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公子 前传——寸光

  妄图相濡以沫于皇家,是不是真的不如相忘江湖?  
  我还未出生,父皇就已经驾崩。  
  按说这样不祥的皇子,不会得到刚即位的新皇的喜欢。  
  可是很巧,据说我出生的时候,天降祥云,整个皇宫都云雾缭绕,但出了宫门就不见。  
  新皇以之为祥兆,特地来看刚出生的我,并赐名云绕。  
  由皇兄赐名给皇弟,这在皇朝中还是首次。  
  可是也很不幸,我的出生,带来了母妃的死亡。  
  也许是因为母妃地位菲薄,所以皇兄并没有将她的死去放在心上,依然认为我的到来是上天赐给皇朝的吉祥礼物。  
  这一年,驾崩的父皇五十二岁,皇兄二十三岁,我零岁。  
  毫无疑问,皇兄十分宠爱我,以至于有时候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比如,他竟然抱着我说,九儿,若是我死了,就把皇位传给你。  
  我正在把玩一块玉石,方方正正,底下还刻了几个反着的字。  
  喜欢么?皇兄说,这就是传国玉玺,是皇权的证明,是皇朝最重要的东西。  
  我想起前些日子,一个小太监被杀头,听说是不小心把这块玉石掉到了地上。  
  这块石头就这么珍贵么?一点都不好看,比大侄子送给我的玉簪差远了。  
  于是我抱了它在地上砸果核,没想到竟然十分好用!  
  我乐了,嘻嘻哈哈笑起来,拿着果核要正在批折子的皇兄陪我一起砸。  
  皇兄看着我,也笑了。  
  皇兄的笑非常好看,像会发光一样耀眼。  
  可是安公公说,皇上很少笑,还交待我不要太吵闹,因为皇上很忙很累。  
  可我觉得不会啊,每次我来找皇兄,他都笑得很开心,从来都不嫌我吵闹。  
  我对皇兄说,我才不想要皇位,我还想要上次出宫时你买给我的糖葫芦。  
  皇兄听了笑着说,九儿你还小,等你再大一点,就明白了。  
  对,这一年皇兄三十一岁,我还很小,才八岁。我大侄子十二岁,是皇朝太子。  
  有一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觉,就闹着要皇兄。奶娘无奈,只好带我去找。  
  可是最后我们没有到皇兄的寝宫,而是到了一个妃子的住处。  
  门口的公公要去通报,我听说皇兄在这里,根本来不及等,喊着皇兄皇兄拔腿跑了进去,却听见后面的随从都惊叫起来。  
  没等我问他们为什么叫,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皇兄没穿衣服,光着身子和那个妃子紧紧抱在一起,她也没穿衣服,还发出猫叫春一样的声音。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如遭雷击。  
  皇兄也愣了,直直地看着我。  
  只有那个女人吃吃笑了,听上去很讨厌。我厌恶地瞪了她一眼。  
  我想皇兄一定也觉得很讨厌,因为他听见女人的笑声,就把她踢下了床。  
  然后他镇定地穿上里衣,走过来问我,九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睡不着,怎么都睡不着,我说。忽然觉得很委屈。  
  皇兄抱起我说,走吧,去哥的寝宫睡。  
  这天的事情对我刺激很大。从此以后每当我看到女人,就总是会想起这个晚上,就觉得她们很讨厌。隐隐约约觉得,这里的女人,没有一个配得上我皇兄。  
  我讨厌看到她们笑得跟白痴一样偎着我的皇兄。更讨厌看见她们的眼睛,都很像侍卫捉来的蛇。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闹着要和皇兄睡,不然怎么都不肯靠近床榻一步。  
  安公公说,你看皇上,白天那么累,晚上想要放松放松呢。九王爷自己睡,好不好?  
  我生气地不理他。  
  皇兄在一旁听着,竟然笑了。把我抱到他腿上坐着,问我,为什么这么想和皇兄一起睡?  
  我就问他,那皇兄为什么不想和九儿一起睡?  
