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乔治满六岁时,他必须开始下田工作。玛莉茜小姐悲伤她将要失去厨房里的一个伴,但济茜和莎拉大姐反倒高兴终于又把他要回来了。从乔治第一天在田里工作开始,他似乎就很感兴趣地把此当作是个新的冒险领域,而大家宠爱的眼光都紧随着他四处乱跑,四处捡起有可能破坏庞必叔叔犁田时所碰到的石头障碍。他连走带跑地到田边泉水旁去,蹒跚地给每人提回一桶清凉的饮水。他甚至也“帮助”他们栽种玉米和棉花,把一些种子酒在隆起的土墩上。当三个大人笑他笨手笨脚挥动手柄比他身高都长的锄头时,乔治的开怀大笑显示他独特的好性情。当乔治坚持要庞必叔叔让他犁田,可是却发现自己根本够不着犁把时,更是引起大家大笑不已。但他却双手叉腰地对驴子大叫:“起来!”
傍晚当他们终于回到屋内时,济茜立刻煮两人的晚餐,因为她知道乔治一定和她一样饥饿。但有天晚上,他建议这样的例行公事必须要改变。“妈咪,你每天工作已相当辛苦了,你为何不躺下来休息一下再煮饭呢?”假如济茜让乔治得逞,他甚至会用命令的口吻对济茜说话。有时候济茜似乎觉得乔治想填补取代他意识出他俩都缺少的家中男人的地位。以一个小男孩而言,乔治是如此的独立而且早熟。因此有时候当他染上小感冒或受点小伤时,莎拉大姐只会坚持替他敷上她的草药膏,而济茜会继续工作以遮掩她的心疼之情。有时候,当他们两人睡前躺在一起时,他会用在黑暗里的幻想逗得济茜不住地笑。“我顺着这条大路走,”有天晚上他低声地说,“当我抬头时,我看到这只大熊在跑……他看来似乎比一匹马还高……于是我对他大吼,‘熊先生!你要随时当心我会把你宰了,那样你就不再欺负我妈咪了!’”有时候他会一再要求直至说服他那疲惫的母亲和他一起唱几首他在大房子厨房时听到玛莉茜小姐所唱的歌。顿时,这间小木屋会充满母子两人柔和的二重唱:“哦,玛丽,不要哭泣,不要悲恸!哦,玛丽,不要哭泣,不要悲恸!因为法老王的军队就要来了!哦,玛丽,不要哭泣!”
有时候当屋内没有任何东西可吸引乔治时,这个永远闲不下来的六岁大小孩会把注意力扩展到壁炉前。他会把一根如手指般大的细棍削尖,然后放在炉架上烧黑制成笔,再在一块松木板上画出简单的人形或动物。每次他一如此做,济茜总会屏息,深怕他下一步会要求学写字或读书。但很明显,这个念头从没在他脑海里浮现过,而且济茜也极其小心地从没提及写字或读书这桩令她永远忘不了的痛苦经验。事实上,在济茜待在李主人农庄的这些年来,她从没握过任何笔、看任何书籍或报纸,而且她也没向任何人提及她以前曾经会读会写。每当她想及此事,就很怀疑自己是否仍有那份能力,然后她会拼出几个她觉得仍记忆犹新的字,再聚精会神地用心描绘那些字的形状——但不敢确定自己的笔迹写下来会成什么样子。有时虽然她会受诱惑——但仍发誓她这辈子再也不写字了。
可是比怀念读书和写字还令她关心的是:她觉得缺乏农场外世界的新闻来源。她忆起每当父亲和华勒主人远行回来就会告诉她他的所见所闻,但在这远离尘嚣而且主人亲自骑马、驾马车的简陋农场上,任何外来的新闻简直是稀世珍宝。只有当李主人和李夫人邀请客人前来晚餐时——有时间隔好几个月,奴隶排房的人才能得到外面点滴的消息。一八一二年某个星期天下午的一次宴客时,玛莉茜小姐匆忙地从大房子冲来告诉他们:“他们现在已在吃饭,所以我必须赶紧回去,但他们正在谈论我们已和英国打一场新的战争了!看来英国正派遣大批的军队和士兵前来对抗我们!”
“反正他们不是过来打我的!”莎拉大姐说,“那是他们白人和白人之间的打斗!”
“他们在哪里打这场仗?”庞必叔叔问,而玛莉茜说她没听到。
“嗯,”他回答道,“只要是在北方,而不是在这里,对我而言就没有什么差别了。”
当晚在屋里,眼尖耳锐的乔治就问济茜:“妈咪,什么是打仗?”
