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康达会有两个星期天驾车载主人到离农场五里外华勒家族的教会礼拜堂。提琴手曾告诉过康达不仅华勒家族的人,还有其他重要的白人家族都会在郡四周盖自己的礼拜堂。康达很惊讶地发现邻近一些较没地位的白人家庭,甚至一些地方的“穷白人垃圾”也会来参加弥撒。当他们驾马车经过时,经常看到他们赤脚徒步前来,鞋子用鞋带吊在肩膀上。无论主人或任何其他“高尚的白人”——蓓尔如此称呼他们——都不会停下来载这些“穷白人垃圾”一程;而康达内心却暗暗高兴。
在许多毫无意义的歌唱和祈祷之间总会穿插一段冗长单调的训诫。而当弥撒终于结束时,大家会陆陆续续地走到外面和牧师握手寒暄。而康达有趣地注意到“穷白人垃圾”和那些与主人同阶级的人会彼此微笑而且微微举起帽子打招呼,表现得好像两种阶级的人地位一样平等。但当他们把午餐摊在树下开始野餐时,这两种不同阶级的人明显地分坐在教堂院子的两旁——好似他们在无意中正巧分坐开来。
有个星期天,当康达和其他马夫边等边看着礼拜仪式时,罗斯比用音量只够他们听见的声音说:“白人喜欢做礼拜的态度就像他们喜欢吃一样。”康达回想他认识蓓尔这些年来,每当奴隶房内蓓尔的“耶稣”聚会时间到时,他总是设法找借口要去办些紧急的差事。可是从马厩出来的一路上他听够了那些黑人像猫般的叫春声,他发现土霸极少值得令人赞赏的美德之一是他们比较喜欢宁静的礼拜。
大约过了一星期左右,蓓尔提醒康达有关她计划七月底要前往参加的“布道大会”。那是在他到农场之前就已是黑人每年夏天的一件大事,而且每一年他都会找借口不去参加,他很讶异蓓尔竟还有那分耐心邀他前往。他几乎不知道那些盛大的聚会,除了与蓓尔所信的异教有关之外还进行些什么,但他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蓓尔曾相当坚持,话中带刺地说:“我知道你非常想去,所以早点告诉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康达想不出一个圆滑的答案来,而他也不想和蓓尔争论,因此他只说:“我再考虑考虑。”虽然他仍没有前往参加的意愿。
聚会的前一天,当他载主人从郡政府回来,把马车停在大房子前时,主人说:“托比,我明天不用马车,但我已允许蓓尔和其他妇女明天去参加布道大会,而且我说你可以用马车载她们去。”
康达立刻火冒三丈,肯定是蓓尔预谋的,他把马匹栓在谷仓后就径往屋内。蓓尔站在门口看了他一眼说:“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方法可使你去参加济茜的受洗。”
“洗什么?”
“受洗。那意思是她将属于教会。”
“什么教会?那种你的‘哦,主啊’的宗教?”
“我们不要再开战了,那实际上与我无关。安小姐曾经要求他家人带济茜去参加礼拜天的聚会,当他们在前面祈祷时让她坐在后头。但除非她受洗,否则无法进入白人的教堂。”
“那么就不要让她受洗!”
