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年十一月初,当天色尚未暗下之前,汤姆急忙地赶做手边的最后一项工作。总算做完之后,他用灰烬把锻铁炉的火压熄,然后疲惫地迈着蹒跚的步伐回家去和爱琳共进晚餐,当时爱琳正在哺喂六个月大的女儿——玛丽亚。可是他们一语不发地吃着,因为爱琳不想去打扰他宁静的沉思。饭后,他们和其他家人挤进玛蒂达的木屋里把她和爱琳——现在又再度怀孕——采集来的核桃压碎去壳,准备为圣诞节和新年做特别的蛋糕和馅饼。
汤姆一语不发地聆听大家轻松的对谈——或似乎是心不在焉地听着,然后,在大家暂歇时,他挺直了坐在椅子上的身子说:“你们记不记得有好几次我告诉你们,那些在我铺里的白人一直在咒骂那个林肯主人?你们应该听听他们今天怎么说,因为他被选为总统了。他们怒骂说他在白宫里高声反对南方或任何人蓄奴。”
“对,”玛蒂达说,“我今天也听墨瑞主人说了。他一再地告诉夫人说不是北方和南方达成协议,就是将会有一场大风暴发生。”
“我也听说了一些不同的事。”汤姆继续,“事实上,有许多超乎我们想象的白人在反对奴隶制度,而且不全在北方。我今天几乎无法专心手边的工作;我一直很用心地想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似乎多得令人不敢相信,可是将来可能会有这么一天,世上不会再有任何奴隶了。”
“唷,我们可能活不到那一天了。”阿瑟福德很尖酸地说。
“可是也许她会。”维吉尔对着爱琳的婴儿点头说。
“似乎也不可能。”爱琳说,“你看,假如把南方的奴隶全聚集起来,光是农奴一个身价就八九百块,那笔钱比上帝所拥有的一切还多,再加上我们什么事都能做,这价钱更不得了。”她看着汤姆说:“你知道白人是不会轻言放弃的。”
“除非来一场战争,”阿瑟福德说,“但是敌众我寡,我们如何赢呢?”
“可是如果你是以整个国家来论的话,”汤姆说,“反对蓄奴的人数可能就和赞成的人数相当。”
“问题是反对蓄奴的人并不在我们这一边。”维吉尔说,阿瑟福德点点头表示赞同。
“嗯,假如就像阿瑟福德所说的来一场战争的话,情形的改观就会相当迅速。”汤姆说。
十二月初时,有天晚上当墨瑞夫妇从邻庄晚宴回来后,玛蒂达立刻从大房子冲出来,跑向汤姆和爱琳的木屋去。“‘脱离’是什么意思?”她问道。当他们两人耸肩时,她又继续问:“主人说南卡罗来纳刚采取此行动。主人的意思好像是说他们要退出联邦合众国。”
“他们怎能退出自己的国家?”汤姆问道。
“白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爱琳说。
汤姆还没有告诉她们,他当天一直听他的白人顾客怒气冲天地说在他们向北方投降同意所谓的“合众国权利”之前要和他们“浴血一战”,他们要争取蓄奴的权利。
“我不是要吓你们,”他告诉玛蒂达和爱琳,“可是我真的相信战争就要爆发了。”
“哦,天啊!那会在哪里打呢,汤姆?”
“妈妈,打仗不像教堂和野餐一样有特别一定的基地!”
“我真希望不要发生在这附近!”
爱琳嘲弄他们说:“白人会为了黑人彼此残杀,怎么说我都不信!”
