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马俱乐部 第十六章 悬疑小说的资料来源

  “这就是令人生气的地方,”波托斯说,“这种事在从前根本不需多做解释,以前的人是为决斗而决斗。”
  ——大仲马《布拉吉洛尔子爵》
  科尔索躺在驾驶座里,看着眼前的景色。车子停在大马路边转角处的空地上,再往下去就是城里了。整座城被古老的围墙环绕,飘浮在河面的雾气中,像一座悬在半空中的暗蓝色幽冥荒岛。那是一个没有光、也没有黑暗的灰色地带,那时正是西班牙卡斯提尔地方典型的一个凛冽的清晨。第一道曙光描绘出瓦顶、烟囱和东边的钟塔。
  他想看看时间,但手表已经在默恩的那场雨中进水了,表面潮湿,根本无法辨识。科尔索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疲惫的双眼。默恩,4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已经像是很遥远的事了,今天是星期二。回程的旅途是如此地漫长,玻利斯?巴肯、大仲马俱乐部、罗史伏尔、米莱荻、拉邦弟等等,都被远远地抛在脑后,像是被翻过去的书页中的人物,只留下一些朦胧的印象。
  在这恍若刚从梦中清醒的早晨,带着微红的眼眶、三天没刮的胡子和浑身的肮脏,猎书人的身边只有那个装着世上最后一本《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的老旧帆布袋,还有那个女孩。他听见她微弱的哼声,转过身来看着她。她睡在驾驶座旁,身上盖着外套,头枕在科尔索的右肩。她轻柔地呼吸着,嘴唇微张,偶尔像是受到惊吓似地震动一下。这时她会轻声低吟,眉头挤成一条直线,像个赌气的孩子。一只手露在蓝色的外套之外,掌心朝上半开,像是刚有什么东西从指缝间溜走,又像是在指缝间藏着什么东西。
  科尔索重新回想默恩和回程的旅途。玻利斯?巴肯和他站在潮湿的阳台上的情景。那个黎塞留主教手里拿着大仲马的手稿,说:“朋友,您是个很特别的人……”用这句话当作是安慰或道别,便借口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科尔索继续在阳台上定住不动了好一阵子,凝神静想自己的失败。接着回过神来,看看四周和那灯火通明的大厅,之后便不急不徐地沿着黑暗的小径回旅馆去。他从此再也没碰到过罗史伏尔,到了圣贾克旅馆中,发现米莱荻也走了。两人都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回到他们原属的地方,重回虚构人物的来源处。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拉邦弟和那女孩。他一点也不在乎拉邦弟,但当他看到女孩,心中的一块大石才放了下来。他害怕她也会跟其他故事中的人物一样消失。他急切地紧抓住女孩的手,抢在她和默恩的古堡一起消失之前,上了车,剩下不知所措的拉邦弟在后视镜里愈来愈远。这个无情无义的朋友,只适合在荒地中留给他三天的粮食和水,任他自生自灭。然而,走到路底,科尔索刹了车,盯着车前灯底下的柏油路,女孩用不解的眼神望着他。他叹了一口气,回头去载拉邦弟。开了一天一夜的车,在马德里的一条街上让他下车。他什么话也没说,也没什么可说的。
  科尔索看着放在熟睡的女孩脚下的帆布袋。当然,挫败感也还像个被刀割开的伤口,在心底痛着。他知道自己是循着规则去玩这游戏,只不过,方向错误了。女孩均匀的呼吸声在他肩上轻轻响着。他凝视着她那露在外套皱褶外的裸颈,靠近她的左手感觉那指间的温暖。一如往昔,她的皮肤带着年轻、有热度的气息。他能轻易地驰骋在想像和回忆中,从她那纤长的线条、圆润又匀称的身体直到那双脚。艾琳?艾德勒,他还是没问清她的本名究竟是什么,但他清楚记得她在暗影中裸体的样子,微张的嘴唇,完美的线条。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和沉静,看起来年轻稚嫩,却又似乎拥有累积了几世纪的智慧。他又想起那双盯着他的明亮双眸,盛满所有从天上偷来的光,里面含着光影、反射和科尔索自己的影像。
  这双眼又重新盯着他看,长长的睫毛底下是绿色的翡翠。女孩醒过来,带着睡意在他的肩上挪动了一下。然后直起身子,警觉地看看四周,才望着科尔索。
  “嗨!科尔索。”外套滑至她的脚下,“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待。”他指指那座像是飘浮在水面的雾气中的城市,“直到它变得真实一点。”
  “也许你永远都等不到喔!”她说。
  “那我们就永远在这里等着,反正这地方也不坏……在这高处,把那个虚幻的世界踩在脚底下。”他转身朝向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若你拜倒在我的脚下,崇拜我,我会给你一切……’……你会给我这样的东西吗?”
