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舒服地躺着,惬意地胡思乱想,刻意地浪费时间,享受着奢侈行为所带来的快感。
世勋通常在早上9时多就回到我身边来。他有个可爱的习惯,喜欢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我睡觉。
“我知道你回来了呢!”我依然闭着眼,浸浴在自觉的幸福当中。
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让他握着。
“要不要起来吃早餐?”世勋温和地问。
我摇摇头。
“要不要到外头走走?阳光正好呢!”
“要不要陪你去逛超级市场,买点食物回来?”
“要不要在高尔夫会所订个位置吃午饭?”
他不住地问,我不住地摇头。
心情回复到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光景,象个被人宠着的小顽童。
自从大学毕业,生活里头尽是刀光剑影,只有被害的份儿,哪儿会有被宠的可能,
物以稀为贵:
天地间没有比知道自己能在另外一个人心目中有惟我独尊的架势更畅快:
可是……
我睁开眼睛来,望住世勋。疑虑顿生,我真是他心上惟一的女人吗?
现在流行的术语,都说志不在天长地久,但愿曾经拥有。
这是酸葡萄心理的最佳包装与粉饰,
人性的占有欲强劲无比,哪有甘愿跟自己爱的人分手,承受创痛的道理?
如果问我,答案也许是:如非天长地久,但愿不曾拥有。
然而,沈宝山分明是难逃劫数,事与愿违!
“宝山,你在想什么?”世勋问。
“想你在英国的妻儿!”我直言不讳。
世勋垂下头来,轻拍着我的手:“别胡思乱想!”
“世勋,她知道我们的事吗?”
“我没跟她提起。”
“离开英国之前的那个晚上,她没有大兴问罪之师?”
“蕙菁并非那种吵闹的女人!”
“于是,你很轻而易举地自圆其说!”
孙世勋一直望住我出神。
他没有回答我。
于是我再问:“你欺善怕恶,就这样瞒她一生一世?”
“慧菁要不是如此单纯,我老早跟她实话实说。我宁愿她是那种张牙舞爪、跟我谈判,分我身家产业的女人,那还好办!只要有数得计,问题容易解决得多!”
我静静地听世勋解释。
“这40多年来,母亲不住对我说,她其实感谢孙廖美华,因为她穷追猛打地骚扰吵嚷迫害我们,反而平衡了母亲心头的一份歉咎的情绪,疗治她长期自悲的抑郁。若曾有欠负廖美华的,都以她承受的苦难抵偿过来了。”
我不能开口赞同世勋的这种思想,否则,更是助纣为虐,益发令他觉得目前的相得益彰,是可以持续下去的。
然而,我其实欣赏世勋的想法。
今日世界甚难找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合理交易,全都是欺善怕恶的行径。只要你有本事狠下心,死缠烂打,逼到最后关头,对方最低限度要承让三分。谁还管那些谦谦君子?难得受了一次害还不吭半句声,就干脆把一干吃亏事件都放在那人肩膊之仁,社会流行一面倒的落井下石,并无分担苦难的习惯。
故而,能够怜悯仁厚弱者,原本是值得鼓励之忠厚事!
在世勋和我的事件中,蕙菁捡了个柔弱而楚楚可怜的仁人君子角色来演,她的“遇害”,连我都差点要付予同情,这是她不幸中的大幸。至于我,两条签握在孙世助手里头,蕙菁先抽了长的一条,轮到我, 已设有选择的余地。
整个故事中,歹角也许只有一个,世勋在扮演着,爱情故事中,当然是一心二用的人最该死。他不应该同时拥有两个女人, 且有长此下去的观念,尤其恐怖。
世勋看我不造声,艰难地答一句:“总有解决的一天的,你耐心点!”
“对!”我翻身而起,披了睡袍,望出窗外,一片平静无波,澄净如镜的海湾,缀上几点风帆,我想起一句俗话来,回头给世勋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是吗?”
很多严肃的事,不能走错半步棋子,否则要回头,已是百年身,我正是此例。
每逢跟世勋吃过晚饭,坐在客厅露台外,一边吃水果,一边看天上的星星。
“数年后,我们能否在一起水果照吃,星早照看呢?”
