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奴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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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骑马行了十天后,他们终于踏上虎人族众居的地带。远远看去,一道由灰色巨岩砌成的围墙,屹立在茫茫白雪中,分外瞩目。
  骑马走过建在护城河上的石桥,踏入围墙之内,堡中人已闻讯,远远迎出,将两人迎进堡内。当夏玉言被拓跋虎魂抱着走进岩堡时,心中少不得为堡内的宏大而惊。也不理出来迎接的人,拓跋虎魂抱着夏玉言,笔直地走到大厅尽处的紫金匾下。匾下安着乌木太师椅,背搭青底银花软椅搭。拓跋虎魂将夏玉言抱到椅上,从一个丫环的手里拿过热茶,放在唇边,轻轻吹凉了才端到夏玉言唇边。
  夏玉言张唇,细细喝着,拓跋虎魂这才往下方看去,见到出来迎接的人之中,竟然不见孟太平与步子棠两人,眉头一皱,便问。
  “三弟与四弟呢?”
  “他们……唔……”站在前面的人面面相觑,支吾以对。拓跋虎魂的声音陡然一沉,再问:“他们到底在哪里?”
  目光所指,正是站在最前的杜南,杜南暗暗在心中叫苦之际,后方响起一个仿如天籁的声音。
  “在这里!我和三哥都迟了,请大哥恕罪。”穿着云纹白袍,同色坎肩的步子棠从厅外走进来,背后跟着孟太平,两人脸上皆有难掩的惶惶之色。
  “为什么会迟?”拓跋虎魂一观他俩的神色,就知道必有要事发生,“三弟,有事吗?”
  绿光如箭,却是向步子棠身后的孟太平直直指去,孟太平的肩头瑟缩一下。正要回答,步子棠已抢先向着夏玉言说:“玉言,很久不见了!看来你和大哥的感情似乎好多了呢!”
  正在专心喝茶的夏玉言听见话题竟然拉到他身上来了,微微茫然地抬起头来。
  见他终于抬起头来,步子棠俊美的脸上牵起一抹如花笑靥。
  “玉言,看你和大哥的姿态就知道你们的感情已经一日千里,实在可喜可贺。”
  不解地眨眨眼,夏玉言顺着他的眼神往自己身上看去。
  拓跋虎魂的右手捧着茶喂他,左手轻轻地扶在他的腰肢上,他的头则靠在拓跋虎魂怀中,夏玉言才察觉到自己与拓跋虎魂的姿态是何等亲密、何等暖昧。
  双颊倏然薰红,夏玉言慌慌张张地伸手,将拓跋虎魂推开。
  拓跋虎魂哪里肯放开他,反而把他搂紧了,调笑着说:“这些天来我们都是这样过的,怕他们看?”
  他说的都是实话,夏玉言身子不灵活,一路上,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他侍候着,更亲密的都做过了,何况倒茶喂水这些小事。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令厅中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看着步子棠他们脸上挂着的暖昧笑意,夏玉言更加害羞。
  “很多人呢,不要!”连耳朵尖都红透了,垂着头,压着声音嚷着。拓跋虎魂知道他脸皮薄,受不得别人注目,便放开他的身子,将茶杯放到旁边的木几上。
  夏玉言松一口气,抬头,又察觉众人还是定定地看着他,心中极不自在,手不安地拉着衣角。
  他本来不是如此胆小羞怕之人,只不过,这些日子来,与拓跋虎魂之间的关系的确就如步于棠刚才所言“一日千里”,这时候,经步子棠一说,只觉众人都看穿了他与拓跋虎魂间的私密情事,在暗暗笑话,他心中自然万般不自在。
  拓跋虎魂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勾唇笑一笑,对他说:“玉言,路上颠沛,我想你也累了,我叫小杜先送你去休息,我和三弟他们交代两句就进来陪你。”
  夏玉言登时松一口气,立刻点头同意,拓跋虎魂把他抱起来,叫杜南上前交待两句,便着杜南把他抱进内堂去。
  看着杜南把着夏玉言走进内堂,同时打发其他人离开,拓跋虎魂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脸色一沉,虎目如炬地瞪着底下的步子棠与孟太平,说:“你们到底闯了什么祸,说吧!”
