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劳斯莱斯·达特发动机的轰鸣声组成了一曲催眠曲。邦德看着窗外,飞机正在飞越瑞士的阿尔卑斯山脉,远处显现出的是壮丽无比的日出。在这一高度中,山脉的层峦叠嶂映衬在粉红色柔和的天光之中。渐渐,一轮火红的太阳跃出天际,天边一片血红。红色渐渐褪去,今天会是个湛蓝无云的大晴天。
在他的身边,普莉克希在打盹。过去的12个小时中她几乎没睡什么觉,她的身体带着极度悲伤与恐惧的烙印,使她的不管是情绪还是思想都还滞留在昨晚路边的那场悲剧里。
就像他所害怕见到的一样,古斯趴在草丛中,距离布鲁因死的地方大约十英尺。他不像布鲁因那样完全走了形。最初的一刻,邦德以为他没有死,但当他把古斯翻过来后,透过面包车微弱的灯光,看见他胸前的一大片鲜血是以那种喷射出来的状态凝固成的,他死了。
“实际上,古斯,你是阵亡的。”他喃喃地说。然后开始寻找一些东西,树叶,折断了的灌木,好把两具尸体掩盖上。他希望在他与普莉克希远离这个地方之前不会被人发现。意大利的情报安全部门和法国的一样,对于外国的情报机关在他们的地盘上活动是非常敏感的。如果被他们抓到了把柄,虽说只不过是在茶杯里掀起的风浪,但是时间却是他浪费不起的。就算在当今的欧洲共同体中,各个成员都在为达到一种相互的理解而不懈努力,各国政府也都在口头上保证要开放边界与自由贸易,但一接触到实质性的问题,每个国家都抓住他们的主权不放。
他回到面包车里,把车门都关好,然后从司机一侧爬上了车。普莉克希坐在前面的乘客坐位上,不停地摇着头,听任眼泪顺着沾满了泥土灰尘的脸颊向下流。他轻声对她说,一切都过去了。“他们救走了威森,可古斯死于非命。”传达这类的消息从来都是很难的。她又开始抽泣。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的感觉与你相同,普莉克希,但我们要把事情办完。”
“为什么?”在黯淡的灯光中,她望着他。从她的目光中邦德看到心灵受到强烈震撼后留下的一片空白,惊愕而沮丧,痛失同伴却又无法接受。“为什么,詹姆斯?”她重复着,好像要和他辩论一番。
“因为毒矮子有个计划在进行,因为到目前为止是他赢了,如果我们不盯住他,他真的会赢到最后的。”
“那又怎么样?”她在抽泣的间隙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音。
“我不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他伸出了手,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感觉到布鲁因的血沾在她的指尖上。“我实在不知道威森打算干什么。但看看他的过去就知道决不会在策划什么好事。”
“他说过,那件事无论他在与不在都是要发生的。不管那件事是什么,我们又能作什么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而那个人在全欧洲都有他的手下,确实,他有一支军队。”愤怒取代了哭泣。“他们真的是成百上千。”她的手被他紧紧地握着,“威森在柏林有众多的追随者,他的触角遍布整个欧洲。不管他的计划是什么,我们都无能为力。”
“我们可以试试。”
“怎么试,詹姆斯?”