她想了一下才回答:“嗯,我想那是许多白人彼此在打架。”
“打什么架呢?”
“打他们打的架。”
“嗯,那白人和那个英国彼此打什么呢?”
“孩子,你永远有解释不完的问题。”
半小时后,当乔治开始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唱着玛莉茜小姐的一首歌时,在漆黑中的济茜不由得开始对自己笑。他唱着:“穿上我白长袍!走到河边去,走到河边去!世界不会有战争!”
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后,在另一次大房子的宾客中,玛莉茜小姐向他们报告“他们说英军已攻下北方有个叫‘底特律’的城市”。然后,几个月后,她又再说主人、夫人和客人正兴高采烈地讨论“某艘叫做‘老铁骑兵团’的美国军舰,他们说此船用船上的四十四门大炮击沉许多英军舰艇!”
“呀!”庞必叔叔大叫道,“那是够打沉所有的船舰了!”
然后就在一八一四年的某个星期天,玛莉茜小姐要乔治在厨房里“帮忙”之际,乔治飞快地冲到奴隶排房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带来讯息说:“玛莉茜小姐说要告诉你们,英军已经打垮了五千名美国士兵,而且还烧毁了国会议厅和白宫。”
“天啊,那是哪里?”济茜说道。
“是在华盛顿特区,”庞必叔叔说,“那儿离这里相当远。”
“让他们白人继续尽情地彼此烧杀吧!只要不是杀我们就好!”莎拉大姐大叫道。就在当年底的某天晚餐时,玛莉茜小姐匆忙地跑来告诉他们:“他们在唱一些歌曲说英舰正在炮轰巴尔的摩附近的一个大堡垒。”玛莉茜小姐连说带唱地道出她所听到的一切。当天下午,外边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于是大人们急忙地打开屋门,结果全震惊得一动也不能动。乔治在头发上插着一根长火鸡毛,而且边踢正步边用枯树枝敲着干葫芦瓢边以自己的调子大声地唱着从玛莉茜小姐那儿听来的歌:“哦,嗨,你可以看到黎明的曙光吗……烟火般的红焰……哦,那星条的国旗在飘扬……哦,自由的土地,勇敢的家园——”
还未过满另一年,乔治这男孩的模仿天份已成了奴隶排房内茶余饭后最受大家喜爱的余兴节目,而他最常被大家要求的是模仿李主人的表情。他首先会先确定主人不在附近,然后眯起眼睛,做出一副扭曲的苦相,再以懒洋洋的口吻愤怒地说:“你们这些黑鬼,在太阳下山之前至少要把这片棉田采完,否则就没有配量可吃!”这些全笑成一团的大人们彼此大叫着。“你们曾见过像他这样鬼灵精的吗?”……“从来没见过!”……“他是个表演怪才!”乔治只需稍微一观察就可以用极滑稽的动作模仿出来——包括一个大房子里的客人,和一个主人请到栗树旁为黑奴做简短讲道的白人牧师。而当乔治第一眼瞥见训练斗鸡的老明珂时,他很快地就把这个老人独特的螨行步态学得惟妙惟肖。他从谷仓抓来两只呶叫不休的鸡,然后紧紧地握住鸡脚,快速地前后戳刺,好像两只鸡在彼此威胁打斗的样子,再在一旁附加台词:“你这只又鬼又老,长相像秃鹰的恶棍,我今天要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然后再套上第二只鸡不屑且轻蔑的回答:“你只不过是一嘴的羽毛而已!”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早晨,当李主人惯例地发放奴隶排房每星期的配量时,济茜莎拉大姐、玛莉茜小姐和庞必叔叔都很恭敬顺从地站在屋门口等着接受配给粮食,而乔治却在角落附近狂奔追逐一只大老鼠,然后突然尖叫地煞住,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差点撞上主人。李主人,一半也是出自于好玩,就装出很粗暴的口气:“男孩,你在这里做什么才能赚得你的配量呢?”四个大人吓得几乎快崩溃,而九岁大的乔治却很有自信地挺正肩膀,正眼看着主人说:“主人,我在你的田上工作而且我也讲道!”为此话所震惊的主人说:“嘿,那么让我们听听你讲道吧!”此时,五双眼睛齐聚在乔治身上,乔治向后退了一步宣布说:“主人,这是你请来这里布道的那个白人牧师——”然后,他突然连拍手臂,开始叫嚷般地大声讲道:“假如你认为庞必叔叔偷了夫人的猪,就要告诉主人!假如你看到玛莉茜小姐拿了主人的面粉,就要告诉夫人!因为假如你是个这样好的黑奴,而且肯为你慈善的主人和夫人效忠,那么将来死后,你们都可进入天国!”
