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新农场的第二个星期天,当墨瑞主人和夫人驾着车去参加教堂礼拜时,整个家庭的人才有机会一起坐下来好好地谈。
“嗯,我不想太快下结论,”玛蒂达说,然后看着她这群孩子,“可是一整个星期来,当我在厨房做饭时,墨瑞夫人和我谈了许多,她和这个新主人听来像是很善良的基督徒。我觉得我们在这里好过许多,只是差你们父亲尚未回来,而且奶奶和她们都还在李主人家。”再度细看孩子们表情的玛蒂达问道:“好,从你们的所见所闻,你们感觉如何?”
维吉尔说了:“嗯,这个主人似乎不是很懂耕种,也不像是个主人。”
玛蒂达解释说:“那是因为他们本来都住在城市,在伯灵顿经营一家店铺。后来他伯父过世了,遗嘱里要留这片地给他们。”
维吉尔又说:“每次他跟我说话时就提到他正在找一个白人工头来看管我们,而我一直告诉他不需要花那笔钱。我请他给我们机会,我们会好好地为他工作使烟叶丰收——”
阿瑟福德突然插嘴说:“要是没有工头盯着,我就没想要好好干活!”
在狠狠地瞪了阿瑟福德一眼后,维吉尔继续:“墨瑞主人说他再观察一阵子,看我们做得如何。”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也刚乞求他把我的妻子莉莉·苏和小孩从柯里农场买来。我告诉他莉莉·苏工作很卖力,他说他再考虑一下。可是为了买我们,他们已经拿这栋大房子向银行抵押,他要看看今年的烟草可卖得多少钱。”维吉尔停了一下,再说:“所以我们要全力以赴!我相信是那些恶毒的白人一直灌输他黑人不会主动工作,没有工头就会偷懒的观念。要是被他看到我们四处闲逛游荡,我们以后必然会被工头盯死。”再度看着温怒的阿瑟福德,维吉尔说,“事实上,我认为当墨瑞主人骑马到田上巡视时,若看见我对你们其中几个吼喊的话,也许更好,你们应该都知道为什么。”
“当然啦!”阿瑟福德叫了出来,“你和某个人总是试着想做主人身边的特种黑人!”
汤姆的神经绷紧了,但他却极力装得若无其事;然而维吉尔半躬起身子地从座位起来,气愤地用他那工作得长茧的食指怒指着他:“我告诉你,小子,老是说别人坏话的你是永远无法与人相处的!你迟早有一天会惹大祸!”
“不要吵了,你们两人都不要吵了!”玛蒂达瞪视着他们两人,特别是阿瑟福德,然后对汤姆投以一个恳求的眼光,很明显地是在想平息此突来的紧张情势:“汤姆,我看你经常和主人在铁匠铺里聊天,你感觉如何?”
汤姆慢慢地,深思熟虑地说:“我同意我们在这里应该会过得比较好。但这仍得视我们如何处理事情而定。就像你说的,墨瑞主人似乎不像是卑鄙的低级白人。我也觉得就像维吉尔所说的,他只是没有经验,不敢随便信任我们。此外,我相信他很担忧我们会认为他很好应付,因此总是表现得比实际来得严肃,那也是为什么每个工头说话的口气都是那样。”汤姆停了一下又说,“依我看来,夫人由妈妈来应付,我们其他的人则要让主人相信我们可以独自把活干得很好。”
在喃喃赞同后,玛蒂达的音调因看到全家未来的光明前途而欣喜地颤抖:“现在我们要心连心团结起来,就像你所说的,我们必须说服墨瑞主人也把莉莉·苏和小孩尤瑞亚买过来。至于你们爸爸,我们只能等了,他最近应该要回来了——”
吃吃傻笑的玛丽插嘴说:“脖子缠着那条绿围巾,头上顶着黑礼帽!”
“对,好女儿。”玛蒂达跟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她继续说:“我甚至已向夫人提起过奶奶、莎拉和玛莉茜的事,她答应要帮我的忙。我极力强调我们这样被拆散大家心里都很不好受。天啊!夫人哭得和我一样伤心!她说即使是她也不可能让墨瑞主人把那三个老妇人买过来,但她诚心答应要请求主人让汤姆出去做外雇的工作,而你们这些男孩也可以出去兼差。我们大家都要谨记在心。我们不只在这里为另一个主人工作,也要团结合力赚钱把我们的家人赎回来!”
