接电话,然后又砰地一声挂上电话。“不,那不行。”她向我摆摆手,“我们要去俱乐部。给他穿上我给他买的鳄鱼衬衫。”
“不!我就要穿这件!”他又在酝酿另一场大风暴了。
“格雷尔,这件衬衫不合适。”她肯定地说。她拎起她的手提包等我们,我奋力把他套进新衬衫里去,重新梳了梳他的头发。
“南妮,他的短裤起皱了。哦,好了,我想在路上他的裤子总会弄皱的。”我想她是不是考虑在去楠塔基特游艇俱乐部的一路上让他站在那儿抱着前排座椅。
“格雷尔,站在车旁边,妈妈和南妮去拿我们在海滩上要用的东西,”X太太格雷尔身后大叫,格雷尔一下车就往俱乐部停车场旁的高尔夫球场跑去。她叹了口气,打开后车厢,开始往我身上堆东西。X先生和伊丽莎白已经快步走进球场了,我想他还是第一次和他妈妈一起进去。
“走喽。”我的右胳膊荡了一只草编包,里面装了大家的换洗衣物,另一只手挂了只行李袋,里面装满了洗涤用具、沙滩玩具,还有运动器具,手里还捧着一大堆沙滩毯和毛巾,她又放上来两个气充得很足的救生圈。我听话地抬起下巴,方便她把那橙色塑料塞到我下巴下面。
“格雷尔·艾迪森·X,我说停下!”她冲着我的脸尖叫,她背的黄色小凯特·思佩德手袋滑到了手肘处,然后她牵着格雷的手,一起漫步,她的黄色丝绸围裙被阵阵凉风中吹得鼓起来。我夹紧两只手臂间的大堆东西,不安地跟在她后面,尽量小心不摔跤。她跟路过的所有俱乐部会员打招呼,她居然记得每个妈妈、每个孩子的名字。我站在她身后,多亏了这些救生圈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看不清楚我是否在转动眼睛。我动了,还很多次。我们踢掉凉鞋,沿着木板走进沙滩。
她在伞下穿进穿出,然后把头指向一片空沙滩,意思是让我在这里搭篷。我把毛毯铺出来,格雷尔就在上面跳圈。
“过来!我们去游泳吧!现在。马上。”我朝X太太看看,用包把毯子压住,但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谈话之中了。
“我们去换泳衣,格雷尔。”我拉着他走进一间小屋,那是一位本先生的哥哥答应在他在巴黎的那个星期借我们用的。我关上木门,里面很潮湿,光线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木板条间的缝中透进来。他另一只脚还没穿进裤子就拉开了门。
“等等,格!还要涂防晒霜。”我拿着夏奈尔婴儿用防晒霜的瓶子,他们让我要不停给他涂。
“我讨厌那玩意儿!”他想跑开,但我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帮我涂,然后我帮你涂,怎么样?”我提议。
“我先来。”他让步了。我挤了些白色乳霜在他的手指上,他抹在我的鼻子上。我也轻轻地擦在他的鼻子上,同时还想乘机擦他的脸,这样我们才可能在太阳下山以前走出这小屋。
“南妮,我们应该轮流的!不要骗我。”他警告我,轻柔地涂抹我的耳朵。
“对不起,格卢弗。我只是想快些给你涂完,好赶快离开这儿去游泳。”我涂抹他的耳朵和前胸。
“那我自己来。”他往自己手臂和腿上抹防晒霜,大概只涂了五分之一的裸露皮肤。我走到门口弯下腰,想给他再抹均匀,但他跑开了,进了沙滩。这时,十个精心修饰过的脚趾停在我面前。
“南妮,不要忘了给他涂防晒油。哦,你最好把东西都收拾好带去泳池。一会儿见。”
我把我们的东西拖回泳池,结果却发现池里水正慢慢被抽掉,好像是有个孩子在里面出了点“意外”。我们只能去小帆船游乐场。说是什么游乐场,真是太夸张了。其实只是一小块用栅栏围起来的沙滩,没有遮盖,只有一个已经生锈的秋千。太阳火辣辣地直射下来。格雷尔想跟另外七个孩子一起玩,那七个孩子没有一个跟他年龄相近的。我们一起共享我们的沙滩装备,玩耍。
后来他要抢一个2岁小女孩的果汁喝,还威胁说要把她扔出去。于是我把我们的东西留在那儿,带着格雷尔去黏土网球场找X先生要钱买饮料。整整20分钟,我们在热浪下找寻他的比赛,但是要在一大堆带着鸭舌帽的中年人中认出他爸爸,可真的不容易。
“在那儿!那是我爸爸!”格雷尔充满希望地大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好几个人都穿着白色网球服,等他们转过头来,才发现原来都是陌生的脸孔,搞得我们十分尴尬。
我们终于在最后一块球场上找到了他,格雷尔贴紧栅栏,手指抓着网,开始叫喊,就像达斯汀·霍夫曼在《毕业生》中那样。
“爸啊-爸啊!!!!”
