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日记 第一章 有女待聘

  她的注意力重又回到了我身上。“真抱歉让您久等。刚开学,我们都快忙疯了。”她在名册的第二项里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我能帮您什么?”
  “我来张贴保姆广告,但是这里的求职海报栏好像已经移走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感到有点疑惑,因为我打13岁起就在这里登广告了。
  “我们的大厅在油漆,求职海报栏被摘下来了,以后恐怕不会再放在那地方。来吧,我指给你看。”她把我领到中间的房间,许多母亲在这儿咨询有关私立学校的情况。在我眼前坐着大批纽约上东区的时髦人物——有半女人穿着夏奈尔的时装和玛诺洛牌的高跟皮鞋,另一半穿着价值600美元的外衣,好像有人要求他们支起一件帐篷似的。
  艾列克斯指给我看靠着墙的求职海报栏,求职海报栏后面是一幅玛丽·卡萨特的画。“现在有点乱,”她说。这时又有人在动她刚刚收拾好的插花。“但用不着担心,有好多可爱的姑娘上我们这儿来找工作,您不费劲就能找到合意的人选。”她把手放到珍珠项链上。“您的儿子是不是在伯克利上学?您看上去真眼熟。我是艾列克斯。”
  “嗨”,我说,“我是南妮。我负责照顾格里森学校的小姐们,我们就住在您隔壁。”
  她弓起了眉毛把我又看了一遍。“哦,南妮,对。”她自言自语道,重又回到她的桌子后面。
  我无心去听身后那些女人叽叽喳喳的闲聊声,而是集中精力阅读其他保姆贴在求职海报栏上的求职信息。
  需要照看孩子
  非常疼爱孩子
  可不多噢
  拥有数十年的经验
  呼我吧!
  求职海报栏已经贴满了广告,最后我不得不带着一丝内疚把自己的求职信息贴在别人的前面,那是一张粉红色的纸片,四周装饰着一圈蜡笔画的花。我花了几分钟时间尽量只贴在纸边的花上而不至于把整条信息覆盖掉。
  我希望能告诉那些求职者,写好保姆广告的秘诀不在于那些花边而在于标点符号——所有的力量都在感叹号里。我的虽然写在3×5英寸的小卡片上,也没有画个笑脸以示亲近,但我有意在字里行间遍布了许多感叹号,以确保让读者在读完我的每条优点介绍时露出会意的笑容,并且感受到我不屈不挠、积极向上的品质。
  保姆待聘!
  查品学院毕业,每周兼职!
  可靠推荐!
  纽约大学儿童发展学学士学位获得者!
  我惟一缺少的就是一把仙女保姆玛丽·波平斯使用的、能带我飞翔的伞。
  我最后一次检查了一下拼写,拉上背包拉链,向艾列克斯说声再见就蹦蹦跳跳走下了大理石台阶,走进溽热的阳光。
  我走在公园大道上,8月的太阳依旧离人很近,这时在大街上漫步热得令人窒息。许多儿童手推车在我身边经过,那些被坐椅紧紧缠住的婴儿显然很不舒服。热浪使他们连熟悉的坐垫和玩具熊都懒得一碰了,这些玩意儿都被收进了推车背后的卷袋里。
  在路口等绿灯的时候,我望着公园大道上那些标志性的巨大玻璃橱窗。从人口分布的角度说,这里是曼哈顿的中西部。在我头顶上除了房间还是房间,现在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这些房间包括女盥洗室、化妆室、钢琴间和客厅,就在我头上的某个地方。
  我穿过72大街和波罗大厦的蓝色遮雨篷,走进中央公园。
  在操场前停下了脚步,一群执著的孩子不顾高温在尽情玩耍着。我正要从背包里取瓶水出来,什么东西打到了我的腿上。我低头把撞到我的东西扶正,是一只旧式的木环。
  “嗨,那是我的东西!”一个大约4岁左右的小男孩从山坡上跑下来,刚才我还瞧见他和父母一起准备拍照的样子。他跑过斑驳的草地时水手帽掉到了地上。
  “那是我的木环。”他大声说。
  “你敢肯定?”我问。他看上去有点窘迫。“这兴许是人家马车上的轮子呢。”我把木环藏到身后。“也可能是光环?”我又把木环举过男孩的金发头顶。最后我还是把木环还给了他,示意他可以拿走了。他把木环攥在手里开心地笑了。
  “你这个傻瓜!”小家伙拖着木环向山坡上走去,他母亲跑下来帮他捡起了帽子。
  “对不起。”她一边向我道歉一边把帽子条纹帽檐上的尘土掸去。“希望他没有打搅你。”她抬起手以免让阳光晒到她那浅蓝色的眼睛。
  “哪里,一点也没有。”
  “可是您的裙子……”她往下看了一眼。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笑了,把木环留在裙子上的泥印掸去。“我的工作就是和孩子打交道,已经习惯了。”
  “哦,是吗?”她的身子对着我,遮住了远处她的丈夫和站在摄影师身边端着果汁盒的一个金发女子。我猜想那是他们的保姆。“在纽约?”
  “实际上,这个夏天这家子去伦敦了,所以……”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孩子的父亲不耐烦地嚷道。
  “就来啦!”她响亮地回应道。她又转过身来,翘起她那张精致的脸,压低嗓音说:“太好了,我们正在物色一位兼职的帮手。”
  “真的?兼职正合适我,我这个学期的课很重。”
  “怎么才能最快地联络到你呢?”