“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不是吗?你这非洲人!能够进入他们的教堂是种特权,假如你敢说‘不’,我们俩立刻会被换去采棉花。”
翌日清晨当他们出发时,康达僵直地坐在马车上,目光只眺望前方,甚至不愿向后望他那坐在母亲膝上、夹杂在其他妇女和野餐篮之间又开怀又兴奋的女儿一眼。有好一会儿她们只是闲聊话家常,然后她们开始唱歌:“喔——我们攀爬雅各的阶梯,喔——我们攀爬雅各的阶梯,喔——我们攀爬雅各的阶梯,圣十字军队——”康达觉得相当恶心厌恶。于是他开始握紧缰绳用力地抽骡子,使坐在马车里的那些妇女东倒西歪地挤撞——但他似乎晃动得不够厉害来使她们闻嘴,他甚至可以听到济茜尖锐的稚声穿插其中。康达很心酸地想道:假如他自己的妻子愿意拱手把济茜送走,土霸根本不需要费心来偷她。
类似这样的拥挤马车陆陆续续地从其他农场的侧径驶出,她们都会彼此挥手招呼,这使得康达变得越来越愤怒。在他们到达营区之前——是一处长满花卉,坡度徐缓的草地——他已气得几乎没注意到至少有十二辆马车已停在那里,而且四面八方都有人陆续到来。每当一有马车刹住时,车上的人就会叫嚣地蜂拥而出,立刻加入蓓尔和其他人之中,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就亲吻、拥抱起来。这些景象慢慢地使康达意识到他从未在土霸领地上的任何一处地方见到这么多黑人聚在一起,于是他开始注意起来。
当妇女们把食物篮全聚放在一处树丛下时,男人们开始移向草坪中间隆起的小土丘。康达把骡子栓在一根木桩上,然后端坐在马车后面——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看到所进行的一切。不久之后,所有的男人都紧靠地坐在土丘上——除了四个似乎是当中最年老的长辈保持站姿外。然后,好像由某种事先安排的信号指示着,那个似乎是四个中年纪最大的耆老——带有相当黝黑的皮肤,佝偻的背,单薄的身子和灰白的胡子——突然向后对着妇女聚集的方向大叫道:“我说‘耶稣’的孩子啊!”
康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耳朵,他看到妇女们立即转身且异口同声地说:“是的,我主!”然后匆忙地跑去挤坐在男人难后面。康达很惊讶这竟使他忆起嘉福村的人民每月一次坐在长老会议会旁听审的情形。
那个老人又再度叫道:“我说——‘耶稣’的孩子们!”
“是的,我主!”
现在,另外那三个从人群中走到最年老的那个面前,一个接一个地喊出:
“有朝一日,我们都会成为‘上帝’的奴仆!”
“是的,我主!”坐在草地上的众人齐声叫道。
“你们只要使自己准备好,‘耶稣’随时是准备好的。”
“是的,我主!”
“你们知道圣父刚才对我说的话吗?他说‘没有人是陌生人!”’群众中响起一片叫声。但当最年老的那个长者开始说话时,一切的声响都慢慢地退去,甚至连康达也开始感到某种兴奋。最后当群众都完全静下来时,才使得他得以听到那个耆老所说的话。
“上帝的孩子,世上有块‘许诺之地’!那是每个信仰他的人将来都会去的地方!就是因为他们相信,所以他们才得以‘生存’——得‘永生’!
很快地,那个耆老的汗水便涔涔地流下,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全身随着吆喝时激烈的尖叫而抖颤,声音因富含情感而沙哑。这个耆老把头猛向后仰,双手张开向天地说:“圣经告诉我们狮羊能共处!这世上将不再有主人和奴隶!大家都将成为‘上帝的孩子’!”
之后,突然有个妇女跳起来,开始狂叫:“喔,耶稣!喔,耶稣!喔,耶稣!”她周围的人立刻间出一片空间。而不到几分钟的光景,几乎有二三十个妇女也开始尖叫、手舞足蹈。此时康达的脑际问过提琴手曾告诉过他:在某些主人严禁奴隶崇拜的农场上,黑奴们会在附近的树林里藏匿一只铁锅,那些觉得灵魂在牵动他们的人会把头栽进去,开始大叫,而铁锅会把叫声消得不致让主人或工头听到。
正当康达在沉思之际,他无比震惊且难为情地看到蓓尔也夹杂妇女群中踉跄、尖叫。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妇女大叫:“我是‘上帝’的孩子!”然后好像被击中一拳般地倒地,全身不住地发抖。其他人也加人她,开始在草坪上翻扭身子和呻吟。另外一个四处乱跳的妇女现在全身也便直得如一根桩柱,嘴里不断喊叫:“喔,主啊!只有你,耶稣!”