  女孩温柔地微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迎向科尔索的目光:
  “不,我很穷。”
  “我知道。”这是事实。科尔索早就注意到了,“你的行李、你在火车上坐的车厢……真有意思,我一直以为住在彩虹另一头的你们,应该是什么都不匮乏的。”他露出白牙笑着。
  “那你就错了。”她倔强地抿着唇,“我只拥有我自己。”
  这也是事实,科尔索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从来不会说谎,既天真又充满智慧,是个忠诚又热情的女孩。
  “我知道。”他问,“为什么你会选上了我?”
  “这是我的自由。”她忧郁地叹了口气,好像曾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似的,“而我可以选择,就像任何人一样。”
  “你早就知道了吧?”他说,“这两个事件是不相干的。所以,你从不关心那些和大仲马有关的人物。米莱荻、罗史伏尔、黎塞留主教这些人,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些跑龙套的人物。现在我终于了解为什么有时你会被动得令人惊讶。那时你一定无聊透了吧?看着你的《三个火枪手》,任由我一直错下去……”
  她看着挡风玻璃外,那座笼罩在蓝色雾气里的城市。她对着空气比画了一下,仿佛在签着什么字。
  “我除了陪伴你之外,什么也不能做。”她终于回答,“每个人都应该独自走完某些路。你没听过‘自由意志’这回事吗?”她苦笑着说,“我们有的人可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得到它的。”
  “但你也并不是一直都置身事外啊!那晚,在塞纳河畔,你为什么要帮我对付罗史伏尔呢?”
  她用光着的一只脚丫碰碰帆布袋。
  “他想抢大仲马的手稿,但《幽暗王国的九扇门》也在里面。我不想节外生枝。”她耸耸肩,“……而且,我也不喜欢看你被揍的样子。”
  “那么,在辛特拉呢?当时,通知我法贾死讯的人是你。”
  “当然了。因为这和那本书有关系。”
  “那么,关于默恩那个地点的推测……”
  “我之前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从那本小说里推论出来的。”
  科尔索面露不悦的神色。
  “我以为你们是无所不知的。”
  “那你就错了。”她看来有点被激怒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你们’,长久以来,我一直都是单独一个人。”
  科尔索心想,是啊!想必有几世纪之久了。几世纪以来的孤独,这点是没办法骗人的。他曾抱过裸体的她,迷失在她的眼里;曾进入她的身体,尝过她的肌肤;曾以唇探索过她颈项上的脉搏,听她轻声呻吟,像个受惊的孩子或刚从天上掉下来的断翅天使,寻找温暖的怀抱;他也看过她睡觉时双拳紧握,像被那些全副武装、金发碧眼的天使惊扰。
  通过她,他终于了解从前妮可对生命中某些事物的执著,虽然已经太晚了。她的恐惧、她的黑白照片、对集中营里幸存的犹太人后裔血统发誓效忠、对父亲身上被刺上的编号,这些是几世纪以来一直存在的不公平,是对人类的诅咒。上帝和恶魔也许是同一个东西,全凭人如何为他们下定义而定。
  然而,就如同和妮可在一起时一样,科尔索仍然保持他的冷漠。他不想要太多的负担,他并不像波托斯那么仁慈。
  “保护《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就是你的任务吗?”他问女孩,“那……我想你可能得不到什么奖赏了吧?”
  “科尔索,你这样说太不公平了。”
  几乎一模一样的字眼。他再度看见那个迷失了航向、娇小脆弱的妮可。如今的她,夜晚做噩梦时,又是抓着谁的手呢?他看着女孩。也许对妮可的回忆是他必须受的惩罚,但他并不准备逆来顺受。他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苦笑。
  “不公平?三本书已经丢了两本,再加上那些离奇的死亡:法贾和男爵夫人。你应该可以避免这些事发生的。”
  她严肃地摇摇头,直盯着他说:
  “科尔索,有些事是不能避免的。有必须被烧毁的城堡、必须被吊死的人、必须互相啃咬的狗、必须被战胜的美德、必须打开好让别人进入的门……”她蹙着眉头,低下头来,“我的使命,是确认你一路上的安危。”
  “那么,我还真是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起点了。”科尔索指着悬在薄雾中的城市说,“而现在我必须去那里。”
  “你并不‘必须’做什么。没有人强迫你,你可以就此忘了这一切,回家去。”
  “不去探索最终的答案?”