我问,把一块剥好了的橙,放进世勋嘴里去。
“天上的星星,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看得到!”
“你没有问题,可我谁知道会不会被你抛弃呢?”
“无人有资格舍弃你,只要你争气!”
“此话当真?”
世勋当然是个有灵气的明白人,说的话都总是志气轩昂,不屈不挠。
我说:“能累积至亿万家财,能走的路自然多,问题在于自己再争气,也未必事事可以拿足100分。”
“孙氏前景很好.你如今又有股权,一切自当别论!”
世勋愈说愈兴奋:“相信章伯的董事总经理位置,非你莫属。”
“今非昔比呢?”
“我不明白,”
“你们兄弟俩才是真命天子,章尚清能稳坐当家位置,不单为那6%的股权,而是他跟在孙家一辈子的恩情,况且孙崇禧兄弟生前的重托,成了上方宝剑,当然他也有本事!岂可同口而语!”
“世功和我,入行的时间还比你长?”
“他的各种条件加起来,胜我几筹?”
“我投你一票!”
我忽然冷笑:“世勋,城里有个经年流行于上流社会的谣言,说当今首屈一指的女强人,能在财经企业内叱咤风云,因为她与刚回英国老家的政经界头头有特殊关系,你可曾子闻此事?”
“微有所闻!”
“不认为我应该感慨?甚至警惕?”
“无此需要。庙街的妓女,纵使艳如桃李,又跟全城显贵搭上重重关系,也连坐上孙氏营业部经理的位置都没有资格,遑论入主跨国企业的董事局。才华盖世,仍须有造就英雄的时机与关系!请别忘记,男人要冒出头来,一样会遭遇到相当的委屈!”
世界上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论,各人又都选合用的观点去处理!
“宝山!”世勋环抱住我的腰:“我们头上有星星!可以让我们在这良辰美景,起一个小小的愿望,”
我伏在世勋胸前,轻声地说一声“好”!
过一阵子,他问:“想过许什么愿了吗?”
“嗯!”我点点头:“你先把心愿说出来!”
世勋仰望长空,很虔诚地说:“但愿我们俩能永不分离,携手令孙氏企业发扬光大!”
我在心内长叹一声:
这么的一个愿,完完全全表达大男人的心意!
“宝山,你的心愿呢?”
我?我希望能为孙家生育第四代,让他在明正言顺的家庭环境下成长,
然而,把这心愿告诉世勋?真是很不必了。
心愿总归是虚无飘渺的一回事。
现实环境里头,真是今日不知明日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谁不在见步行步?
人生的是福是祸,要真光临府上,也不由人不照单全收。
心愿?理想?唉!
一旦百感交集,夜里就睡得不安宁。有时甚至过分敏感,忧虑丛生,诚恐有重大灾难祸殃降临身上似的。
孤军作战的女人全都严重缺乏安全感,局中人才会明了其中苦处。
是敏感也还好一点,有时夜里蓦地心惊肉跳,翌日就真的有麻烦事出现!
早晨一回孙氏,我就立即预感到会有什么不愉快的重大事故要发生了。
因为孙世功已从日本回来,并且大清早就跑回办公室去,千叮万嘱他的秘书,只要看到世勋和我上班,就立即通知召开紧急会议。
会议室的门一关上,我就不期然地打冷颤,因为孙世功容光焕发得近乎飞扬跋扈。
我差不多是紧贴着世勋坐下来。
世勋奇怪地看我一眼,干日在孙氏,我老是巴不得离开他十万八千里;今日一反常态,就是因为我敏感地觉得紧急会议是冲着我们来的:
世勋显然不知不觉,他神态自若地问:“日本之行可有收获?”
世功高兴得吟吟地笑出声来:“收获极丰,出乎意料的顺利,老弟,我们可以跟松田集团携手合作了!”