有了此决心,全家人定心开始一八五六年的播种季。而玛蒂达的支配指挥、忠实诚挚、烧得一手好菜和把家事做得井然有序、室内一尘不染赢得了墨瑞主人和夫人的信赖和赞赏。主人看到维吉尔不时地督促他的兄弟姊妹辛勤地为烟草田卖力工作,也清楚地看见汤姆把那整个农场修整得很像样,他那双灵巧的手打造了大部分的工具,把老旧生锈、已废弃不用的零碎铁片重新铸造成坚固的新农具,以及美观实用的家用器具。
除非墨瑞夫妇外出,否则几乎每个星期天下午总会有当地的农庄家庭和他们来自伯灵顿、格雷姆、浩河、墨本以及附近城里的老朋友前来造访。在带领客人参观大房子和庭院时,墨瑞夫妇会很骄傲地向大家展示汤姆的精制手艺品。每次当客人离开时,似乎都会要求主人允许汤姆为他们打造或修补东西,而墨瑞主人总是欣然地答应。渐渐地,汤姆越来越多的崭新作品纷纷出笼在阿拉曼斯郡上,大家的嘴也主动替他做广告。墨瑞夫人原来请主人替汤姆寻找外雇工作的要求现在也变得完全不需要了。很快地,每天都有种田的农奴,不论老少,都驾着骡,或有时候徒步,带着破损的工具或其他物品来给汤姆修补。有些主人或夫人描绘他们所想要的家用装饰品,或有时候顾客会要求墨瑞主人写一张旅行通行证让汤姆骑着骡子到别的农庄去,或到当地的镇上去做。一八五七年,除了星期天外,汤姆每天必须从日出工作至日落,他的总工作量已可以媲美以前教他的以赛亚先生。顾客们会在大房子或是在教堂里看到主人时付钱给他,通常钉一个马掌、骡掌或牛蹄是一角四分,换一个新车胎是三角七分,修理草耙一角八分,磨利十字镐是六分。而顾客特别要求设计的装饰品价格要另外商量,例如用橡树叶装饰的格子大门是五块钱。而每到周末,墨瑞主人就把汤姆上星期所赚得的钱算出十分之一给他。在谢过主人后,汤姆就把每星期的工资交给母亲玛蒂达,而她很快地就把钱放在玻璃罐里,藏的位置只有她和汤姆知道。
星期六中午时,田里做活的人就结束一星期的工作。十九岁和十七岁的济茜和玛丽随即快速地沐浴、把短而鬈曲的头发编成辫子绑好,再用蜂蜡把脸擦得黑亮,然后套上她们用浆熨得挺直的漂亮印花棉布洋装,很快地出现在铁匠铺前。一人提着一壶水或柠檬汁,另一人则握着一只葫芦瓢。在汤姆解渴后,她们就会请客人喝。每个星期六下午总有一群黑奴聚在铁匠铺里等着他们主人派他们来取汤姆答应在周末前做好的东西。汤姆觉得很有意思地注意到妹妹们最爱聊天、开玩笑的总是那些长相不错的年轻小伙子。有个星期六晚上,他听到玛蒂达尖声地责骂:“我没有瞎!我看到你们在那些男人之间摇屁股!”小济茜违抗地回嘴说:“妈妈,我们现在是女人了!在李主人那里也没遇见任何男人!”玛蒂达咕哝着一些汤姆听不清楚的话,但汤姆晓得母亲私下并没有表面上那样气愤和不赞同。过后不久,玛蒂达对他说:“看来你好像眼睁睁地让你妹妹们在你面前公然与那些男人在调情。但你至少也该留意一下,不要让她们选错人!”
让全家人相当震惊的是,并不是特别爱搔首弄姿的小济茜,反而是文静多了的玛丽不久后就悄悄地宣布她想和墨本附近农场里的一个马夫“跳扫帚”。她向玛蒂达请求:“妈妈,我知道,当对方的尼可主人问及时,你可以帮我说服主人以合理的价钱把我卖了,那么我跟他就可以住在一起了!”可是玛蒂达只是含糊地应诺着,急得玛丽直跺脚掉泪。
“天啊,汤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出那种感觉!”玛蒂达说,“我为那女孩感到高兴,因为我看她是那么快乐。可是我实在不愿再看到我们之中有人被卖掉。”
“妈妈,你错了。你知道你会愿意的!”汤姆说道,“我一定不愿娶个住在别处的人。你看维吉尔的情况!自从我们被卖后,你可以看到他整日想着他在别处的妻子和小孩,想得都快发疯了!”
“儿子啊,”她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与一个几乎很少碰面的人结婚是什么滋味!有好几次,当我看到你们这些孩子时就让我想起我也有个丈夫——”玛蒂达犹豫了一下,又说,“话说回来,我不只担心玛丽一人,还有你们。你每天这么忙,大概也没时间注意,可是每到星期假日,除了你和维吉尔外,几乎很少见到你的兄弟们的鬼影子。他们都跑去追女朋友了——”
“妈妈,”汤姆突然打断说,“我们都是成人了!”
“你们当然是!”玛蒂达反驳说,“但我不是指这个!我的意思是说看来我们这个家庭快要四分五裂,很难再团聚一起!”