  “是避免面对,试探答案此举永远留在你自己心中吧。”
  “真好的句子。若我被困在地狱里受火刑,就用这句话当我的墓志铭吧!”
  她亲昵地在他的膝上拍了一下。
  “别傻了!其实,一个人希望事情是怎样,就会是怎样。即使是恶魔,也可以用各种不同的面貌或本质出现。”
  “例如悔恨?”他问。
  “没错。但也包括知识、美貌,”他见她忧心地望着城里,“或者财富和权势。”
  “无论如何,结果都只有一个:永恒的惩罚,”他在空中假想的契约上比画签字的动作,“付出灵魂中天真无邪的那一部分。”
  她又叹了口气。
  “你早就付出那代价了,科尔索,而如今你仍在继续付出,每个人从一出生就带着自己的业障;至于恶魔,只不过是上帝心上的痛,是被惹火的独裁者自己创出来的。人们想像中的恶魔只不过是胜利者的片面之词。”
  “这是何时发生的呢?”
  “比你所能想像和理解的还要久远。那是一场血腥的混战,我们奋战了一百个白昼和夜晚,没有休息的地方,也没有任何希望……”她的嘴角出现了一个几乎让人察觉不出的微笑,“那是我惟一自豪的事:奋战直到最后。我和其他的伙伴败退了,但我们并没有抱头鼠窜,而是面对敌人抗拒到底。最后,我们从天上跌了下来,发出愤怒、恐惧和疲倦的狂嚎……我终于看着自己走在一片荒地上,尝到永恒的孤寂与寒冷……有时候,我会看见一个我们战斗过的遗迹,或遇见某个从前的天使伙伴,走过我身旁,却不敢抬起眼来看我。”
  “那么,你又为什么选择了我?为什么不在得胜的那一方选择呢?……我只懂得在电脑的战略游戏中得胜。”
  “因为光从来就没有得胜过。引诱一个白痴,可是一点价值也没有的。”然后她的唇靠向他,带着浓情蜜意缓慢地亲吻他,像是等了几个世纪。
  *
  科尔索按了门铃,一次、两次、三次,都没有回应。黄铜制的门铃毫无反应,也没有里面开门的回音。他在口袋里摸摸放着最后一根烟的香烟盒,后来,还是忍住了想把它放进嘴里的念头。他又按了第四次、第五次,最后干脆用拳头硬敲着门。门开了,门轴上了油,没发出阴沉的吱嘎声。没有任何戏剧性的效果,巴罗?波哈神态自若地站在大门口。
  “嗨!科尔索。”
  他看来一点也不惊讶于科尔索的出现。光秃的头顶和额上冒着汗,胡子没刮,两边的袖子卷到手肘的地方,背心敞开着。他的动作看来十分疲倦,两个黑眼圈说明他彻夜未眠,但眼神中却闪烁着莫名的狂热。他没问这访客在这种时刻出现的目的,也没对他夹在手臂底下的书表示兴趣。他站在那里不动,一副刚被打断重要的工作或一场好梦,只想快点把人打发走的样子。
  科尔索心想,就是这个人,并同时深感自己从前的愚蠢。当然了,巴罗?波哈这个亿万富翁、国际知名的书商、世界级的藏书家,就是那个计划周详的杀人犯。科尔索心里激起了一种想做实验的好奇心,猎书人想知道,是否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点自己早该发现的蛛丝马迹。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那双眼里除了莫名的狂热之外,只有冷漠,科尔索的来访丝毫引不起他任何的好奇心或热情。然而,科尔索手里拿着他那本可恶的书。是他如影随形地跟着这本书,像只毒蝎般地跟在科尔索身后,谋害了法贾和温汉男爵夫人。除了想搜集那27幅版画、凑出正确的九幅来,也为了除掉痕迹,让别人无法解开这个由亚力斯?托嘉设下的谜题。在这整个过程中,科尔索被当成一颗棋子,用来证实他之前对三本书的推论和成为被警察追捕的替罪羔羊。现在,科尔索再度相信自己的直觉,回忆起在寂园里看到天花板上的画时奇异的感觉,亚伯拉罕最后用羊来顶罪。他,就是那只羊;而那每六个月就会去向法贾搜购宝物的人,当然就是巴罗?波哈了。科尔索去寂园拜访法贾时,巴罗?波哈早已在辛特拉窥伺着,准备在证实了他对三本书的推论后,就按照计划杀人。法贾那张写了一半的收据是给他的,也因此,科尔索在当时一直联络不上巴罗?波哈。后来反而是巴罗?波哈最后一次去寂园之前,主动打电话给科尔索,并伪装成国际电话。猎书人不只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也找到了解开谜团的关键,法贾和男爵夫人的死因。科尔索终于看到答案拼凑出来了。除了大仲马俱乐部的一些插曲之外,其余一些之前难以理解的、那些和恶魔扯上关系的线,都指向巴罗?波哈。这时,科尔索几乎想放声大笑。
  “我带了你的书来了。”他边说边拿出《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给他看。
  巴罗?波哈边懒懒地点头,边拿回那本书,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回头凝神倾听背后的屋里是否有声音,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科尔索,脸上狐疑着不知为何科尔索还站在原处。
  “你已经把书还给我了……现在还要做什么?”
