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鬼是人称天下第一的杀手,身形快绝无伦。出刘府不到十里有一片树林,他在到达树林前就追上逃出来的几名黑衣人。黑衣人也不多话,摆开阵势就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这几个黑衣人的武功并不高,依末鬼的能耐,几招就能全部摆平。但他有意试探,便不急着下杀手,只着意观察对方使出的武功门路。不料这几人武功平平,招式也平平,使来使去,都是江湖上常见的招式,而且派别不一,像是临时凑起来的队伍,与他们第一次遭逢的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直有天壤之别,恐怕又是一群中了咒术的傀儡。
一刻钟过后,末鬼已知这几个人实力不过如此,再下去也找不出什么线索,徒然浪费时间而已。更何况让濮阳少仲单独留在刘府,他也不能放心。心随意转,出手便不再留情。几个黑衣人见他衣衫微动,只觉胸口一窒,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心脉已被震断。
一个伏在一旁树影里的黑衣人吞了口口水,拍拍身周的同伴正打算悄悄退去,不料身旁的同伴却没有反应。他回头一看,刚好看见他的同伴泥雕木塑般呆立,他轻轻一堆,对方竟「砰」的一声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哇啊!」他不由自主的惊呼出声,一跤摔倒在泥草地里。
「指使者是谁?」末鬼彷佛临世修罗般,冷冷的问道。
一阵尿骚味传出,黑衣人竟吓得尿湿了裤子,「我说、我说!是……是……」
陡然一阵气劲破空声响,直向末鬼逼来,末鬼侧身向左飘开,这道冷冽的剑气便自右方刺入地上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瞪大眼睛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一点血丝自他的喉咙渗出,他无声仰倒在地,已然气绝当场。
月光下一个蒙面的鬼魅身影悄然而立。一袭连身的斗蓬从头顶罩下,直垂到脚,连手掌也戴着手套。全身黑沉沉的装扮里,只一对眼睛闪着寒光。宽衣大袖遮住了他的身形,看不清胖瘦,也不知是男是女。
末鬼和这个蒙面人隔着十来步互相对峙。蒙面人手上一柄利剑,剑尖平举,对着末鬼。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末鬼微微一凛,冷静注视着蒙面人的一举一动。
一阵微风吹过树叶边缘,蒙面人突然以极快的速度飞窜向前,手里的利剑半空中自左向右劈下,剑芒勾转出一道凌厉的银光。
对方来势快绝,末鬼也以快打快。兵器交击间,叮叮当当的声音密如急雨,转瞬已过了十来招。
是凤凰剑法?
末鬼心里震动了一下。
难道真的是凤凰火族?这个早该消失的族类……
杀之?擒之?
末鬼横剑一挡,身形借方向后飘退,退入身后的树林里。
对方剑术精妙,身法奇快,猝然相遇,要杀已经极不容易,生擒更难上许多。末鬼向后退去,原意是要引蒙面人进入树林,以牵制对方大开大合的剑势;不料他才进入林木边缘,就听树叶拂动,一顶软网当头罩下。末鬼身形一挪,向左窜去,正要脱离网子的范围,一股锐利的剑气突然自前方迎面而来,硬是将他逼入网内。末鬼心知中计,但他对敌经验何等丰富?危急之中扭转身形,往斜刺方向奔去;网子落下,他已经退到树林里。
「咚!」一声低沉的鼓响自树林深处传来。
「咚!」又一声鼓响自另一方向传来。
「咚!」「咚!」「咚!」「咚!」「咚!」
鼓声自四面八方传来,节奏时而急如骤雨,时而缓如低吟,竟像是演练一首曲目般互相应和。
这是凤凰火族的乐舞?
舞乐的人只有八个,但方位却像易卦一样巫幻莫测。他要找出生门的所在,才能闯出乐舞设下的结界。他一定能破解,却需要时间。
但对方为什么要拖住他?又为什么要使用凤凰火族的武功?真是凤凰火族的人来找他复仇?或者只是想要误导他?