  我在背包里找出一枝钢笔和一张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片,写下我的联系方式。“给您。”我把纸片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口袋,然后又理了理长发上的束发带。
  “好极了。”她优雅地笑了,“很高兴见到你。我会联系你的。”她向山坡上跑了几步又转过身:“嗨,我真是榆木脑袋,我是X太太。”
  我也冲她笑了笑,目送着她回到队伍里属于她的位置。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这3个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丈夫身着白色的泡泡纱上衣,堂堂正正地站在中间,妻子悄悄地回到一旁,她的手放在男孩的头上。
  金发女子走上前把梳子递给男孩,小家伙向我招了招手,她转过身来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看过来。还没等她手做出搭凉棚的架势以便看个究竟,我转过身去继续走我的路。
  奶奶在门口迎接我,她穿着亚麻做的中山装样式的上衣,脖子上戴着一串项链。“亲爱的,快进来。我的太极拳快打完了。”她吻过了我的双颊,还额外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宝贝,你都出汗了,冲个淋浴吧?”奶奶总是周到地替我准备好一切,真叫人愉快。
  “冷毛巾有吗?”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她牵着我的手把我领进她的客人盥洗室。枝形吊灯的柔光照耀着鲜艳的桃花棉布,晶莹剔透,古色古香,这儿的环境一直让我羡慕不已。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奶奶家加框的法国纸娃娃。小时候我常在楼下的客厅里和那些可爱的法国朋友一起聊天聚会,奶奶则会为我们捧上上等的好茶,并且加入到我们的话题中来。
  奶奶用水龙头里流出的冷水给我冲手。“放松点,火气就会消的。”她两腿交叉,坐在马桶上说。她是对的,我马上感觉凉爽不少。
  “你吃过了吗?”她问。
  “我吃过早饭了”。
  “午饭呢?”
  “现在才11点呢,奶奶。”
  “是吗?我早上四点就起床了。谢天谢地,要不是你来,我得等到晚上8点才有个说说话的人呢。”
  我笑了。“最近您过得怎么样?”
  “我74岁的生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这就是我的生活。”她像跳舞一样竖起脚尖,轻轻地拉上裤子。“这种款式叫萨福,今天早上我在阿登做的,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太洋气了?”她扭动着她那涂抹着珊瑚色指甲油的脚趾。
  “天哪,太性感了。无论我在这儿呆几天,我肯定要去市中心这家店朝拜一下。”我堵上水槽的下水口,夸张地甩动着我的手。
  她递给我一条毛巾。“你知道,我在瓦萨时从来没有和你形容的那种人有过任何瓜葛。”
  我跟她走进厨房。“您别唠叨,今天我可准备好了。我带来了我的社会保障卡,我的驾驶证、护照、出生证明复印件,我在纽约大学收到的每一封信,还有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这回不会再有人指责我逃学或没能完成上个学期的课程,或是去年的学费没交、图书馆的费用没有结清,或身份证号码不对,社会保障卡号码错了,没有居住证明等等,从头到脚简直一无是处。”
  “得了,得了。”奶奶打开冰箱,“你要‘波尔棒’?”
  “橘子汁就成。”
  “孩子,”她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指指地板上的老式空调,“亲爱的,我叫门房帮你搬这玩意儿吧?”
  “不!奶奶,我能行。”我说着,一边逞能似的试着把空调举起来夹到胳膊底下,不料却砰地一下掉到了地上。“唉,好吧,看来我得过会儿回来和乔希一起搬才行。”
  “约书亚?”奶奶的眉毛抬了起来,“你的蓝头发朋友?他就算全身浸满水也只有五磅重。”
  “得啦,除非请爸爸来,在系里我找不到别的人帮我。”
  “我每天早晨都为你祈祷,亲爱的。”她说,伸手去拿杯子。“不说了,我给你煮个鸡蛋吧。”
  我抬头看看老式的奈尔森牌挂钟。“但愿我有空,但我现在得赶去城里。”
  她吻了吻我的双颊。“好吧,你和约希亚7点回来,我给你们做顿丰盛的晚饭,去吧。”
  乔希呻吟着把空调放到门口,慢慢在地上躺下,几乎要昏厥的样子。
  “你撒谎,”他喘着粗气说,“你说在3楼的。”
  “怎么了?”我展开双臂靠着最末一级台阶上坐下。
  他的头稍稍抬了抬。“南妮,那可有6段楼梯啊。一层楼两段楼梯,这已经相当于6层楼了。”
  “那可是你帮我从宿舍里搬出来的——”
  “那没错,可是宿舍里有电梯啊。”
  “好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不打算从这里搬出去了。就这么定了。等我们老了,头发都白了,你再来这儿找我吧。”我擦着额头上的汗。
  “得啦,算我没说。我要住在你家的门廊里,直到我剩下的蓝头发都掉光为止。”他把脑袋又平放到地上。
  “来吧,”我抓着扶手站起身来,“我请你喝冰啤酒。”我开启三保险锁,把门打开。房间里闷热得像在烈日下暴晒的汽车一样,我们不得不后退几步让灼热的气流经过我们窜进走廊。
  “沙琳今天早晨走的时候肯定把窗都关了。”
  “微波炉却没关。”他补充说,走进同时用作厨房的走廊。
  “欢迎光临我装备齐全的小窝。要我给你烤一只百吉饼吗?”我把钥匙扔在烤炉一边。
  “你花了多少钱租来这地方的?”
  “你不会想知道的。”我说,一边两个人一起小心地把空调推进房间。
  “你那个风骚室友到哪里去了?”
  “乔希,并非所有的空中小姐都是风骚娘儿们,有的还很正经呢。”
  “她属于哪一种?”