  “收钱。”
  巴罗?波哈不解地望着他。看来,他的心思正在别处。最后,他耸耸肩,丢下科尔索和敞开的大门,任凭这访客继续待在原处或滚回家。
  科尔索跟在他身后,通过一道安全门、大厅和门廊,直到一个房间。那里窗外的木板套窗都关上了,防止光线进入。房里的家具也移动过了,在黑色大理石地板上空出中间的一块空地。一些玻璃书橱开着,房里点着好几打快燃尽的蜡烛,熄了火的壁炉里,地板上,房里的任何物品上,蜡油滴得到处都是。颤动着的红色烛光随着一阵微风或一个动作而摇晃。房间看起来像教堂,也像墓穴。
  巴罗?波哈完全无视于科尔索的存在,他站在房里的中央位置。他的脚底下有一个用粉笔画出来、直径约一公尺的圆,里面刻着一个分成九格的正方形图案,旁边环绕着一些罗马数字和奇怪的物品:一段绳子、一个沙漏、一把生锈的刀子、一个有龙形图案的臂环、一个金戒指、一个金属的小火盆里燃着一块煤炭、一个细颈玻璃瓶、一把泥土和一块石头。地上还有更多其他的东西,科尔索感觉厌恶。很多他以前在巴罗?波哈的书橱里用艳羡的眼光欣赏过的书,现在被随便地摊在地上,肮脏又破损,上面还画了线,满是一些图案和奇怪的符号,有几页还被撕下,散落一地。很多书上都点着蜡烛,封皮上、书页上,都滴满了蜡油,有的还烧焦了。在那些书里面,他认出原属法贾和温汉男爵夫人的几幅版画。它们也被放在地上和其他书页混在一起,上面一样满是蜡油和神秘的注记。
  科尔索蹲下来近看那些断简残篇,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无法置信。《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的那些版画和一些古老的恶魔学书籍摆在一起,那些书是之前巴罗?波哈还禁止他碰的,现在却被任意地毁损在地板上。
  “什么都别碰!”他听见巴罗?波哈这么说。他仍站在圆圈里,全神灌注地翻阅着他的《幽暗王国的九扇门》。他看来不像是在看那些书页,而是看着更遥远的地方,看着那地上的圆圈,或者更远,那地底的深处。
  科尔索静止不动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第一次看着他一样。然后他站起身,身旁蜡烛的火焰跟着一起摇晃。
  “我想,我碰什么都没关系吧?”科尔索指着散落一地的书页说,“既然你都已经把它们毁成这样了。”
  “科尔索,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自以为聪明,其实不,你是既天真又愚蠢,是那种把一切当成巧合,完全忽视事物背后意义的人。”
  “别跟我长篇大论。你把这些书全毁了,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你错了。一来,这些全是我的书;二来,这些书是有实用价值的。这可比它的什么艺术或美学的价值高多了……一个人在道路上前进时,更要阻止别人跟进。这些书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你这个疯子,从一开始就骗了我!”
