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 第七节

  “她过去很坏……一向如此。他们常在第五大道旅馆见面。”
  我又得回到我母亲说过的那句话上——从故事一开始就说的那句话。我当时将话题岔开了一会儿,是为了更逼真地勾画出一幅利齐·黑兹尔迪安忧虑不安并令人感动的形象。那副形象,是我将孩提时对她的一瞥在脑海中的记忆,同后来收集起来的点点滴滴拼在一起而形成的。
  当我的母亲说出谴责她那些话时,我已是二十一岁的小伙子了。当时,我刚从哈佛大学毕业,又回到了纽约的家中。在此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说起黑兹尔迪安夫人了。在此期间,我大部分的时间都离家在外,上中学,读哈佛。在假期里谈论她,似乎不是个合适的话题,尤其当我的姐妹们走近桌旁时,更是如此。
  无论怎么说,我对曾耳闻到的关于她的一切早已忘记了。可就在我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的堂兄休伯特·韦森突然建议我们跟她一块儿去听歌剧。休伯特·韦森当时正是尼克波克俱乐部的台柱子,是评论世界大事的最高权威。
  “黑兹尔迪安夫人?可是我不认识她啊,她会怎么想呢?”
  “没关系。走吧。她是我所认识的最欢快的女人。看完戏后我们要跟她一起到她家去,共进晚餐——那是我所见过的欢声笑语最多的房子。”休伯特有点难为情地抽动了一下胡子。
  我们当时正在尼克波克吃饭,我也刚刚被选入这个俱乐部。我们快要喝完的那瓶波米利酒使我不禁想到,对于两个世间奇男子来说,没有比跟一个欢快的女人在包厢里共度良辰更妙的事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用胡子在空中画了个圈,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仔细地用大衣袖子在丝帽周围擦了擦,便跟着他去了。
  但是一走进黑兹尔迪安夫人的包厢,我完全成了一个大男孩;像过去看望体伯特那样满脸通红,忘记了可以翘动的胡子,不住地敲着挂在衣架上的帽子,热情地拾起并非她掉到地上的一张节目单。
  她真是太可爱了一一二叫人无法抗拒的可爱。此刻我被这不加粉饰的美丽所倾倒。她相貌平常,外形一般,佯装欢快,透着一层玫瑰色面纱般的青春气息和勃勃兴致。这一份美丽恰到好处,丰富生动,无与伦比——只是从中透露出一丝倦意。当我第一次瞥见这超凡脱俗,难以捉摸的美丽诱惑时吃了一惊。真美!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女人?她们用不着害怕皱纹爬上眼角,当面容苍白时反而更加动人,任一两根银丝在浓密的黑发中熠熠生辉,当她们谈笑风生间,眼睛还不住地转动,暗送秋波?没有一个年轻男子还能一直稳若泰山!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温暖无比的保育室,然而在这粉红色的帏帐里布满了危险和诱惑。
  第二天我的一个妹妹问我昨天晚上去了哪里,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和黑兹尔迪安夫人——去听歌剧了。”母亲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却一言不发。等保姆把姑娘们一一打发走后,她才咬着嘴唇问我:“是休伯特·韦森带你到黑兹尔迪安夫人的包厢去了?”
  “是的。”
  “啊,年轻人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听说休伯特还是那么昏头昏脑,萨比娜不让他和莱曼家的小女儿结婚,看来她是对的。可要记着不许在你妹妹面前提起黑兹尔迪安夫人……他们都说她丈夫被蒙在鼓里——我想如果她丈夫真的知道这事,她也绝不可能得到老处女塞西里娅·温特的一个子儿。”就在那天我母亲才提起亨利·普莱斯特的名字,说出了关于第五大道旅馆的那句话,这一下子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
  在她的面纱落下的一刹那,我看见那张脸上有一双毫无遮掩的眼睛,微微地露出僵冷的微笑。我感到一阵刺痛穿透马夹,直抵我的心里,灵魂禁不住一阵震颤。与此同时,”我尽力将以前的那张虽显得痛苦但却娇美清澈的面庞同休伯特口口声声说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人”的这张满脸笑容的面孔联系起来。
  我习惯休伯特千篇一律地使用那么一个形容词,也不想从文学的含义去找寻黑兹尔迪安的欢快可爱之处。萍水相逢这样一个女人并且坠入爱河,这个形容词对她来说确实再也合适不过了。然而,当我将她一前一后的两副面孔作了一番比较后,便对从年轻到成熟这一漫长的阶段或许会发生些什么事有了初步的影响。我这才意识到我在这神秘的旅行中走过的路是多么短。如果她能带我同行该多好啊!