松田集团是日本百货业翘楚,拥有东京、横滨等地的若干幢百货大厦,单是物业本身就价值连城。
现今只要在任何一个国际名城的心脏繁盛地带拥有一小片土地,立即安枕无忧。
年来东京地产雄据世界各大金融商业中心之榜首。日本机构对员工士气极为重视,各种福利都尽善尽美之余,独缺供应高级职员房屋津贴一事。并非日本雇主孤寒,而是任何鼓励置业的福利制度,都对员工起不了辅助和刺激作用。就因为地产价格跟人民生活能力根本脱节,即使受雇机构提供职员低息贷款,房屋首期的数目实在过巨,非一般单靠节蓄始有盈余的高级打工仔能负担得起,于是各大机构的员工房屋津贴制度,名存实亡。
松田集团是上市公司,我去年翻阅他们的年报,从百货业上所得的盈利,跟全球百货业的趋势有雷同之处,亦即是说生意额与盈利数目绝不相称,虽不至于笑着亏蚀,却是名符其实的本大利小。松田资产值保持直线上扬,纯是各类非经常性收益所导致,地产乃是最强劲获利的一环。
我曾多次想跟世勋商议,今后孙氏的发展方针亦应叫松田为鉴。
香港地产市道,我仍持长期看好态度。
中国不可能重建上诲,单是战时各国租界内所设置的地下水道渠道,纵横交错,乌烟瘴气就已使城市翻新改建计划不得不束之高阁。城市的包装与内涵都有霉气,如何能感动吸引人心,以图兴旺?况且既为国际城市,外观必须符合外国人士的眼轨。
香港现成的大都会条件,实在已达国际水准,有理由相信中国要好好保存它,以之作为对外贸易的门户。
世勋同意我的观点,他说:“政治家应该懂经济。”
我最怕讨论政治,故而无心深究下去。
国家政治,固然复杂无情,我怕连公司政治亦肮脏阴险得令人反胃。
孙世功无端端提出孙氏会与财雄势大的松田集团合作,且别惊喜,也许是一幕别具用心的政治把戏。
自从他向章尚清建议过将孙氏账目更改以谋长远利益之后,我就提高警觉,总觉得他的歪念不会偶一为之,早晚寻着机会发展他之所“长”。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孙世功慢条斯理地说:“松田集团跟我多次接触,愿意以非常非常理想的价钱,收购孙氏……”
世勋还未待对方讲完话,整个人惊骇得自沙发上弹起来:“世功,你别开这种玩笑,”
“我象言不由衷?”
“谁说我们有意思出让孙氏?”
“窃窕淑女,君子好述,”世功非常刻意地望我和世勋一眼,嘴角霎时间往上稍提,露了个全世界人都看得出的猥琐笑容。我立即满脸发烫,心头的怒火,直升到头顶上去。
“我有比喻错了吗?”孙世功依然得戚:“孙氏实力雄厚,潜质可观,拥有的地产人才、商业联系、社会声望,全部极具吸收力,正是别家财团收购的难得目标。”
“孙氏绝不出让!”世勋斩钉截铁地答。
“孙世勋,你都未听我报导价钱,就拴上后门,未免鲁莽。虽然,世界上仍然有的是讲心而不讲金的所作所为,但欣赏受惠者易,行之维艰,你别高估自己,”
我蹬住孙世功,很留神很留神地倾听。这场家族大混战一定不简单,一定把我也牵涉在里头。他的每一句说话都有重要深意,毒针一根根迎头向他老弟打来,其中一管的毒素大有可能是我和世勋的特殊关系。
“2亿美元,购入孙氏股份75%。”孙世功洋洋得意:“松田无须作价如此高昂,是他们对孙氏有信心,才有此举。我们孙氏家族也应以绝好价格尽量售出手上股份以获厚利。”
如果有心出售孙氏,松田集团的条件是绝对算大手笔了。
孙氏并非上市公司,无须受公开收购的条件限制,只要能操纵孙氏5l%,已经足够把持大局,为所欲为。至于原来股东既已丧失主权,当然宁可趁高价把持有的股份尽量出售套现,另行发展,无可否认,这是正常生意下的一着好棋。
然而,出售孙氏的念头,世勋家族想都没有想过。
“世功你简直在语无伦次了!”世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孙氏是无论如何不落入他人之手,尤其不落人日本人之手。”
“语无伦次的是你!孙氏为什么不卖?用以纪念先人?孙氏的根在上海,香港实在无根,要留个纪念的话,你孙世勋母子可以拱着先人神主牌,拿笔资金,返回上海去打天下。为感情而付出太多,是愚蠢之极的行为,这种仍然心甘情愿活在旧时代的人应该是女人,包括你我母亲……在内。”
孙世功飞快地瞥我一眼。
我当然明白他的所指,应该把我也包括在内。
“孙世勋,你如要堂堂正正地做个男子汉,请跟时代的步伐—致,跟社会的浪潮配合。在商必须言商。孙氏企业前途似锦吗?百货业再兴盛亦不外乎那低到无可再低的利钱,你自己细心想想,计清楚数目!”
