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德的旅行非常愉快,他开车穿过法国,一直开到米迪才停下车来,让庞大的“马尔桑·特博”休息了片刻。一路上,他的本特利似乎也沉迷在他的新使命中,跑得极顺畅。它颀长、优雅的车头向前伸着,就像一匹处在巅峰状态的纯种赛马,稍一鼓劲,时速就毫不费力的超过每小时一百英里,道路在它的轮下飞速掠过。
邦德星期一早上离开伦敦,普劳德女士从星期二开始,每天晚上的十点到十一点,在蒙特卡洛的赌场等他。
星期二,下午六时刚过,邦德的“马尔桑”就滑进了摩纳哥普莱斯赌场,停在巴黎饭店的门口。这是一个明媚的春天的夜晚,没有风,大赌场前的花园里,棕榈树的叶子动也不动。邦德关上发动机。方向盘右边华美的木制仪表盘面板下面,有一个小巧的放武器暗舱。邦德伸手摸了摸,看是否上了锁。两个座位之间,安有一部功能强大的“超级1000”电话,他拨开了安全保险。邦德走出汽车,环顾了一下广场周围的环境,鼻腔里充满了湿润的带着海洋气息的空气,混合着九重葛和浓浓的法国烟草香味。
蒙特卡洛,如同沿蓝海岸①的其他城市一样,有着她特有的气味,邦德想,如果有人把这些空气装瓶,去卖给那些怀念公国鼎盛期的人,他准能发财。这个富有赌博传统的城市,曾经在欧洲的历史上充满了神奇的浪漫故事,那些赢钱的、输钱的、得到幸福的、找到爱情的,都会记住这个地方。但岁月已逝,风光不再,这种浪漫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商业旅游——旅行社代办的、周末开车来的、包租航班来的——冲得荡然无存。摩纳哥只想尽力保持住她那温文尔雅的外表,依靠她忠诚的家族及那些投机商、旅馆老板、饭店老板、商店老板索要高价,来减缓外部世界的冲击。但即使如此,也摆脱不了八十年代那些俗丽炫目的时代标志。邦德上次来这里,看到即使在赌场的专用密室里也装有自动售货机,觉得很吃惊。可现在,如果卧室里有一台“宇宙入侵者”游戏机,他也不会大惊小怪了。
①蓝海岸——也译为“科特达祖尔”,指法国地中海度假海滨。
他的房间面临大海,他站在阳台上,啜着杯子里的马提尼酒,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仿佛他能够捕捉并体验到过去那浪漫时日的欢声笑语。邦德洗了个澡,做了晚上出去的准备。
他吃了一顿适中的晚餐——冰镇清炖肉汤,烤鳎鱼和巧克力奶油冻,下楼检查了一下车子,就迈步向赌场走去。在门口付了费,买了五万法郎——约合四千英镑——的筹码,走进那著名的“密室”。
里面只有一张赌桌上有人在玩。邦德走过去时,一眼就发现了普劳德女士。即使M说了甚至她的丈夫也可能认不出她来了,但仍是低估了事情的本来面目。邦德本来就很难相信M所说的第二张照片是“后来的”照片,现在面对这个女人,即使你不能否认她是照片上那个女人,但也很难相信她曾经有过肥胖的身材和鼠栗色的头发。
她站在那里,背靠着吧台,身材颀长而苗条。裸露着肩膀,微微凸起的胸部轮廓分明地撑起了薄薄的蓝色衣裙。她的头侧歪着,银灰色的长发垂在晒成了古铜色的后脖颈上,灰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赌台,不时愉快地眨动一下。那半含的微笑浮现在“新”的嘴巴上,丰满的嘴唇代替了原先的薄嘴唇,原来的尖尖的瘦鼻子,已变得快像狮子鼻了。
“真迷人,”邦德想,“为了寻求魅力,她们会去减肥、隆鼻、配戴隐形眼镜、整容、化妆、染发,不一而足。”
邦德没有停下来,直向赌桌那里走去。他坐到一个空位上,与赌台管理人打过招呼。他看了三轮,然后在“单数”上押了两万五千法郎。
赌台管理人例行公事地用法语喊了一声“赌注下毕”,所有的眼睛就都全神贯注地盯住跳进转盘的小球。“输赢天注定。”他又咕噜了一句。
邦德瞥了一眼其余三个赌客:一个是位稳重的、像是美国人的男人,四十多岁,铁青的大下巴,一张专业赌徒似的冷峻的面孔;一位女士,大约已有七十出头,穿着上一季过时的服装;还有一位是个身材矮胖的中国人,从脸上永远说不准他的年龄。所有的人都盯着转盘,小球跳了两次,落在槽里。