  孟太平浑身一震,登时跪了下去,步子棠早知道瞒不过去,轻轻叹一口气,便把事情说出来了,“三哥……想强暴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为保清白,竟然自尽了。”
  “哪个女人?”拓跋虎魂不解地挑起眉头。
  “翠姬。”
  “死了吗?”拓跋虎魂大为震惊,忙不迭追问。
  不是他好心得关心翠姬的生死,只怕因她之死,令夏玉言恨他一生。
  “死不了,不过,我替她把过脉,发现她……”步子棠顿一顿,察看拓跋虎魂的脸色后,才小心翼翼地接下去,“有了三个月身孕。”
  *
  穿过几条长廊与厅堂,杜南把夏玉言抱进内室,放到椅上,便退下去了。
  夏玉言扬眸打量,只见四周尽是乌木梁柱,地上铺着长长的羊毛地毯,左边是乌木雕虎长条案,案上置着一把金刀,房间尽头安着一张胡床,床上铺着浅蓝撒银锦垫,还有纯白的毛裘衾子。
  室内陈设简约大度,夏玉言越坐却越觉得不安,双手无意识地把玩着放在小几上的茶杯。心事满满堆积,就像杯子里盛满了水,快要溢满出来。
  自那天在山谷中情不自禁地亲吻之后,他与拓跋虎魂的关系是明显不同了,陌生的情意在心底滋生,难以自制,不过……这样是不对的。
  一路上,他没有多加细想,这时仔细思量,顿感不安。
  轻轻叹一口气,正好被走进来的拓跋虎魂听见。他不动声色,蹑手蹑脚地走到椅后,双臂同展,一把将夏玉言从后抱住。
  “啊!”夏玉言吓了一跳,定下神来后,用拳头在拓跋虎魂右臂上轻轻槌打一下,骂道:“你要吓死我了。”
  “我怎么舍得?”拓跋虎魂笑着,环着他的肩膀转一个圈,走到他身前。那双青绿的虎眼,亮得像抹上一层油,定定地看着夏玉言,眼神情深款款,闪烁生光。
  夏玉言既觉甜蜜,又感忐忑,心中滋味交错,垂下头,没有应他。
  “我已经叫人骑快马去那个山洞,应该很快就可以将轮椅带回来了,到时叫工匠修好,就可以用。”拓跋虎魂知道他心中有事,也不急着追问。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嗯!”夏玉言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拓跋虎魂用手心轻轻扫过他的柔软的发顶,若无其事地说:“你好像不高兴,不喜欢这里的摆设吗?若有什么不舒心的地方,坦白说出来,我立刻叫人换过。”
  “不是。”夏玉言摇摇头,扬起眸子,左右张盼,说,“这里应该是你的寝室吧?布置得很好,很舒服。”
  “你喜欢就好了!这里以后也是你的寝室了。”拓跋虎魂边说,边弯身向他的脖子亲去。
  “不要这样。”夏玉言扭头避开,柳叶似的眉头轻蹙起来。
  “不要这样?”拓跋虎魂错愕地重复一遍,动作随之僵硬下来。
  “我们这样于礼不合……是不行的。”夏玉言敛下眼帘,眸珠不安地左右转动。
  “不行?一路上,我们也不知道亲了多少次了,你现在才觉得于礼不合?玉言,别和我开玩笑。”拓跋虎魂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一脸不以为然。
  “我……”回想起一路上的亲密举止,夏玉言无言以对,半晌后,才勉强说出一句:“那是在路上。”
  “意思是安定下来后,就不可以?夏玉言,难道一路上,你在耍弄我!”拓跋虎魂挑高剑眉,虎目中暴射出野兽般的凶光,炯炯如箭地射向夏玉言。
  “我……我们……”夏玉言心跳如雷,不安地垂下头,避过那两道青绿凶光,踌躇多时后,抖着嗓子说,“你还是放我走吧!我们……不可以这样的,我们若这样,那……那翠姬她怎么办?”
  “原来,你心里还惦记着她!”拓跋虎魂咬牙切齿,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夏玉言默然,眉心蹙着,鼻梁间的皱痕深得像是用刀尖划上去一样,半响后,才缓缓地说:“我不可以对不起她。”
  一路上,只有两人独处,他在不知不觉中将所有束缚、伦理,都抛诸脑后,但当再次回到人群之中,他不得不清醒过来,才察觉自己做的一切是如此胆大妄为。
  而即使不论伦常,不谈礼法,他也绝不能背弃翠姬,虽然不是出于自愿,虽然未有名分,但是翠姬与他已有了夫妻之实,他绝不能背弃翠姬,不能!
  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拓跋虎魂震怒的反应,谁知拓跋虎魂铁青着脸孔一会儿后,竟没有发脾气,只是冷着声音说。
  “你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你的翠姬说不定已经变心了!”