伊丽莎白很不以为然地对我们发出嘘声。X先生大步走过来,眼神就像要杀人。我想格雷尔现在的行为与他今天整个早上表现出来的形象一点也不符合。
“过来,小家伙,不许哭。”他说得很大声,好让整个场子里的人都听见。我轻轻拍了一下格雷尔的肩把拉他回来。“快带他出去!”他走到确信不会被其他人听见的地方悄悄地说,语气很凶恶。“还有,”他从皮带上取下手机,越过栅栏扔给我,“把这鬼东西放你这儿。”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要钱,他已经昂首挺胸地走了。我抬头看着伊丽莎白,但她眼睛直盯着前方,很酷地抽着烟。我把手机塞到口袋深处,抱起格雷尔,他还在哭叫,我使劲拖他走,他还哭,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有什么地方好去,就把他拖到了停车场。
我一边走,一边教他怎样从洒水器上喝水,过了没几分钟,我们终于在高尔夫球场遇到了X太太。
“你们在这儿!”她惊呼,就好像已经找了我们几小时一样,“格雷尔,你饿吗?”他低着头看着地上的草,还抓着我的手。
“我想他是渴了,其实——”
“贝宁顿家邀请一些家庭去他们家烧烤。有意思吧?”他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到草地上,脸红通通的,满头大汗。她继续小口喝着她的碧雅牌矿泉水,一边朝车子悠闲地走去,我只能抱他起来跟在她后面。
我们的车开进贝宁顿家时,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个菲律宾男人穿着件白色外套在喷泉旁牵着条狮子狗狗。砾石车道上最少停着15辆车。贝宁顿先生和太太只比我们早了几分钟离开俱乐部,他们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马上准备好可以供15家人家享用的野餐呢?我们经过白色大门时,答案就显而易见了。你可以用手机打电话回家,然后动员全体人员。
我想就算是我的婚礼也不会有这个非正式的小型野餐会办得这么好。草坪修剪得完美无暇,每件事都准备得很充分,有人专门照料酒柜,提供里面冰有葡萄的冰块,还有人在煎小牛排汉堡;整个草坪摆满了铺着碎花上浆桌布的桌子;而最吸引我的是雕刻成前任总统半身像的西瓜。
他父亲无意中递给他一瓶平时视为禁品的可乐,他开心极了,把面包圈扔到我脚边,喝下可乐后他又开始活蹦乱跳了,让我大吃一惊。他吃得全身到处都是番茄酱,他的鳄鱼牌衬衫也不例外。我很高兴。
“过来,格卢弗,我们再去吃个热狗。”我们开始吃午餐,然后他跑到草地上和其他孩子们一起玩耍,而我就坐在边上慢慢饮用我的伏特加。现在我明白还有比跟客人交谈更美好的事情。
我看到霍默家到了,还带着一位美丽的女人,棕褐色的皮肤。卡罗琳把她带去跟X太太见面,杰克带孩子们去烤架那边。我好奇地看着X太太换了个姿势,她的手摆弄着珍珠项链,虚伪地装出很热情的样子。这个女人一定就是加州来的卡罗琳那个离了婚的朋友。过了一会儿,X太太水喝完了,她举起空杯子,示意给她添水,然后就走开了。
杰克也加入到两个女人之中,还带了一只热狗和X先生。4个人在那边热烈地谈论着,直到璐璐跑过来,把她父母拉走。X先生和那个棕色女人朝我坐的这边走来。我赶紧陷到椅子里,闭上眼睛,倒并不是担心X先生会在人群中认出我。
“嗯,”他们经过时,我听到他说,“我有季度票,所以如果你想去……”
“你妻子不和你一起去吗?”她问。
“过去是,不过现在她更专注我们的儿子……”
我把椅子往后靠想看X太太是否注意到她丈夫已经走到喷泉边了,但她正在和朗佳克太太纠缠不清。我的口袋开始震动。
“什么,那只……”我拿出X先生正在震动的手机,想把它关上,可我手里还拿着饮料,我不想把水泼出来,就随意地按了个键。
“喂?”我听见从我的手掌里传出声音。
“喂?”我本能地把耳机放到耳边。
“你是谁?”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南妮。”我说。根本都没必要问她是谁。
“南妮?”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他在吗?”