“我们知道他是去加来,我们也去那儿,看看能否找到一些线索,如果我们真的发现了什么,离英国也不远了,我们可以马上回伦敦。现在伦敦很可能得到了一些情报,但在没有得到任何事实之前,我会非常谨慎地与他们联系的。”
他们的车开到了斯考拉兹的郊外,邦德找到了一个电话亭。普莉克希只好等在车里,她浑身血迹斑斑,情绪又极度地不稳定,如果露面肯定会作为嫌疑犯被逮捕。
他给在特雷维佐机场的塔希航空公司打了个电话,自报是个医生,他的助手曾走过一架去加来的飞机。他说十分不幸,病人死了,他们今晚已经不再需要“墨西哥湾流”飞机了,但他愿意预定同一种飞机,同样是在加来降落,凌晨出发。他过一会还要打电话,询问飞行计划是如何制定的,并确定起飞时间。
这时,已经是晚上7点45分了,斯考拉兹的商店仍然营业。他问清了普莉克希衣服和鞋子的号码。普莉克希虽然回答了他,却没有一点热情,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用了整整半个小时去采买,小姐们哼啊哈的,让他窘态毕露。他买了一身海军蓝的西服,白色没有花边的内裤,连裤袜,鞋,一个持在肩膀上的小包和化妆品,还有他自己的刮脸用具。他用班杨的证件和信用卡付了款。小心地回到他停车的地方。
普莉克希好像根本没有动一动,对于他的话不作任何评论,也没有丝毫表示。得知为她买了衣服她甚至没有谢一声。
他们开车直接驶向特雷维住机场,在距离机场大约五英里的地方找到了一座汽车旅馆。旅馆还算干净,而且附设了一个小餐厅。瘦瘦的经理站在前台,作出一副悲哀的、倍受痛苦折磨的样子。看见能有一对额外的客人来过夜很是高兴。“在我们这一带,冬天只有一点生意可作,”他说。“几个卡车司机,都不值得开门。所有主要的交通流量都走A4高速,或者是A27,我想关门,但是我的太太从特雷维住来了,我们得想办法挨过这个冬天。”
邦德表示同情地点点头。他知道这个人在夸大其词,显然他们是有些正常的生意,停车场上有三辆集装箱卡车,还不用说其他五辆私人小车。他拿了钥匙,问清了餐厅一直开到什么时候,然后把车开到一层的房间外面的停车位上。这是一间舒适的大睡房,带有浴室,但没有电视。经理为此向他道歉。“我们准备重新布置所有的房间,以前与我们作生意的租借公司关门了。如果你们一个星期之后来,我们就什么都有了,包括卫星天线和BBC的世界报导。”
反正他们也不打算看电视,他做了个粗俗的表情,向经理眨了眨眼,经理理解了,点了点头。
他马上把普莉克希带进了房间,一只手抓住大包小包买来的东西,转身关好门,叫她必须去冲个澡,换一身衣服,把自己收拾得像个样。但是她刚一张嘴就要辩论,又开始折磨邦德的神经。他抓住了她的双肩。
“普莉克希,”他的手指紧紧地抠进了她的肌肤。“我同你一样难过,但我们必须再努一把力。多少年来,你一直是卡鲍尔的中坚,伦敦和华盛顿都在依靠你……”
“那么看看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她又开始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
“现在弄得我无家可归,弄得我们声名狼藉,在过去的几天里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住嘴!”他几乎忍不住要扇她个嘴巴,好把她从那要命的绝望的泥潭里拉出来。“你,普莉克希·西蒙在为我们工作,你表现得很有进取心,服从、献身,以及一切必备的品德。我知道,普莉克希,我也曾在那里工作过,别让咱们前功尽弃,去冲个澡,换了衣服,然后咱们去吃饭,抓紧时间睡一会儿。至少这是咱们需要的,是应得的。”
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就像他们之间进行了长久的意志力的决斗。突然,自从布鲁因死后一直支撑着她的那股疯狂就像一下子瓦解了,她的头低下来,转过身,疲惫不堪地从大包小包里找出她的衣物和化妆品,一步步慢慢地向浴室走去。在她走到浴室门口时,转身对邦德说:
“现在我是唯一活下来的,詹姆斯,你发现了吗?我是卡鲍尔成员中唯一活下来的。你认为我还有多少时间?”
“世界上所有的时间。”他回答,这句不假思索的回答突然触动了他的记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悔恨像把利剑直刺他的心,极度的痛苦几乎压倒了他。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所,他曾对另一个女人说过同样的话,那记忆死死地抓住他不放。有时,如果他在夜间工作,则对她的记忆会如此清晰,以至于可以感觉到在黑暗中她就躺在自己身边。由于某种不可思议的原因,在某一特定时间,伊丝会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但是那痛苦与悔恨却始终藏在他的感觉中,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一种使他战栗的恐怖,有如出自神灵之手,他只是脱口而出,用这句话去回答普莉克希对于命运的猜测,就像是一种可怕的死亡的诅咒。他猛然摇了摇头,想摆脱这些愚蠢的念头。
ASP的弹夹里还有5颗子弹,另外一个备份的弹夹是他从威森的房子里找出来的,只有这些了,14发9毫米口径子弹。姑娘手里还有一把“贝蕾塔宝贝”手枪,自从他在布鲁因身边找到她时她就一直握着它,只是在他握着她的手的时候她放下了枪。她甚至拿着它去浴室,就像那是一件随身带的护身符,能够使她避开那个可恶的没毛的矮子的邪气,那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大,大得没有疆界。
邦德感到心里的伤痛被普莉克希抹平了,又开始充实起来,他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了床上,手里握着枪,任凭一阵身心的疲惫把他带入了一种完全无知觉的境地。
好像只过了几秒钟,普莉克希在不停地摇着他的肩膀,“詹姆斯?詹姆斯?醒醒,噢,你可千万要醒来啊!”