  “不可能!”夏玉言想也不想,断然否定。
  “为什么不可能?”拓跋虎魂的脸色倏忽难看三分。
  什么变不变心的话,本来是他气恼下随口胡扯,这时见到夏玉言对翠姬信任不移的样子,心中有气,当下把心一横,说。
  “本来我不想的,但是,现在不得不说了,刚刚我三弟的样子你也看见了吧!我留下来时,他就亲口对我说,他已经与那个翠姬私订终生,要我允许他们的亲事!”
  “不!不会。”夏玉言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接着,想起刚才在大厅上,孟太平与步子棠闪烁其词的样子,又感到疑惑,想一想后,还是缓缓地摇着头,“你别骗我……”
  他不急着追问翠姬的事,反而先要拓跋虎魂“别骗他”,其实已在不自觉间,将拓跋虎魂凌驾在其他事物之上。
  拓跋虎魂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迎着夏玉言那双温和明亮的凤眼,他不由得心虚起来,垂下眉眼,暗暗在心中挣扎不已,他真心爱着夏玉言,自然不想骗他,但是,若不骗他,他怕……好不容易初萌的情芽,经不得风吹雨打,无论如何,他都要竭力保护。
  拓跋虎魂在心中细细思量后,已立定主意,咬一咬牙,“我当然不会骗你!”
  “翠姬,她真的爱上孟太平?”虽然得到拓跋虎魂的保证,夏玉言多少还是将信将疑。
  知道他心中犹存疑虑,拓跋虎魂刻意轻描淡写地说:“若你不介意,他们的亲事在这几天内就会办好,到时你可以亲自向新娘子求证。”
  听他这样说,夏玉言没有理由继续怀疑下去,垂下眸子,不再说话,观其神色,动态,拓跋虎魂伸手,用指腹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你很介意?心里还记挂着她?”
  默然半晌,夏玉言缓缓摇头,心里的感觉很奇怪。的确是有点不是味儿,但更多的竟然是解脱。就在不久之前,他曾经将翠姬视为相伴一生的理想对象,但现在……
  在心中想着,夏玉言抬起眼角,悄悄地看向眼前的拓跋虎魂,在没有遇到拓跋虎魂之前,他从未想过,人心,原来如此善变,而翠姬比他更先变心这件事,竟然令他心头一松,感觉解脱。
  暗叹自己的自私,夏玉言清秀的眉目徽微现出羞愧之色,咬着唇半晌,对拓跋虎魂说:“我累了,暂时不想再说下去。”
  本来他想叫拓跋虎魂带他去看看翠姬过得如何,但回心一想,她既然与孟太平相恋,日子是自然过得好的,又觉得自己与拓跋虎魂害她流留异地,实在没有面目见她,便作罢了。
  他不再追究,正好如了拓跋虎魂的心意,他立刻顺水推舟,“那就不说吧!等他们的婚事办好,我再告诉你。”
  夏玉言疲惫地用指头轻揉着眉心,拓跋虎魂见此,脸上流露出爱怜之色,“你累了,我抱你到床上休息。”
  说罢,便用双手把夏玉言抱起来,往胡床走去。他把夏玉言放到床上,掖起雪白的毛裘衾子,抱着夏玉言便钻了进去。在温暖的被窝中,夏玉言被他搂得紧紧,只觉有些又硬又热的东西顶在自己胯下,登时脸红耳赤,用手拍一拍他的手臂。
  “快放开,别用那下流的东西顶着我。”
  语带轻嗔,脸泛羞红,拓跋虎魂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笑着把唇贴上他的耳朵,呵一口气:“玉言,我们做吧!”边说,还边弓起腰,用发硬的地方,在夏玉言下身要害处用力蹭了几下。
  “不要!”夏玉言立刻把他推开,只是胯下已有所反应,微微地热了起来。
  “你总是不要。”拓跋虎魂立刻便再次把身子贴上去,把他拥着,“玉言,反正我们已经亲过很多次了,让我做吧!我会温柔一点。”
  “不行。”夏玉言还是拒绝,用手撑着床,试图将身子翻过另一边去,拓跋虎魂立刻把他拥得更紧,脸色沉了下去。
  “你为什么总要拒绝我?一定是还想着那个女人!我不准!”
  几句话语调极是凶狠,夏玉言倏忽受惊,浑身一颤。
  “你……你就只想……要我的身体?”夏玉言心中又气又恼,连声音也颤颤抖抖。
  细细的颤抖从他身上传来,拓跋虎魂登时醒悟,忙不迭把用力抓着他的手放松一点,“不是!当然不是了!”