  他笑着说,哥没说过不想啊。  
  然后就叫安公公准备沐浴,抱了我去洗澡。  
  我得意地对安公公做鬼脸。  
  皇兄的身体很好,肚子上还有六块不硬不软的肌肉,胸膛也很厚实,被他搂在胸前窝在怀里睡觉,真是天下最舒服的事情!  
  这一年我九岁,每天吃喝玩乐。皇兄三十二岁,每天为国事操劳,片刻不得闲。  
  十岁的时候,皇兄带我去宗庙拜祭先祖,并请庙里的住持为我占卜。  
  白胡子住持拿着卜签,皱着眉头说,皇上,九王爷命相奇特,此签不吉。  
  皇兄一下子板起了脸。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觉得有点怕。  
  住持很慈祥地看看我,又说,九王爷命里缺光。  
  缺光?皇兄很意外地问。  
  对。住持捻着白胡子,点点头说,就像日月一样,皇上是天中之日,普照天下;九王爷却是夜中之月,虽然明亮却始终不足以光照四方。无日则无月,有日也可无月,故曰缺光。  
  皇兄听了,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拉着我走了。  
  回去的马车上,我还是很怕,忐忑不安地问皇兄,缺光很厉害吗?会死吗?  
  闭嘴!皇兄吼我。  
  我一下子呆住了,他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凶过。  
  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皇兄脸色很阴沉很吓人,我不敢哭。  
  最后,他向窗外叹息一声,才回过头把我抱到怀里,轻轻擦掉我的眼泪,抚摸着我的脸说,九儿,以后不要说死这个字,哥受不了。只要你好好待在哥身边,就什么都不缺。  
  我抓着他的衣襟,哇的一声哭了。  
  皇兄拍着我的背,说是哥不好,哥吓着你了。  
  所以说,皇兄真的很宠我,而且我在他身边,真的什么都不缺。  
  就这样,我从零岁长到十五岁,皇兄从二十三岁长到三十八岁。  
  我一点点长高,高兴的时候读读书练练武,不高兴的时候,皇兄想方设法逗我高兴。  
  皇兄总叹息他正在一点点变老,可我从不觉得,他的胸膛依然厚实,腹肌依然是不硬不软的六块,身体还是很好。  
  和六年前一样,我还是喜欢缠着他一起睡觉。  
  不过哥经常忙得整夜整夜不睡,渐渐地,我也习惯了自己睡觉。  
  皇兄说,九儿长大了,成了皇宫第一美人,就不要哥了。  
  我看他一脸的自怨自艾,顿时觉得特别好笑。  
  皇兄问我,你觉得宫里怎么样?  
  我说很好啊,有皇兄在。  
  皇兄笑问,你不觉得皇宫很像坟墓么?  
  我抬头,看看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天空下,高耸的鲜红宫墙,映在皇兄深邃的目光里。恍恍惚惚开始明白,作为皇帝,这是禁锢他一生的地方。  
  皇兄曾经问我,有什么愿望?  
  我想也没想就说,待在皇兄身边,让皇兄养我一辈子。  
  皇兄听了,笑得开心的不得了。捏捏我的脸说,哥这一辈子,注定是天下最尊贵的困兽了,可是只要有九儿在哥身边,哥就心甘情愿继续作困兽。  
  困兽?我有点疑惑,他应该是天下的主人,不是笼中的野兽。  
  之后的一个傍晚,我听安公公说,御厨做了丐帮名菜叫化鸡,就开心地去找皇兄吃晚饭。  
  被皇兄抱在怀里的瞬间,我看见了这辈子的冤孽。  
  后来我常想,如果没有那天的叫化鸡,我是否一生都会过的有滋有味无忧无虑?  
  如果他不是一副超脱于尘外的样子,我是否还是一生都会过的有滋有味无忧无虑?  
  如果皇兄和那个阴殊没有任何相交之处,我是否仍然一生都会过的有滋有味无忧无虑?  
