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你因为被追捕而对一切感到恐惧,
若我像铁道的信号灯一样准确的话,
你又何以畏惧呢?
——柯南?道尔《恐怖谷》
一开始听到的是一个遥远的声音,一个让他认不出是什么的嗡嗡声。他使了一点力气,直觉有一些人在和他说话,关于他现在的样子的一些话。科尔索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也不在乎。不管自己身在何处,他觉得继续仰躺在那里很舒服,也不想睁开眼睛,更不想增加太阳穴上的痛楚。
他觉得有人在拍打他的脸,只好不情愿地张开一只眼。拉邦弟担心地俯身看着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睡衣。
“别再打我的脸了!”科尔索不悦地说。
书商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死了。”他坦承。
科尔索睁开另一只眼,尝试支起上身来。才刚移动一下,就觉得头颅里的脑浆也跟着晃了一下,就像盘子里的果冻一样。
“他们对你出手可真重!”拉邦弟多余地同情着,同时帮他站起来。科尔索靠着他的肩站稳,看了房里一眼。琳娜和罗史伏尔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看见打我的人的样子了吗?”
“当然,高高的,皮肤很黑,睑上还有个刀疤。”
“你见过他吗?”
“没有,”书商皱着眉,愤愤地说,“但她看来跟他很熟……一定是她趁我们还在浴室里争论的时候开门……对了!那人的嘴还带着伤,像裂成两半一样。”他摸摸自己的下巴,已开始消肿,他带着像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感微笑着说,“看来这里的人都得到报应了。”
科尔索找不着自己的眼镜,愤愤不平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懂的是,他们怎么没揍你。”
“他们本来要打我的,我告诉他们没这必要,他们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不过像个路过的人罢了。”
“你那时应该做点什么的。”
“我?拜托,光是你给我的那一拳就够了。所以我对他们举双手投降,自己去坐在马桶上,乖乖地等他们走人。”
“天啊!你真是英雄。”
“预防胜于治疗啊!对了!你看这个,”他递给他看一张折成四折的纸,“这是他们临走前留下的,就放在烟灰缸底下,还留了一根基督山牌的雪茄烟蒂。”
科尔索费力地辨认上面的字,那张字条上写着墨水字,是带着繁复笔画的古体字,字迹非常漂亮:
为了国家的利益,此项文件的持有者根据我的命令做了他所应该做的事。
黎塞留主教
1627年12月3日
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还是想放声大笑。那是黎塞留主教应米莱荻欲取达太安的脑袋之要求,而写给她的一张护身谕令。之后,被阿托斯用手枪指着她的脑袋抢了过来,他说:“现在,我拔掉了你的牙齿,毒蛇,你能咬就来咬吧!”这张谕令在全书的尾声,也成为他们在黎塞留主教面前定米莱荻罪行的证据。科尔索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把头埋进冷水中。他看看自己的脸,两眼浮肿,满脸胡碴,脸上滴着水,太阳穴里还在嗡嗡作响。真该拍照留念,出师不利的一天。
他从镜里看到拉邦弟站在身旁,他把毛巾和眼镜递给他。
“喔,对了,”他说,“他们把你的袋子也拿走了。”
“混账东西!”
“喂!别把气出在我头上。在这场戏里,我惟一做过的事,也不过是跟她上了床罢了。”
*
科尔索很不安。他在旅馆大厅走来走去,用最快的速度转着脑筋,但他知道,时间过得愈久,想追上那两个人是愈不可能。惟一还没失去的环节是那本第三号的书。他们一定也需要那本书,若他行动快一点的话,也许还可以遇上他们。他走到电话边,打了个电话给温汉男爵夫人,而拉邦弟去柜台付住宿费。但对方的电话不通。犹豫了一下,他拨了卢浮协和旅馆的电话找艾琳?艾德勒。他并不十分确定她究竟是站在哪一边,听到她的声音,他稍微松了一口气。他短短地交代刚发生的事,和她相约在温汉图书馆见面。挂上电话后,只见拉邦弟沮丧地把信用卡放回皮夹里,走过来。
“那个狐狸精,她竟然没先付清旅馆费就跑了。”
“她可是好好地利用了你。”
“我发誓,我会亲手宰了她!”