  “别打断我,”我边走边说,“她是很有魅力,我不像你那样觉得她风骚。她今天一早飞到法国或西班牙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去了。”我喘着气转进L形房间里属于我的那一头。
  “乔治!”乔希冲我的猫打了个招呼,这会儿它正绝望地四肢趴开躺在滚烫的地板上。见到我们,稍稍抬起毛茸茸的灰脑袋,哀怨地叫了几声。乔希站起身用他的T恤边缘擦了擦额头。“你想把这家伙放哪儿?”
  我指了指窗的顶端。
  “什么?!你这个疯丫头。”
  “这个诀窍我是道听途说得来的,这样就不至于妨碍风景。那些没有中央空调的人想尽办法要把它藏起来,亲爱的。”我一边踢掉凉鞋一边解释道。
  “什么风景?”
  “如果你把脸贴在窗户上往左看,就可以看到那边的一条河。”
  “嗨,多么好听的主意。”他往后退了两步。“听着,让我把这么重的机器平衡到玻璃上去,我可不干。南妮,我想喝啤酒。来吧!乔治。”他又招呼猫。
  他走回“厨房”,乔治站起身尾随而去。我乘这间隙把湿透了的衣服换下来。就在我躲在箱子背后换衣服的时候,我看见留言电话上的红灯正在疯狂地闪烁着。“录音已满”的字样在我面前不停地跳。
  “……”乔希从箱子那边递过来一瓶可罗娜啤酒。
  “我今天重新登了求职广告,妈妈们真是趋之若鹜。”我喝了一大口啤酒,滑坐到地上打开电话放音功能。
  立刻,一个女人的声音震得满屋子响:“嗨,我是咪咪·樊·欧文。我是在家长联谊会上看到你的广告的。我正在找人照顾我的儿子。你知道,是兼职。一周中也许来3天或4天,每次可以做半天或更长,也可以晚上或周末来,白天晚上一起也可以!只要你有空。但是你要明白的是,我忙得很。”
  “那当然,这是显而易见的,咪咪。”乔希边说边和我坐到一起。
  “嗨!我是安·史密斯。我正在找人照顾我一周岁的儿子,他真的很听话,我们并不在乎家务做得怎么样……”
  “我的天哪!”乔希伸手捂住耳朵,我赶快放下一段录音。
  “嗨,我是贝蒂·波特。我在家长联谊会上看到你的广告。我有一个5岁大的女儿叫斯坦顿,一个3岁大的儿子叫汀福德,一个10个月大的儿子叫杰斯,我要找人帮忙,因为我又怀孕了。广告里你没有提到薪水,我准备付你每小时6块钱。”
  “6块美金?”我怀疑地问。
  “嗨,贝蒂,我认识一个住在华盛顿广场的婊子1小时的工资才2角5分呢。”乔希咽下一大口啤酒。
  “嗨,我是X太太。我们今早在公园见过面。你有空就给我打电话吧。我和你谈谈你将要干的活。我们已经有个帮手——叫凯特琳,但她最近不太有空,另外你给我们儿子格雷尔的印象也很深。希望尽早见到你,再见。”
  “这还差不多,给她打电话。”我准备回复。
  “你觉得?”乔希刚想说什么,电话响了,我和乔希都吓了一跳。
  “你好,”电话里传来妈妈那低沉而多变的声调,“空调的表现还好吗?”
  “嗨,”我松了一口气,“棒极了。”我回答。
  “等等,别挂!”我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要把苏菲赶走——它非要坐在空调旁边。”我想起家里那只14岁高龄的斯伯林格斯班尼狗,耳朵低垂像个红男爵一样,不禁莞尔。“快走,苏菲——这会儿它正拼命央求我呢。”妈妈显然在对付苏菲。
  我啜下一口啤酒,“近来过得怎么样?”
  “唉,别提了,真让人沮丧,还是谈谈高兴的事吧。”自从共和党主政以来,妈妈所在的妇女保护联盟得到的拨款比以前少多了。
  “我这儿有几条可笑的录音,都是那些招聘保姆的妈妈发给我的。”
  “我认为我们已经谈过这个话题了。”她又恢复了做律师的口气。“南妮,干这活要不了几天,你就会因为操心这操心那而在每天早晨3点醒来,比如家里的小公主跳踢踏舞啦或唱摇滚啦,等等。”
  “妈咪,妈咪,我还没有去面试呢。另外,今年我也不打算打很长时间的工,我还要写论文呢。”
  “没错,说的就是这个。你还要写论文,而去年你要实习,前年你又要做田野调查。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不干脆搞学问算了。你问问你的指导教授能不能做他的助手。要不就去图书馆谋个职!”
  “这个话题我们已经谈过不知道多少次啦!”我朝乔希眨眨眼睛。“这些活儿竞争太激烈了——克拉克森博士已经有个全职助手在帮他。还有,他们只肯付6美元1小时——还是税前的。妈咪,在我取得学位之前,除非我去干脱衣服的营生,否则是不可能手头宽裕的。”乔希在一边听着,抖了一下,做了个脱胸罩的动作。
  妈妈很幸运,她靠一个研究助理的职位支持她读完了4年的研究生课程。不过那时候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房租只能支付我现在的水电煤开销。
  “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在布鲁明谷做个推销员吧。每天打卡上班,迷人、笑容可掬、定期领取薪水。”她无法想像一个人冷汗淋漓地在早上三点钟爬起来,就开始为了什么无聊的琐事担心不已。
  “妈咪,我喜欢和孩子呆在一起。现在天太热了,不适宜争论问题。”
  “向我保证,这次找工作前好好计划一下。上次那个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的女人为了去戛纳游山玩水而把孩子扔给你,让你不得不靠吃安定丸完成你的学业,我可不想再看到这种结果!”