甚至在乔治尚未结束之前,李主人就已笑得挺不起腰来。于是,在露出满口健康的白牙齿后,这男孩立刻又唱一首玛莉茜小姐最喜欢的歌曲:“那就是我,就是我,就是我!哦,主啊!我虔诚地向你祈求!不是妈咪,不是爹地,那是我,是我在虔诚地向你祈求!不是牧师,不是执事,那是我!哦,主啊!是我在虔诚地向你祈求!”
四个大人中从没有一个看过李主人笑得如此开心。很明显,他已深深地被这孩子迷住,于是他拍拍乔治的肩膀:“男孩,只要你高兴,随时都可在这里布道!”主人留下所有的配粮让他们去平分后,就摇肩摆臂地走回大房子,还不时回头望着站在原地露齿而笑的乔治。
几个星期后的那年夏天,主人在一趟旅行后带回两根大孔雀羽毛。他派玛莉茜小姐到田里把乔治找来后,便仔细地教导他下星期天下午如何在他所邀请来晚餐的客人身后来回温顺地扇着这两根大羽毛。
“他们就是喜欢摆架子、充场面,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有钱的白人!”在玛莉茜小姐告诉济茜说李夫人指示乔治到大房子来之前全身要擦洗干净,而且衣服也要洗涤、上浆和熨烫过此事之后,她嘲笑地说。乔治对此新差事新角色相当兴奋,大家——甚至主人和夫人——对他付出的注意力,使他快活得不能自持。
当客人仍在大房子里时,玛莉茜小姐从厨房溜出来,跑到奴隶排房去,再也忍不住地向那些等着她的听众报告消息:“告诉你们,那孩子好威风!”然后她就描述乔治扇孔雀羽毛的情形,“他稍微一转腕,身体前后地摆动,就替主人和夫人扇出更大的场面和架势来!而吃完甜点后,当主人正在斟酒时,他似乎突然想起一个主意,于是就说:‘喂,男孩,让我们听你讲道吧!’而我敢说那小孩像是不断练习过!因他立刻向主人要一本书充当圣经,而主人真的给了他一本。天啊,那小鬼一脚就跳到夫人那张最漂亮的绣椅上开始讲道!讲完后并没有人要求他,他又开始摇头晃脑地唱起歌来。当时我就跑出来!”她立刻又冲回大房子,留下济茜、莎拉大姐和庞必叔叔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不可言谕的骄傲。
乔治的表现是如此的成功,以至于,李夫人和主人往后星期天下午乘马车兜风回来都会告诉玛莉茜小姐,他们在路上遇到上次来晚餐的宾客总是会询问有关乔治的事。过了一阵子后,一向畏缩的李夫人甚至也开始显露出对乔治的喜爱。“天晓得,她是最讨厌黑人的了!”玛莉茜小姐大叫道。渐渐地,李夫人开始在大房子内或四周找些杂事给乔治做,直至他满十一岁前,济茜似乎觉得乔治在田里与他们相处的时间几乎不到一半。
因为每顿晚餐挥羽毛扇的工作使得乔治能在饭厅里听到白人们的对话。他现在得到的消息渐渐地比必须要不断地穿梭于饭厅与厨房的玛莉茜小姐来得多。当宾客一离开,乔治就会立刻把自己当晚的听闻骄傲地向奴隶排房等着要听的大人们报告。他们很诧异地听到一个客人说“大约有三千名来自不同地区的自由黑人在费城集会,他们上书给麦迪逊总统说黑奴和自由黑人已协助建立了此国家,而且也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卖了力,因此美国应该让黑奴分享他们应得的利益”。乔治又增加:“主人说笨蛋都看得出自由黑人应该统统滚出这个国家!”
在过后又有一顿晚餐中,乔治向他们报告“那些白人都气得涨红了脸”地讨论最近在西印度群岛所发生的重大暴动新闻。“天啊,你们应该去听听他们说:航行到那里的水手说西印度群岛的黑奴到处放火烧农作物、摧毁建筑物、甚至殴打、剁碎和吊死他们的主人。”在往后一连串的晚宴里,乔治向他们报告说:“一种每小时十里速度的记录已由波士顿和纽约之间六匹马组成的‘协和车’创造了;还有‘一个名叫罗伯·富尔顿主人的新脚踏式蒸汽船已在十二天内走完某段大西洋’!然后,一个宾客描述某种叫做演戏船的新玩意。我最好也能亲自去体验一下,他们把那叫做‘巡回剧团’——我听说好像是说白人用烧过的焦碳把自己的脸徐黑,然后像黑人一样唱歌和跳舞。”另外一个星期天的晚宴话题是关于印第安人,乔治说:“其中有个人说查拉几族人占领了白人大约八千万英亩的领地。他说要不是有些白人出来干涉,特别是大卫·克罗克特和丹尼尔·韦伯斯特两名主人,政府早就采取行动了!”