  夏玉言气得鼓起腮帮子,抿着唇,不肯理他,拓跋虎魂抱着他柔声说:“是我不应该对你粗声粗气,我是个粗人,你别与我一般见识,”
  拓跋虎魂赔尽不是,夏玉言的气总算下了,把咬着唇的牙齿松开,轻声说:“你是个色鬼,只想着下半身。”
  “是!是!”拓跋虎魂连连点头,拍一拍他的背,同时,还是不肯死心地问。
  “当真不可以做?我憋得很辛苦!”
  他说得直白,夏玉言听见,连耳朵尖也红透了,垂着头,低声说:“你……你就不会自己发泄一下吗?”
  “玉言,你太残忍了吧。”拓跋虎魂苦笑。
  自己发泄?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主意,他曾几何时变得如此窝囊了!
  夏玉言也知道自己的提议很糟糕。带着歉意地笑一笑,把头埋进拓跋虎魂怀中,迟疑片刻后说,“至少,也要等我和翠姬之间的事交代清楚,之后……才……才……”
  他越说下去,声音越小,拓跋虎魂半晌后,才明白过来。心中的不悦登时化为舒畅,兴高采烈地拥着夏玉言亲个不停。
  夏玉言满脸羞红,象征性地推拒几下后,便软着身子放任他抱着亲吻。
  *
  新房总是布置得华丽喜气,大红的双禧剪纸贴在窗上,彩球高悬,两支儿臂粗的龙凤烛燃亮一室,但纵然布置再美,也不及坐在梳妆台前,穿着绣金霞帔的新娘子。
  青丝未梳,流泻如水,唇点朱砂,双颊抹着胭脂桃红,在红烛映照下,更见玉脸如花,美艳无双。
  与那双明媚杏眼相对良久,坐在轮椅上的夏玉言紧张地抓着用金线绣着桂花的衣摆,深深吸一口气后,才问:“翠姬,你……过得好吗?”
  翠姬只是点点头,简单地回答一个字:“好。”
  看着那张装点得完美无瑕的脸孔,夏玉言总觉得心中有所不安,想一想后,又问:“你真的要嫁给孟太平,你知道他是虎人吗?你爱他?”
  “如果,我说……我不是自愿的。玉言,你会怎样做?”翠姬缓缓说着,乌亮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夏玉言,眼神中暗藏期待,垂在身侧的手,也悄悄地紧张地攥成拳头。
  “我……”夏玉言下意识地张开唇瓣,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若非自愿,今天的喜宴当然要取消。但之后呢?夏玉言发现,他竟然无法断然道出答案。在他迟疑之间,翠姬已经失望透顶,朱唇抖了抖,双颊虽涂有胭脂,依然难掩苍白。
  见到她的神色,夏玉言亦自感羞愧,咬一咬唇,下定决心,“若你是被逼,那我们就一起逃走,若逃不了,大不了死在一起。”
  “不必了……”翠姬摇摇头,转身,看着铜镜,拿起象牙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长发。说,“我是真心要嫁给孟郎,他对我很好,根本没有必要逃走。”
  夏玉言看着她充满拒绝意味的背影,沉默半晌后,问:“翠姬,你……恨我吗?”恨他连累她,恨他令她流落异地。
  “你为什么觉得我恨你?”
  “十多天来,你都将我拒于门外,到今天才肯见我。”事实上,在到达岩堡的第二天,他就告诉拓跋虎魂,他想见翠姬了,不过,传话的人总回复说,翠姬不想见他。
  “为什么你觉得是我不想见你,你不认为可能是那个男人,不准我见你吗?”
  “翠姬,我……”
  夏玉言还未说话,翠姬已抢先说下去:“玉言,你比之前丰腴了,脸色也很红润。听说你正沉醉爱河之中,一定很快活吧?”
  她的话像长着刺一样,刺得夏玉言心中发痛,羞愧地垂下头去。
  “你竟然真的和他……”他与拓跋虎魂间的事,翠姬虽然听说,但本来只是将信将疑,这时见到他的神色,才真正相信了,震惊得连手中的梳子也拿不稳,咚的一声掉到地上。象牙在青砖上碎开,迸裂,看着那细细的白色碎片,夏玉言觉得有点儿难过。他是个老实人,立时便觉得自己错了。
  “对不起,翠姬……”轻声道歉,温文清秀的眉眼带着羞愧,低垂下去,半晌后,又抬起来,用带着决心的语气说,“他是很坏,但也对我很好,翠姬,难得你另有如意郎君,我……我想和他在一起。”
  “随便你!”