  巴罗?波哈完全像是没在听。他手上拿着那最后一本《幽暗王国的九扇门》,探究着第一幅版画。
  “骗你?”他头也不回地边看着书,边轻蔑地说,“你太抬举自己了。我花钱雇用你,从来就不需要告诉你做这份工作的理由或计划。一个仆人没必要干涉主人的决定,你的工作是去为我拾起一片片我想要的东西,至于一些随之而来的后果,你也必须为我承受。我想,现在葡萄牙和法国的警方都在忙着找你吧!”
  “那你呢?”
  “我可是离得远远的,这些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过一会儿,什么都和我更没关系了。”
  他当着目瞪口呆的科尔索的面,撕下《幽暗王国的九扇门》附着版画的那一页。
  “你在做什么?”
  巴罗?波哈面不改色地撕下更多页。
  “烧掉我的船,拆掉我背后的桥。我将进入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他一张接着一张地撕下九幅版画,凝视着它们,“真可惜你不能和我一起去。就如同第四幅版画说的,不是每个人的运气都一样。”
  “你以为你能上哪去?”
  这个书商把他那破损了的书和散成一地的书页摆在一起,对照着九幅版画和他的圆圈里的神秘图形。
  “去和某人见面。”他神秘地回答,“去寻找那个被伟大的建筑师舍弃不用的石头,也就是大地之母,一切哲学的源头,那一切的力量。你知道吗?恶魔喜欢以不同的形象出现,他可以是伴着浮士德的那只黑狗,也可以假扮天使用以对抗圣安东尼。他厌恶愚蠢,无法忍受单调……若有时间的话,我还真想请你看看你脚底下的这些书,里面有很多本都提到一个古老的传统:恶魔将会降临在伊比利半岛,一个曾有三种文化交互融合的城市,一个被一条又深又长的河像斧头般切割过的河岸,那条河就是太迦河。”
  “你想召唤恶魔?”
  “我已经快成功了。托嘉弟兄已经为我显出那条道路。”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圆圈,把一些版画在旁边摆好,另一些版画被揉成一团丢在远处。烛光从底下照着他的脸,映出鬼怪般的效果,他的眼窝深陷。
  “希望一切顺利,”他喃喃道,“神秘学的先师们教给托嘉的秘密,那既恐怖又珍贵的秘密,他们知道如何通往黑暗王国……‘围绕着那地方的是一条蛇’,懂吗?那些希腊炼金术士的蛇:首页上的蛇、神秘的圆、那智慧的泉源。那个圆里藏着一切。”
  “我要我的钱。”
  巴罗?波哈似乎听不见科尔索说的话。
  “你从没对这样的事感到好奇过吗?”他继续说,用深陷的眼眶看着科尔索,“为什么自古以来有那么多的书都把恶魔、蛇和龙联想在一起,它暗示着什么?”
  他拿起圆圈旁的一个玻璃容器,两个把手各有一条卷曲着的蛇。他啜了一口里面的液体,液体呈现深色,近乎黑色,像是泡得过浓的茶。
  “Serpensautdracoquicaudamdevoravit(拉丁文),”巴罗?波哈自顾自地笑着,用手背擦擦嘴。手背和左颊上都留下了黑色的痕迹。“……它们守卫着宝藏:伊甸园里的智慧树、三仙女的金苹果,”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是那些古埃及人画的,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或龙,象征着源于自己和自给自足……从不睡觉、骄傲又充满智慧的守卫者,杀掉不配进入宝库的人,只让遵守游戏规则的人入内……守住那锁着宇宙奥秘的密语,那能揭开面纱使人成为如上帝一般的神奇方程式。”
  科尔索抬起下巴,穿着大衣的他看来沉着、枯瘦,烛光使他那多天未刮胡子的脸显得凹陷,光影在他眯起的眼皮上舞动。他两手插在口袋里,一手碰着仅存一根烟的香烟盒,一手碰着放在杜松子酒旁的折叠小刀。
  我说:“给我钱。我要走了。”
  回音里充满威胁,但很难看出巴罗?波哈究竟注意到了没有。
  “钱?……”他轻蔑地看着科尔索,“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懂不懂即将发生的事?……几世纪以来,成千上万的人梦寐以求的谜底,就要在你面前揭开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宁可被烧死、凌迟、折磨至死,就为了接近这你即将亲眼目睹的事?……当然啦,你不能跟着我去,你只能静静地看。一般说来,即使是最卑劣的手下,也应该为主人的胜利而感到欣慰啊!”
  “先付我钱,然后再去找你的恶魔吧!”