这家旅馆贵得吓人,他此刻更觉得这背叛行为真是太过分了,因而不再像半个钟头前置身事外的样子,脸阴沉得像充满报复心的亚哈船长。他们一起坐上计程车,科尔索指示司机开往温汉男爵夫人的住所。一路上,他告诉拉邦弟其余的细节:火车上、那女孩、辛德拉、巴黎、三本《幽暗王国的九扇门》、法贾的死、塞纳河边的意外等等遭遇。拉邦弟点头倾听着,一开始还半信半疑,后来变得忧心忡忡。
“我竟然和一窝毒蛇在一起过。”他皱着眉头,觉得后悔。
科尔索心情很差,他说那些毒蛇是很少会咬蠢人的。拉邦弟想了一下,并不觉得受辱。
“不过,”他说,“那个女人的那副身材可真是好得没话说。”
即使他刚破费的旧恨未消,他还是眼睛一亮,边抚着下巴边这么说着。
“真是令人难忘!”他重复道,脸上还带着愚蠢的笑容。
科尔索望着窗外的马路。
“白金汉公爵也说过同样的话。”
“白金汉?”
“对啊,在《三个火枪手》里面。钻石事件之后,黎塞留主教派米莱荻去暗杀白金汉公爵;但白金汉公爵在她一抵达伦敦时,就把她囚禁起来了。在那里,她引诱了她的狱卒费尔顿,一个像你一样的白痴,只不过换成了狂热的清教徒版本。她说服了他帮助她逃亡,顺便帮她杀了白金汉公爵。
“我不记得这一幕了,那个费尔顿后来怎样了呢?”
“他刺杀了公爵,后来被处决了。我忘了是因为谋杀,还是因为愚蠢而被判刑。”
“至少他可没倒霉到要付一大笔旅馆费。”
计程车绕经上回科尔索和罗史伏尔打斗的地方。这时拉邦弟忽然想起一件事。
“喂!米莱荻的肩上不是有个记号吗?”
科尔索点点头,这时他们刚好经过那天他滚下来的石阶。
“对啊!”他回答,“被刽子手用烧红的铁烙上去的。她跟阿托斯结婚时就有了……达太安在她的床上时也发现了,还差点因而被杀。”
“真有意思!你知道吗,琳娜身上也有一个记号喔!”
“在肩上?”
“不是,是在腰部下方。一个小小的,很漂亮的百合花刺青。”
“真的吗?”
“真的啊,我可以发誓。”
科尔索不记得她身上有这样的刺青。在他家里和琳娜的那个插曲,感觉好像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他根本也没时间看到这样的细节。无论如何,一切都已经失序了,而且这绝对不是什么巧合,而是设计好的计划。那女人和那个带疤的打手的表演若只是单纯的模仿秀,那也未免显得太复杂和危险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有人在背后操控着。一个红衣主教。他摸摸放着黎塞留主教谕令的那个口袋。这真是太夸张了。然而,在所有最不可思议、最戏剧性的部分里,这应该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他记得,不知是爱伦坡还是柯南?道尔的书里,有这么一句话:“这谜团看起来不能解开的理由,正是它之所以能解开的关键。”
“我还是不确定,这究竟是有人开我玩笑开得太过分,还是一个复杂的圈套。”他大声说着他的结论。
拉邦弟在座椅的合成皮上看到一个小洞,神经质地用手指把洞愈挖愈大。
“无论如何,看来很不简单,”即使他们和司机之间有一道防抢的玻璃窗,他仍旧压低声音,“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就是糟糕的地方,我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为什么我们不去报警?”
“那我们要怎么说?……说米莱荻和罗史伏尔奉黎塞留主教之命,偷了我们的一份大仲马手稿和一本召唤恶魔的书吗?……说恶魔爱上了我,化身为一个妙龄少女来保护我吗?……你说,警察听了这番话会怎么做呢?”
“恐怕会要你做酒精测试吧!”
“看吧!”
“那么巴罗?波哈呢?”
“这又是另一回事了。”科尔索头痛地哼了一声,“我根本无法想像他若知道我把书弄丢了,会怎么样。”
计程车在早上拥挤的车流中开道,科尔索不耐烦地望着手表。最后,他们终于到了巴塔克酒吧旁,人行道上有一群人在好奇地看热闹,角落里有一个禁止进入的牌子。下了车,科尔索也看到那里有一辆警车和消防车。于是他咬着牙,响亮地大骂了一声,把拉邦弟吓得跳起来。第三号书也飞了。
*
女孩从人群中向他们走来,背着旅行袋,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
屋顶上还冒着一缕轻烟。
“这幢房子是在凌晨3点钟左右着火的,”她直对着科尔索说话,完全不看拉邦弟,好像他不存在似的,“消防人员还在里面呢!”