  可是时间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在它面前没有如果,只有已经、正在和即将。  
  就算遗恨千年,就算痛不欲生,就算眼泪流尽,就算肝肠寸断。  
  那天夕阳如火,初秋的傍晚有一点燥热。  
  我看见他的眼睛闪亮,还看见皇兄眼中暗暗涌起一团火。  
  也听见心中一段悠扬的歌。  
  杨随心。  
  这个名字在他一开口便刻在我心。之后更是刻入肌肤,刻入血脉,刻入骨髓。  
  我邀请阴阳双殊住到我的宫殿,托着四个字:久仰大名。天知道我才从皇兄那里知道他们的名号。  
  皇兄说骗人是不对的,告诉我一辈子不要瞒他骗他。  
  可是这次我对心仪的人撒了谎。皇兄听我这么讲,矛盾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杨随心说:你可以叫我阿杨,和我亲近的人都这么叫我。  
  这么说我也是他的亲近之人了?心中一阵甜蜜。  
  我开始明白,关关雎鸠,已经在河之洲。  
  可是那个阴殊也叫他阿杨。这真让人讨厌。  
  我多次暗示阿杨想让他单独住下,让他把阴殊赶走,可是他都给我装胡涂。这更让人讨厌!  
  我告诉皇兄,我喜欢阿杨,讨厌那个阴殊,想让皇兄帮我赶走她。  
  可皇兄又是矛盾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  
  终于有一晚,我所有的忍耐都被现实冲撞的支离破碎。  
  那天半夜,我头疼睡不着,便去找阿杨,想让他像皇兄抱我睡觉一样陪我。  
  可是,我看到了永远不想看到的东西。  
  又是两个人交迭在一起,一男一女,都是未着寸缕,女人还是发出猫叫春一样的声音。  
  恍惚想起九岁的那个晚上,皇兄和那个女人在床上的样子。  
  那时我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可现在我已经十五岁。  
  可是我仍然不懂,为什么这次看到的,会是杨随心和这个叫阴殊的女人?  
  如遭雷击。可这个词形容当时的心情实在太浅薄。  
  我只想把那个女人剁成肉酱!  
  阿杨看见了我,却只是愣了一下。之后他轻轻说,对不起,我们在练功,九王爷先回避一下好么?  
  练功?!  
  等我的脑子重新会思考的时候,我已经在皇兄怀里哭泣很久,把他的龙袍哭湿了一大片。  
  皇兄沙哑的声音传来,九儿看你眼睛都肿了,快别哭了,哥心疼的。  
  可是他这么说,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哭着问,皇兄,阿杨为什么不能像你对我这样对我好?  
  皇兄给我擦擦眼泪,叹息道,九儿啊,天下只有哥才是真心全心对你好,你还不明白么?  
  我想了想,果真是这样。  
  可是,可是,阿杨仍然是我心中最软处一朵圣洁的花。  
  就算他对我不好,就算他高不可攀,就算他早已背叛我心中的圣洁。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皇兄说邀请我们吃酒。  
  他们两个都很高兴地答应了。可是只有我知道,皇兄手里攥着什么。  
  皇兄是为了我,才决定这样做的吧。我看着那壶酒,心里既忐忑又温暖,而且很紧张。  
  这一夜,有多长?  
  我想我是真的有点醉了,床上的阿杨看上去那么迷人,我摇晃着走过去,还没到跟前就被他一把拽进怀抱。  
  这家伙,比我还急!  
  这一夜,有多疯狂?  
  初次献出自己的身体,就算仗着酒力,我还是害羞得不行。  
  可是想不到,平日那么俊逸的阿杨活像一只野兽!他用力撕掉我的衣服,朝我喉咙上咬了一口。  
  我痛叫,却在下一个时刻几乎晕过去!  
  他,我心爱的人,我心中最渴望的人,毫不留情地狠狠刺进我的身体。  
  没有爱抚,没有蜜语,他甚至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有他急促地喘息,撞击着我的耳膜。  
  痛痛痛……听说这应当是一件于身于心都很动人的事情,可为什么,我只觉得痛?  