“十七,红,单,小数。”赌台管理人用特有的平板的声调唱出小球滚落入的位置。
他手里的耙子在绿呢的台面上轻灵地挥动着,扒进庄家应得的部分,再把其余的筹码推给赢家。赢钱的人中有邦德,用单数打赌总是给他带来好运气,包括赌钱。随着下注的喊声,他又在“单数”上押了二万五千法郎。他又赢了,这次是十一。第三次又押单数,小球滚进了十五。三轮下来,邦德赢了七万五千法郎。其他人押的比较复杂——有“马”、“方”和“条”①,想赢得更多。詹姆斯·邦德玩得很简捷、很潇洒,以高额赌注获取双倍回报。这回,他把全部七万五千法郎都押到“双数”上,结果是“十四”、“红”,邦德又是赢家。他的赌注加到了十五万法郎。邦德大获全胜。今晚到此为止了,他用手指把一个五千法郎的筹码弹出去,用法语咕噜了一句:“送给你们的雇员吧。”把椅子往后一推。只听后面一个姑娘发出一小声尖叫,椅子碰到了她的腿,她手里端的饮料泼出来,溅到邦德的脸上——一个很自然的小小的闪失:一个英国人没有发现身后站着的女士。这是在伦敦的靠近圣马丁巷的公寓密室里精心设计的一幕。
①“马”,“方”,“条”——“马”、“方”、“条”以及“单数”、“双数”、“红”、“黑”等,都是轮盘赌中下赌的方式,如“马”是跨在两个数字中间,“方”是押在两大两小四个数字中间。押“方”赢者可得八倍于赌注的钱,但胜率不高;押单、双数得一倍的钱,但胜率高。
“我非常抱歉……”邦德用英语说完,又用法语说了一遍。
“没关系。喏,我讲英语。”她的嗓音低沉,声调清晰,不带任何鼻音,“是我的错,我不该站得那么近。赌局太精彩……”
“不过,至少让我请你喝杯饮料吧。”邦德揩了揩脸颊,挽起她的胳膊,来到小小的吧台前。一个穿着无尾晚礼服的保镖,微笑地看着他们。他很少看见一个女人这么快就和一个男人交上了朋友。不过,只要女的直率大方,这也没什么,何况她是个美国游客,他默默地祝他们好运。
“邦德先生,”她说着,举起手中的香槟鸡尾酒递给他。
“詹姆斯,朋友们都叫我詹姆斯。”
“叫我珀西。珀西芬叫起来太绕嘴。”
邦德的眼睛越过杯口微笑着,“珀西·普劳德?”他一只眉毛一扬,“我喝了这一杯。”
珀西是个非常随和的年轻女人,很容易沟通,给人一种愉快的既幽默又快活的感觉。
“好的,詹姆斯,”珀西说,“言归正传,他们告诉你多少东西了呢?”他们坐在巴黎饭店的珀西的房间里,每人手里端着一杯香槟鸡尾酒。
“很少。”邦德答道。他想起了M的介绍:她将给你一个很好的印象,相信她,让她教你,她知道的东西比任何人都多。
“你见过这张照片吗?”她从她的手袋里抽出一张小小的像片。“我必须得给你看过,然后销毁掉。我可不愿意被捉住时身上带着它,非常感谢。”
这张照片比他在圣马丁巷密室中看到的那张要小一些。
“杰伊·奥滕·霍利。”邦德说。
这个男人看样子很高,稀疏的头发已经遮不住圆圆的头顶,有个很大的鹰钩鼻子。
“杰伊·奥膝·霍利——博——士。”珀西纠正道。
“已经去世。你是他的遗孀——虽然我从你的照片上几乎从不出那是从前的你。”
她咯咯一笑,短促而悦耳。“那是某些变革使然。”
“这也是我想说的。要是穿一身黑丧服,前一个你就不那么吸引人了。可现在这个新人,不论穿什么都光彩照人。”
“谄媚能使你左右逢源呢,詹姆斯·邦德。不过,我想杰伊·奥滕·霍利夫人并不需要穿寡妇的丧服。你要知道,他根本就没死。”
“告诉我怎么回事。”
她开始讲述M已经给他讲过的那个故事。十多年前,杰伊,奥滕·霍利博士专门为五角大楼工作,一架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格鲁曼·莫霍克”飞机在大峡谷坠毁。机上乘客仅有两人:霍利和一位将军——约瑟夫·兹温格里,绰号“滚轮乔”。
“你已经知道杰伊·奥滕总是跑在时代的前头,”她说,“当许多人还不知道计算机为何物时,他已经是计算机神童了。他为五角大楼编制了非常先进的程序。飞机是在一个人员无法接近的地方坠落的——飞机残骸跌入一个极深的地缝中。无法找到任何尸体。杰伊·奥滕上机时,带着一大包极重要的计算机磁带。当然,这些磁带也无从寻找。当时他为高级军官的训练编制了一种使用方便的战训程序,并完成了一套几近完美的计算机化的假想敌模拟战场动态系统。他这一期间的工作,可以说,极其重要。”
“将军呢?”