他闭起眼睛,收敛心神,细细倾听鼓声的节奏。
濮阳少仲独自留在刘府。躺在刘家特意为他准备的舒适暖衾上,一下子想着末鬼不知是否平安无事,一下子想着刘家悲惨的遭遇,忽而又想起自己的爹亲和哥哥现在不知如何,愈想愈是心烦意乱,睁着炯炯的双眼盯着床帐怎么也难以入眠。
眼见月影西移,东方天空已经蒙蒙亮了,他才谜眼朦胧了过去。
忽然一阵细细的歌声响起,哀婉凄清的女子音调隐在晨雾里:
「……请问月儿……阿娘阿娘在何方……今夜何夜,可知儿想娘……」
来来去去,反反复覆。风一来那低低的曲调像是要被吹散了,又像那唱歌的喉咙已经泣出血来,再也唱不下去;风一周深沉的哀伤却又聚拢了回来,带着悔恨的痛楚像是要随着不断的歌声永远永远的继续下去。
濮阳少仲再也睡不着了。
他幼年失恃,其实已经记不得自己母亲的样子。但这哀伤的曲调竟像能挖掘人心中最深理的记忆一般,触动了他心底那点早该遗忘的印象。母亲模糊的形貌随着歌声渐渐鲜活了起来,好象可以看见裹在襁褓中的小小躯体,被护在温暖的怀抱里,听着温柔的摇篮曲满足的酣睡……他想起刘霜霜房里那幅图,突然心有所感。图中的妇人是她的母亲,那个小女孩就是她自己,她把对母亲的思念画了下来。
刘小姐,其实是个深情的女子吧!他想。
陡然歌声一变!「想当初,山盟海誓……恨郎薄情,冷夜泣声……」
这原是俚曲,也不知何人所做,在市井间流传开来后,被一般歌厅酒楼卖唱的女子当成调情又带着哀怨的俏皮歌曲传唱,原是颇轻挑的一首歌。如今刘霜霜唱起来,同样的曲韵里,竟是缠绵中合带着恨意,甜蜜温柔和无奈心碎都掺和到了一起。
深情、却又无限怨毒。两种极端的情绪拉扯在一起,直叫人听得浑身起栗。
濮阳少仲不由得坐起身来。刚才那个多情的女子,竟在一瞬间化为复仇的厉鬼了!
一阵轻微的碎裂声传来,好象是杯碗落地摔碎的声响,歌声也随即停止。濮阳少仲一怔,一阵不好的预感装上心头,他趿上鞋,随便披件衣服就冲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亮,濮阳少仲远远便见刘霜霜的闺阁房门微微晃动,一个纤弱的女子身影闪身入内,身上地上都染了红色的液体,血腥味随着晨风飘散。
濮阳少仲施展轻功一跃向前,直接撞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刘霜霜那一条染血的素裙,她的右手抓着一柄匕首,神情似哭似笑的呆望着自己手里的利器,像在考虑要不要干脆在脖子上也抹一刀还是直接插在心口上……大量的血液从她的左腕奔流而出,弯弯曲曲的刻画在她白皙的手臂上。
濮阳少仲吓出一声冷汗,大喊一声,「刘姑娘!」一箭步冲到她身边,立刻将她的手腕高举过顶,出指点穴止血。
刘霜霜的脸色苍白,神情却十分冷漠。她静静的瞧着濮阳少仲手忙脚乱的撕下次摆替她包扎止血,渗着落汗的双颊微红,略见急促的呼吸显出他的认真与紧张。
「你不怕我吗?」
声音彷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濮阳少仲呆了一呆,他记得个把月前见到的刘霜霜,大家闺秀端庄有礼,怎么想得到在短短的时间里变成这样?