  为什么我爱的人,会让我觉得这么痛?  
  这一夜,我几乎被他撕碎。  
  阳光爬上我的脸,有一点点痒。睁开眼,就看见阿杨惊讶无比的脸。  
  他依旧什么都没说,却仿佛在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赤裸着缩在他旁边,不敢迎对他的眼睛。  
  空气几乎凝固,我的身体还在痛。我的心,也要流血了。  
  很快,他似乎就全都明白了。  
  我看着他飞快地起身穿衣,眼泪再也忍不住。  
  阿杨,就算是皇兄不对,可是这一夜,我也很委屈啊!我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了你,我在你身下痛得死去活来,你都不知道么?  
  可我只能流泪,嗓子又干又疼,身与心在分离,所有的语言都是那么多余无用。  
  他穿好衣服,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回头看了看我。  
  他淡淡回眸,深深刺痛了我,却又深深温暖了我。  
  我挣扎着拉住他的衣袖,哭着求他不要走。  
  他看着我,一脸无措。  
  我伤心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紫红的痕迹。  
  他叹息着说:好吧,我有空回来看你。  
  然后不知所踪。  
  他和她,像是化成空气,消失了。  
  那日他走后,皇兄来看我。我还躲在被里哭泣,看见我的惨状,皇兄明显震惊了。  
  愤怒从他的眼睛中,像天雷地火一样喷涌而出,烧疼了我的眼。  
  从十岁那年占卜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在我面前露出这么凶狠的表情。  
  他用颤抖的手轻轻抱起我,手心全是冷汗。  
  一瞬间,所有的害怕、委屈、苦恼、疼痛、伤心悉数爆发,我又一次在皇兄怀里嚎啕大哭。  
  皇兄叫来御医,又怕我想不开,把我抱到他的寝宫休养。  
  他整日陪着我,为了我的心情阴郁,他甚至撇下一大堆政事不理,好几次悄悄带了我出宫玩。  
  我知道,天下除了皇兄,没人能对我更好。  
  阿杨走后的每个夜晚,都是皇兄抱着我睡。彷佛回到了幼年,我睡不着觉闹他的时候,只可惜我已不再是当年。  
  皇兄的怀抱依然温暖,身材还是很好,六块腹肌还是不软不硬。可这不是阿杨。  
  所以每当想到这里,我就很想哭。所以很多次,我把头埋在皇兄颈窝内,哭泣着入睡。  
  皇兄温暖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让人心安。  
  自从住到皇兄寝宫,我从不主动出门,除了皇兄拉着我去这里那里,我几乎足不出户。  
  皇兄以为是那事对我的打击太大所致,常常带着很悔恨的眼神,喂我水喝喂我饭吃。  
  其实不是的。我不出门,是因为期待。  
  阿杨说他有空会回来看我,可是万一他来的时候我不在怎么办?  