  巴罗?波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沿着圆圈的周围点着那些摆在数字旁的物品。
  “说得好!我要不是正忙着,还会对你笑一笑,即使你是如此懵懂无知。是恶魔即将来找我,而不是我去找他。”他停下来转过头,像是倾听着远处的脚步声,“我感觉得到他快来了。”
  他的话音是从齿间发出的,喉咙里混合着奇怪的念咒声,有时听起来像在对科尔索说的,有时又像在对房里的第三者说话。
  “‘在龙之前穿越八扇门……’,懂吗?八扇门位于守着那密语的兽之前,9这个数字拥有最终的秘密……睁着眼睡的龙就是‘知识的镜子’,八幅版画加上一幅,或者说一加八,这绝对不是巧合,它们暗指圣约翰在《启示录》里提到的兽的数字:666。”
  科尔索看着他跪下来用粉笔在大理石地板上写着数字:
  666
  6+6+6=18
  1-8
  1+8=9
  然后,他带着胜利的表情直起身:烛光在他的眼里闪烁了一会儿。他的瞳孔放大,显然他刚喝的饮料里面搀杂了毒品,整个虹膜呈现黑色,连眼白都被房里的光染红了。
  “九幅版画、九扇门,”阴影像面具般重新笼罩着他,“那不为任何人开的门……‘每扇门有两把钥匙’,每幅版画都附着一个基本的要素,也就是一个数字和一句密语,这些用所有的希伯来神秘学、恶魔学、哲学……融合拉丁文密语和那些希腊文,还有希伯来文,就得出了这个。”他把一张写着一些奇怪符号的表拿给科尔索看,“你想看的话就看吧!但你永远也无法理解。”
  AlephEisIONMAD风
  BethDuoIICIS土
  GimelTreisIIIEM水
  DalethTesaresVOEXE绳子
  HePenteVOEXE绳子
  VauEsVICIS银
  ZayinEptaVIICIS石
  ChethOctoVIIIEM铁
  TethEnneaVIIIIODED火
  他的额头上和唇边都涔涔地冒着汗,像是体内也有蜡烛在燃烧一般。他开始全神贯注地慢慢在圆圈周围绕着走。有时候,他会停下来,弯腰改变一些东西的方向:那把生锈的刀子或那个具龙形的臂环。
  “‘把那些要素置于蛇的皮肤上……’”他自顾自地背诵着,用手指沿着圆圈在空中画圈,“九种要素放在一旁,朝着旭日升起的方向,自右至左。”
  科尔索向他走了一步。
  “我再说一次,把钱给我。”
  巴罗?波哈仍面不改色,他背向着科尔索,指着圆圈里画的方格,说:
  “‘它的腹部将出现农神的封印’……农神的封印是神秘学里最简单和古老的画:一到九这九个数字放在九个方格里,排出无论是直线、横线或对角线,加起来都是一样的结果。”
  他弯下腰来,用粉笔在方格里写出那些数字:492
  357
  816
  科尔索又向前走了一步,这时,他踩到了一张写满数字的纸。
  4+9+2=154+3+8=154+5+6=15
  3+5+7=159+5+1=152+5+8=15
  8+1+6=152+7+6=15
  一根蜡烛冒出火花跟着熄灭了,巴罗?波哈仍旧满脑子只想那圆圈和方格。他仔细地观察着它们,双臂在胸前环抱,低着下巴,像是用着奇怪的棋盘、苦思着下一步棋的玩家。
  “还有个细节,”他自言自语着。看来大声说话似乎能让他专心,“有一个古人没注意到的地方,或至少没说出来的地方……无论用什么方向加出来的结果都是l5,运用希伯来神秘学家的方法,15就是l和5,这样又得出了6。也就是说,每个方向得出来的都是6……这就是藏在方格的每一端,象征兽的数字……”
  科尔索不需对这些数字运算以视其真伪。那证明就在地上另一张写满数字的纸上。
  666
  64926
  63576
  68166
  666
  巴罗?波哈向着圆圈跪着,低着头,额上的汗映着四周燃烧的烛火。他手里拿着另一张纸,顺着那上面奇怪符号的指示:
  “托嘉写着:‘打开九个封印’……这代表将每个得到的关键字,填入与之对应的数字方格里。那顺序是……”
  l23456789
  ONMADCISEMEMOEXECISCISEMODED
  “……将之写在蛇或龙的皮肤上,”他抹去格子里的数字,填上对应的字,“这就是了!呵!”