“那温汉男爵夫人呢?”科尔索问。
“也在里面。”他见她做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手势,并非冷漠,而是听天由命。好像她在别的什么地方就已经预先看到了,“烧焦的尸体出现在办公室里。是意外,邻居说的,可能是个没捻熄的烟蒂害的。”
“男爵夫人并不抽烟啊!”科尔索说。
“可是昨晚抽了。”
猎书人从栅栏前围观的黑压压一片人群上瞄了一眼,一座云梯架在建筑物外,门前一辆救护车的灯闪个不停。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到一些法国警察的军帽和消防人员的帽子,空气中有木材和塑胶的烧焦味。警鸣从某处响起,接着又突然地停了。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说,他们正在把尸体抬出来,但什么也看不见。科尔索告诉自己,也没什么可看的。
他看到女孩直盯着他,昨晚的疲惫一扫而空。她的眼神专注而实际,像个在战场上往前迈进的士兵。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我还指望你告诉我呢!”
“我不是在问这个。”她像是首次注意到拉邦弟,“他是谁?”
科尔索告诉了她,接着犹豫了一下,问拉邦弟是否猜出她是谁了:
“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女孩,她叫艾琳?艾德勒。”
拉邦弟还是没有意会过来。他只是困惑地看着他俩,先看看那女孩,再看看他的朋友,才终于礼貌性地伸出手。女孩无心或有意地没看见他伸出来的手,她只注意着科尔索。
“你没带袋子出来。”她说。
“那袋子终于还是被罗史伏尔抢走了,他和琳娜?泰耶菲一起跑掉了。”
“琳娜?泰耶菲是谁?”
科尔索生硬地望着她,但她的眼神亦是同样的坚定。
“你不认识那个寡妇?”
“不认识。”
科尔索维持自己的沉着,不露出不安或惊讶的表情。这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科尔索几乎要相信她了。
“都一样啦,”他说,“反正他们跑了。”
“跑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啊!”他突然咧嘴,用怀疑的表情说,“我还以为你应该知道呢!”
“对罗史伏尔和那个女人,我并不清楚。”她面无表情地说,像在说一些根本不关她的事。科尔索更不明白了,他以为她会有点情绪反应。无论如何,她曾经担任他的卫士的角色,至少她也应该会骂骂他,“看,这就是你以为聪明的结果”之类的话。但女孩并没有责备他。她看着四周,像是在人群中寻找熟面孔,他猜不出她是正想着刚发生的事,还是思绪根本远在此场景之外。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他迷惑地问道。除了受暴力攻击之外,他眼见三本《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和大仲马的手稿消失得无影无踪,加上安立?泰耶菲的自杀,这些事件后面已经拖着三个尸体。而且,他还花了一大笔钱,不是自己的,还是巴罗?波哈的……这时,他真希望自己能少活35岁,好好地蹲在地上大哭一场。
“我们现在,”拉邦弟建议道,“可以去喝杯咖啡。”
他轻浮地说着,脸上带着微笑说:“大伙们,没那么严重啦!”科尔索了解他并不清楚他们蹚进了什么样的浑水;然而,这主意也不坏。处在他们现在的情况中,苦中作乐一番也未尝不可。
*
“我看看,”拉邦弟把一片牛角面包往杯子里浸,胡子底下滴了几滴咖啡牛奶。“1666年时,亚力斯?托嘉藏匿了一本很特别的书。为了安全,把一本书分散在三本书里面……是这样吗?其中每本的九幅版画中,各有八幅不一样。要集合三本书,那咒语才行得通。”他把浸湿了的牛角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用纸巾擦擦嘴,“是这样吗?”
他们三人坐在面对圣日尔曼街的露天咖啡座里。拉邦弟补吃着之前在旅馆中被打断的早餐。女孩仍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用吸管喝着柳橙汁,静静地听着。她把《三个火枪手》摊在桌上,心不在焉地读着,偶尔抬起头来听他们说话。至于科尔索,所有的事件已经在他胃里打了一个结,他一点胃口也没有。
“没错。”他对拉邦弟说。他往椅背上靠,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对着眼前的钟塔视而不见,“然而,也有可能当年宗教法庭烧掉的那本原著里,也包括了三种不同的版本,各有不同的版画,等着真正有研究的学者、内行人来解开……”他挑起一边的眉毛,不快地说,“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你怎能确定只有三种版本,也许当年他总共印了四种或九种版本呢!”