  他从不告诉我他的行踪,可叹我却害怕错过每一次可以见他的机会。  
  那夜非常宁静。隐约可以听见风声吹在门外,深秋了,还有枯叶在呜咽。  
  我躲在暖和的宫里,看着半夜了还在忙碌的皇兄,回忆着深秋的形状。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感觉一阵温暖涌来,我知道那是我的皇兄,世上最最疼我的人散发出来的让人眷恋的温暖。  
  接着是一双不太柔软的唇,轻轻慢慢辗转于我的唇上。一双稍显粗糙的有力大手,伸进我的小衣,贴着我的背我的腰,温柔的游走。  
  一瞬间的清醒,让我明明白白知道他是谁。  
  他不是我朝思暮想的阿杨,他是从小疼我宠我的皇兄。  
  可是他……那么小心那么怜爱的抚摸亲吻,带着阿杨从来不曾给过我的,令人身心俱醉的浓浓爱意,抚过我的全部,吻过我的全部。  
  我渴望的,阿杨从不曾给过;我想听的,阿杨从来不曾说过。  
  可是我从没说过的渴望和期待,皇兄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此刻,又融入他轻柔的动作里。  
  我的初夜,在药物作用下的欲望里倍受煎熬。那始作俑者,却在此刻用全身心的浓情蜜意融化我。  
  我想哭,却不想抗拒。  
  眼泪背叛眼眶,皇兄将它们一点点吻去,他小声说,九儿别哭,哥不做了。  
  我一下子睁开眼,正对上他的。  
  皇兄的眼神,何时变得这么复杂?有悔恨有不甘,有忍耐有心疼。他的上衣已经褪去,结实赤裸的胸膛贴着我悲伤的心。  
  我有点明白了,可始终不敢相信。于是不愿多想。  
  皇兄身上,还在散发让我欲罢不能的温暖,我伸出手臂,流着眼泪圈住他的脖子。  
  已经不想哭了,可是眼泪不听话。  
  他静静的抱着我,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下面矗立着强烈的爱欲。  
  皇兄……我叫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睡吧,他说,我去冲个澡就好。  
  他放开我起身,正要下床,烛火突然跳了一下,之后灭了。  
  满室漆黑,我惊叫。  
  他急忙回身抱住我,不怕不怕,哥在这儿。  
  黑暗中,周身的感觉异常敏锐起来。我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呼吸声,所有的过去与现在,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轮换。有些焦躁不安,我叫了一声:哥……  
  他的大手抚了抚我的背脊,说:别怕别怕,哥在呢!  
  他叫人点上烛火,我却依旧不愿独自留下。皇兄无奈,只得带我一同去淋浴。看着眼前蒸腾着雾气的热水,我多么希望身边的人是我思念的阿杨。  
  可是他,还是没有消息。  
  我依然只能这样等待、等待,等到大雪封门,等到皇朝新年,等到春暖花开。  
  皇兄对我的宠爱与日俱增。  
  也许小时候他宠我是因为我出生时身带祥瑞,可现在他宠我,纯粹处于某种让人晕眩的情感。他的宠已不是过往那般,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溺爱,变成独占。  
  他甚至拿了一道密旨来,要在身后将皇位传给我。  
  我摇摇头,依旧不想要。  
  皇兄看着我,问,九儿想要什么?哥什么都能给你,只要你能开心起来。  
  我想了想,笑着说我还是想要你买给我的糖葫芦。  
  皇兄也笑了,说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是不懂?  
  那时因为有你啊,我说,有皇兄在,我什么都不缺,还要皇位做什么?我才不要操那个心。  
  其实我只想要阿杨,你能给我么?  
  你不能。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他们,可是毫无音信。  
  我也知道就算你找到了他们,你也不会再让我们相见。  
  我能感觉到,最爱我的皇兄,心底里正渐渐累积杀气。而那杀气的箭头,正指着我深深眷恋的人。  
  孽缘。  
  许是怕我闷出病来,皇兄把我送到京郊一处秘宅散心。  
  那宅子在一片梨林之中,门前还有小溪汩汩而过,十分美丽。我一住下,便不想走了。  
  皇兄说皇宫像坟墓,此时回味,果然不错。他见我喜欢,便安排人手将这里牢牢护住。只是辛苦他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而我和阿杨的缘分,在我以为就要烟消云散了的时候,竟然也在这里复燃。  
  那夜皇兄没有过来,我无聊地坐在窗台上数星星。  
  人影一闪。  
  我愣住。  
  谁说重逢总是令人欣喜若狂?看见他,我只有悲伤。  
  眼前这个人,没有一丝一毫曾经阿杨的气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阿杨,无论是作为记忆,还是作为一个人,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兄总是找不到他。他的样貌全变了,而且不是普通的易容,像是重生了一张睑。  
  他微微一笑说,这才是我的真面目,以前你看到的脸,其实是一张假面皮。  
  原来我这么长的思念,这么久的不思茶饭郁郁寡欢,作祟的,只是一张欺骗的面皮。  
  阿杨,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他又说,我去宫里很多次,可是你一直住在皇上寝宫,我要见你,势必要见他。可我见了他,也许就没命了。  
  原来我这么长的思念,这么久的不思茶饭郁郁寡欢,都是自找的。  
  他见我不语,也不再说话。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良久,他轻叹一声,小东西,你真傻!  