  对于母亲的评头论足我也并非毫无准备。当我们走进黑兹尔迪安夫人的包厢时,里面没有别的女人。整个晚上没有一个人来过她那儿,但她并没有对此作任何解释。在我年轻的时候,纽约人个个都清楚人们会怎样看待一个“独自听歌剧”的女人。如桌说黑兹尔迪安夫人还没有被公开归入惹人注目的法妮‘林那一类职业人士中,那是出于对她的社会出身的尊重。纽约人不愿将这两种东西相提并论。尽管当时我很年轻,但我懂得那条社会法则。那天晚上歌剧散场之前,我已经猜到尽管人们并不忌讳在别的女人面前提及黑兹尔迪安夫人,但她并不是其他女人拜访的对象,因而我便大着胆提起了她。
  在剧场,没有一位女士和黑兹尔迪安夫人一起公开亮相,但也有一两位女士赶来参加了休伯特宣布的那个开心的晚餐会。这种消遣娱乐给大家带来的欢愉,在很大程度上在于能上边吃着芹菜烤鸭,喝着上等的香槟,一边还可以相互善意地插科打诨。后来在她家里,我也遇到过这几位女士。在社交圈里,她们可是比女主人年轻得多。这些俗艳的女人,厌倦了单调乏味的奢华,渴望随心所欲地享受一番快乐:抽烟、闲谈,并且在深夜时分由当时在场的年轻男子相伴着驱车回家。然而在纽约,这样行为大胆的人确实是屈指可数的,他们看上去不同寻常还有点鬼鬼祟祟。黑兹尔迪安夫人结交的大都是些男人,他们年龄不一,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已经谢顶或是华发丛生的人,也有和休伯特一样风华正茂的青年以及像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字辈们。
  在她的小圈子里,高贵礼仪之风依旧盛行。那并不是会使刚刚改变了身份的下等人感觉压抑的那种体面,而是由一个厌烦社交困,除了亲朋好友外一律谢客的杰出女人所创造的轻松气氛。在利齐·黑兹尔迪安家里,人们总觉得下一回报客时可能会听到他们的祖母和姨妈的名字,然而却很高兴这一情况不会出现。
  此类人家的气氛中有什么东西竟使那些过分讲究,富于幻想的青年们心迷神往呢?只有“那些女人们”(别人这样称呼她们)才懂得如何为尴尬的局面解围,怎样接待熟客,并且对于吹嘘自己见多识广的那些人付之一笑,然而又能使所有的人都尽显个人本色,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不同寻常的气氛让人一进门就能感觉到。她们花瓶里的花与众不同,落地灯和安乐椅被更加巧妙地摆放在一起,书桌上的书籍都是人们特别渴望拥有的。女人的万种风情不在于穿着打扮,而在于起居室的装饰艺术。在这方面黑兹”尔迪安夫人技压群雄。
  我曾谈起过书。在那时,不管房子里还有多少其它美好的东西,书籍总是令我着迷。记得第一次共进“美妙的晚餐”的那个晚上,看到客厅的一面墙被摆满了书籍的书架堵了个严严实实,真叫我大吃一惊,停住了脚步。真不简单啊,那么说,这位女神还读书?在那些方面她也能给人做伴?毫无疑问能给人以指导?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着……
  但是我很快便了解到利齐·黑兹尔迪安并不读书。连最新最时髦的奥维达的小说她也只是懒洋洋地翻了几页而已。我记得在她桌上的那本马洛克的“新共和国”几周也没有人碰它一下。这一发现并没有花费我太多的功夫。就在我随后一次去拜访她时,她见我面对琳琅满目的书籍露出的一脸惊异便微笑着,脸有点儿泛红,坦诚地说道:“不,我不看书。我曾尝试过——也努力过——可是一看到印刷的字体就犯困,甚至连看小说也是这样——”“它们”是英国诗歌的瑰宝,是英文、法文和意大利文的历史、评论以及书信精选——我知道她会讲这几种语言——这些书一看就是由一位聪明睿智,知识渊博的读书人所收集。当时没有别人在场。黑兹尔迪安夫人压低声音继续说:“我只留下了一部分他最喜欢的书——你明白吧,我的丈夫。查尔斯·黑兹尔迪安的名字第一次在我俩谈话中被提起,我当时一定惊得满脸通红。我原以为像她这样的女人总是避而不谈她们的丈夫。可是她仍旧充满希望,谦和地看着我,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并且满心希望我能够理解。