“若是这样的话,这些书就一点用处都没了。全世界为世人所知的,就只有这么三本啊!”
“总之,有人想重建那本原著的内容,想借由那些版画中的秘密得到神秘的力量……”拉邦弟满嘴食物地说着话,继续狼吞虎咽着他的早餐,“但这个人并不希罕这些书的收藏价值,当他得到版画后,就毁了其他的部分,还杀了书的拥有者。法贾在辛特拉被杀,温汉男爵夫人则在巴黎这里被杀害了。还有在托雷多的巴罗?波哈……”他手里拿着咬了一半的面包,看着有点沮丧的科尔索说,“喂!不对啊,那巴罗?波哈还活着呢!”
“他的书在我这儿,而且,昨晚和今天早上,我也的确差点被杀了。”
拉邦弟觉得不太可能。
“那为什么那个罗史伏尔没杀了你呢?”
“我不知道。”他做出无辜的表情,他也这么自问过,“他有两次机会这么做,却没杀了我……至于巴罗?波哈是否还活着,我也不清楚,他都没回我的电话呢!”
“那么,他要不是死了,就是成了嫌疑犯。”
“巴罗?波哈绝对有嫌疑,有可能早就主导了这一切,”他指指还在看书、看来没在听他们说话的女孩,“我确信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如果她愿意说,一定可以解开我们的疑惑。”
“她不愿意讲吗?”
“不愿意。”
“那就告发她啊!如果她的伙伴们杀了人,她可也是共犯啊!”
“告发她?……拉邦弟,我跟你一样,也是蹚进浑水里了啊!”
女孩放下书,沉着地看着他俩,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偶尔喝一口柳橙汁。她只轮流地左右看着两人,最后,盯着科尔索看。
“你真的相信她?”拉邦弟质问。
“就某些方面来说,对。她昨晚为我打了架,还打得很好呢!”
他做了个怪表情,茫然地观察着女孩。无疑,他正在想像这女孩充当打手的样子。此外,也一定在揣测她和科尔索已经亲密到什么程度了,这从他边用专家的审美眼光看着她,边搓着小胡子就看得出来。这个男人脑子里惟一清楚的,就是如果她给他机会的话,他愿意跟她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即使她是个危险的女人。他就是那种永远渴望着回到母体中的人,任何一个母体。
“她太漂亮了,”拉邦弟摇摇头,下结论说,“而且对你来说也太年轻了。”
科尔索听了笑起来。
“你有时会被她的老成吓倒的。”
拉邦弟啧啧作声地怀疑道:
“这样的礼物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女孩在整场谈话中一直沉默着,这一整天来,她第一次笑了起来,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
“你的话太多了。”她对拉邦弟说,拉邦弟不安地眨眨眼。女孩的微笑让她看来更为敏锐,像个邪恶的小男孩,“无论如何,科尔索和我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这是她第一次和那书商说话。在一阵尴尬之后,拉邦弟惶惑地转头看他的朋友,希望他帮腔。但科尔索只是又笑了笑。
“我想,在这里我是多余的,”拉邦弟做出要起身的动作,但并不显得坚决。科尔索亲昵地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一下。
“别傻了!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拉邦弟放松了一点,但仍不表示同意。
“那就叫她表现一点诚意,告诉你她知道的事。”
科尔索转身朝向半开着唇、有着美丽颈项的她。他自问那里是否还闻得到体热,一时心不在焉地坠入回忆中。那双绿眼珠,盛着整个早晨的阳光,一如往常地盯着他,平静又冷漠。她脸上的微笑改变了,从之前对拉邦弟表现的不屑,变得带有一点几乎让人看不出来的沉默、同谋的味道。
“我们刚才在谈巴罗?波哈,”科尔索说,“你认识他吗?”