他含糊不清地答应着,似乎又回到了人世间。用力挤了挤眼睛,用一只胳膊支起了身子,“普莉克希……”他好不容易才张开了嘴。
“上帝,你吓着了我,刚才我以为你死了,就像其他的人一样。”
“对不起,”他的嘴里发苦。“‘我肯定是太累了……”
“当然,你不觉得我们得吃点什么吗?是你说的,那是咱们需要的,是应得的。”
他抬起双腿一下子坐了起来。她穿着海军蓝的西服,重新化了妆并做了头发,不过,她手里还抓着“贝蕾塔宝贝”。
她肯定是看清了他的眼神,于是对他说,“你的品味不错,詹姆斯,这身衣服正合适,鞋也一样,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非常感谢,现在你可以依靠我了。”
是的,他想,你感觉好多了,但这只是表面上的,你又换了一副新面貌,干得好。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看上去好极了,”他向她微笑。“让我也好好振作起来。”
她探身吻了他,吻在面颊上,但他清楚地知道她是要亲吻他的嘴唇。他站了起来,走向浴室。用了不到20分钟,他冲了澡,刮了脸。穿好了衣服。他没有什么新衣服,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把外衣上的尘上刷掉,梳了梳头发就回到了卧室。
在他们去吃饭之前,他又给塔希航空公司打了电话,他们已经安排好了飞行计划,是在日出前起飞,但是会在10点半到达加来。“明天那一带交通会非常繁忙。”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与冷酷的克罗帝和大胖子米西尔在车里的画面又在他的脑子里出现,那句无法抓住的句子仍然在他够不到的深处。
他说他们将在早晨五点钟到达,飞机可以按时起飞,塔希航空公司的值班员又检查了一遍普莉克希在威森的房子里给过他们的信用卡号码,最后说,他们的公司很荣幸能为他们服务。
“好了,吃饭去吧。”邦德放下电话站了起来,“我们要起个大早,你需要睡一会。”
“看啊,是谁在不停地说?”她没有笑出来,但是脸上已经有了笑模样。
饭菜做得平平常常,菜单上可选择的不多,他们要的全是传统的菜式,一盆油晃晃的浓汤,意大利面条上浇上开胃的番茄酱烧肉丸子,随后还有巧克力奶油冻作食尾子,佐餐的是一瓶喝起来还可以的西昂蒂红葡萄酒,咖啡也是地道的,虽说不上美味,但比路边小铺的要强上不少。
“等咱们到了伦敦,我会带你去一家世界上最好的意大利餐馆。”他向她微笑着,隔着桌子上插在一个小碗里的蜡烛,还有红白相间的桌布和餐巾,他的思绪飞到了另一个地方,在玛丽莱伯恩大马路,他好像又走到那条肮脏、古老、拥挤而又浊气逼人的马路上,他甚至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听到了他多少年来一直热爱着的声音。
“你又走神了,詹姆斯。”她问,“这次上什么地方去了?”
“噢,只不过是带你逛逛我的城市,就像当今所有的地方一样,昂贵、拥挤、危险。”
“你没有在琢磨威森?”
“我差一点把他给忘了。”
“你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呢?”她开始笑了,带着挖苦。
“今天晚上我不去想他,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
他们回到房间,通知前台他们需要在四点一刻叫早。“你睡在床上,普莉克希,我在门口打地铺。”
她走近他,几乎把身体全贴在他身上,“你不必这样,詹姆斯。”
“不,不,我……”
“别这样。如果不是为别的什么,我很愿意躺在另一个人的怀抱中。只是一会儿。不会对你有任何伤害。”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然后开始吻她,感到她对他的急切的需要,知道她不仅想得到性方面的满足,还希望得到一个伴儿,可以有一个藏身之地,使他们俩在几个小时中忘却外界的一切。
“我还穿着莫尼卡的东西,”在他开始为她脱衣服的时候,她咯咯地笑着。在他们并排躺在床上后,她把一个小包放在他的手心,悄声说,“如今这样的时候你怎么小心也不为过。”从那之后,整个夜晚就融入了耳语。叹息和呻吟声中,世界变小了,像是一首诗上写的,火热的躯体使床铺经受着考验。
“墨西哥湾流”的机翼在朝阳中闪着光,机身像一面镜子,反射出初升的巨大的火球。“世界上所有的时间。”现在,这句话仍然使他心惊。他闭上眼睛,昨晚那一夜,那温柔、美丽、销魂的一夜也许就是属于他们的所有的时间了。真是这样的话,以后的一切都会是另一个样子了。
他渐渐迷迷糊糊地睡去,一首古老的悲伤的歌在他心头盘旋。
宝贝,嗅宝贝,你难道不愿意回答我?