可是随着日子的过去,汤姆在铺里所听到的事情让他深信自己猜测没错。他告诉了家人一些,将一些隐瞒起来,因为他觉得没必要惊吓他们,而且他也不确定自己对这件即将发生的事是惧怕呢,还是期盼?可是他可以感觉到家人的不安与日俱增,加上农场旁的大路上,白人骑马和驾马车来口奔走的速度越来越快,数量越来越多。几乎每天都有人会拐进车道,进来和主人谈话,而玛蒂达总是到可以听见的范围内去抹地、打扫。慢慢地,在往后的几个星期中,晚上家人团聚交换意见时,白人惊恐和愤怒的谈话逐渐地让大家敢于相信,假如战争果真发生——而且“北佬”赢的话——他们就有可能获得自由。
而且越来越多送物件给汤姆做的黑人告诉他说他们的主人和夫人现在变得很多疑和神秘,而且常常躲躲藏藏地压低他们的声音,甚至用拼字,即使连他们多年最亲近的家仆进入也不例外。
“妈妈,他们在大房子里也表现得这样吗?”汤姆问玛蒂达。
“没有像低语或拼字那类的事,”她说,“可是每当我一进去时,他们就立刻把话题转往农作物或晚宴的事上。”
“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汤姆说,“大家都装聋作哑,假装我们甚至没听过外面正发生的事。”
玛蒂达也考虑到这点,但后来觉得不妥。于是有天晚上,在她服侍完墨瑞夫妇吃过租点后,她回到餐厅,一面扭拧着手一面大声叫喊:“天啊!主人和夫人,请原谅我。我想说,最近外面的风风雨雨我和孩子们都听到了,而我们相当惧怕那些‘北佬’。若是他们惹了什么麻烦,请你们务必替我们作主。”她注意到赞同和宽慰的表情即刻浮现在他们的脸上。
“嗯,你们是该担心,因为那些北佬实在不是你们的朋友!”墨瑞夫人说。
“可是你不用担心,”主人很确切地向她担保说,“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当玛蒂达描述这情景时,甚至连汤姆都忍不住地笑出来;他也告诉家人另一个让大家都捧腹大笑的事。他听说有个主人问他的马夫:假如战争爆发的话,他会支持哪一边,而他的马夫却回答说:“主人,你看过两只狗在为一根骨头打架吗?嗯,我们黑奴就是那根骨头。”
新年随着圣诞节接踵而来而去,没有带给阿拉曼斯郡任何欢愉的年节气氛。每隔几天,汤姆的顾客就会带来南方几州连续退出联邦合众国的消息——首先是密西西比,接着是弗罗里达、阿拉巴马、佐治亚和路易斯安那,以上陆续在一八六一年一月间退出,而同年二月一日德克萨斯州也宣布退出。这些州全部准备要加人南方各州由一个自选的杰佛逊·戴维斯总统所统率的“南方邦联”。
“那个戴维斯主人和一大群南方的众议员、国会议员和军队里的高阶层军官,”汤姆向家人报告说,“正准备辞职回到家乡来。”
“汤姆,看样子,我们这里离战事也不远了。”玛蒂达大叫道,“今天有个人来告诉主人说那个老法官瑞福明天要离开浩河启程前往华盛顿特区参加一项重大的和平会议!”
可是几天后,汤姆听他的顾客说瑞福法官已失望而返,他很难过地向大家报告这次的和平会议已告决裂,因为南北双方那些较年轻的代表在场中引爆激烈的争斗。然后一个黑人车夫告诉汤姆说他从阿拉曼斯郡法院守卫那里获得第一手消息说,该郡将近一千四百名的主人举行了一次会议——汤姆知道墨瑞主人也在内——那个赫德主人,也就是爱琳的前任主人,以及其他同具重要身份地位的主人高喊说一定要避免战争,并拍案大骂谁加入南方邦联的就是“卖国贼”。那个守卫也告诉他说一个名叫吉尔斯·墨本的主人被推选出来主持州独立会议,最后阿拉曼斯郡以四比一赞成留在联邦合众国内。
每天晚上汤姆和玛蒂达向家人报告的消息多得让大家都应接不暇。三月的某一天,消息传来说林肯总统已宣誓就职,南方邦联的国旗已出现在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的一场巨大典礼上,以及南方邦联的杰佛逊·戴维斯总统已宣布废除非洲奴隶交易,但全家人无法了解他的用意为何。没有几天的光景,紧张的局势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北卡罗来纳的法令宣布紧急需要两万名志愿兵。