他心里一阵难过,温馨道,「不会。为什么要怕呢?」
这回答似乎让刘霜霜稍感兴趣,她略略抬眼,斜瞇着他,唇角擒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诮。「听说你家世良好,也不图我这残花败柳吧?为什么留下来?」
濮阳少仲被她尖锐的话语问得一怔。他留下来纯粹只是想帮忙而已,哪里是要图她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想帮忙而已。」
「哦。你能帮什么忙?」
刘霜霜的神情和语气都带着不信任,他想这或许是她
被恶人欺负后对陌生人的一种不信任感。他原本想照实回答:来到这里是为了怕洪宽再回来!但刘霜霜的痛苦就是因洪宽而起……想了想,他委婉的说道,「至少,如果有什么坏人来,我可以将人赶跑。」
刘霜霜沉静的注视着他,好象要从他的表情里读出这些话的真假。
濮阳少仲也回望着她。
刘霜霜眨了眨眼,冰雪一样的表情似乎有点儿融化了。她嚅动了一下嘴唇,正想说什么,一声清脆的叫唤突然在门边响起:
「小姐!」
一个穿著翠绿衣裳头上梳着双髻的少女快步赶了过来,神色慌急的拉过她的手腕瞧着,一边忙忙的说道,「小姐,您怎么又来了!」
刘霜霜瞪了她一眼。
濮阳少仲心头一跳。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娇柔女孩的眼神可以怨毒到这种地步,像是恨不得吃对方的内、啃对方的骨。他不由得回头看看身后这个少女。
少女却还是那一脸紧张的神情,着急的询问,「要不要紧,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刘霜霜已经别过头去,再度注视着墙上那幅画,彷佛他们两人都已经不存在一样。
少女扯了扯濮阳少仲的衣袖,低声说道,「奴婢要替小姐更衣,请公子先出去。」
「啊,好。」濮阳少仲点了点头,走到房门忍不住又回头看看这对奇异的主仆,朗声说道,「有事叫一声,我会在外头。」
不多时天已大亮。
院子里油碧的绿叶滚着露珠,反射初升朝阳的光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一片繁荣景象里,只有地上那片已经干涸的血迹毫不相衬的透露着反败的气息。
濮阳少仲不由得轻吐了口气。
还好昨晚答应留下来,要不然现在刘霜霜可能已经自杀身亡了。
但他又不可能长住在刘府,每天注意着刘霜霜的动向。最好的方法还是早日抓到洪宽,看能不能让她振作一些。
房里再也没有传出声息,他已经打算离开。
他抱拳向屋里说道,「刘姑娘如果没有他事,我就告辞了。」
不料话声才落,房门咿呀一声打开,穿著翠绿衣裳的少女急匆匆小跑步赶过来,着急的对他说道,「濮阳公子千万别走啊!」
「嗯?」这个女孩大概就是那位杜鹃吧?濮阳少仲温言道,「杜鹃姑娘有事吗?」
少女像是因为对方居然知道她的名字而微微一愣,随即低声说道,「是我家小姐有事。」
「什么事?」
「嗯,是这样的,」杜鹃将声音压得更低,「小姐出事那晚,曾经想上吊自杀,被救后虽然一直郁郁寡欢,但也没有再动过寻死的念头,可是今早……」杜鹃抿了一下唇,「奴婢刚刚就是在问小姐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耽搁这么久的。」
濮阳少仲不禁关心的问道,「那刘小姐究竟是?」
「她说是因为您!」杜鹃语出惊人,一双眼睛定定的注视着他。
濮阳少仲一怔,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比武招亲那天,我们家老爷见到您后,回头就直夸您是人中龙凤,如果可以和小姐结成良缘就是天大的喜事,当时小姐也默认了的。后来出了事,小姐再见到您,想到当初的戏言,自伤身世,悲从中来才会自寻短见。」