“不。”我说,伸长头颈往喷泉处张望,但是X先生和他的新朋友已经不在那里了。“真对不起,你看,我要走——”
“不。不要挂断。拜托。请告诉我他在哪里?”她伤心地恳求我。
我伸头张望了下。“稍等一下。”我放下电话拿在手里,然后奔进屋,穿过走廊到来到一扇落地窗前。我关上门,眼睛一直盯着格雷尔。重新提起电话之前,我做了个深呼吸。“你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也不是老观念,但我在这里只是做事而已。”
“他还在那儿做什么?他不接电话,他——”
“他在,他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打网球……,吃圈饼,我猜。”
“但他讨厌她,他讨厌跟她一起出去。他不可能快乐——”
“呃,呀,对,他看上去的确不快乐。”
“真的?”她问。我看着窗外的人群,想像着这样的情景:秃头、大腹便便的男人带着他们的第二或第三任妻子,耐心等待他们的食物,他们放任孩子们在草地上跑来跑去。而保姆们,都安静地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不,”我说,“没有人真正快乐。”
“什么?你说什么?”
“哎,我只是想问你,因为你似乎很在乎是不是在这里。你想要得到这里的什么呢?这儿有什么吸引你的呢?”我对窗外做了个手势。
“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是什么东西?”她的音调变了,看来她已经清醒了,“我不明白这关你什么事。”
“哦,哦,你还知道?我也不认为这关我什么事!”我真想把电话扔出窗,砸中X太太的矿泉水瓶,“你到这个家来。你制造了多少麻烦?搞地下情,行,但别让别人知道。你缺少帮手。”我盯着电话,“你还在那儿吗?”
“还在。”
“好,不管你信不信,我在这里呆了有九个月,我可以告诉你:这里没什么好的——”
“但是我——”
“不要认为这都是她的原因,根本不是。她曾经跟你一样,这你清楚。你也可以尽情玩你的爱情游戏,随你怎么玩,但是到最后你会发现你浪费了一生的时间就为了追逐他,就像那间公寓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我回头看到窗外孩子们在草地上玩捉人游戏。
“我的,”她说,“这真是一次生动的精神分析,给我上课的居然还是那个偷了我800美元的小姑娘——”
突然格雷尔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我屏住呼吸,他很久都没站起来。
“你还在听吗?”她问,“喂?南妮?我是说我希望——”
“什么,难道你要我再用西班牙语再说一遍?趁你还没泥足深陷,赶快跳出这段不正当关系!这些忠告远远超过800元钱的价值,就算我们扯平了。”我关上电话。外面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嚎声。所有的人都停下来,默不作声,没人移动。
我跑到草地上。在那些僵住不动的亚麻衬衫和卡其裤中穿梭,人群马上分开,我很快就找到X太太。
“南——妮!”他哭着。X太太先到那儿。“南——妮!”她弯腰去抱他,但他朝她一阵乱打,看到我过来,他用他正在流血的手猛地抱住我的腿。“不!我要南妮。”我坐下来,把他抱到膝盖上。贝宁顿太太拿来了急救箱,其他那些大人们就站在一旁观望。
“为什么不让妈妈看看伤口。”我说。他伸出手臂,让她包扎,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肩膀,不去看她。
“唱那首瓶子歌。”他满眼泪水地说。X太太在一边笨手笨脚地给他涂碘酒。
“墙上99只啤酒瓶,”我轻声哼着,一边给他揉背,“99只啤酒瓶……”
“拿下一瓶,一个个传下去,”他靠着我的肩嘟哝。
“我丈夫呢?”她突然问,扫视了一下人群,这时X先生正绕过灌木丛,他的手还搭在卡罗琳的朋友身上。他们两个人都有点脸红,显然他们不曾料到他们回来时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洗澡的时候,格雷尔的手不停地挥舞,我只能举起他受伤的手臂,免得把蝙蝠侠创可贴弄湿了。他把头靠在我的手上。“我长大了要一艘船,要蓝色的,上面还要有游泳池。”
“但愿里面的水比俱乐部那泳池里的水暖和些。”我用另一只手里的浴巾给他擦背。
“嘿,水会很热!就跟这浴缸里的水一样!你可以来跟我一起游泳。”
“谢谢你的邀请,格卢弗。要知道,等你长那么大的时候,你会有很多朋友,而我也已经老了——”
“老得不能游泳?不可能,南妮,你撒谎。”
“对,格,是我说谎,那等你出海时算上我一份。”我低下下巴时碰到了他头旁的瓷器。
“你还可以带上苏菲!她会有自己的游泳池。一个给所有动物游泳的泳池。凯蒂可以带上她的豚鼠。好吗,南妮?”