一八六一年四月十二日星期五的清早,墨瑞主人驾车前往墨本镇参加会议,而当路易斯、詹姆士、阿瑟福德、小济茜和玛丽都在田里忙着移植烟草秧苗时,他们开始注意到一大群不寻常的骑马人急驰在大马路上。其中一名稍微放慢马步,很愤怒地朝他们的方向挥着拳头,并对他们吼叫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维吉尔立刻要小济茜从田上跑去告诉汤姆、玛蒂达和爱琳说外头一定发生了重大的事情。
当小济茜一五一十地传达此消息后,一向冷静的汤姆突然大发雷霆地追问:“他凭什么对你们吼,吼什么?”可是她只能说出那个骑马人离他们太远,以致听不清楚。
“我最好立刻驾着骡车出去探个究竟!”汤姆说。
“可是你没有旅行通行证!”当他驶人车道时,维吉尔大叫着。
“上了路再说吧!”汤姆大声地回应。
在他转入大马路时,路上开始像一片凌乱的竞赛跑道;他知道那些骑马人一定是往铁路工厂去,因为电报局就在那里,可以从高杆上的电线接到各地重要的消息。当那些骑马人往前跑时,有人互相叫喊。从他们的喊话中,汤姆觉得他们的消息并没有自己来得灵通。当他路过那些赤脚跑步的穷白人和黑人时,他知道事情已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可是当他抵达铁路修护站,看到万头攒动的群众围在电报局旁时,他的一颗心在猛跳。
跳到地面系好骡子后,他在一个愤怒群众所挤成的大圆圈外围跑着。那群白人不断地朝上看着电报线,好像期待能看到东西从电线里迸出来似的。他走到另一边,看到一群黑人,并听到他们喊喊喳喳地说:“林肯主人确定要和我们打了!”……“看来上帝还是很眷顾黑人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由,天啊,自由!”
汤姆把其中一个老人拉到旁边,问后得知发生了何事。南卡罗来纳的军队正放火烧着联邦政府在查尔斯敦港的萨姆特要塞,且南方的其他二十九个联邦基地也被戴维斯总统下令攻占。这场战争已真正开始了。甚至在汤姆带着消息在主人抵家前平安归来后,他还得知黑人间的秘密情报网已散布了好几个星期的战况消息了。他们得到消息说在两天的围攻后,萨姆特要塞已投降了,双方各有十五人丧生,而上千名的黑奴正用沙包围堵查尔斯敦港的人口。在北卡罗来纳告知林肯总统他无法得到他们的支援后,该州州长约翰·文礼士交出数千枝步枪给南方联邦军队。戴维斯总统要求南方各州十八岁至三十五岁的白人要志愿入伍三年,并下令所有农场上每十个男性黑奴中就得交出一个来做不付资的战地奴工。罗伯·李将军辞去联邦合众国的陆军将领官职回来统率弗吉尼亚的陆军。据说华盛顿特区的每个政府机关建筑物都派驻重重的武装土兵,并架上钢筋水泥的防栅,唯恐南方军队的来袭。
同时,整个阿拉曼斯的白人成群列队准备应召人伍。汤姆从一个最受主人宠信的黑人车夫那里听到说他的主人告诉他:“现在,我把夫人和小孩都交付你来照顾,直到我回来,听到了吗?”而邻近相当多的白人在路过时会顺道进来上马蹄铁,然后再继续前往墨本镇与阿拉曼郡其他新成立的“浩田铁路公司”集合,准备搭乘已在那里等候他们的火车到查洛德的训练营去。一个载着他主人和夫人到那里去替大少爷送行的黑人车夫描述当时的情况给汤姆听:女人们哭得死去活来,她们的孩子从车厢窗口探头出来大叫,空气中弥漫着激动的呼喊,许多人大吼:“明早早餐之前就要把那些狗娘养的北佬轰回北方去!”他又说:“他的少爷穿着崭新的灰色制服,哭得和主人与夫人一样伤心;他们一直不断地拥抱、亲吻,直到笛声鸣起把他们拆开,而主人和夫人一直站在月台上擤鼻子。不骗你,我当时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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