濮阳少仲心头微微一酸。认真说起来,刘家父女一厢情愿的想头,自然与他无关。但他天性真挚热情,一瞬间竟然觉得如果早知如此,说不定当初应了也好……
他摇摇头用去这种幼稚的想法。他很清楚,如果有人因为同情他而说爱他,他一定会狠狠的揍对方一顿。
他暗叹了口气,道,「刘象的美意我会记在心里,请刘小姐节哀。」
「奴婢知道小姐变成这样,您看不上眼也是应该的。可是小姐正是脆弱的时候,极需要有人安慰,能不能拜托您进去安慰一下小姐?」杜鹃一双眉毛深深蹙了起来,哀求的望着他。
可是要说什么?刘霜霜因为再见到他感到痛苦才自尽,自己现在进去不是反而惹得对方伤心吗?还不如联合末鬼,早日抓到洪宽比较有用。更何况从昨晚到现在好几个时辰了,末鬼还没有回来,该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了吧?他应该赶快去找末鬼才对。濮阳少仲顿了一下道,「我朋友可能遇上麻烦,我得立刻去找他才行,对不起。」
濮阳少仲才转身,就听屋里头刘霜霜的声气,冷冰冰的说道,「我只是想请他喝杯酒,说一声感谢罢了。既然不肯,妳也不用勉强人家。」
濮阳少仲一愣,不由得停下脚步。言语带刺和故做坚强都显出她原是一个高傲的女子。
「濮阳公子……」杜鹃怯怯的拉着他的衣袖,「能不能喝杯酒再去,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的。」
濮阳少仲想了想,点了点头,回身一抱拳,「那就谢谢姑娘的好意了!」
树林里的鼓声依旧,却只剩下单鼓微弱的颤抖。
末鬼踏着方位,一剑斜刺而出,彷佛木偶娃娃的敲鼓者手上一松,手里的鼓槌在鼓皮上击出最后一个颤音,便滚下草地里没了声息。
末鬼弯下身拨开击鼓者的头发,果然见到一个青色的圆点。
又是咒术--真是凤凰火族?
末鬼的眉心慢慢的凝起,有关凤凰火族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迅速掘起。
那是一个痛苦的回忆。他原本以为他可以永远不必再想起。
他深吸了口气,右掌略略一动,手里的剑像要捕噬猎物的灵蛇般轻轻颤抖。
女人、咒术。
如果你们消声匿迹也就罢了,既然找上门来--
末鬼眼中的寒芒一闪而逝。他还剑入鞘,沿着来路大踏步离去。
酒杯已经触及唇边,濮阳少仲微微皱起眉头。
有一股极淡的血腥味混在酒里,像是有人将血滴进酒中一样。他疑惑的望向刘霜霜。
「里头有我的一滴血。濮阳公子嫌弃了吗?」
刘霜霜面上的笑容既讥讽又自嘲。他胸口一热,仰头一饮而尽,倒举酒杯,一滴残液沿着杯缘滴下。
刘霜霜讶异的望着他。
「说句得罪姑娘的话。」濮阳少伸直直的看着她,「姑娘还有大好的年华和将来,不必如此自伤自残。」
「呵哼。」刘霜霜双眉一扬,像是想笑,却终究没有扬起唇角,只冷冷的望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濮阳少仲望了一眼她置于案上的纤细手腕,裹伤的白布已经渗出一点血丝。他突然觉得有些生气,不知不觉声音大了起来,「人家欺负妳,妳也欺负自己,妳不觉得这样太傻吗?」
刘霜霜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
对一个受尽伤害的人这样说话,濮阳少仲也觉得自己未免有点过份,只是话都说出口了,要临时打住收回或道歉,都反而别扭。想了想,濮阳少仲吸了口气,干脆痛痛快快的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是觉得,与其拿刀割自己,还不如拿把刀把洪宽砍了!」