她微笑的意味消失了,脸上又恢复疲惫、冷漠的士兵一样的表情。但之前,有那么一瞬间,科尔索觉得看到她眼中闪过一抹轻蔑。他一手撑在大理石桌上,说:
“也许他一直在利用我,然后安排你来跟在我身后。”他突然觉得这猜测实在荒谬。他难以想像那个百万富翁会找这么一个小女孩来设下圈套,“……也许,罗史伏尔和米莱荻才是他的手下。”
她没回答,又回头去看她的《三个火枪手》。但米莱荻这名字让拉邦弟心底的伤口又被掀起来,他喝完咖啡,朝空中举起一根手指。
“这就是我最不懂的地方,”他说,“和大仲马的关联……我的那份大仲马手稿和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那份手稿不是你的,它只不过是偶然落在你的手上罢了。”科尔索说,“这是最令人费解的部分,但其中是有些有趣的巧合:《三个火枪手》里的坏蛋黎塞留主教,是个喜欢研究神秘学的人。和恶魔订契约能得到力量,而黎塞留主教也的确是当时全法国最有权力的人。书中的主教有两个手下,金发碧眼的米莱荻,带着一朵百合花烙印;另一位则是太阳穴上有着刀疤……你没注意到吗?这两个魔头的手下,都是带着‘记号’的人。根据《启示录》,恶魔的仆人是带着兽的记号的。”
女孩继续喝着柳橙汁,仍埋头于书中。拉邦弟则皱起眉头像闻到什么恶臭一样,他的思绪写在脸上:泡上一个金发美女和与妖女同乐毕竟是两回事。他不舒服地摸摸自己。
“可恶!希望那可不会传染。”
科尔索毫不怜悯地望着他:
“有太多巧合了,不是吗?……还有呢,在《三个火枪手》米莱荻曾是阿托斯的妻子,当他发现她身上有百合的记号,便决定吊死她。他以为她死了,但她逃脱了……”他扶扶眼镜,说,“一定有人为这些剧情乐得不得了呢!”
“我能了解阿托斯的感受,”拉邦弟皱着眉,他一定又想起旅馆账单的事。“我也想报复,像那剑客吊死她太太一样吊死她。”
“或该说像她对她的丈夫做的那样吧!我不想伤你的自尊心,但她对你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要的只是她丈夫卖给你的那份手稿。”
“那个狐狸精!”拉邦弟愤愤地嚷嚷道,“对啊!一定是她杀了自己的丈夫,还有那个留小胡子和有刀疤的人帮了她的忙。”
“我还不懂的是,”科尔索继续说,“《三个火枪手》和《幽暗王国的九扇门》之间的关联……我只能想到,大仲马也曾站在世界的顶端。他享受过成功和所有他想要的东西:名气、钱财和女人们。他生命中一切都那么圆满,就像是做了什么特殊契约得来的特权一样。然而当他死时,他的儿子小仲马给他一个有趣的墓志铭:‘他死时和活着时一样:不知不觉地。’”
拉邦弟难以置信地问:
“你在暗示大仲马曾把灵魂卖给恶魔吗?”
“我没暗示什么。我只想解出发生在我周围的这出戏的关键……事情是从安立?泰耶菲想卖那份手稿开始的。神秘事件从这里开始发生,他的自杀,我和那寡妇的见面,罗史伏尔第一次出现……然后巴罗?波哈交给我这工作。”
“这份手稿有什么特别的呢?对什么人来说会有这样的重要性呢?”
“不晓得。”科尔索看着女孩,“至少她能解答。”
只见她无聊地耸耸肩,头连抬都不抬。
“那是你自己的故事,科尔索,”她说,“那是你的工作,不是吗?”
“但你也牵涉其中啊!”
“只是到某种程度而已,”她挥挥手,什么也不承认,又翻了一页书,“某种程度而已。”
拉邦弟倾身嘲讽地问科尔索:
“你试过揍她一顿吗?”
“闭嘴,拉邦弟。”
“对啦!闭嘴。”女孩帮腔。
“这太可笑了!”那书商叹道,“她像个女王似地说话,而你竟然就这么由着她。科尔索,你变了。这女孩凭什么这么神气?”
“我昨晚亲眼看她怎么把罗史伏尔的脸劈成两半……记得吗?就是那个早上把我打昏的人,而你当时只坐在吐盆上袖手旁观。”
“是坐在马桶上。”
“都一样啦!”他开着恶劣的玩笑以泄愤,“穿着王子般的睡衣,我以前倒不清楚,你会穿着睡衣跟到手的女人睡觉。”
“那又关你什么事!”拉邦弟生气地败下阵来,“我晚上喜欢放松一点嘛!而且,我们在谈大仲马手稿的事,”他明显地想转移话题,“你调查得怎么样呢?”