  “他是个了不起的读书人,是个好学者。他曾一再劝我读点书,想和我分享一切。我也的确喜欢诗——一些诗——当他大声给我朗诵时,他死后我想:“今后还有他那些书,我可以重新去读那些书——在书中我会找到他的。我曾经努力过——呕,非常用心地努力过,然而却毫无用处——它们都已失去了意义……像大多数事情那样。”她站起身,点燃一支香烟,把一根干柴又推回到壁炉边。我感到她在等我开口。假如生活已教给我如何回答,那么她的经历中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呢?可我当时真是年轻幼稚,怎么也搞不明白。多么奇怪哟!我一直在同情的这个遭遇了不幸婚姻,因而似乎可以名正言顺地四处寻求安慰的女人,竟然会用这样一下往情深的口气谈论她的丈夫!当时她一开口,我便发觉她的语气并非做作。人际关系竟如此复杂——或者说混乱,这真把我给弄糊涂了。我就像一个小学生面对突然提出的无法回答的难题那样,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那种想法还没有完全成形,她就已经看穿了我的内心世界。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凄惨,但很快又高兴地继续说话了:“顺便问一句,你今晚有事吗?跟你堂兄休伯特或者其他一两个人去看《黑色手杖》怎么样?我有个包厢。”
  她那次坦率直言之后不久,我不得不承认她对阅读不感兴趣,黑兹尔迪安夫人的魅力就在于她摆脱了女人们的矫柔造作。在她身上美的真谛在于她那份真诚,在于她能既谦虚而又大胆地评析自己的优缺点。我从未碰到有哪个女人具有她这样的真诚。她早早闯进我的视野,带着那样的容貌和语调。这使我在以后的年月里摆脱了俗艳女人的种种圈套。
  然而在我明白这一切,或者想到爱上利齐·黑兹尔迪安对我将意味着什么之前,我已经不知不觉,糊里糊涂地坠入情网。从以后的年月来看,这段经历结果只是我们之间长期的友谊中的一段小插曲。如果我在这里提到它,也只能说明我那位可怜的朋友;的另一个才能。她读不懂书,但却能理解别人的心思。她开玩笑似的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而我当时思绪纷乱,竟全然不知。
  这一幕幕的往事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我们俩正坐在她家的客厅里,在冬日的黄昏中烤着炉火。当我们俩真诚友好的交谈自然而然地陷入了相互默契理解的沉默之中时,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定程度的友谊——跟她在一起,这并不难。她拿起晚报,而我在一旁默默地凝视着余火。我注意到,在我和炉火之间,一只小巧玲珑的脚刚好从她的裙子下面露出来,不停地晃来晃去,似乎要将她的一切都包容在脚背的弹跳之中……
  “呃,”她叫道,“可怜的亨利·普莱斯特——”她放下报纸说:“他妻子死了——可怜的人,”说得那么简简单单。
  血流一下子冲上我的脑门,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提到了他的名字——最终提到了他,那个胆小怯懦的情人,那个让她“蒙羞”的男人!我攥紧拳头,假如他走进这个屋子。我这双拳头一定会落到他的致命处……
  稍过了一会儿,我又因为不能理解而感到恼火,失望;我太年轻,太没经验。这个女人谈起受她蒙蔽的丈夫时那么温柔,而说起她那三心二意的情人时竟然如此富有同情心!不论对谁她都表现得那么自然,这副不偏不倚的仁爱似乎不是她故作姿态而装出来的,而是生活教训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怒气冲冲的话。
  她有点漫不经心,在思考着什么。“结婚?呃,是啊。是什么时候?那年……”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我丈夫死后,他就和一个性格文静的表妹结了婚。我想她一直深爱着他,后来生了两个男孩——你认识他吗?”她突然问我。
  我用劲儿点了点头。
  “人们一直认为他不会结婚——他自己也常这么说。”她还是那么漫不经心。
  我大声叫道:“这个卑鄙小人!”