  我采纳了妈妈的建议,为了确保我选择的雇主不至于干出那种事,我和乔希把全部录音又听了一遍。
  星期一我在去见X夫人的路上,顺便在文具店买了点贴纸簿。今天我的备忘记事本上只有两张贴纸:一张粉红色的小纸片上恳求“买些贴纸簿”,另一张绿色的贴纸上提醒我“中午11点15分和X夫人一起喝咖啡”。我撕下粉红色的贴纸扔进垃圾箱,继续朝南边的莫阿咖啡馆走去,那是我们约好见面的地方。在穿过公园的时候,陆续有些穿着秋装的时髦女人打我身边经过,穿金带银的手里都拿着带交织花纹的文具。每个人都是一前一后和一个矮矮的黑皮肤女人走在一起。
  “芭——蕾?不明——白吗?”在等绿灯的时候,我身边的女人粗鲁地朝向她点头的伙伴叫喊道。“星期一约塞夫娜要跳芭——蕾!”
  我朝穿制服的女人同情地笑笑以示声援。没什么可抱怨的,安于现状吧。现状是否能够忍受取决于你为什么样的雇主打工。
  有一种的女人因为自身是职业女性,她会以一种职业的态度和我说话并且懂得尊重人。她知道我来是做事的,领我参观过全家后,马上就会递给我一张完整地记录有紧急电话号码和紧急情况下逃生办法的表格。这是保姆所能期待的最好的交接方式。孩子最多也就哭15分钟,没等你发觉我就已经和他相处融洽得在钢琴前练习C大调的弹法了。
  另一种的母亲不一定上班,但她每天抽出足够多的时间陪孩子并以此为职业。一个下午和她一起逛过整套公寓之后,第二次见面她的孩子就已经属于我了。
  “干洗工的号码在这儿,还有花匠和厨师的号码。”
  “给孩子看病的医生号码在哪里?”我旁边的墨西哥女人轻轻地问。
  “噢,下个星期我给你。”
  我推开莫阿咖啡馆沉重的玻璃门,看见X太太已经坐在那儿浏览菜谱。看到我,她站了起来,露出齐膝深的淡紫色裙子,和她上身穿的羊毛衫非常搭配。不穿活力十足的白色上装,她显得要比在公园时老相。抛开她孩子气的马尾辫不论,我猜想她已经四十出头了。“嗨,南妮,多谢你提前来见我。喝咖啡吗?”
  “好啊,谢谢。”我拿过一把椅子背对木板墙坐下,取下缎子餐巾放到膝盖上捋平。
  “服务员,再来一杯加牛奶的咖啡,另外能不能给我们拿一只面包篮来?”
  “噢,用不着的。”我说。
  “嗳,这最好使了。这样你就可以想吃什么取什么了。”服务员拿来一只盛满了面包和果酱瓶的皮埃尔二世牌篮子。我自己动手掰下一块奶油蛋卷。
  “这里的糕饼是最有名的。”她拿着一块羊角面包说,“这么说倒提醒了我,最好让格雷尔离精制面粉远点。”
  “那当然。”我咕哝着,嘴里塞满了东西。
  “周末过得好吗?”
  我快速咽下食物。“我的死党莎拉昨天举办了一次开学前的小型告别会。下面该轮到我和加州的弟兄们了——我们要到10月份才能重聚!让格雷尔上斯坦福大学吧。”我笑着说。
  她微笑着。
  “你为什么要离开布朗大学呢?”她扯下羊角面包上的一只角,问。
  “纽约大学的儿童发展课程师资力量很强。”我回答说,尽量小心应付以免漏出我在布朗大学的那些不光彩的记录。
  “我真的很想上布朗大学。”她说。
  “哦?”
  “但是我在大学获得一笔奖学金。”她放下羊角面包,玩弄着项链上荡来荡去的心形钻石。
  “好极了。”我说,心里却在想她这样的人哪里还需要奖学金。
  “但我是康涅狄格州的,所以……”
  “啊,康涅狄格很漂亮。”我说。
  她低头看着她的盘子,“实际上……毕业后我就搬来这儿来了,经营我的画廊。”她又笑了。
  “嗨,那一定很了不起。”
  “确实很有趣,”她点头说,“但有了孩子就难以分身了——这事儿需要全身心地投入:组织聚会、出差、通宵工作……”
  这时,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经过时不小心碰了我们的桌子一下,使得桌上的陶瓷碟子摇摇欲坠,差点掉到大理石地面上。
  “宾科?”我在扶杯子的时候,X太太抓住那女人的手臂问。
  “噢,我的天,你好,我都没认出来你!”那女人摘下墨镜说。她的眼睛有哭过的痕迹,显得潮湿而浮肿。“没能参加格雷尔的生日聚会真是抱歉。康斯薇拉说聚会棒极了。”
  “我是真想让你来,”X太太说,“能帮你点什么吗?”
  “除非你认识职业杀手。”她从提包里扯出一条手帕擤鼻涕。“吉纳·祖科曼介绍来的律师一点都不管用。我们所有的财产都归到马克公司的账下去了。他得到了公寓、游艇以及位于东汉普顿的房子。而我只分到了价值40万的菲亚特汽车——事情就是这样。”X太太边听边吞咽着食物,宾科则一幅眼泪汪汪的样子。“我得独立支付抚养孩子所花的每一分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难道以后我只能到那种穷人才去的破地方做美容了吗?”