  EMODEDCIS
  EMOEXECIS
  EMONMADCIS
  “完成了!”巴罗?波哈写下最后一个字,喃喃道。他的手颤抖着,一滴汗从他的额头滑至鼻尖,滴在地板的粉笔字上,“行了。根据托嘉的文字,‘当镜子反射出道路,你将得到那遗失的咒语,将光亮从黑暗中引来。’这些拉丁文看起来不具意义,其中却含有召唤撒旦的公式:我们的祖先、我们的镜子和我们的共谋者。”
  他跪在圆圈里,身旁环绕着那些符号、物品和方格里的文字。
  他的手抖到必须一手抓着另一手来写字的程度,沾满墨水和蜡油的手指紧紧抓住粉笔。他像个疯子般地从齿间发出笑声,狂妄又自大。科尔索知道他没疯,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往前跨一步,但没走进那个圆圈里。
  巴罗?波哈恶意地看了他一眼,说:
  “来啊,科尔索。你不想和我一起念吗?你是害怕,还是已经忘了拉丁文了?”光和影快速地在他的脸上穿梭,仿佛整个房间在绕着他转,但房间是静止的,“你对这几个字锁着的终极秘密不好奇吗?……那幅在罗伦那的书页旁露出的版画,背后有西班牙文的翻译。用镜子看,照着古神秘学大师的方法。这样,至少你就会知道,法贾和温汉男爵夫人是为什么死的。”
  科尔索看到了那本书,那是一本羔羊皮包装的手稿,很老旧,也破损了。他谨慎地弯下腰,怕里面有什么圈套,然后从中掏出了一张原属于温汉男爵夫人的第三号书里的第一幅版画。有着三座塔而非四座塔的那幅画。背后有巴罗?波哈写的字:
  OGERTNEEMISA
  OREBILEMISA
  ONEDNOCEMISA
  (以上三句由右至左念,为西班牙文。其意为:如此我交出自己,如此我解放自己,如此我为自己定罪。)
  “快啊!科尔索。”那书商用嘲弄的语气催促着他,“不会有什么损失的……用镜子看哪!”
  地上有一面巴洛克风格的古老银制镜子,把手的雕工很精细,水银的内面已经有些污渍。镜面朝上,远远地照着科尔索,背景是笼罩在红色颤动的光底下的走道尽头。双重影像,英雄和他那无止境的疲惫,像圣赫勒拿岛上筋疲力尽的拿破仑。不会有什么损失的……巴罗?波哈这么说。那个荒凉寒冷的世界,滑铁卢那幽暗、被人遗忘的道路上的士兵们的枯骨栖息之地。他看见自己站在最后一扇门前,手上拿着钥匙,就像第二幅版画里的隐士一样,那个Teth字像条蛇般地卷曲在他的肩上。
  他一脚踩在镜子上,镜面在他的鞋底下发出碎裂声。他温和、缓慢地踩碎了它。巴罗?波哈依旧跪在圆圈里,背对着科尔索不搭理他。科尔索低下身来靠近一根蜡烛,把手上的那张第一幅版画和它背后的字一起烧了。他看着那幅画在他的指间燃烧,直到最后一片灰烬掉在地上,又随着房里的热气上升。接着,他走进圆圈里,靠近巴罗?波哈。
  “我要我的钱,就是现在!”
  他无动于衷,迷失在几乎将他完全吞噬的黑暗中。突然间,他面露不安的神色,似乎是有什么物品没摆好,他低头改正了一些物品的位置。然后,踌躇了一秒钟,便开始念起一连串的咒语:
  “Admai,Aday,Eloy,Agla……”
  科尔索抓住他的肩膀,猛烈地摇晃着他。但巴罗?波哈无动于衷,不害怕,也不采取防卫。他继续动着嘴唇,像个梦游患者,也像个殉道者,无畏于狮子的怒吼,或刽子手的刀锋。
  “我再说最后一次,我要我的钱!”