「你是说,杀了?」刘霜霜愣了一下,突然咬牙切齿的迸出一声笑,「是啊,你说的对,……可是、」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表情渐渐变得迷惘,怔了半晌,才喃喃的念道,「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一直、一直……」
「想干坏事哪里需要什么理由?」濮阳少仲不屑的说道,「总之是他丧心病狂,刘姑娘别太难过了,我也会想办法抓到他的。」
「为什么帮我?」刘霜霜突然问道。
咦?刚才不是问过了吗?濮阳少仲一笑答道,「没有为什么。」
刘霜霜静静的看了他一会,突然垂下眼睫,叹了口气,「……你走吧。」
「呃?」
刘霜霜闭起眼睛,表情已经变得冷漠。
濮阳少仲一愣,一时也不知是定是留好。
杜鹃见他尴尬,轻声的唤道,「小姐?」刘霜霜没有反应,杜鹃怯怯的伸手要去拍她的肩膀,猛见刘霜霜睁开眼来,「啪」的一声,杜鹃脸上已经着了热辣辣的一记耳光。
「妳!」明明好端端的说着话,怎么突然就动手打人
了?濮阳少仲又惊又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对。
「贱人。」刘霜霜轻蔑的停了一声。突然微微一笑,转头对濮阳少仲说道,「你算什么?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以为我真给你喝我的血?哈哈。」她仰头笑了两声,「鸡你知道吧?不过就是畜牲的血嘛。」
濮阳少仲见她疯疯癫癫,似乎也不是有意骂人,一句难听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是谁发现了闺阁外头的血迹跑去通报刘魁。刘魁喘着气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一眼见到刘霜霜手上的纱布,脸孔都揪成一团,连声问道,「怎么了,霜儿妳怎么了?」
刘霜霜一眼向外瞥去,看见自己的父亲,也看见一个黑衣的青年悄没声的立在门柱边。她的视线缓缓移动,又注视着墙上那幅画,任谁说什么也不吭声了。
末鬼已经回来,濮阳少仲也打算借机告辞离开。不料他一站起,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闷痛,他撑着桌沿站了一会,却又无事。他心里一阵奇怪,一时间却也无暇多想,跟着刘魁和末鬼就向外走了出去。
刘魁领着濮阳少仲和末鬼退出刘霜霜的闺房,神色已经平静许多,跟着就要人去安排末鬼的住处。
末鬼只道,「不用麻烦,我们等会就走。」
明显的失望写在刘魁脸上,他却也不强求,躬身做了个揖,「不知道您会来。刘府今遭剧变,不能好生款待,是我这个主人没有尽到地主之谊。霜霜这样子,我实在……唉,两位如果肯在府里多住些时候就好了。」
濮阳少仲憋了半晌,见他已经有点语无伦次,忍不住问道,「刘老爷,为什么不给刘小姐延医治疗呢?我听人家说,其实患了疯病的人只要适当的吃药看病,加上转换个环境什么的,都还是很有希望复原的。」
濮阳少仲的话多少带了点指责的味道。刘魁愣了一下,这才缓缓说道,「城里的名医我是都请遍了,」他叹了口气,「有的说小女根本没病,有的说她一辈子就这样了,还有的给小女赶出去后,到外头说三道四的……」
濮阳少仲一时无言。之前他们的确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话。那岂止说三道四?人传人、话传话,补风捉影的结果,连没有的事都能编得像真的一样!