若真要计数的话,孙世功所言甚是。
百货业盈利占不到过亿元之庞大生意额的10%。这还未把自置物业,可以绝对控制租值的支持因素计算在内。
道理是最显浅不过的了,今时今日,将整幢孙氏企业大楼以及在新界的货仓地皮以时值出租或者出售套现所生的银行利息,已高高凌驾于经营百货业所可能获得的利润之上。
百货业如此,部分工业的情况亦如此。大都会之内,若然时势稳定,各行各业的生意才会有所发展,地产就必会疯狂上扬。相反,地产价格低贱有可能显示社会经济衰退,根本就连生意都难以维持。说来说去,我始终是土地的崇拜者。
世勋当然不会从正途去审度孙氏企业的前景。孙氏百货是他母子在孙家身分的代表,是孙氏家族长存的象征。
他由震惊而至微微发怒,显然辞锋不及孙世功的凌厉。基本上,兄弟虽是同根而生,性情气质却绝对迥异。
“世功,通世界的钱,我们揾之不尽,何苦咄咄逼人,更何况逼的是自己人,是亲生骨肉?”
“你说得对,通世界的钱,何其多,惟其如此,我务必要尽量揾,机不可失,否则再多也跟你我无关,”
“母亲这一关你过不了!孙氏股权仍在老人家手上,”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世勋提及有关孙氏产业权的情况。真没想到,过尽数十年,主权仍在老太太手上,孙崇业的遗产承继人会是妻子而不是儿子吗?好生奇怪,
孙世功闻言,连连冷笑:“那要看是哪一位母亲了!”
此言一出,世勋的脸顿呈纸白,一种罕有的、伤心欲绝的眼神散发开来,感染得一室冷漠。
我清清楚楚地说第一句话,企图力挽狂谰:“恕我直言,孙氏股权一半在孙世怡女士手上,非你们兄弟二人所能定夺。”
松田集团即使要求半数以上的控股权,而孙世功那个房又愿意全部拱手相让,也要得到孙世怡那方面的势力助阵,方可以成事。如今依照世功所言,松田集团要求控制75%,那么孙世怡45%的股份再加孙廖美华母于的22.5%,还欠7.5%。孙氏历年来对股份紧紧控制于家族范围以内,只有10%,以奖励员工方式,配送给对孙氏百货有贡献的老臣子,包括占6%的章尚清在内。如今章氏股份一分为二,传给了世勋和我,换言之,松田集团要完成收购,必须将这10%之中的7.5%都包括在内,好梦方圆。
据我估计,孙氏其他已退休的重臣,不会拒绝出售手上股权,事实上每年所派的那么一点点红利,怎么及得上一大笔真金白银放在自己口袋里好?今时今日,及早将动产套现,诚一大喜讯,简直町以媲美中了六合彩。
然而,就算我肯把承继的3%出让,仍旧凑不上75%之数,就差那么o.5%,非要取自世勋的一份不可,那大概无异于与虎谋皮:怎好算呢?
天,为什么我的思路急转直下,竟然由担心孙世勋招架不住,变成了担心孙世功不能大功告成?
我连连冷颤,觉得人性恐怖,自己更恐怖。
一旦接触到钱银问题,就立即心猿意马,蠢蠹欲动。
松田集团要是收购成功,3%的股权价值600万美元!