  “哦,”她大声哼了一声。我突然站起身看着她,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含着责备又透着一份理解。我们坐下来默默地注视着对方。两颗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又慢慢地顺着面颊滑下,我仍然定定地望着她,感到有点羞愧。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掏出手帕,好像触摸神像那样小心翼翼,抖抖索索地将她脸上的泪水拭去。
  我这般努力却未奏效。又有一次,她故意努力使我们之间保持相当的距离。(她后来告诉我)她早已厌倦这种游戏,不想弄得一个孩子昏头昏脑。然而她的确渴望得到我的同情,心情非常急切。在她所唤起的纷繁复杂的情感之中,她使我明白了她一直渴望相互理解意义上的这种同情。“但那时”,她坦率地说:“我对此一点把握都没有,因为我从来没有给别人讲过我的往事。我只是认为这种调情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我得不到同情,那是他们的错而不是我的错……”她半带勉强地笑了笑。我的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承认了爱情和同情的区别。“现在我想告诉你——”她开始说。
  我曾说过我对黑兹尔迪安夫人的爱只是我们长久友谊中的一段小插曲。处于我这样的年龄,这一切不可避免。“更新鲜的面孔”很快出现了,在她的映衬下,我才发现我的老友已经人到中年,灰白的头发,呆板的笑容,还有一双着了魔似的眼睛。但就在我第一次迸发出激情时,她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当这份激情渐渐地平息下来,在下午长时间的促膝交谈中,我仔细地聆听,揣摩判断着她的话语,发现每个细节都符合她先前的形象。
  我的机会本来很多。因为她一旦向我讲述了她过去的那段经历之后,总渴望给我多讲几遍。她总是渴望卸掉过去的包袱,总是觉得有必要解释说明——她一旦沉迷于对这两种渴望的满足,这种满足便成了她空虚生活中的最大享受。从丈夫死的那天起,她在情感上就一直那么空虚,就好像一个破庙的守护人可能会不断地打扫,看管这个神灵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一样。这份责任尽到之后,她便没有其它事情可做了。她做了一件了不起的——或者说是件极糟糕的事,随你怎么说。她做得那么大胆,然而她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获得英雄的地位。她的品位,兴趣以及可以想象得出的职业,老实说都属于中等的家庭妇女水平。她不知道如何创造与那个前所未有的冲动相一致的内心世界。
  丈夫死后不久,她的一个堂妹,就是我母亲提到过的那个塞西莉亚·温特也死了。给黑兹尔迪安夫人留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财产。一两年后,八十年代的纽约不动产业发生的变化使查尔斯·黑兹尔迪安的那些小小产业价值倍增。他留给妻子的财产价值也在二倍,三倍地翻番。几年的寡居生活后,她发现,有了这笔收入,要过上她丈夫曾经卖命要为她创造的奢华生活真是绰绰有余。当一切诱惑的危险过去之后,她再也不会受到任何诱惑的威胁了,这真是对她命运的绝妙讽刺,因为我坚信,她绝不会为了得到这样的奢华供自己享用而再向任何男人伸出哪怕是一根指头,但如果她不是爱财如命,只为金钱本身活着的话,她就会得益于它——它的帮助远远超乎想象——它能给她减轻孤独,填补空虚,排遣心烦意乱的力量。如果不这样,她就越来越活不下去了。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是为了取悦男人,叫他们痴迷的。然而丈夫却死了,该做的牺牲也完成了。我肯定她一定更愿意把自己封闭在孤独的世界里,大部分的时间以沉思默想,做做日常事务来打发消磨……然而她打算做些什么呢?以前除了她举止优雅外,从来也没有学到其它的谋生手段。除了打牌,聊天,听歌剧外,她再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填补空虚的生活。亲近她的男人中间没有一个敢越雷池一步,超越她曾为我设置的那条友谊的界限。对此我深信不疑。她并没因为要让别人替代亨利·普莱斯特而把他关在门外。一想到这儿,她的脸就变得煞白。但是她问我还有什么可做的事情,什么?日子总还得过,她郁郁寡欢,已经不可救药了。
  她就这样孤孤单单地过着冷冷清清的生活,她就这样过着远离我们大家的生活。她尽管非常需要我们,内心里忠实于她的那一崇高冲动,然而却无力调整自己的日常行为!因而,自从她不再值得社会谴责的那一刻起,她发现自己就被社会所抛弃,成了一个仅仅以丰盛晚餐而出名的“放荡”的寡妇。