“‘滚轮乔’?他是个疯子。夸夸其谈,蛮干,怪异。他公开声称美国已经走向毁灭,政客们都被收买,社会道德沦丧,美国的政治制度应有个根本的改变,人民应受到监管,军队必须控制国家。”
邦德点点头,“我想霍利博士也应当有个绰号——就像兹温格里将军有个绰号‘滚轮乔’一样。”
她又咯咯地笑起来,“他们叫他‘滚轮乔’,是因为在二战时期,他试飞B-17‘空中堡垒’轰炸机时有个习惯,总要让飞机轮子滑行一千英尺。”
“那霍利博士呢?”邦德又问道。
“他的同事和他的某些朋友叫他‘暴君霍利’。可能是因为他是个讨厌的领导。”停了一下,她又补充道:“也是个讨厌的丈夫。”
“已故的丈夫。”邦德说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一口喝干杯子里剩余的酒,把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侧桌上,慢慢地摇摇头。
“哦,不——”她说的声音很轻,“杰伊·奥滕·霍利在那次飞机失事中根本没有死。有些人几年来一直这么认为。现在已有了证据。”
“证据?在哪里?”邦德把话引导到M给他策划好的这一时刻。
“就在你们自己的家门口,詹姆斯。深深地隐藏在你们英格兰乡野的中心——牛津郡。许多线索都集中到那里。你记得发生在伦敦的克鲁泽多尔抢劫案吗?记得两千万镑金块的盗窃案吗?”
邦德点点头。
“还有二十亿英镑的空中劫机案。那一次是英国航空公司的波音747把印好的外币从英国官方的造币厂运送到它们各自的国家。”
“当然记得。”
“你能说出这些犯罪都有哪些共同点吗,詹姆斯?”
邦德向珀西挥了挥手中的炮铜烟盒,珀西微微地摆了摆手,表示拒绝。邦德把烟盒原封不动地装回口袋,很奇怪自己怎么也没有了烟瘾。他皱了皱额头。
“数额巨大,”他说,“计划周密……还有,苏格兰场不是说过,他们都是些计算机化的犯罪团伙吗?”
“正是如此。回答正确。”
“珀西?”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疑惑,“你的意思是——?”
“杰伊·奥滕·霍利博士还活着,住在你们可爱的牛津郡的班伯里北部的一个叫‘修女十字’的小村子里。詹姆斯,记住‘班伯里’了吗?这地方你骑着木马都能去。”她撇了撇嘴唇,“喏,他就在这么一个地方,通过计算机模拟策划犯罪——或许还有恐怖活动。”
“制造事端?”
“唔,”停了片刻,她又说,“说在失事飞机里没有找到尸体,也并非完全确实,他们找到了飞行员的遗体。没有别人的。从那时开始,情报部门、保安、警察部门一直在追寻着杰伊·奥滕·霍利。”
“他们突然发现他在牛津郡吗?”
“是的,差不多是凑巧。你们特遣分部有一个人在那一地区调查另一个案子。他先是认出了两个伦敦有名的恶棍。”
“他们领着他找到了……?”