  “真是惨不忍睹。”
  “法官居然还忍心叫我去工作!他根本体会不到做母亲的滋味。”
  “这帮家伙没有一个通人性的。”X太太重重地敲着菜谱强调地说。我则一门心思盯着我的奶油蛋卷。
  “早知有今天,我老早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宾科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噘起鲜红欲滴的嘴唇清了一下嗓子。“唉,我得走了——康斯薇拉又有新情人了。”她语带讥讽地说。
  “我发誓,这个月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真是对她失去了耐心。不过,见到你还是很开心。”她戴上墨镜,做了个飞吻的动作,翩然消失在排队等候用餐的人群中。
  “唉……”X太太目送着她离开,脸上迅速做了个鬼脸,回过神来又和我说话,“得,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个星期的安排。我已经都打印出来了,你可以拿回去琢磨。现在我们去学校,格雷尔看到我们两个就知道我对你的信任了。这样他会感到自在一点。他一点半有个约会,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在公园里吃饭。明天下午你和凯特琳一起陪他,以便熟悉他的生活内容,他也可以知道你们两个有相同的权威。我希望你现在还不要和凯特琳谈交接的事。”
  “当然,”我说,一边努力消化刚才的记忆:奶油蛋卷、交谈以及宾科。“谢谢你的早餐。”
  “噢,没什么。”她站起身来,从包里拿出一份蓝色的文件夹推送给桌子另一边的我,上面写着“南妮”。
  “我很高兴,星期二和星期四上班不影响你的课程计划。能够和像你这样风趣的年轻人一起玩,我想格雷尔肯定很高兴。我想他一定厌倦了他老妈的管束!”
  “格雷尔很讨人喜欢。”我一边说一边回想他在公园里咯咯咯傻笑的情景。
  “是啊,我觉得所有的孩子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也不例外。”
  我收拾好包,低头一下发现她脚上穿的紫色丝绸高跟鞋。“哦,这鞋太漂亮了!是普拉达牌的吗?我认出了丝绸鞋扣上的商标名。”
  “谢谢。”她转动着脚踝回答。“是的,是普拉达牌的。你真的很喜欢?”我点点头。“不觉得它们的响声太……吵吗?”
  “哪里的话。”我边说边跟她走出了咖啡厅。
  “我最好的朋友刚生完孩子,鞋码整整大了1号,她让我随意挑她的旧鞋,可是我……我不知道要哪种。”我们在等绿灯的时候,她带着恐惧的眼神瞧着她的鞋子。“我觉得我已经习惯菲亚兹牌子的鞋了。”
  “不,这鞋很漂亮,你一定要保留下来。”
  她笑了,心情很好地戴上她的墨镜。
  格雷尔的老师巴特斯夫人微笑着和我握了手。“很高兴见到你。”她爱怜地看着格雷尔,说:“你会喜欢他的,他是个很特别的男孩。”她拍拍她的灯心绒围裙,这种宽松的裙子和她的宽袖上衣显得很搭配。巴特斯夫人有酒窝的脸蛋圆圆的,再加上她那胖胖的双手,看上去简直像个4岁大的孩子一样。
  “嗨,格雷尔!”看到他那一头的金发,我笑着招呼他。他穿着一件小小的白色牛津上衣,一边的纽扣全开着,手里的一幅指画是他一个上午的辛勤成果。那作品看上去像是一根通心面条和胶水的混合物。
  “在学校里还好吗?格雷尔,你还记得南妮吗?今天你们俩一起在操场吃午饭!”他妈妈鼓动说。
  他抱住妈妈的腿跌坐到地上。
  “心肝宝贝,本来我们可以一起吃,但妈妈有约会。你们俩儿一定会玩得很开心。现在坐上你的手推车,南妮陪你去吃快餐。”
  在向操场走去的途中,我和格雷尔一起竖起耳朵听他妈妈冗长地报告格雷尔的喜恶:“他喜欢滑滑梯,但厌恶爬猴梯。不要由他去捡操场上的东西,他有这癖好。也不要让他去碰大钟旁的公共饮水机。”
  “呃,他如果需要用盥洗室我该怎么办呢?带他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行。”
  我正准备要求她对撒尿这类事再解释得清楚一些,她的手机响了。
  “行了,妈妈要走了。”妈妈的离去有点像体操班里的自杀性演习——每次她刚走开几步,格雷尔就会大哭大闹起来,然后她赶忙跑回来训斥说:“别这样,你要像个大男孩。”只有一次她看了看表,说声“妈咪要迟到了”就走了,结果惹来格雷尔一场歇斯底里的大发作。
  我们坐在树阴里惟一的空板凳上,格雷尔一边抽泣一边吃着包有蔬菜的三明治。在他举起袖子擦鼻子的时候,我留意到他衬衫下摆露出的裤扣上别着一张名片。
  我伸出手去,“格雷尔,这是什么……”
  “嗨!”他拍开我的手。“那是我的名片。”这张名片又脏又皱,明显已经……多次,但我还是认出上面写着X夫人名字的暗淡字迹。
  “这是谁的名片,格雷尔?”
  “你知道的,”他拍着自己的额头,一副被我的无知激怒的样子,“哎呀,我自己的名片。帮我摇秋千好不好?”
  等吃完饭,又摇他玩了一会儿秋千,就到了他该去上课的时候。我冲他跑进公寓的背影喊:“好了,再见格雷尔。明天见。”他一个急停转过身来,朝我伸了伸舌头,又转身跑了。“怎么样,有趣吗?”我朝其他保姆笑笑,好像说:“哦,这个吗,这是我们的舌头游戏。”
  我一上开往学校的地铁就把蓝色文件夹打开,里面夹着我的工资袋。
  From:X太太
  721公园大道,9B公寓
  纽约,纽约州,100021
  亲爱的南妮,欢迎你!这里附有一份格雷尔的课外活动表,凯特琳会带你熟悉整个过程的。
  但我相信这些地方你一定去过!有问题就问我。
  谢谢!