有2400万港币身家的香港人为数实在很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然而,不怪是一回事, 自己无缘问津又是另回事,凡人皆有老病死,可是人人都想争取不老不病甚至最好不死,
我原来并不例外。
不自觉地羞惭无地。
孙世功竟然自以为是到有一脸激昂之气,回答我的问话:“沈小姐你心水清。最重要的决定性关键操于孙祟禧一房,孙世怡已被通知,与松田代表团于明天抵港商议!
“你一手摆布!”世勋咬牙切齿。
“聪明之士自己安排命运,愚顽之徒才任人鱼肉,”
孙世功又拿眼看我。的确工于心计!
“明天孙世怡抵港,一切自有分晓,当然,有了大股东的同意,还需要小股东的支持。世勋你若识时务,回家去跟你母亲商量, —齐把股份按照比例卖给松田集团,大家均有好处,如果各执—辞,后果一样会一拍两散!”
“这其实是你母亲多年的心愿,是吗?”
认识世勋以来,这算是我听见的第—句没有礼数、缺乏教养的刻薄说话。
迫虎跳墙,后果堪虞就是这番道理。
想不到孙世功毫不回避.答:“你知我知,50年来的委屈,她要一朝清雪,把孙氏卖给当年炸死丈夫的日本人,结束孙氏王国,再把你们母子驱逐于孙家形象以外!”
何必为虎作伥?
当然,切肉不离皮,孙世功由她母亲茹苦含辛地养育成人:世功与世勋各为其主,妥协的机会极微了。
我陪世勋走回他的办公室。
二人默然坐下,心浮气躁,不知如何是好!
“世勋,先别担心,孙世怡未必肯出让她的股权,她是孙崇禧的独生女,不至于不念父女之情,将家族形象代表的孙氏百货出让他人!”
“现时代的人不讲感情,就算讲,也有一个极限,”
话溜出了嘴,我们立即敏感地对望一眼。
世勋急急补充:“我当然希望有例外。”
做人真难:今时今日,不顾情谊行事,落得个无情无义,冷血心肠的恶名, —旦顾念恩情,既有被讥评为戆居愚蒙的可能,且必然吃定哑巴亏!
我没有正面回答世勋,只勉力从另一个角度开解他:
“孙世怕纵使不顾及父女家族的深情,也应该考虑到把企业卖给日本人,到底心上不好过!”
吃过日本军国主义苦头的中国人,不容易遗忘家仇国恨吧!
孙世怡年过50,她孩童时代经历过战争,希望不愉快的回忆能起一点作用!
翌日一早,世勋自舂坎角母家驱车来浅水湾接我上班。他满眼红丝,显然昨夜跟他母亲一直商议,竟夕末眠,加上忧心忡忡,难以宽怀,才累成一脸的落寞憔悴。
“伯母知道了孙氏要面临被收购一事,情绪可激动?”
我问。
“还好。出乎意料之外的冷静,只有一句话令我难过。”
“什么话呢?”
“母亲望住先父遗照说: ‘你妻子仍然不放过我!’”
夺夫仇恨,真会如此深切吗?
我立时间想起了英国的蕙菁.浑身有点发冷。伸手关熄了车内的冷气。
世勋会意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回到办公室去还未到9点,一直无心工作,等孙世怡驾到。
孙世功亲自到机场迎接,世勋不欲跟他争取这种逢迎机会,我是绝对赞成的,过分有失尊严的强求,得了手也觉得不自在。
孙世功接回孙氏百货的,竟不是孙世怡,而是她的长子查理荷兰沙先生。
查理殷勤地分别跟我和世勋握手,并且以英语解释:“我母亲身体荏弱,嘱我全权代她决定松田企业收购孙氏的建议我一直任职美国的商人银行信贷部,希望能以经验及专业知识深入了解这个收购行动的情况,一定为我们这方面寻求公平而有利的解决方针。”
世勋和我都在勉强的陪笑。
大势显然已去。
孙世怡将决策权完全交给第二代,自己不闻不问,显然不欲再介入孙崇业这一房的经年恩怨是非之内。只要她一出现,最低限度要应付两位婶娘,老一脱的人多少讲辈分礼数,她何必在今时今日还招惹无谓烦恼?顾得哥情失嫂意,再深的情仇恨怨,也是孙家二房的事,孙世怡何等聪明,决不来淌这次浑水!