一八一八年的某个星期天,乔治向他们报告说:“某个客人们称做‘美国殖民地协会’的团体正试着用船遣送自由黑人到非洲一个叫做‘利比里亚’的国家。这些白人大笑说那些自由黑人听说利比里亚有片片腊肉像树叶一样悬挂在树上的腊肉树,还有一划便会流出饮料的树。主人发誓说:就他所知,他们不会如此快就把自由黑人送上船!”
“哼!”莎拉大姐不屑地说,“我才不去那个非洲像那些黑人和猴子一样在树上爬。”
“你从哪里听来的?”济茜厉声地问道,“我爸爸是从非洲来的,他从没在树上住过!”
莎拉大姐愤怒地唾沫飞溅:“每个人一打从娘胎出来就知道了!”
“别再说了,”庞必叔叔边说边用眼角向她使个眼色,“现在没有船可运你走,而且你也不是自由黑人。”
“即使我是,我也不会去广莎拉大姐大声吼叫道,此外,她恼怒得结束后没向庞必叔叔和济茜道再见,掉头就走。而济茜反过来也相当激怒她如此说话侮辱他那有智慧又重尊严的父亲,以及他所敬爱的非洲家园。
她很讶异也很欣慰地发现:甚至乔治也相当愤怒他的非洲爷爷受到如此的嘲弄。虽然他似乎很勉强想挤出一些话,但他的内心还是无法自已。可是当他终于说出“妈咪,莎拉大姐所说的话不是真的,是吗?”时,济茜看得出他相当关心这件冒犯失礼的事。
“当然。”济茜斩钉截铁地说。
乔治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后又开口说话。“妈咪,”他很犹豫地说,“你可以再多讲些有关爷爷的事吗?”
济茜内心立刻泛起一股深深的自责,自责去年冬天某晚她因被乔治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问题激怒而严禁他再问及有关他爷爷的事。她现在很柔和地说:“有好几次我内心一直挣扎地想告诉你一些以前我没提及过有关你爷爷的事,而且似乎也没机会——”她停了一下,“我知道你从不会忘记任何事——既然你问了,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乔治沉寂了一会儿。“妈咪,”他说,“有一次你告诉我说爷爷给你一种感觉是他时时惦记着要告诉你有关非洲的事——”
“是,看来像是,而且有好多次。”济茜说。
又经过了另一次沉默后,乔治说:“妈咪,我一直在想,我将来也要像你对我一样,告诉我的孩子有关爷爷的事。”济茜笑了,这是她的儿子,他才十二岁就已谈到他将来的孩子。
当乔治逐渐受主人和夫人的宠爱时,他甚至不用征求他们的同意就有更多的自由。偶尔,特别当星期天下午主人和夫人驾车出外兜风时,他就会独自闲逛,有时一连好几个小时。让奴隶排房内的大人自己去聊天,然后自己很好奇地到农场内的每个角落去探险。有个像这样的星期天,几乎接近黄昏时,他回家来告诉济茜他整个下午都和那个照顾主人斗鸡的老人待在一起。
“我帮他提回一只走散的公鸡,在那之后,我和他就开始聊天。在我看来,他不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古怪!他说那些甚至还没长大的公鸡成天就只知在鸡栏内又咯叫又乱跳,试着彼此打斗!那个老伯伯让我拿草去喂它们,而我照做了。他告诉我他喂养那些鸡所费的精神和体力比妈妈带小孩还多!”济茜心中燃起一股小怒火,可是她没答腔,但她也为自己的儿子看到一些鸡竟就如此地兴奋感到好笑。“他教我如何按摩它们的背部、颈部和脚部,以帮助它们打斗时发挥到极点。”
“孩子!你最好别再去那里!”她继续说,“你知道主人除了他以外是不许任何人前去碰他的那些鸡!”
“明珂伯伯说他要问主人是否可以让我去那里帮他喂鸡!”
翌日清晨,当在到田里的路上时,济茜告诉莎拉大姐乔治最新的探险。莎拉陷入沉思地走着,然后她开口说话:“我知道你几乎不愿我再告诉你有关你的命运,但无论如何,我想告诉你一点有关乔治的事。”她停了一下又说,“他将来不会只是个人们所说的凡夫俗子!他总是会不断地碰到新鲜特殊的事情——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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