宝贝,嗅宝贝,你难道不愿意回答我?
我久久地站在你的棺木前,盼望着我
可怜的心能够得到解脱。
他知道这是“棺木蓝调”。但是它不期而至,在梦中,他回到伦敦,和一个女人坐在一间餐馆,他无法隔着闪烁的烛光看清对方的脸,在黯淡的背景里,有个男人在谈着关于立足之地。于是他醒来听见飞行员说他们在十分钟之内要降落了。
普莉克希也醒了,他问她感觉如何,然后看看窗外。地面似乎很冷,一个晴朗的秋天。在阳光下,英吉利海峡波光粼粼。
加来就在飞机他们的一侧,可以看见那个伟大的悬崖,就是新建的巨大的在科克莱斯的过海隧道口,通向西方。隧道口似乎很繁忙,但英吉利海峡隧道要在明年才能启用。看上去像是做工精巧的模型,公路和铁路从站台上蜿蜒曲折伸向海湾,然后钻进了宽阔的长方形的隧道入口。他看见数不清的汽车和人聚集在新的站台附近。这时,如同一颗无形的、奇异的子弹打中了他,使他心里一惊。“明天那里交通会很繁忙,”塔希航空公司的值班员昨晚在电话里对他说过的。
他的胃突然翻腾起来,有一段时间对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最后,他从记忆中抓住了那句丢失了的句子。他又回到了市郊的荣誉大街,在日本车里,挨着冷酷的克罗帝·加斯巴德。
他听见大胖子米西尔在说:“我们宁愿你在这个国家一刻也不停留。我宁愿你今晚就离开,但不幸的是我的心肠太软。”
然后那个叫做克罗帝·加斯巴德的开始说:“尤其是因为‘遁世者’将要来临……”他似乎吞掉了半截话,就像他的话过了线。
“遁世者”。噢,我的上帝。他不自觉地喊出了声。
“詹姆斯,怎么回事?”普莉克希拉拉他的胳膊,她瞪大了眼睛,一脸的关切神情。“有什么不对?”
“今天是几号?”他甚至记不起来日子了。
“10月14号。星期三。詹姆斯……?”
“上帝帮助我们。”他看起来像是真的在祷告。然后看了看表。10点30。他们可能刚巧按时到了。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粉红色的文件夹,是在摄政公园的总部里他的办公桌上。上面标着绝密的字样,封面上也只有六个清晰的签名。但同时也标着“遁世者”字样。难怪在加斯巴德吞掉了半截话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拨动了他脑子里的某根弦。怪不得从在车里的那一刻起,邦德就不断地在他的记忆里搜索着那个法国人说了些什么。
英吉利隧道,从英吉利海峡的海底穿过。将在明年,1993年之后开放,但是今天将会有一列列车通过。今天早晨。11点。“遁世者”是这次活动的代码,而且一直保密到前一天的晚上,10月13日。傍晚会发表一项新闻公报,只给媒体和电视台足够的时间赶到那里。这也就是飞行员们已经知道的原因,他们在电话里讲到,在加来将会交通拥挤。
作为严密的安全措施,当时决定只在几个小时之前才宣布会有一列满载欧洲共同体的首脑们的列车从隧道穿过。媒体会有时间赶到,而恐怖组织就不可能有时间安排那些比较复杂的行动了。当然,除了沃尔夫根·威森。他已经知道了,很可能是从他的某一个情报来源得到的消息。
这一列车将载着大约一百个人,从克科莱斯总站驶向英国在福克斯通附近的终点站。车上的人是组成欧洲共同体的十二个国家的首脑,加上他们大多数的部长和内阁成员,顾问及亲密的心腹。总统、首相、大臣。部长、内阁部长。甚至M都可能包括在英国的要员里,以及安全局的首脑们。
一个节日。列车将第一次穿过这一划时代的伟大工程——实际上是三个隧道——从海下穿过英吉利海峡。在海的下面,长50公里,列车将载着欧洲的政府首脑们从法国到英国,然后返回。
现在邦德明白了,他的脑海里掀起了狂风暴雨,在隧道的某一处,沃尔夫根·威森的人等在那儿。也许威森自己也在那儿,要看着欧洲的各国首脑们在一个可怕的时刻,葬身于深深的海底。
他解开安全带,立刻向两个正在聚精会神准备降落在加来的简易机场的驾驶员大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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