在两人都沉默之际,汤姆努力地在想该说什么安慰的话。他可以感觉到几个月前该回来的父亲至今却尚未见到人时,母亲很明显地变得容易焦虑而且情绪反常。如同她刚所提及的,她又再度过着活寡妇的日子。
当玛蒂达突然盯着他说“你何时结婚?”时,真把汤姆愣住了。
“现在还没想那么多——”觉得很困窘的他迟疑了一下后立刻改变话题,“妈妈,一想到奶奶、莎拉大姐和玛莉茜小姐,我突然想知道我们大约已存了多少钱?”
“不是‘大约’!我可以很正确地告诉你!加上你上星期天给我的两元四角一共是八十七元五角两分。”
汤姆摇摇头说:“我得再加紧努力——”
“真希望维吉尔和他们也能帮点忙。”
“这不能怪他们,外雇的农场工作很难找。因为大部分的主人会雇用自由黑人,而他们与其每天工作得要死才拿到两角五分的工资还不如挨饿。我是想再多赚点钱,奶奶、莎拉大姐和玛莉茜小姐一年一年地老了!”
“你奶奶现在大约七十岁,丽莎拉和玛莉茜大约八十。”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占据了玛蒂达的思绪;她的表情似乎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汤姆,你知道我刚刚想到什么吗?你奶奶过去经常说她那非洲父亲把石头丢进葫芦瓢里来计算他的年龄。你记得她说过吗?”
“是的,当然记得。”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很纳闷他现在几岁了?”
“从来没听过,即使听过也不记得了。”她的表情显得很困惑,“那也得视何时说的而定。当济茜奶奶被卖离开他父母时,他父亲一定在某个岁数;而当主召唤他时,他又会在另一个岁数——”她迟疑了一下说:“你的奶奶也快七十了,相信她父亲早已过世了,她母亲也应该是。可怜的人啊!”
“是啊——”汤姆凝神思索地说,“有时候听了这么多有关他们的事后,我真想知道他们长得怎样。”
玛蒂达说:“儿子,我也是。”她挺直坐在椅子上的身子,“可是一想到要赎回你奶奶、莎拉和玛莉茜,我每晚都跪下来请求上帝与她们同在,而且我也一直在祈祷希望你父亲能带一大袋钱回来赎她们。”她笑得很开怀,“也许哪一天早晨当我们醒来抬头一看时,他们四个就像鸟一样自由地站在我们面前!”
“那一定是最精采的画面!”汤姆咧嘴而笑。
两人再度沉默,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汤姆正在考虑现在的时刻和气氛是否恰到可以让他向母亲透露一件他一直小心地掩藏在内心里头的秘密,因为这件事有可能继续发展下去。
他引用了玛蒂达先前的问题:“妈妈,刚才你问我是否有想过要结婚?”
玛蒂达怔住了,她的脸和眼睛突然亮起来地说:“是啊,儿子!”
汤姆真想按扁自己,竟然把这话题提出来,他搜索枯肠地想如何接下去。突然,他坚定口气地说:一嗯,我是遇到了一个女孩子,我们也谈了一些——”
‘上帝保佑啊,汤姆!是谁?”
“你不认识的人!她的名字叫爱琳,有人叫她‘绿妮’。她在那个爱德温·赫特主人家的大房子里工作——”
“就是那个主人和夫人说过在阿拉曼斯河上拥有四家纺棉厂的有钱赫德主人吗?”
“是的——”
“也就是你替他们装上漂亮窗栏的那家?”
“是的。”汤姆的表情就像一个小男孩被逮到偷吃饼干一样。
“主啊!”妈蒂达的脸上绽放出喜悦。“终于有着落了!”她突然跳起来拥抱着他那腼腆的儿子,滔滔不绝地说,“我真为你高兴,汤姆,真的!”
“等一下!妈,等一下!”脱离困境的他把母亲接回座椅上说,“我只说我们谈过话而已。”
“儿子,啊,打从你会呼吸以来就是最会守口如瓶的孩子!要是你承认跟一个女孩见过面,我相信一定不只是‘见过面’而已!”
他瞪大眼睛对她说:“不要再告诉别人,好吗?”
“孩子,我知道主人会为你把她买过来的!汤姆,再多告诉我一点有关她的事!”玛蒂达的脑海里翻扰着太多的东西,如泄洪般地狂奔而出……脑际浮出她要为婚礼烘焙的蛋糕……
“时间晚了,得走了——”在把他推到门边时她还滔滔不绝地说,“真高兴不久就有人要为你照顾孩子!你一直是我的最爱!”玛蒂达的笑声是汤姆长久以来听见最快乐的一次。“人渐渐老了,我想我和济茜奶奶一样,希望多抱孙子!”当他迈向外头时,还听到她说:“假如我活得够久的话,甚至也可能看到曾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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