  X太太。
  又及:我又附了一份解闷用的活动表。
  又又及:下午最好别让格雷尔打盹。
  我看了看计划表,她说对了——表上的每一项活动我都是老手。
  星期一
  下午2点到2点45分:音乐课,公园大道和麦迪逊大街之间的95大街(这家久负盛名的音乐学校收费奇高,那里四年级的老生常常像冰冷的石头一样坐在一起唱童谣。)
  下午5点到5点45分:妈咪和我,莱克星敦第92大街(按上面讲的妈妈应该参加,但实际上却半数以上都是保姆相随而行。)
  星期二
  下午4点到5点:游泳课,绿柏油学校,东端大街第90大街(想像一下,一个穿着夏奈尔泳装的瘦弱女人和五个穿着穆穆袍的保姆向一个初学走路的孩子齐声哀求的样子:“快到水里去吧!”)
  星期三
  下午2点到3点:体育课,公园大道第64街
  下午5点到5点45分:空手道,第92街莱克星敦(先做50个俯卧撑作为热身——令人战栗)
  星期四
  下午2点到2点45分:在家里跟希拉德小姐学钢琴(受折磨的该是所谓的“钢琴”吧)
  下午5点到6点:法语课
  星期五
  下午1点到1点40分:滑冰(冷得要死,还很潮湿。锋利的冰刀到处飞舞,……)
  若有以下活动,我会随时与你联系
  见配光师
  看正牙医生
  看理疗师
  看古印度草药医师
  万一停课,允许下面这类外出
  古根海姆美术馆苏荷分馆
  摩根图书馆
  法国烹饪学院
  瑞典领事馆
  植物园的兰花厅
  纽约证券交易所交易大厅
  德国表现主义系列作品展,任何带有副题的展览也可以
  我耸耸肩,让我吃惊的是尽管我只工作了两小时,她却付了我全天的工资。信封意味着做保姆主要的额外补贴。以往的做法是记账并支付现金,这样我就老是希望她能多给个十几二十的。我认识一个女孩,住在雇主的家里,那家的男主人总是乘他老婆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在她的门底下塞些百元大钞,结果惹得老婆大吵大闹。这就像坐台一样——你永远无法得知顾客对你的服务是否满意。
  “凯特琳?嗨,我是南妮。”我说。X太太说我的同事是金发的澳大利亚人,这使得我很容易就能在如海的面庞中认出她。
  凯特琳从学校的台阶上抬起头,她穿着伊索·拉科斯特牌的衬衫和牛仔裤,腰里绑着一件运动衫。她右手拿着格雷尔的苹果汁,里面已经插有麦管。这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正当她站起身回应我的招呼的时候,我们受托照顾的小家伙和他的同学下课走了出来,院子里登时热闹起来。格雷尔穿过人群朝凯特琳走来,但他看到我就一个急停,明显泄了气。
  “格雷尔,今天下午南妮和我们一起去公园,那不是很好吗?”我从她的语调中猜想她还不是很确信我们马上就要面临一场战争了。“他每天放学后脾气都是这样暴躁的,但只要吃过点心就好了。”
  “我相信。”
  孩子们吵吵嚷嚷地开始吃点心和找玩伴。我对她在安排格雷尔的活动方面表现出来的能力感到吃惊。他不断地和三个同班同学交谈、尖叫,身上只穿件运动衫,书包打开着,……她则像个操纵木偶的人,使得这出戏得以演下去。我甚至考虑作些笔记。“右手把住手推车的把手,左手脱下运动衫,往左迈两步然后蹲下。”
  其他人还在叽叽喳喳说话,我们则朝公园走去。她轻松地赶着格雷尔往前走,虽然他的身上背的东西已经不轻,包括沙滩小玩具,课本和作业本,还有储存的大量零食。
  “格雷尔,你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是谁?”我问。
  “闭嘴,傻瓜。”他说,踢了我一脚。余下的路我始终离他远远的,以免碰着他的手推车。
  吃过午饭后,凯特琳带我去操场认识其他保姆,其中大多数人是爱尔兰人、牙买加人和菲律宾人。这些人仅是对我客套几句而已,我觉得自己在这儿结交不到多少朋友。
  “那你一周中都做些什么呢?”她有点怀疑地问。
  “我是纽约大学的高年级学生。”我说。
  “我真无法想像她是怎么找到愿意只在周末工作的人。”什么?什么周末?
  她把马尾辫重新扎了一下,接着说:“说真的,人总得在星期五之后喘口气。我知道他们在乡下有一个佣人是周末上班的,但我猜想……你打算星期五和他们一起开车或坐火车去康涅狄格州吗?”她炯炯有神地看着我,而我则一脸的迷惑。
  接着我们俩突然认识到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谈谈“交接”的事呢。我又不是替补上场的,我是来取代她的。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哀伤。
  我岔开了话题。“那张名片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噢,那个破玩意儿。”她欲言又止。“他到哪儿都带着它。有时别在裤子上,有时则是睡衣上。太太都快气疯了,而没有这玩意儿他甚至连内裤都不愿意穿。”她眨了好几次眼睛,突然不说了。
  我们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回到沙箱旁,另一家子也在这里玩,从他们的打扮和兴致勃勃的表情上看像是游客。
  “这孩子真可爱。他就是你的孩子吗?”那家子的妈妈用带中西部的口音问。我才21岁,而格雷尔已经4岁。
  “不,我是他的……”
  “我告诉过让你滚开,你这个坏女人!”格雷尔竭尽全力地吼道,同时推着手推车朝我撞来。
  血涌上了我的脸,本能的自尊令我反唇相讥:“你……蠢货!”游客那家子正专注地在盖他们的沙堡。
  我甚至想在操场上就地搞一次民意测验,问问我是否应该“滚开”,而我如果不那样做,又有什么理由叫我“坏女人”?