  我知道我傻,我身上全是皇兄的宠爱,天下最尊贵的人将整颗心放在我身上,可我竟然对一个不知来路不知去向,甚至不知真面目的人念念不忘!  
  我傻,可我有什么办法?  
  看出我的愤恨,他摸摸我的脸说:人贵知足,忘了我吧。  
  我付出全部,难道就是为了他的一句忘了我吧?  
  我日思夜想,难道就是为了他的一句忘了我吧?  
  太多情绪,脆弱如我,又一次泪崩而下,泣不成声。语言,再一次成为多余且无用的。  
  他慌忙给我擦眼泪,说:哎,你别老是哭啊,我最怕看你哭了。你长得比天仙还美,看你哭还真让人受不了。  
  他一说,我哭得更起劲了。  
  我贪恋皇兄的疼爱,却更想得到阿杨的爱。  
  我可以忍着撕裂般的疼痛,任由被药物迷倒的他在身上肆虐,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他。  
  我可以像只笼中鸟一样足不出户,是因为他说我会回来看你。  
  可是他带给我什么?伤心,嫉妒,疼痛,思念,再无其它。  
  可该死的,我还是这么喜欢他。  
  扑到他怀里,我哭着问:你有没有想过我?  
  有!他肯定地说,我经常想起你。  
  破涕而笑,我拉着他留下。  
  这一夜,他规规矩矩地搂着我,说了一夜话。  
  如果平衡被打破,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阿杨常来看我,我也因此在这梨林之中长长久久地住了下来。但我不敢让皇兄知道。  
  阿杨说我傻,可我再傻,也知道皇兄欲除之后快。  
  阿杨从来不回答我的问题,他在做什么,他在何处藏身,他如何避过皇兄的追捕,我一概不知。  
  除非他主动来见我,否则我依然见不到他。  
  每一个夜晚,我都热切地希望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或者笑嘻嘻的,或者受了伤。  
  最严重的一次,他被人用刀刺穿了肺。虽然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好,可上面殷红的血依旧惊心动魄。  
  除了心疼,我只有眼泪。我真是没用。  
  阿杨温柔地擦擦我的眼泪,说没事没事,过几天就好。  
  你会不会嫌弃我?我问,我就会哭,一点用都没有。  
  他一愣,说我怎么会嫌弃你。说着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想起一事,忙翻箱倒柜找出皇兄给我的那条赤红皮鞭,烟眉。它上面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一直不喜欢。  
  我把它交给阿杨。他身上从来不带兵器,可我不想他再受伤。  
  这一晚,他不顾刀伤与我温存,第二天伤口疼得爬不起来,幸亏皇兄没有过来。  
  唯一的一次,他白天也待在这里。  
  可是我提心吊胆的过了一天。  
  白天蛰伏,晚上相见。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过了一年。  
  我从最初的幸福甜蜜,到了后来的不满、不满再不满。  
  我在乎他,我爱他,我希望我们能光明正大地在阳光下拥抱,而不是像两只穴居的鼠类在偷偷摸摸。  
  这实在很侮辱我的身分和我的感情。  
  我向他哭闹,阿杨无奈地哄着我说:没办法,我们都抗不过你皇兄啊。  
  我更加不满:你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和我来往,没理由不能带我离开!我不怕皇兄生气,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不管天涯海角。  
  阿杨亲亲我说: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可是没等到很久之后,皇兄就怒气冲天地赶来质问我:是不是背着我和杨随心来往?  
  脑子里轰的一声,我呆呆地看着浑身杀气的皇兄,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皇兄真的发怒了。他一把把我揪到屋里,挥退所有人,死死抓着我的胳膊问:说!他在哪儿?  