“已经可以证实是原稿,里面有两种字迹:一是大仲马的,一是奥吉斯特?马克的。”
“你也查了马克的资料了吗?”
“马克?没什么好查的。他最后和大仲马闹翻了,还告上法庭要求金钱赔偿。有个有趣的细节,大仲马把一辈子赚来的钱都花光了,死时连一分钱也没有;马克则是个富有的老头,还拥有一座城堡。两人都命好,虽然方式不同。”
“那么他们一起写了一半的章节呢?”
“这里看得出来是马克写了比较简单的初稿,然后大仲马再加以润色,赋予它品质和风格,以他的烙印来扩张整个情节。这章的内容你知道,就是米莱荻要毒死达太安那一幕。”
拉邦弟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咖啡杯。
“结论是?”
“我猜,有人自以为是黎塞留主教的转世化身,他凑出了《德洛梅拉尼肯》书里的原始版画,还有大仲马的这一篇手稿,也许这其中有什么我们目前并不清楚的关键。也许他现在正在召唤撒旦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黎塞留主教的纸条,看了一眼。
“丢了那份手稿不要紧,”拉邦弟说,“我会跟琳娜讨回来的。我也不会太过分,”他狡猾地笑笑,“毕竟她也让我尝到了甜头。但你却是完全被牵连在这些麻烦里面哩!”
科尔索看看女孩,她仍静静地阅读着。
“也许她能告诉我们,我究竟是在什么样的麻烦里。”
他无奈地用指节敲敲桌子,像个用尽王牌、想投降的玩家。但她这次还是没有回应,拉邦弟咕咕哝哝地责备科尔索。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这么信任她。”
“他不是跟你说过了,”女孩把吸管当书签插在书页里,不耐烦地说,“我是来照顾他的。”
科尔索自觉好笑地同意着,虽然这一点也不好玩。
“你看吧!她真是我的守卫天使。”
“真的吗?那么她也该把你看好一点。罗史伏尔抢走你的袋子时,她在哪里?”
“那你倒是在哪里呀?”
“这是另一回事。我只是个小小的书商,我爱好和平,我又不是那种暴力型的人。”
科尔索没怎么注意听,因为他刚有个新发现。教堂钟楼的阴影投射在地上,离他们很近,宽大的暗影一步步地往太阳的反方向移动。他看着那顶部的十字架阴影靠在女孩的脚边,离她很近,却从没碰着她。那十字架的阴影十分谨慎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
他打电话到葡萄牙,询问法贾被谋杀的后续发展。消息并不振奋人心,宾多设法取得了法医的验尸结果。他是被人扔在池塘里淹死的,辛特拉的警方把犯罪动机设定为抢劫,是与死者不认识的一人或多人犯的案。惟一有利的是,至少目前为止,科尔索还未被牵连进去。那个葡萄牙人还说,他也下令去查那个有刀疤的人,万一他还有兴趣。科尔索告诉他不用了,鸟已经飞了。
表面上看来,事情不会更糟了;但中午时,事情更复杂了。科尔索和拉邦弟与那女孩一踏进旅馆大厅,就知道不对劲了。古柏站在柜台后面,还是一副沉着的手势,但他对着科尔索使眼色。当他们靠近他时,科尔索看着门房用平常的眼神回头看看专属他房间的信件格,然后慢慢地指着自己衣领上的徽章,这个动作的意味是全球一致的。
“别停下来。”科尔索对他们说。
他几乎得丢下愣在那里的拉邦弟,而女孩沉着又安静地走在他们前面,沿着右边的走廊,向通往皇宫大广场的咖啡厅走去。经过柜台时,科尔索瞄了古柏最后一眼,他看到古柏撑着一只手在柜台的电话上。
他们又回到了街上,拉邦弟紧张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
“有警察,”科尔索解释,“在我的房间里。”
“你怎么知道的?”
女孩什么也没问。她只是盯着科尔索,等待指示。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昨晚门房交给他的信,抽出信纸,往写着旅馆名和住址的信封里塞了张500法郎的钞票。他慢慢地做着,力求保持冷静,让其他人不会注意到他颤抖的手指。合上信封,把信封上自己的名字改为古柏,然后交给女孩。
“你把这封信交给咖啡厅里的服务生,”他的手心在冒汗。偷偷在自己的口袋里擦了擦,指着大广场另一边的一个电话亭,“再到那里和我会合。”
“那我呢?”拉邦弟问。
即使情况如此危险,科尔索还是差点在他的朋友面前狂笑出来,但他只是嘲讽地望着他。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但你也被牵扯进来了,你刚帮助嫌疑犯脱逃了呢!”