  一点也没有用,对方空洞的眼神,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那里没有任何表情,只往地底的深渊凝视着。
  “Zatel,Gebel,Elimi……”
  科尔索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待在那圆圈中,召唤着恶魔,无视于科尔索的存在,也无视于他的威胁。
  “Gamael,Bilet……”
  他只在被打了第一下时,有了点反应。科尔索反手往他的左颊挥过去。这让他的眼睛往四周逡巡了一下,就又在空中的某一点定住了。“Zaquel,Astarot……”
  当科尔索打了他第二下时,一条血丝从他的嘴角冒出来。科尔索厌恶地缩回染血的手,像是被什么黏稠湿润的东西粘住了。深吸了几口气,数了十下,他咬紧牙关继续打他。血流从书商半开的嘴里冒出。他继续喃喃地念着咒语,嘴角出现莫名的微笑。科尔索抓住他的衣领,粗暴地想把他拖出圆圈之外。这时,巴罗?波哈发出了受苦的动物般的狂号。科尔索三次把他拖出圈外,他又都固执地坐回去了。第三次之后,科尔索看见鲜血滴在那些符号和农神的字之上。
  “Sicdedome……”
  有什么程序不太对。借着摇曳的烛光,科尔索看着他停下来,犹疑地检视一遍物品的位置。然后又摸着地上的方格,重新念起咒语。
  “Sicdedome……”
  科尔索无望地看着四周,在大衣上擦擦沾了血的手。更多的蜡烛熄灭了,烧焦的烛芯产生的烟,在红色的暗影中,以螺旋状向上蜿蜒。如蛇般的烟,科尔索讽剌地对自己说。他走向书桌旁,丢开一些物品,翻找着抽屉。没有钱,没有支票簿。什么也没有。
  “Sicexeome……”
  那个书商继续他的一连串咒语。科尔索看了他最后一眼,在那个圆圈里,巴罗?波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打开了最后一扇门。脸上有一条黑暗的线,嘴里冒着血,就像被夜晚和黑暗的刀切开的太迦河。
  “混账东西!”科尔索说。只好就此把这账一笔勾销了。
  *
  他走下楼梯,走往尽头灰色的拱门。穿过通往庭院的拱门,走到井栏和两只大理石狮子边,看着通往户外的栏杆,他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早晨新鲜的空气,然后在大衣口袋里找出那最后一根烟,叼在嘴里没点燃。他如此静止了一会儿,同时第一道红色的曙光从地平线升起,那个他进城时抛在脑后的光,赶上了站在灰蒙蒙建筑物之间的他,在他的脸上留下足迹。这让他眯起了眼,光线映照出他的彻夜未眠和精疲力竭。接着光线增强了,往庭院的那两只威尼斯风格的狮子侵袭,两只狮子低垂着头,温顺地接受光的抚触。原本微弱的红光开始变得刺眼,环绕着科尔索。就在这时,他刚走下的楼梯的尽头,那黑暗王国的最后一扇门的另一头,传来了一声惨叫。那是一声断肠的哀号,一点也不像人类的声音,那是出自彻底的恐怖和绝望。他差点就听不出那是巴罗?波哈的声音。
  科尔索头也不回地推开栏杆,走到街上。每走一步,就更远远地将这一切抛在脑后。
  最后,他茫然地停在广场中,被耀眼的阳光包围着。女孩仍坐在车里,猎书人蹙着眉,心底暗中狂喜,高兴她并未随着昨夜的一切一起消失。他见她无比温柔地微笑着,令人不可置信的年轻和美丽,那男孩般的短发、黝黑的皮肤,盯着他看的眼神,都静静地在那里等着他。那双澄澈的绿色湖水般的眼眸里,闪烁着铸金的光芒,那是这古城里任何一个角落的黑暗、钟塔或广场里尖顶拱门的黑影看了都要退却的。那光芒似乎在科尔索向她走进时更闪亮了。科尔索边走边低头看着地上,准备和自己的影子道别,在脚底下却找不到影子。
  身后,那个瓦顶上有四个恶兽雕像守卫着的房子里,已经听不到巴罗?波哈的哀号了。又或者他仍在黑暗的某一处号叫着,只是传不到街上来了。Nuncscio:现在我知道了。科尔索自忖着,不知瑟尼萨兄弟是否曾用树脂或木板捏造的伪书页,插进那第一号书里——小孩子般的恶作剧,那对藏书家来说是不可原谅的事。他回忆起那对兄弟苍白却又灵敏的双手,低头想着,那一定是从蒙特的全球图书上临摹下来的。因此巴罗?波哈也找不出正解:他那本书的最后一幅版画是假的。版画作者为瑟尼萨兄弟,是为了对艺术的热爱而作的。
  科尔索低头点起那最后一根烟,从齿间发出笑声,像只残酷的狼。他对自己说道,书里常开这种玩笑,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恶魔要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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