  她所遭遇的种种苦境使我大惑不解。我常常纳闷,在她的一生中,她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周围这些渐渐长大的年轻女人当中,谁也想象不出这位七十年代的漂亮女人的无助、无能。她没有钱,没有工作,似乎只为取悦别人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对于自己如何去努力谋生她一窍不通,没有一个能理解这些。只有婚姻才能使这样的女孩摆脱饥饿,要不然除非是偶遇一位老太太要她遛狗或是让她大声朗诵经文给她听。甚至连在扇子上画野玫瑰,给像片涂色变成小画像,或者给幸运的朋友做灯罩,装饰帽子这样一些女性开始独立时常做的零活也从来没有过。令我母亲那代人不可思议的是,得不到财产的女人只有嫁一个丈夫后,才能接受亲戚的资助;而且有了丈夫,她就应该帮他挣钱谋生,这就更加令她不可思议了。过去纽约的这些自给自足的小圈子虽然没有创造过什么财富,却对贫穷厌恶之极,连想都不想一下。
  尽管在肤浅的观察者眼里,她的日常生活似乎与人们对她的评价不符,但这一切都对可怜的利齐·黑兹尔迪安有利。她除了用对丈夫不忠的办法让丈夫平安地度过余生之外,别无他法。但是一旦他死了,使用规行矩步的生活来抵偿背叛丈夫的罪责。她这样做,无需任何回报,只求内心的满足。随着她年事渐高,朋友们天各一方,结婚的结婚,或者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渐渐疏远,她那空荡荡的圈子里补充了一些下等人。在她的客厅里,可以见到愚蠢的男人、普通的男人以及一些很明显是因为无处可去才上她家并希望借她向社会上层爬的男人。她意识到这种不同之处——无论什么时候当我发现新来的客人坐在她的摇椅里,她的眼睛就这样告诉我。然而却从未用语言、手势承认过这一点。她曾经对我说:“你也看得出这儿比过去无聊多了,也许这是我的错。我更清楚如何让老友出来。”又有一天,她对我说:“你在这儿碰到的人都是出于友善而来的。我这么大年纪,其它的什么事也都不在乎了。”她就说了这些。
  她比以前更加频繁地出入剧院,并尽可能地给朋友慷慨的帮助。为了使自己整天忙忙碌碌,她又生出了一些额外的事给自己做,提供一些别人并不需要的帮助,反而使人们感到烦恼。尽管她机智非凡,但却常常陷于一种异常孤独的殷勤状态。在小型的晚餐会上她摆出精美的花朵,端上新奇美味的食物,常常叫我们大吃一惊。客人们的身份越来越低下,而香烟和香模的档次却起来越高,有时候当最后一批无聊的客人纷纷走散,我常常见她坐在一片狼籍之中,周围满是乱扔的烟灰缸和空酒瓶,转身偷眼望着自己在镜中的模样,憔悴的双眼似乎在问:“即使是这样的场景明天还会有吗?”
  我不愿意就此搁笔。最后一次见她的情景更令人满意。我出外远行了一年,回来的那天,我在俱乐部碰到休伯特·韦森。他一副自高自大并且老于世故的样子。他把我拉到一边,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谨慎地回头向四处看了看说。“你见过我们的老朋友黑兹尔迪安夫人了吗?听人说她病了。”
  我正准备接受“听说”这样的措辞,可随后,我想起在我离家出外的这段日子里休伯特结了婚。他这么小心谨慎或许是一个新的进步吧。我赶快到黑兹尔迪安家,令我吃惊的是,在门前的台阶上我碰到了一位天主教教士,他神情严肃地看了看我,鞠了一躬便走出去了。
  我没有想到竟碰到了他,因为我的老朋友从来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宗教方面的话题。尽管她常对我说,在她小时候,也像许许多多成人那样被温特先生的雄辩口才所深深吸引,但人们猜想她父亲的一生经历早已动摇了她心中早先留下的任何信仰。此时,我一看到她,就立即明白了。她病得厉害,很明显已在弥留之际。在生命的尽头,并不总是善待过她的命运之神,给了她所需要的安慰。是不是她身上遗传下来的朦胧的宗教感情被唤醒了?她是不是想起了父亲在经历了长期漂泊不定的理智和道德生活之后,最终还是在那帮古老的信徒中间找到了安宁?到底是不是这样,我根本无从知晓——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然而她知道她找到了自己渴求的东西。最后她能谈及查尔斯了,能承认自己的罪过,她应该得到饶恕。纸牌,晚餐,闲谈这些消遣方式都已成为过去。那么老天还会赐给她什么来排遣心中的寂寞?从此之后,她的所有生活内容都在为那每天一个钟头的忏悔和慰藉而做准备。这个仁慈的来客,对她了如指掌。他能给她讲些与查尔斯有关的事情:他在哪儿,他感觉怎么样,如何每日都给他以精心的关注,当一切杂念都被排除之后,她才有希望最终与他会合。教士解释说,天堂之路总是显得很平常。在她日渐衰竭的那几周,我每一次去看她时,见她一次比一次更像一个归心似箭的游子,微笑着等待上帝对她的召唤。房间里似乎再也没有孤独感了,时日也不显得那么难熬。有人已经帮她从她过去曾尝试着读了好几次但总也读不下去的那些书中找出了两三本书(她总是将它们放在床头),书中有来自查尔斯在等待她的那个世界的信息。
  得到了这样的帮助和指引,有一天她去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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