珀西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慢慢地踱着步。
“他跟踪他们走进这个叫‘修女十字’的村子,找到一家名叫‘炮火模拟’的小小的计算机博弈公司。他从公司的档案里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回来后经查实,此人正是杰伊·奥滕·霍利博士。他现在登记的名字是贾森·圣约翰—芬尼斯教授。‘芬尼斯’在桥牌中意思是‘巧计’,一种先把小牌出去,保存好牌来赢牌的策略。公司那间房子叫‘隐多珥’。”
“来自‘隐多珥的女巫’①”
①隐多珥的女巫——《圣经·撒母耳记上》讲到的一个女巫。以色列人第一代国王扫罗请她召回先知撒母耳的亡灵,探问与非利士人作战的凶吉。
“对。”
珀西停止踱步,倚靠在邦德的椅子背上,她的衣服擦到了邦德的耳朵。邦德很想转过头去,望望她的脸。
“他们甚至在那里举行周末别墅招待会,玩一种叫‘战争博奕’的游戏,有不少陌生人出席。”珀西继续说道。
她起身走近长沙发,坐下,将线条优美的两条长腿抬到沙发上。
“麻烦的是美国方面已经对这些事都知道了。你明白,他们已监视了一段时间了。渗透进去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
邦德咧嘴一笑,“这事得叫我们的人欣喜若狂。不过,在别人的国土上干事儿必须遵守规矩,而且……”
“就我的理解,”珀西打断他的话,拉长声调说,“应该是坦率和开诚布公的商讨。”
“我敢打赌!”邦德沉思了一下,说,“你说的这个杰伊·奥滕·霍利——五角大楼极为重视的家伙,失踪了,认为他死了——现在在这个叫修女十字的小村子里落下了脚,这里肯定有什么大秘密,或掩盖着什么。除非有新的真凭实据说他不是这样。”
珀西伸直双腿,斜仰在沙发上,手臂垂下来,手轻轻地划拉着地板。
“一个善良随和的人是不会作假去掩盖什么的,”她说,“然而,他却不折不扣地做出来了。记住,他很少外出,更难得见到乡村的景色。一切事务都由他的所谓的夫人负责处理。他周围的人都认为他是个怪人——的确如此。现在,许多精巧的新东西和大量的钱财都集中到了他的隐蔽所。”
邦德想起M在伦敦说起的情况,许多东西开始在脑子里连贯起来。
“他也想招募我做他的欢乐兄弟帮的一员吗?”邦德问道。
“你猜对了,是一个。”
“我怎么去让他招募呢?走去说,喂,我是赫赫有名的谍报军官、变节者詹姆斯·邦德,我来找工作。”
现在轮到邦德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差不多就是这样。”珀西拉长声音缓缓地说。
“上帝!”邦德气得脸拉得老长,“简直是异想天开……为什么他想雇佣我?他想干什么?”
“实际上,他并不想雇你。”她莞尔一笑,坐下,突然变得警觉和认真起来,“他有足够的人员经营他的‘炮火模拟公司’的业务——完全合法和光明正大。他们要通过英国官方的检查,就像小孩子玩填字游戏那么简单。但他背后在干什么呢?不知道。相信我,我了解他们。他必定是这样,因为事情的另一面已经肯定是确凿无疑的。”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微微转过头来,就像歌星在麦克风前摆过头来那样,“的确,詹姆斯,他并不想雇用你,但你对同他一起工作的另一些人,有着极大的诱惑力。这也正是你们的人所期望的。”
“疯子!绝对的疯子!那么……?”
“詹姆斯。”珀西站起来,抓住他的手,安慰道,“在圣约翰—芬尼斯国王的王宫里,你也会找到朋友的——喏,无论如何还是个熟人。弗雷迪·福琼——淘气的弗雷迪女士。”
“哦,天哪!”邦德把手一挥,甩开珀西的手。几年前,邦德在培训珀西说的这个年轻女人时,曾犯过一个错误。在某种程度上。他曾经向她求过爱,直到他听说这位弗雷迪·福琼女士——人称“闲话专栏作家的宠儿”——曾经历过某些乱七八糟的政治教育后,才赶紧止步。这些教育使她有点倾向于菲德尔·卡斯特罗的左派。
“詹姆斯,你还必须学习。这就是让你来这里找我的原因。为了获得进入‘隐多珥’的通行证,你必须懂得他们干的‘炮火模拟’是什么东西。你对计算机到底知道多少呢?”
邦德露出窘迫的一笑,“如果你非要这么问的话,那我只是知道一些术语而已。”
邦德感受到了压力。此时,计算机遂成了他最想做、最想同珀西芬·普劳德——这个同样强烈吸引着他使他心神不安的女人——讨论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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