濮阳少仲还在胡乱想着,末鬼已经抱拳说道,「叨扰了一阵子,我们也该告辞了。」
咦?这么快!濮阳少仲一愣,末鬼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也就一起辞了出来。
两人离开刘府,找了家临近的酒肆坐下,濮阳少仲迫不及待的问道,「你昨晚是不是追那个黑衣人去了?结果怎样?」
「那些人也是被人下咒驱使前来的。」末鬼看着送上来的一壶济和两个空杯,也不避忌有人在旁,跟着就道,「林子里也有埋伏,我差点脱不了身。」
大约是摆酒瓶的时候,晃动大了些,几滴酒液洒了出来。酒保连忙赔不是,加倍小心抹了桌子又替他们在空杯里倒酒,这才退下。
「这么厉害?」濮阳少仲不由吃惊。能让末鬼动剑已经要有点实力,更何况是要让末鬼差点脱不了身。
「嗯,我想还是别管刘家的事了。」
「啊,可是--」
濮阳少仲话还没说完,末鬼突然啪的一声拍桌而起,将嘴里的一口酒全吐在地上,高声怒道,「什么东西?这也能喝吗?」说着,一挥手臂,将桌上的筷子筒、调味瓶都扫下地去,顿时兵兵一阵乱响,十来双筷子、酱油醋罐什么的黑黑水水洒了满地狼藉。
论镇静隐忍的功夫,根本就没有人能和末鬼一较高下。末鬼这一发作,濮阳少仲顿时醒觉过来。几日前他们还给人跟踪下蒙汗药,末鬼现在大概是想『清场』吧。他环视了一下整间酒肆,原本就生意冷清,没什么客人了,给末鬼这一发作,几个有心要趁自食的也就借机跑了。那掌柜的一见这情景,倒也硬气,丢下算盘快步过来,说道,「客人,您不喜欢小店的东西,是小店的东西入不了您的法眼,不收您的钱也就是了。我们小本生意也只图个糊口而已,何必这样?」
末鬼将酒瓶一堆,说道,「你自己喝喝看。」
那掌柜一阵疑惑,接过来喝了一口,居然也噗的一声
吐了出来,脸已经全绿了,连声道歉道,「对不起、是小店的不是,居然……」眼看两人身上都带着行李,连忙赔笑道,「客人您要住店吗?小店后面有一间房还算清幽,原本只留着自己家里人休息的……唉,一切开销都算小店给您赔不是,这么着可好?张全,还不快带客人到里头去休息!」
濮阳少仲几乎忍不住笑。那酒他也喝了一口,虽然不是什么好酒却也没难喝到要吐出来的地步。也不知道末鬼是使了什么手法偷天换日的--他连忙低头收拾行李掩饰过去,跟在伙计身后往后头客房行去时,还一边听掌柜的低声怒吼,「兔崽子!你是存心和店里过不去?给客人端这什么东西?还不快去收拾干净!操,扣你十天的工钱!」
濮阳少仲望着末鬼黑沉沉的背影虚晃了一下拳头,决定要离开时一定要给那可怜的小二一点甜头。
虽说是不给客人住的厢房,收拾得却恁是干净整齐。伙计退下去不久,一个约可三、四十岁的妇人,敲门进来说声,「两位爷好,这是掌柜的给两位爷赔礼的,菜也是我亲手给两位做的。唉,我男人就那个硬脾气,也不会说话,得罪了人也是他活该。这菜如果不对爷的口味,看爷想吃什么,隔条街就是有名的亿升楼,我给爷叫菜去。」说话间桌上已摆了两则碗筷,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跟在她身边,也帮着从食盒里布菜倒酒。两人眉毛眼睛都有点相像,一望而知是母女。
濮阳少仲觉得这是一家老实人,这样欺负人他有点过意不去。眼看菜肴虽不名贵,却都调理得精致干净,他赶忙从腰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说道,「谢谢你们。」
那妇人咧嘴一笑,却摇头不肯收。拉着小女孩的手正要退出去,末鬼突然说道,「大婶,能不能请问您一件事。」
「爷请问。」
「您知道刘府吗?就是之前出了大案子的刘魁府第。」
「咦?」妇人像是吃了一惊,疑惑的看了两个青年人一眼,这才续道,「知道的。那是这城里除了县衙之外最大的府邸了。最近还出了大事……唉,可怜见的,我那侄女儿……」说到这里,她似乎惊觉自己太多口了,连忙打住。
「实不相瞒,我们是官差。」末鬼顿了一下,自怀里取出一面令牌,温声说道,「大婶请看。」
令牌上金粉镂刻着两个古体的『宰辅』字样。
这是朝廷的前丞相,人们尊称『宰辅』的宰辅大人手底下人所用的令牌。宰辅在位百余年,治绩卓著、高风帘节,是民间戏曲鼓儿词里经常被提起的人物。一般人民都知道他。用这个令牌来问话简直比皇帝的命牌还有用。
但濮阳少仲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他知道宰辅是末鬼的恩师,也是末鬼效忠出死力的对象,但宰辅早已死了,末鬼也不是杀手了,没事还留着这样的东西干什么?