由有商界经验的儿子出面,名正言顺地在商言商,有利可图, 自然出售。孙世怕的第二代姓荷兰抄,多年以前移民至美国定居的德国人种,希望他了解中国家族的恩怨,明白中国人如何遭受日本帝国的荼毒,简直异想天开!早一阵子, 日皇去世,布什才亲往送殡,美国再强,还要礼让日本三分,力求美日衷诚合作,减少外贸赤字,美国人连珍珠港一役都刻意放在遗忘之列,佩其他?
我们由着世功悉心招待查理荷兰沙,意兴阑珊地走回世勋的办公室去。
我试图找宽慰的说话讲:“只要你母亲能咽这口委屈气,其实在此时出售孙氏,并非一面倒的坏事!”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尤其是当人能有温饱之际,龌龊气是顶难下咽的,看着母亲垂泪到天明的凄苦,尤其替她难过!”
“钟氏百货对她如此重要?”老实讲,我很有点不明所以。
业勋望我一眼,欲言又止,分明地逃避向我解释他母亲的心态。
我关心的问题也不只此,于是我追问世勋:“看目前情势,孙氏的收购战,我们输了一大截!”
世勋沉默半响,缓缓地答:“只是我输了一大截!”
“这有分别吗?”
“有的。”世勋艰难地点点头:“我们各自拥有孙氏股权3%,卖与不卖,可以是决定性因素。”
“我一直以为我们有义务共同进退!”
“有义务,就需要有权利。我既没有给你后者,就无权向你要求前者了。”
我呆住了。到此时此刻,孙氏危在旦夕,世勋原来还没有想过当我是孙家的一分子,更明显地表白,最低限度于短期内不作如此打算。
我微微昂起头,有心挑战:“团结就是力量,纠集孙世怡、廖美华及其他老臣子的股份,总数只不过是71.5%,松田集团未必肯将就,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宝山,我欠你的情已经太多了!”
话是最坦白不过,欠情欠债太多,既不打算偿还,就无谓再借下去了。
“昨天我还侧闻松田集团很欣赏你的才干,打算邀请你在新的行政组织内担当要职,稳住大局,你大可以一展所长!”
“所以,你不敢叫我放弃高官厚禄的前途,换回鬼鬼祟祟的情妇身分是吗?”
女人—旦狠下心撒野,言语就会肆无忌惮。
“二者比较,高下立见,我无话可说。”
“只要你愿意,自可扭转乾坤。”
世勋根本不答我。
“你还是不愿意提出离婚?”我斩钉截铁地问。
话才出口,很觉得自己在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然而,商场历练,使我习惯把握时扎争取自己的每一分利益。
“这是交换你不出卖孙氏股权的条件?”
“公道吗?”
“一就名正言顺地跟孙世勋做患难夫妻,一就靠自己的才能际遇执掌乾坤。当然是公道的。”世勋很平静地望住我。
“我还没有得到答案。”
既已出手,只好抗战到底,不斩楼兰誓不还。
“我不能左右你的自由与机会。章伯给你的股权,声言不附带任何条件,你自己作主好了!”
就象热辣辣的一巴掌,掴到我脸上来,登时痛心欲绝,面目无光。
我气得一脸青白:“这么说,我沈宝山要留下来为松田服务,你孙世勋仍然撒手不管?”
世勋望住我,丝毫不见激动,缓缓地说:“是的。”
我近乎咆哮:“我要你留下来呢?”
世勋坚决地摇摇头。
“你走到哪儿去?”
世勋不答。
“回英国去?是吗?”我力竭声嘶地嚷:“你怎么不答我?”
“是的,回英国去!”