  凯特琳把手推车扶正,好像这也算是游戏的一部分。“好吧,像个男子汉地看着我,叫我来抓你!”她大笑着满操场追他。他在滑梯上滑下被她捉住,躲在单杠后面也被她抓住。
  无论他怎么躲藏无一不被捉拿落网。我慢慢加入他们的追逐游戏,但碰到他祈求的眼神和“别这样”的请求便只得放弃了。我朝板凳走去。我在一旁看他们玩,只有袖手旁观的份儿。她在与孩子打交道方面是个高手,善于营造轻松融洽的氛围。她都可以做他的母亲了。
  最后,凯特琳把格雷尔拖回到我眼前,手里攥着一只飞盘。“格雷尔,为什么不来教南妮一起玩飞盘游戏呢?”于是我们三个站成三角形阵势,她先把飞盘扔给我。我接住飞盘扔给奥雷尔,它优雅地伸嘴接住然后跑回来。我从小狗嘴里拿过飞盘重又扔给凯特琳。她接住飞盘扔给格雷尔,格雷尔又扔回给她。感觉上有数小时之久,只要轮到格雷尔和我面对面,这个游戏就得戛然终止。他就是拒绝我的存在,并且总是向我吐舌头试图证明其他什么。我们不停地玩,因为凯特琳想把他这种习惯纠正过来,她觉得他总有累得不行的时候,到那时他就会把飞盘扔给我了。而我觉得我们俩都有点把目标给定高了。
  三天后,正当我俯下身去拣格雷尔扔到大门口的脏鞋时,前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关上了。我蓦地站起身来,手里还拿着他的运动鞋。
  “妈的。”
  “我听见啦,你说‘妈的’。你说了!”我隐约能听见门里面格雷尔快活的叫声。
  我稳了稳嗓子,用低低的威严口气命令:“格雷尔,把门打开。”
  “不!我可以伸指头而你却不行。我在朝你吐舌头。”他在朝我吐舌头。
  好吧,我有几种选择。
  选择一,敲那个古怪管家的门。我要干吗呢?叫格雷尔吗?邀请他过来喝茶吗?他从门底下伸出他的小手指头。
  “南妮,来抓我的手指头呀。快!快来!抓住它们!”我尽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踩他的小爪子。
  选择二,去看门人那里拿备用钥匙。等到他到X太太面前告完我的状,即便我是琼·克劳馥也不会雇我了。
  “你还不玩去?我要去洗澡了。你别再回来了,好吗?妈妈说过你不用回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像是走了的样子。“洗澡去喽。”
  “格雷尔!”我屏住气大叫一声,“不要走,我有份惊喜等待着你。”
  选择三,等X太太回来告诉她真相:她的儿子是个自闭症患者。
  正当我准备采用选择三的时候,电梯门滑开了,X太太和邻居以及看门人一起走了出来。
  “南妮?南妮,我不想看到你这么吃惊的样子。走吧,真的,快回去。”好吧,至少我们都长进了。邻居哼哈几声进了自家的房门,看门人递过带来的包裹也乘电梯走了。
  只有我手里还拿着格雷尔的鞋子。
  X太太救场似的拿出钥匙:“得,让我来开门。”她笑着把门打开。但她的动作快了一点,碰到了格雷尔的手指。
  “啊啊啊啊啊。南妮折断了我的手!啊啊啊啊啊,我的手断了!滚出去去去!滚滚滚滚滚!”他一下坐到地上,悲伤地抽泣着。
  X太太弯下腰,像是要去扶他的样子,但马上又直起身来。
  “看来在公园里你真的累着他了!你回去吧。你一定有很多作业要做。星期一见,好吗?”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放下他的鞋去拿我的背包。
  我清了清嗓子。“他扔了他的鞋,然后……”
  听到我的声音,格雷尔发出一声清脆的哭叫:“走走走走走!啊……”X太太大方地笑着看他在地板上扭来扭去,做手势示意我可以去乘电梯了。“呃,南妮,凯特琳不会再来了,但我肯定你已经找到了处理这一切的窍门。”
  我带上门,又一次孤独地置身于熟悉的门廊。我等着电梯,格雷尔在那头尖叫。我觉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我吐舌头。“别管我的闲事!南妮。”
  父亲津津有味地喝完最后一勺馄饨汤。“你永远都无从知道。也许这个凯特琳有了其他工作呢。”
  “我没听明白……”
  “你喜欢这孩子?”
  “除了把我锁在门外这种告别方式以外……嗯,是的,我喜欢。”
  “唉,你又没有和这些人结婚,你只不过为他们工作——什么?一星期15小时?”
  服务员递过盛着幸运小甜和账单的碟子。
  “12小时。”我伸手抓过一片饼干。
  “就是啊,别那么卖力。”
  “但我到底拿格雷尔怎么了?”
  “和这些人打交道是需要很长的磨合期的。”父亲以他做了18年英语老师的经验告诫我说。他抓了一片饼干,握住我的手。“来吧,我们去散散步。苏菲再也不愿盘腿趴在那里了。”我们绕出餐厅朝西端大道走去。
  父亲把手伸进运动夹克的口袋,我则挽住他的胳膊。
  他若有所思地嚼着他的饼干。
  “在想什么?”