“那你的小狗呢,格卢弗?你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了吗?”我问,希望一旦给它取了名字,它就不用整天被丢在院子里了。
“我想要一只豚鼠,南妮。可以把小狗给艾丽。”
“他们已经有只狗了,格卢弗。”
“那好,反正不许狗上船。只有豚鼠。我们一起游泳,一直游,游啊游,游啊游。”他拖着他的塑料航空母舰转圈。
他停好船后,我把鼻子埋进他的头发里,闭起眼睛。“这是我们间的一个约会。”
我一直守在格雷尔旁边,直到他完全睡熟,伊丽莎白也没去起居室,直接去睡觉了。X先生和太太在看报纸,两个人面对面安静地坐在沙发两边两张破旧的扶手椅里。房里光线很暗,他们俩都把椅子朝灯光闪烁的壁灯倾斜。我坐在空荡荡的沙发中央,但他们连头都没抬一下。
我先做了个深呼吸,用恳求的语气说,“嗯,我想问一下是否可以,不在星期六回去——”
X太太放低她的报纸,“我怀孕了。”她冷静地说。
他的报纸停在半空中。“你说什么?”他问。
“我怀孕了。”她的语气很坚硬、平和。
他手里的报纸掉了,“什么?”
“怀孕。”
“你肯定?”他看着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如果你以前怀过孩子,你就会知道怎么判断。”她对他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报纸。
“我的天。”他说,额头上直冒汗。
“明天早餐的时候,我们再告诉你的母亲。”
他们对视着,无声地承认她所做的所有安排。我真希望我可以躲到沙发垫子下面。
“现在,南妮,”她对我冷冷一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我站起来。“什么?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可以以后再谈。首先得对你说恭喜。”我又加了句。
“不,这是最好的时机,不是吗,亲爱的?”她冲他笑笑。
他回看着她。
“坐下吧,南妮。”她说。
我咽了口口水。“呃,这周末我得去找新公寓,所以能不能在星期五晚上去参加派对的时候让我在渡口下车……因为星期六的交通太拥挤了,而且我还没开始打包,星期一之前,我要把所有的东西都装箱,所以我在想,你知道,如果不太麻烦的话……当然,如果你们需要我的话,我很乐意留下来——我只是考虑……”
X太太以一种强硬的眼神瞪着我,“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南妮,你为什么不今天晚上就走?X先生可以开车送你到渡口。伊丽莎白也在这儿——我们都在。”
“哦,不,真的,我不必今晚走。我只是在考虑,你知道,星期六路上交通可能很挤。我很高兴留下来,我想留下来——”我的心咚咚乱跳,我完全明白了问题所在。我仿佛看见几小时后,格卢弗醒过来,既害怕又孤单的模样。
X太太打断了我,“不要傻了。亲爱的,下班船什么时候开?”
他清清喉咙,“我不太清楚。”
“嗯,你可以开车送南妮到码头——那里船定点开。”
他起身。“我去拿件外套。”然后出去了。
她又转向我,“现在你为什么不上楼去打点行李?”