他自顾自地往广场另一边的电话亭走去,过了马路,也不管拉邦弟有没有跟在后面。当他关上电话亭的玻璃门,插进电话卡时,看到拉邦弟站在几公尺之外,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盼。
他拨了旅馆的号码,要求和柜台说话。
“古柏,究竟怎么回事?”
“科尔索先生,来了两位警察,”这位老纳粹SS成员压低声音,维持着沉着的口吻,“他们还在楼上,您的房间里。”
“他们说了为什么吗?”
“没有。他们问我是否知道您何时住进来的,还有凌晨约两点时的行踪。我说我没注意,就要他们去问那时当班的人。他们也问了我,您的长相特征如何,因为他们并不认得您。他们要我看见您回来时,就通知他们。刚好是我值班时,您回来了。”
“您怎么告诉他们的?”
“自然是说实话啦!我说您出现在大厅里一会儿,就立刻出去了,身旁还跟着一个满脸胡碴的陌生男子。至于那个女孩,既然他们没问起,我也没必要提到她。”
“谢谢您,古柏。”他停顿了一下,笑着加上一句,“我是无辜的。”
“当然啦,科尔索先生。只要是本店的客人,就是无辜的。”这时听得见拆纸的沙沙声,“啊!现在刚好有人带您的信给我。”
“古柏先生,再见了!请帮我把房间多保留几天吧!我希望可以回去拿我的东西。若有问题的话,请利用我的信用卡号付款吧!再次谢谢您!”
“随时乐于为您服务!”
科尔索挂上电话。女孩已经回来和拉邦弟走在一起了。他走出电话亭和他们会合。
“警察知道了我的名字,究竟是谁告诉的呢?”
“别看我!”拉邦弟说,“这事情已经愈来愈不对劲了。”
科尔索暗想着,他也觉得糟糕透了。情势愈来愈失控,船舵无人掌控,剧烈地震荡着。
“你有什么主意吗?”他问女孩。她是他手上仅存的和这个谜团相连结的一条线,他最后的希望。
她从科尔索的肩上望过去,看着车流和皇宫的栅栏。她的旅行袋放在两腿之间的地上。她以一贯的静默、专注和严肃的态度沉思了一会儿,仍旧带着那副顽固的表情,像个不愿合作的小男孩。科尔索像只疲惫的狼,微微笑了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说。
他见女孩缓缓点头,也许是为了某种特殊的原因,又或者只是同意,他这时真是没辙了。
“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她最后说,她看来也疲惫不堪,就像前一晚到达旅馆时,“你的想像,”她用食指指着额头,“见树不见林。”
拉邦弟咕哝一声。
“待会儿再谈什么树吧,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他愈来愈紧张,不断地左右张望,惟恐突然被法国宪兵抓走,“我们应该尽快离开此地。用我的证件,我们可以租一辆车,快一点的话,明天就可以穿越国境了。对了,明天就是4月1日了呢!”
“闭嘴,拉邦弟。”科尔索看着女孩的眼睛,希望能有什么答案在里面。那里只有反射出来的影像:广场的光线、四周的车流、他自己可笑的扭曲影子。
女孩的表情突然改变了,她突然看着拉邦弟,像是第一次发现他还有点用处。
“你再说一次!”她说。
那书商吞吞吐吐的,觉得惊讶。
“你说租车的事?”他张着嘴呆望着他们,“这是最基本的啊!坐飞机的话会有旅客名单,在火车上会被检查护照……”
“我不是指这个。你说明天是几号?”
“4月1日,星期一。”拉邦弟摸着领带,慌乱地说,“也是我的生日。”但女孩已经不再听他说了。她弯下腰来往旅行袋里翻找,站起身时手上拿着《三个火枪手》。
“你忘了你的学问了吗?”她边对科尔索说,边把书递给他,“第一章,第一行。”
科尔索万万没料到她会有这个举动,拿起书,看了一眼。第一章的章名叫“达太安老爹的三件赏赐”。当他读到第一行时,就了解该去哪里找米莱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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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仲马俱乐部 第十三章 情节复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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