  “翠姬,我……”夏玉言正想再说什么,本守在门外的两个丫环突然走了进来。
  “夏少爷,吉时快到了,我们要为三夫人梳头,带上凤冠,否则就会误了时辰了。”
  夏玉言迟疑,丫环又说:“大爷只答应让夏少爷见三夫人半炷香时间,你再待下去,我怕大爷不高兴。”
  夏玉言这才想起,从寝室过来时答应拓跋虎魂只留片刻,现在已经快半炷香过去了,若再不走,只怕拓跋虎魂会胡思乱想。
  他知道拓跋虎魂醋劲极大,若自己不喜欢他,当然不会管他在想什么,但既然喜欢他,就不能令他吃醋,令他心里不舒服。当下不由得微微着急起来,想一想后,他对翠姬说:“翠姬,我要先走了,等喜宴过后,我们再说话,好吗?”
  翠姬只是冷着声音,说了一句:“不送!”
  丫环推着夏玉言走出新房,出房前,他回头张望几次,发觉翠姬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铜镜,始终没有回头看他。心中不由得黯然下来。他不知道,背对着他的翠姬一双杏眼己悄悄地发红了,在他完全离开后,更滴下伤心的眼泪。
  “你做得很好。”一直躲在屏风后的拓跋虎魂与步子棠同步走出,翠姬抬头,用恨之入骨的眼神瞪着他们,“卑鄙小人!禽兽!”
  拓跋虎魂板着脸,不吭一声,而步子棠却微微一笑,轻声说:“应该是畜生才对!不过,若你想‘母子平安’,就最好给我说话小心一点,否则,别小看我这副文弱的样子,我可是会活生生将你的肚子剖开呢!”
  翠姬浑身发抖,手不自觉地护着肚子,不敢再骂半句。
  “我去陪玉言,你看着她!”看着她的样子,拓跋虎魂倏忽感到一阵烦躁,跺跺脚,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临出门时,却听见身后传来翠姬的声音。
  “玉言迟早会知道真相,你这个卑鄙小人!当他知道了,他一定不会原谅你,他一定不会饶过你!”拔尖的嗓子仿如诅咒,一直在耳边缠绕不休。
  找遍厅堂,拓跋虎魂再次见到夏玉言时,是在他们的寝室中,只见夏玉言和衣平躺床上,双眼瞪大,呆呆地看着床顶。
  “为什么回来了,外面很热闹,你不出去?”拓跋虎魂边说,边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俯视那张白皙的脸孔。
  “我累了。”夏玉言轻声回答,双眼还是看着床顶。拓跋虎魂伸出指头,按在他额角上按摩起来。
  夏玉言把他的手按住,轻声说:“你出去吧。你是孟太平的兄长,他的喜宴,你怎能不出席?你出去吧!不用管我。”
  “我出席干什么?难道要我帮他洞房吗?”拓跋虎魂笑着回答,指腹在他细腻的肌肤上轻轻打圈。夏玉言这才笑了一笑,勾起眼角看着他,说:“你这个义兄的嘴巴真坏!”
  “终于笑了!”拓跋虎魂用中指戳一戳他脸上的酒窝。得意洋洋地说,“本大爷知道你心里不高兴,才故意哄你的。”
  “少得意洋洋了!”夏玉言微嗔,扬手拍打他的手背,接着,又低声说,“我没有不高兴。”
  “说谎!”拓跋虎魂断然否定,夏玉言长长地叹一口气,说:“是真的。我的确有点难过……应该说,是有点失落吧,不过,不是你想像中那样,我的失落就像是快要失去亲人的失落,而且,翠姬刚才……对我很冷淡,她一定在气恼我。”
  “玉言,别想她了。”拓跋虎魂心中有愧,不想再听下去,打断他的话,“好好地睡一觉,明天醒来就什么都忘记了。”
  他伸手,将衾子拉到夏玉言颈下,小心拢好。便站起来,夏玉言把他拉住,“你要去喜宴?”
  “不!我也累了,打算睡觉,外面就随他们闹吧。”拓跋虎魂怕自己与夏玉言同床共枕会把持不住,所以,多天来都睡在房间一角的躺椅中,这时把话说完,他便打算向躺椅走去,夏玉言还是拉着他的手。
  “阿魂,今晚……今晚……”
  欲言又止,脸上泛着淡淡红云。拓跋虎魂奇道:“到底有什么事?”
  夏玉言深深吸一口气,终于将话吐出喉头:“今晚一起睡吧。”
  几个字说得又急又快,拓跋虎魂骤听几乎不敢相信,青绿虎眼瞪得老大,半晌后,才回过神来,“真的,真的?”