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难怪木头一样死气沉沉……
濮阳少仲这一点孩子气的心思,末鬼自然无法理会。他径自说道,「刘霜霜是刘魁的独生女儿,偌大家业也只有刘霜需可以继承,内神通外鬼要谋夺家产也是可能的。刘家已经死了不少人,为了让犯人早日伏法,避免再有无辜者受害,希望妳能知无不言。」
「……唉、嗳,这是怎么说唷。」妇人双手合十对令牌喃喃低语了一句什么,又抬头看了两人一会,觉得怎么看他们也不像是歹人,这才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对小女孩说道,「茜儿乖,先把这些收到厨房里去。」小女孩点点头迈着小步子去了,她才回头说道,「我的侄女儿叫翠儿,是从小就卖给刘府--那年头生计不好,她爹又患了重病没钱可医,她娘才让她进刘府的。刘府待下人一向宽厚,虽说是卖了,逢年过节的倒也都肯让她回来看看家里。听她娘说翠儿在刘府里过得不错,跟刘小姐也蛮投缘的,是刘小姐跟前的使唤丫头。」
「刘家这么一个积德行善的人家,也不知是冲克了还是怎的,自从刘夫人上香出事后,就不得安宁,隔几日就有一个丫头从后院抬出来。」她打了一个寒颤,眉心凝得紧紧的,抬头看了两人一眼,见他们都听得十分专注,也就大着胆子说了下去,「端阳节时翠儿还回来过一次,她娘问她刘府里的情况,那时我刚好过她家帮着弄点针线,就听她说刘府里侍候小姐的几个大丫头都死了,只剩下她和一个新来的叫杜鹃的。她娘担心得要给她赎身,翠儿就筑了,说小姐也一直赶她走,还给了她一点首饰细软什么的,但她说主母才刚去了,小姐身边除了自己以外也没什么人能说点体己话,也就不肯离开。谁知道……隔没多久,连翠儿也……」
妇人说到这里,眼眶已经红了。她刚头掩了掩眼角,濮阳少仲站起来倒杯茶给她,她双手抖着捧住茶杯也就喝了大大一口。
「妳说端阳节时翠儿还回家过,那时她身体是不是有什么异状?不然好端端的怎么就撒手了?」末鬼问道。
「就是没有啊!」妇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显得十分激动,「抬去给仵作验了,说是好好的找不出半点伤痕,她娘不信邪,叫几个郎中看了,也都说看不出死因!」
濮阳少仲望了末鬼一眼。许多江湖上的手法杀人不见伤痕,一般仵作验不出来,末鬼说不定有办法?才想着,果然见他微微敛了一下眉,又问,「翠儿下敛了?」
妇人像是有预感这黑衣的青年等会会提出什么要求一样,她心里又是惊讶又是骇然,结结巴巴的道,「是、是啊,天气这么热……」
「在哪里?」
「啊?」
「翠儿的坟在哪里?」末鬼缓缓的说道,「大婶也不希望翠儿死得不明不白吧?」
「可是仵作和郎中都已经看过了。」
末鬼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她。
那妇人神色一紧,有点惶恐的左右看了看,「要不要知会她娘……」
「别说吧,丧女已经很可怜了。」
妇人咬了咬牙,头一点,「好,翠儿的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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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心蛊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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