孙世勋在香港,在孙氏百货中要演的戏一完,撒手就走。由始至终他根本只把我看成这出短剧的对手,从没有视我如现实生活里头可共患难的红颜知己,更遑论是生死同心的配偶:
我恨得从牙缝里拼出决绝的说话来:“我老早想到有此一日。”
“宝山,你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哈哈!我跟孙世勋大概要言尽于此了。
我掉头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内,关上门独自震怒。
还没有回过气来,孙世功就来找我。
他开门见山:“松田集团的行政总裁现在城内,很希望跟你见面,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
心上有火,加上鬼影憧憧,言语额外的不见得体。
“见面前,能先让我跟你谈一些与世勋意见相左的事吗?”
“可以。世界上应该事事都有商量余地,尤其是生意。”
“果然名不虚传。我以为这些日子来,你改变作风了?”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松田收购若然成功,他们极希望你能在驾轻就熟之余,再悉力发展。”
“条件呢?”
我素来谈生意,都斩钉截铁,
“名正言顺的董事总经理,年薪比现在的增加300%,当然是红股另议!”
“你呢?我当了老总,是全权执掌,向松田总部负责,那么你角色如何?”
“我?实不相瞒,我跟松田有过协议,此单交易若然成功,不论我是否全数出让我这一房的股权,收购成功后的5年我仍代他们掌管董事局!我就让你这位勤劳苦干的女强人代我打江山,我当个不用出死力而又光彩的副主席,只分红利,坐享其成!”
这跟孙世勋的如意算盘岂非一样?
我心里盘算着,却没有问出口来。
孙世功果然是只有道行的狐狸,竟说:“这里头的文章不同。我们相交一年,不妨实话实说。如果外头的风言风浯是真,你帮世勋的忙,在这儿当上一把抓,人家会把你办事的才干低估,而只会对你的色相致敬。我和你,身家清白,两不相干。每一个你替自己、替我、替新旧集团躇回来的钱,都显示你的能力干劲,无人能批评半句。我放着大好人才不用乎?”
从来打蛇都须打在七寸之上,一定要击中要害,才能有效。
孙世功分明有把握,知道我刀枪不入,但也有死门在!
我沉住气,问:“有什么交换条件?”世界上哪儿有免费午餐?
孙世功很审慎地望住我,说:“松田坚持要取得孙氏75%的股权,他们打算在香港百货业内别树一帜,大展拳脚,太少股权,变成出了力,回报有限,不能引起兴趣……”
我没有等他解释下去,立即问:“那即是说,要我出让自己的3%,再负责游说孙世勋起码出让o.5%去凑数。”
孙世功吃吃笑:“沈小姐,聪明绝顶。我们有把握全部小股东都会出让股权,董事局点头批准这项交易更不成问题,只差那3.5%, 由你和世勋作比例性出售,就更理想!”
“很多谢你为我设想!”
这倒是真心话,把我的3%全数出让,以后在孙氏就回复复高级打工仔身分,到底不及还有股权在手,来得从容。
最低限度,在松田新架构之中,我这董事总经理的位置坐得更名正言顺,要应付习惯惟我独尊的日本人,这是对自己的一层保障。
难得孙世功为我设想得如此周到。可见他对出售孙氏,是如此的孤注一掷,义无反顾。
“请恕我直言。”我看住孙世功,要从他的眸子探索另一份奥秘:“如此积极打散孙氏家族形象的企业,你真的不后悔?”
孙世功仰天长笑:“何悔之有?你既如此冰雪聪明,其实好应以此事为戒。不值得把自己的自尊与信誉孤注一掷在一个男人的情爱上头。”
“多谢你的各个建议,我会逐一考虑!”
话虽如此,我还能考虑什么?
除非我对自己发誓,甘愿一辈子无名无分地跟在孙世勋屁股后头走,藏匿于不见天日的金屋楼头,永无怨言。
否则,就只有选择归附松田,亦即孙世功的一边,从此官高禄厚,叱咤风云。
代价是枕冷襟寒,无人与共,午夜梦问,让辜负章尚清的惭愧,出卖孙世勋的羞耻,蚕食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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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无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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