  “嗯……”夏玉言羞涩地点点头,下巴低垂得快要碰着脖子。拓跋虎魂兴奋地扑到他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狠狠地亲下去,之后,用带着激动的语气说:“玉言,今晚真的可以?真想不到,我还以为要等很久很久。”
  “阿魂……你知道吗?在见翠姬之前,我的心里本来很不安,我怕,我怕你骗我,但是,在我见到翠姬后,我的心就变得很轻松,甚至,暗暗高兴。”夏玉言边说,边举起手,温柔地抚过他线条刚毅锐利的脸颊,拓跋虎魂心虚,竟不敢正眼看向夏玉言那双柔和的眸子。
  “阿魂,谢谢你。”夏玉言不知道他心中的万般肚肠,凤眼半闭,仰起头,献上深情一吻。唇瓣香甜如蜜,印在拓跋虎魂唇上,却令他浑身僵硬,眼珠艰涩地往下转,只见夏玉言仰视着他,唇角噙着一抹含羞带怯的微笑,眼神清澈而充满信任。
  在他的眼神注视下,拓跋虎魂的心跳个不停——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心虚。
  将爱情建立在欺骗、自私上,并妄想可以欺骗一生一世……拓跋虎魂不由得暗暗自问: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卑鄙?
  呆呆出神之际,夏玉言蹙起柳眉,担心地摇一摇他的肩头,“阿魂,你怎么了?”
  目不转睛地看着夏玉言,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孔上挂着的正是最令他心动的温柔与善良。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是个好人,但至少,他不至于卑鄙得去欺骗自己心爱的人。
  默默想着,拓跋虎魂的唇张了又张,深吸一口气后,他终于开口。
  “玉言,我对不起你,我……我……”拳头攥得很紧,指甲刺入掌心,从掌缝间淌出鲜血,但是他依然一字一字地把话说下去:“我骗了你!”
  *
  伫立堡墙最高处,看着下方正在准备上路的马车,拓跋虎魂的脸色一片木然。
  “大哥,你真的决定要让他们离开?”站在他身后的步子棠踏前半步,也探头向下方望去。
  “是!”拓跋虎魂头也不回地回答,声音铿锵如铁。
  “但是你的样子不是这样说。”步子棠摇摇头,不以为然地噘起唇。
  “我的样子是什么样子?”拓跋虎魂还是没有回过头去,只是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方,眼神炯炯,就仿佛要看穿底下马车的车盖,看向车中坐着的人。
  步子棠笑一笑,轻声回答:“生不如死的样子。”
  如被触到痛处,拓跋虎魂浑身一震,眼皮闭下,又张开,青绿的眼瞳中闪动着痛苦不已的光芒。
  车辚辚,马萧萧,马夫不时挥动马鞭,鞭策马车前行,杜南穿着裘衣,骑马在旁边护送,马蹄、车轮,在雪地中留下连绵不断的轨迹,接着,又被寒风掩没。
  坐在马车中的翠姬不时探头,用带着忐忑的眼神张望窗外,同时,用无法自制的雀跃语调对夏玉言说:“玉言,我们被人捉走这么久,爹娘一定很担心我们,回到村子一定要立刻向他们请罪,现在我已经怀有你的骨肉,他们一定不会再为难我们。玉言,你说……玉言,玉言,你怎么不应我?玉言,玉言……”
  在一阵用力地摇晃中,夏玉言总算回过神来。抬头,才发现是翠姬正用双手晃着他的肩头,“翠姬,怎么了?”
  “我叫你很多次了,怎么都不应我?”
  “抱歉,我正在想事情。”夏玉言扬起眼帘,眸子对上打开的车窗,眼神不觉飘远。
  离开岩堡已经三个时辰了,漫天银雪,满地寒霜,景致四望如一,路途难辨。只知道已经距离拓跋虎魂越来越远,心里的感觉也越来越怪,说不出的难受。
  “玉言,你……你在想那个男人?”见他再次陷入沉思,翠姬颦起蛾眉,美丽的脸孔微微扭曲。
  眼瞳转动,夏玉言的眼神再次落在翠姬身上,看着她脸上挂着的委屈、怨霾,他心中有愧,缓缓牵起唇角,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你误会了,我不是在想他。”
  “他们都是畜生,怪物,土匪!玉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肯放我们走,不过,他一定是有阴谋的!”