  他抓得我很疼,我呜咽着说:我不知道……  
  啪!一声脆响,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兄。左脸火烧一样的疼,皇兄的手还维持着扬在空中的姿势。  
  我哇的一声大哭,我冲他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皇兄吓坏了,伸手想抱我。我一把打掉他的手,哭着大叫:我就不知道,我死也不说……  
  直到再也无法挽回,我才恍惚明白,就是这一句「我死也不说」彻彻底底惹怒了皇兄,让他的疼爱变成毫不掩饰的切齿。  
  皇兄说,一辈子不要瞒他骗他。  
  我瞒了他,可从来没有骗他。那句话,本就是句气话。  
  皇兄把我捉回去,关在一间密室里。什么都有,就是不见太阳。  
  我知道他不过是想吓吓我,可是我心急如焚,这样阿杨就找不到我了!我们还怎么见面?  
  皇兄每天来看我,给我弄这弄那的。可是我焦躁不安,每天哭着闹着要出去。  
  终于有一天,我得到了阿杨的消息。  
  皇兄说:九儿,忘了他吧,他结婚了,娶了那个阴殊,不会来找你了。发现你不见了,他已带着阴殊逃走。  
  哀莫大于心死。  
  哭闹了一阵之后,我不再难为皇兄。他又觅了一处宅院,把我藏在里面,天天来陪我。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从此我是他的,谁都不让见。  
  不见就不见,有什么所谓?我是谁的,有什么所谓?反正日子总要过去。  
  可是有一天,皇兄没有来。我大侄子来了。皇兄在这里布满了亲信和大内高手,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管他呢,有什么所谓?  
  这一年,我十六岁,大侄子二十岁。  
  大侄子说:九皇叔,父皇今天不能过来,让我带了酒水来陪皇叔。  
  我看他一眼,继续闭目养神。  
  大侄子又说:皇叔又没有亲见,怎就知道他一定结婚逃走了?  
  我心中一颤,缓缓睁开眼。  
  大侄子低着头倒酒,没有看我。  
  可是皇兄,他怎么会骗我?他只会疼我的。  
  皇叔,大侄子笑着说:这可是父皇御赐的美酒,皇叔请吧!  
  心中还在想着阿杨,我接过,一饮而尽。  
  却不知这一口喝下去的,是终身噩梦。  
  噩梦的尽头,会不会是桃花漫山?会不会有他的笑脸?  
  他受伤,我可以照顾他;可我受了伤,为什么梦中人依旧没有踪影?  
  再次醒来,犹如身在炼狱。全身的皮肤都在叫嚣着疼痛,我张张嘴,喉咙干得厉害。  
  皇兄红肿的眼迎了上来,衬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十分狰狞。  
  我以为他见我醒来,会开心一点。可是他却哭了。  
  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我怔怔着忘记了身上的疼。  
  对不起对不起,皇兄哭着说,九儿对不起,哥不该把你一个人放到这里……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了?  
  皇兄紧紧握住我的手,钻心的疼痛让我惊叫出声。彷佛动物嚎叫。  
  我吓坏了,这是我的声音么?这是我的声音么?  
  我的嗓音,曾经被皇兄誉为皇宫最美的声音,怎么成了这样?  
  又惊恐的发现,身上,几乎没有完整的皮肤!  
  挣扎着要去照镜子,皇兄却牢牢抱着我,哭道:九儿别动,你身体还不好……  
  皇叔,这可是父皇御赐的美酒……  
  我明白了,又不明白。  
  可是皇兄,他怎么会?他只会疼我的……  
  到底是怎么了?因为阿杨么?因为我背着他偷欢么?这就是惩罚么?  
  我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半走半爬到镜子前,看见……  
  看见一个人形怪物……  
  视线越来越模糊,我摇摇头,确定自己没有昏迷,可是视线还是越来越模糊……  
  那不是我,那一定不是我!我是皇兄最爱的弟弟,我是皇宫最美的皇子,我是阿杨嘴里天仙一样的九儿。  
  那个怪物,一定不是我!  