  他锥了我一眼。“我快吃完我的饼干了,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
  “这玩意儿不错。”我原地站着,双手交叉等着他。
  “你轻松、单纯又幽默。这小魔头却死气沉沉,是个经常吐舌头蔑视女人的家伙。他如果再行非礼,我就要让他吃闭门羹,或者对他不客气,包括一切对他不利的措施。你在两秒内冲到他面前,低声告诉他再也不得这样。这是不行的。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眨眼睛之前,扬长而去。你要让他知道他可以发泄自己的情绪,但必须得有限度。你必须让他知道什么样子是做过了头。相信我,他会变得可爱起来的。现在我去索菲斯特,你在这儿等我。”
  他消失在走廊中,我则透过高楼之间的缝隙望着桔色的天空。几分钟之内,苏菲就从前门冲了出来,父亲手里的皮带被绷得紧紧的。它来回转着圈子,像往常那样向我撒娇。我蹲下身抱住它的脖子,把头埋进它那棕白相间的毛发里。
  “我来溜它,爸爸。”我拥抱了它一下,接过皮带。“和比你矮3英尺而且从不顶嘴的人打交道比较好。”
  “而且只为生理上的需要吐舌头!”他在背后嚷道。
  又是一个星期一,我站在格雷尔学校外的人行道上。遵照X太太的严格指示,我早到了10分钟,翻开备忘本标明完成下两篇论文的最后期限。突然一辆出租车在街角一个急停车,吸引了我的注意,周围喇叭齐鸣,一片混乱。一个金发女子面色冰冷地走到遮阳篷下面。车辆重又开始流动,她走了。
  我伸长脖子试图找出那名女子,想知道她是否就是凯特琳。但是公园大道对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市政维修员在那里擦洗铜制的消防龙头。
  “怎么又是你!”格雷尔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过来,好像走在去刑场的路上似的。
  “嗨,格雷尔,今天的课上得怎么样?”
  “犹克。”
  “犹克?犹克是什么意思?”我拿过书包,递上果汁。
  “没什么。”
  “没什么就是犹克?”我替他扣上扣子,为他削梨。
  “我不想和你说话。”
  我在他的手推车前蹲下,凛然地看着他。“看着我,格雷尔,我知道你很讨厌我。”
  “我恨你!”
  “那没问题,你认识我时间不长,但我却很喜欢你。”他开始用脚踢我。“我知道你想念凯特琳。”听到凯特琳的名字他愣了一下,我用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脚。“你可以想念凯特琳。你想念她说明你爱她。但你同时却在伤害我的感情,我知道凯特琳是从来不想让你伤害任何人的感情的。既然现在我们俩在一起,就让我们开开心心地过。”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两个碟子一样。
  我们走出院子的时候,阴沉了一个上午的天终于开始下起雨来,我赶快把格雷尔推到公园大道721号,好像参加手推车奥运会似的。
  “哇……”他叫了起来,我推着车像跑车一般呼啸而过,反应迅速地绕过一路上坑坑洼洼的水塘。我们跑进走廊时全身都湿透了,这样淋雨他会得肺炎的,我祈祷X太太不要在家看到这一幕。
  “我已经湿透了。奥雷尔,你淋湿了吗?”
  “我都湿了,我都湿了。”小狗神情愉悦,牙齿却在打颤。
  “我直接把你送上楼,然后洗个热水澡。有没有在洗澡的时候吃过午饭,格雷尔?”我把他推进电梯。
  “等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
  我把手推车收到脚踝之间以让开空间。“哦,快!”
  “嗨,谢谢。”他说。我抬起头来,雨水打湿了他那头齐额的长发,还有已经磨损了的T恤衫和他六英尺高的魁梧身材。天哪。
  电梯门关上后,他蹲下身直接对着手推车问:“嗨,格雷尔,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淋湿了。”格雷尔指指身后。
  “嗨,淋湿了的小姑娘。你是格雷尔的女朋友吗?”他对我笑着,把湿发捋到耳朵后面。
  “他恐怕还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可以承担这样的责任。”我说。
  “我说格雷尔,可别让她给溜了。”要是你来追我,我发誓一定让你如愿。我在心里对陌生人说。
  时间过得真是短暂,电梯很快就到了九楼。“小家伙,过个快乐的下午吧。”我们走出电梯时他这样说道。
  “也祝你下午快乐!”电梯门关上前我喊道。但是,你是谁呢?
  “格雷尔,他是谁?”我把格雷尔从手推车上松开,换下湿衬衫。
  “他是H·H,住我们楼上。他上大孩子才上的学校。”我脱下他的鞋和裤子,抓过午餐袋。
  “哦,是吗?在哪里?”我跟着光光的小屁股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
  他想了一会儿,“是小艇去的地方,还有灯塔。”好吧,两个音节,听起来像……
  “港口?”我问。
  “是的,他去港卡(口)。”
  “好吧,格雷尔,你坐到浴缸里去。”我把他抱到浴缸上。“格雷尔,你有绰号吗?”
  “绰号是什么东西?”
  “就是除了格雷尔以外别人称呼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格雷尔X。这就是我的名字。”
  “好,让我们来起一个吧。”我把他放进浴缸,递给他天然花生酱和温柏果子冻做的三明治。他一边大声嚼着三明治,一边在水里扭着脚指头,我看得出这么做让他有一种离经叛道的快感。我环顾浴室四周,眼睛落到他那蓝色的芝麻街牙刷上。
  “叫格卢弗怎么样?”我问。
  他把头歪向一边,表情凝重地认真思考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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