  “我知道……”听着翠姬的话,夏玉言缓缓点头,他知道拓跋虎魂为什么愿意放走他们,不是因为所谓的阴谋,而是因为“爱”——真正的爱。
  放走他们,就是最好的证据。
  “玉言,我求求你,别再想他。”
  “我答应你,我不会想他。”伸手,轻轻环着翠姬的肩头,感到她的身子正在激动发颤,夏玉言心中自然怜惜不已,迟疑片刻,便说:“其实,我刚才是在想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的名字。”
  “真的?”翠姬挑起眉尖,半信半疑地看着夏玉言。
  “是真的!”他点点头,微笑着说,“我想,无论是男,是女,名字中都用一个桂字,你说好不好?”
  “好。”翠姬这才笑了,秀靥如花,右手隔着棉袄轻轻抚着肚皮,身子偎在夏玉言身旁,娇声说,“男的就叫折桂,女的就叫丹桂,这好不好?”
  “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颔首笑答,半敛的眸子落在翠姬的肚腹上,瞳仁中却不见有什么欢喜之色,压在肩上的是负任,是内疚,是怜惜,而占据在心头的却是另一张脸孔……
  *
  回到村子里时,已经是春未了,杜南在村口将一箱金元宝交给夏玉言后,便带着车夫离开。夏玉言本来不想收,但回心一想,他以后还要照顾翠姬母子,钱财于他实在非常重要,只得收下了。
  入村,先去拜会翠姬父母,其时翠姬的肚子已高高挺起,难以隐瞒,翠姬父母见了两人,先是拥着翠姬饮泣不断,其后,就愤怒扯着夏玉言,要以拐带闺女之名将他送官究办。
  夏玉言千口莫辩,只得垂头恳求他们的原谅,并声称自己在外地经商,发了一笔大财。翠姬父母本来不信,但见他竟能拿出整整一箱的金元宝为证,才相信了,态度顿时有变,只对夏玉言训话几句,并着令他尽早将婚事补办,把翠姬迎娶过门。
  夏玉言当然一一答应,奉上聘礼后。又依着他们的意思在不远处的城郊置一所大屋,丫环仆役十数。
  大红花轿很快就过门了,热闹的喜事过后,一切归于平淡,翠姬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挺起,人也益加丰腴,屋前的池塘里种的莲花盛开,莲子丰收,人人都说是个好兆头。
  妻子贤淑,衣食无忧,日子幸福美满。只是每当夜阑人静,总是无法入眠,看向枕边人美丽的脸孔,就会发觉……她……不是他希望的“他”。
  宿夜无眠,辗转反侧,推开床边的窗子,将手肘支在窗框,托着头,看向满园花树,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总在此时出现。起初,夏玉言左顾右盼,满腹忐忑不安,却在目光终于寻找到在阴翳绿丛中两点青绿之际,心倏忽剧颤,随之,归于平静。
  自此之后,每当夜幕低垂,月儿悬天,他推开窗子,不必寻觅,不必张望,只是静静托头,垂眼,已是缠绵绋侧,缱绻难舍。
  如是者,风雨不改,直至,有一次,翠姬对他说:“夫君,我知道你爱赏月色,但是,已经是立秋了,每夜推窗,要当心着凉。”
  凝看她盈满关怀的娇美脸孔,霎时间,夏玉亏心中只余羞耻惭愧。
  那一夜,他没有推开窗子……一直没有。
  日子再次变得枯燥乏味,生命似乎不再有趣,每夜,他迫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当手不由自主地伸向窗框,就用口咬住。
  痛楚,可以阻止手的妄动,却不能阻止心底的渴望,薄薄的单眼皮总是张得很开,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子,就像要看穿上面糊着白纸,迎上守候在窗外的青绿。
  每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像由生至死那么长,那么难熬,第二天起床,却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为爱妻画眉梳妆。
  强烈的渴望在心底翻腾,就像烧得过旺的薪柴,令一切蒸干,夏玉言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憔悴,身体一日比一日瘦削,镜中的身影似是一副被人皮包裹着的骷髅。
  夏玉言终于明白自己以前对爱情的认知是多么的可笑,也明白责任、道德、内疚这些东西在爱情的魔力面前会变得何等软弱。
  心里脑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念念不忘的只有一条身影,眼前见的,脑中想的,全都是与他有关的事,他不再做其他事,甚至不再有力气在翠姬面前装作一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
  就在一切将无可避免地面临崩溃之际,翠姬临盆了,就在八月十五那一天。
  “哇哇!哇哇……”哇哇大哭的婴儿叫声响彻云霄,稳婆抱着一个红缎襁褓从房门走出来。
  “恭喜夏老爷!夫人为你生了一个胖胖白白的男丁。”稳婆边说着讨喜的话,边将襁褓递到夏玉言面前。夏玉言接过,只见襁褓中包着一个红粉霏霏的肉球,两眼还未睁开,紧紧皱着,像两条幼线。
  抱着婴儿,丫环把他推入寝室,血腥味未散,翠姬软弱无力地躺在床上,满头汗湿。
  夏玉言将婴儿放在她身旁,从铜盘中拿起布巾,亲手为她抹脸,翠姬把眼睁开,先看向孩子,再看向他。
  “玉言,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折桂,你……你喜欢吗?”