  一定不是我……  
  一定不是我!  
  终于什么都看不见,脑子也不再听话,我呵呵笑了几声,再来,什么都感觉不到。  
  如果没有未来,就不要给我希望。  
  如果没有希望,就不要给我任何光芒。  
  十岁的时候,有个老和尚说我命里缺光。不明白,至今依旧不明白。我每天都看见太阳,怎么会命里缺光?  
  阿杨说,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  
  皇兄说,只要你好好待在哥身边,就什么都不缺。哥什么都能给你,只要你能开心起来。可是他拿来一杯毒酒。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死掉,皇兄整天在这里,可是我不想见人,谁都不想见。  
  这个样子,怎么见人?还不如死掉。  
  又一个御医战战兢兢进来,皇兄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乖,让御医看看就不疼了。  
  我睁着看不见的双眼,抓起手边的东西扔了过去。  
  御医一步一步过来,轻轻按住我的脉搏。  
  我伸手,摸到了他的位置。然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到脚上,从下往上狠狠一踢。  
  御医嚎叫一声,我踢中了要害。  
  用尽所能用尽的方法,还是不能阻止御医的行动。皇兄把他们都弄进来,我大声哭喊,竭尽所能地反抗,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只是我的脸,再也不可能复原:我的眼睛,再也不可能看见。  
  呵呵,这样活着或许也不错,你听,皇兄的声音又难过了。  
  他看见我,就会难过。只要我不死,就一直可以感觉得到。  
  这对我,真是最好的补偿。  
  呵呵,谁说我一定要万念俱灰?谁说我一定要寻死觅活?  
  我要活着,聆听他们为我而痛苦!阿杨,我也要听见你为我而哭!  
  那天安公公独自来,说皇兄处理太子案余党,晚上再来。  
  他哭着说:皇上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  
  我的心顿时揪成一团。  
  他又说:太子知道皇上立诏传位于九王爷,心中嫉恨,意图谋反。结果被皇上察觉一网打尽,只是没料到他竟然能买通这里的守卫,带了毒酒进来!皇上杀了太子和皇后,又见不得九王爷这样,终日伤心啊。  
  心中突然放下一口气。  
  其实我从来不信皇兄会害我,就算我真的被毒死了,大概还是不信的。  
  只是,为什么会是我?我只想和阿杨平平安安在一起,我从不眷恋什么皇位权势,为什么我要来承受这样的伤痛?  
  我无辜,我冤屈,我不平!  
  我还应该活着吗?人不人鬼不鬼的,让皇兄看了徒增伤心,让阿杨看了……  
  他看了,会伤心吗?他会为我流泪吗?  
  对了,皇兄说他结婚了,带着妻子逃走了。  
  我在这里身不自由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里和娇妻一起逍遥……  
  太子被皇兄杀了,那我还能恨谁?我连手刃仇敌的机会都没有……  
  皇兄……呵呵,皇兄,你这么疼我爱我,一定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一天吧。  
  我身上的疼,一定也疼在你心里吧?  
  如果没有你,我没有那么多幸福的记忆。  
  如果没有你,也许我不会认识什么杨随心。  
  如果没有你,也许我和阿杨可以泛舟天涯。  
  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惹上这样的无妄之灾。  
  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我还能恨谁?  
  如今的这种惨状,我说我不恨,连我自己都骗不过去。  
  幸福的过去,像一根刺,狠狠扎在心底。  
  我大笑,吓着了安公公。  
  他们说我疯了。  
  我疯了?  
  真的?  
  呵呵,皇兄,为什么我疯了你还喂我吃饭?你还要三天两头来看我?  
  我发誓要找到我的阿杨,他是我心中的一个结,时间久了生了锈,再也没人能解开。  
  而这一生,我与皇兄之间的结,更是无人能解,就算成为彼此的折磨,也无人能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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