“是真的,X太太,我不想今晚走。我只是想在星期一前把我的公寓整理好。”
她笑了笑。“老实说,南妮,我并不觉得你的心还留在这儿,我想格雷尔也感觉得到。我们需要有个人全心全意照顾格雷尔,你觉得呢?我的意思是,我们一会儿会付你钱。我们马上要新添个孩子,所以需要一个更专业些的人。”她站着。“我来帮你,免得吵到格雷尔。”
她跟我上楼。我走在她前面,狂乱地回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跟他说声再见。她跟在我后面进了小房间,站在两张床的中间,双手交叉,仔细地看着我把东西塞进包。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她杵在那儿,我在她身边走动十分不方便。
格雷尔睡梦中呻吟着,不停地翻滚。我真想叫醒他。
我在她的阴影下终于收拾完我的东西,把包吊在肩膀上。我看到格卢弗的手紧握成拳拍打着床沿,他的睡衣袖子卷起来了,蝙蝠侠创可贴显得很显眼,这一切让我无法抗拒。
她做了个手势让我出去。我实在忍不住,伸手想撸平他前额湿湿的头发,就在快要碰到时,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咬牙切齿地说,“最好不要吵醒他。”她拉着我到了楼梯。
我在她前面下楼时,眼里噙满了泪水。感觉脚下的楼梯好像有些倾斜,我不得不抓住扶手平衡自己。她碰了一下我的背包。
“我……我……我只是想——”我有些哽咽。我抬头看她。
“什么?”她不耐烦了,她气势汹汹地前倾身体。我往后一仰,由于包太重了,我失去了平衡,要跌下去了。她伸手抓住我,我转了个圈,撑住扶手,终于站直身体。我们站在同一层楼梯上,面对面,相互对视。“干吗?”她挑衅地问我。
“她在公寓里,”我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说,我——”
“你这该死的孩子。”她愤怒了,在这个2英尺半的空间里,她把这些年一直压抑着的愤怒和屈辱都发泄了出来。“你,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清楚吗?”她说的每个字就像是一次重击。“我会很小心的。如果我是你。你怎么看我们家——”
X先生按响汽车喇叭,吓到了小狗,它在厨房里又开始在狂吠。我们到楼梯底层的时候,格雷尔被吵醒了。“南妮!”他大叫。“南——妮——!!”
X太太推我朝前走。“对了,那只狗。”她朝厨房走去。她把门撞开,小狗跳了出来朝她汪汪乱叫。
“把它带走。”她说,粗暴地拎起小狗。
“我不能——”
“南妮,过来。快开灯。南妮,你在哪儿?”
“我说了,带它走。”X太太把它朝我扔过来。为了不让它受伤,我本能地在它掉下去之前接住它。X太太砰一声打开前门,从旁边的桌子上一把抓过她的皮包,从里面拿出支票簿,愤怒地在上面涂写,而我还不住地抬头看着楼梯。“给。”她把支票递给我。
我转过身走到外面的砾石车道,格雷尔越来越响的哭声在黑暗中响彻天地。
“南——妮——!你快——过来!”
“旅途愉快!”她站在门那儿冲我叫,我摇摇晃晃地走在路华车灯照亮的小路上,硬撑着不倒下去。我坐在前排坐位上,系安全带时手还有些颤抖。
“噢,”X先生说,看着它,“对,我想格雷尔还太小了。也许再过几年。”他启动车子,离开了车道。我回过头想再看一眼那房子,把它印在脑子里,但是他在乡间的路上开得飞快,房子已经湮没在树林中。
他开进没有人烟的轮渡码头,我打开车门走出去。“喔,”他好像刚刚想起什么,“祝你好运。MCAT考试就像杀手!”
他关上车门,飞也似的开走了。我慢慢走进空荡荡的轮渡站,查找时刻表。船并不是一小时一班。
小狗在胳臂下面蠕动,我环视整个候车室,想找个可以用来提的袋子。我走到唐肯快餐店,那个伙计正在关门,我问他要了一捆塑料袋和一些绳子,把暂时用来系狗的皮带扎牢。我把我的衣服从包里拉出来,塞进塑料袋,把包和其他的袋子摆在一起,然后把狗放在最上面的袋子里。
“要走了。”我说。它抬头看着我,叫了几声,然后蹲下开始嚼塑料袋。我懒懒地坐在油漆已经剥落的桔色坐椅上,仰头看着霓虹灯。
我依然可以听见他呼唤我的声音。
保姆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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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日记 第十一章 可心的与可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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