  “辛苦你了。”夏玉言软言说着,把布巾放下,小心地为她理好散乱的青丝。
  “不辛苦,玉言,只要你欢喜,我不怕辛苦。”一句软言,已令翠姬大感安慰。
  他近日消瘦,行为异常。翠姬一看在眼里,心中不安至极,至此,终于生下男丁,心才安定下来。她终于成功抓着这个男人的心了,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拆散她们一家人。
  情深款款的话,却令夏玉言惭愧不已,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心力交瘁的翠姬,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提着他的手,不一会便沉沉睡去了,夏玉言把手抽出来,指尖轻轻摸过儿子红彤彤的小脸,再抚向翠姬的脸颊。
  总是如白中透红的脸颊,因为生产的疲累而变得苍白,连眼角也无力垂下。
  翠姬是个好女人,她温柔,端丽,坚贞,善良,她的一切一切都是完美无瑕的,更重要的是,她爱他,甚至为他忍受怀胎十月的辛苦,为他产下儿子。夏玉言很感动,他知道,有妻如此,是自己三生有幸,但是……他不爱她。
  是另一个男人,一个霸道狂妄,又可以柔情似水的男人告诉他,爱情不是这样的,也是那个男人令他坠人真正的爱情之中。
  “对不起,翠姬……”
  一句道歉无法掩饰自己的罪过,但是,他再也控制不了。
  疯狂,激烈,冲击的洪流,早将他卷入,只是短短的时日,已胜过他与翠姬由出生至今,二十多年的岁月。
  或者,他是疯了,又或者,他现在才是正常的。为沉睡的儿子与翠姬拢好软衾,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夏玉言孑然一身地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该去何处……
  *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天上的明月还是一年前的明月,地上的桂花林也依然芳香缥缈,不同的只是林中的人。
  明月照映,在桂花树下,一立一坐,遥遥相看,都觉对方瘦骨嶙峋,神色憔悴。
  “你瘦了……”细细凝看拓跋虎魂深深陷进去的双眼,夏玉言心中有如刀削。
  只是一句又轻又细的话,已令拓跋虎魂激动得浑身颤动,扑将过去,把他抱紧。
  “玉言,我要疯了!”
  双臂如铁,用力得像要他的骨肉绞碎,夏玉言痛得厉害,却没有挣开,只是安静地任由他抱着。久违的体味与温度滋润着他的身心,令他再次确定,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玉言,我什么也不管了,我要带你走!不管你愿不愿意,你一定要跟我走!否则,我就要疯了!要发狂了!”
  拓跋虎魂疯狂仰叫,眦目欲裂,夏玉言抬起头来,怜惜地抚过他的脸颊。
  “若你不带我走,我也要逼你带我走。”
  他说得很缓慢,一字一字清脆如珠,非常清晰,拓跋虎魂的反应却是瞬间呆滞,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真的,真的?”
  在他一再反复求证之中,夏玉言颔首,仰起修长的脖子,往他额上落下一吻,
  “真的!你不骗我,我也不会骗你。”
  “玉言,玉言!”拓跋虎魂紧拥着他,兴奋得连壮硕的身躯也微微抖动起来。
  “我爱你。”夏玉言也展开臂膀,轻轻回抱他。
  曾经以为爱情是连绵不绝,细水长流,但当经历过后,才发现原来真爱几近疯狂,令他甘愿舍弃所有,甚至伤害深爱他的女人与刚刚出生的孩子。
  “我是个罪人。”喃喃细语,夏玉言知道,罪恶感将纠缠他一生一世。
  “不,不是!”捧着他的脸,拓跋虎魂用力摇头,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说,“我们最多只是奴隶……爱情的奴隶!”
  明月辉映,他俩一起倒在地上,衣裳散落如花,纠缠翻滚之间,带起遍地的桂花花瓣,一时芳香四溢,细细的喘息,娇吟,流泻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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