康达看得出没人事先安排这些事。只要他们有那种灵异的感觉就会不自主地发生——就如同他的家乡人民灵魂跳舞的样子,表达出他们内心的感受。当叫声和痉挛逐渐消退时,康达突然想到这就是嘉福村的舞蹈结束的状况——似乎精力殚尽。而且,他在某种层面也看到这些人似乎疲惫不堪但内心却相当宁静。
然后,他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从地上爬起并对其他人叫道:
“我的背一直痛到我对主说才停止。他对我说‘你站直!’而我就真的不再痛了。”
“直到主耶稣救了我的灵魂我才见着他,而且我把对他的爱放在第一个!”
还有其他人继续说出他们的感受。最后,其中一个耆老开始带领祷告。而当祷告结束时,大家齐声叫出:“阿门!”然后开始情绪激昂地大声唱着:“我有鞋,你有鞋,所有上帝的孩子都有鞋!当你上天堂时,就会穿上金履鞋走遍上帝的殿堂!殿堂!人人谈论着殿堂!殿堂!殿堂!我要走遍上帝的殿堂!”
当他们唱着歌时,他们已一一地从地上站起,而且开始随着那个灰发的牧师后面慢慢地从土丘上往下走过草坪。在歌曲结束之前,他们已来到另外一边的一个池塘岸旁。此时牧师转身面向大家,侧边站着另外三个耆老,他高举双臂。
“现在,各个兄弟姐妹,此刻是我们这些罪人在‘约旦河’洗涤我们未洗掉的罪孽的时候!”
“哦,是的!”岸旁的一个妇女大叫道。
“此刻是我们用‘许诺之地’的圣水来驱除地狱之火的时候!”
“对极了!”又有另一个大声叫道。
“已准备好要为自己的灵魂下水且再度和主一起上岸的人请起立。其他已经受洗或尚未准备追随耶稣的人请坐下!”
让康达着实吃惊的是全部只有十二至十五个人坐下。当其他人在岸边排列成队时,牧师和四个最强壮的长者开始涉人池塘里,直至池水浸到他们的臀部才停下来转身。
牧师对站在队伍第一个的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说:“孩子,你准备好了吗?”她点点头。“那么,往前走吧!”
两个待在岸上的长者抓着她的手臂,脚步摇晃不稳地领她人池塘去交给池中的另两个。当牧师把右手放在女孩的前额时,那个最硕壮的长者从身后按住她的双肩,另两个则紧抓住她的双臂,牧师说道:“喔,主啊!请你洗净这孩子的罪!”然后他把女孩向后推,她身后的那个人则慢慢地把她的肩膀拉向水面,直至她完全浸在水里。
当水泡冒出水面,她的四肢开始挣扎地乱踢而且不断猛烈地吐气;而他们所做的就是继续把她按在水面下。“快了!”牧师叫道,他的手臂下有一阵骚动。“好了!”他们把那女孩从水里拉起。当他们半搀扶着那女孩回到岸边交给她在旁等候的母亲时,她不断地喘气、吐水,而且很痛苦地挣扎。
然后轮到下一个——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站在那里望着他们,吓得走不动,而他们必须把他拖进去。康达嘴张得越来越大,目瞪口呆地看着每一个——下一次是个中年男子,接着是另外一个年约十二岁的女孩,再来是个几乎无法行动的老太太——被一一地领进池塘里,接受同样令人不可思议的考验。他们为何要那样做?他究竟是哪种残酷的“上帝”竟要求想信仰他的人接受如此不人道的苦难?一个在半溺水状态的人如何洗净他的罪过?康达的内心盘旋着许多不解的问题——没有一个问题他说得出答案——直到最后一个湿漉漉地被拉上岸来。
他想,这仪式一定已经结束了。但站在池中的牧师用湿淋淋的袖子擦拭脸颊时,又再度说道:“现在有谁希望在这神圣的一天把小孩献给‘耶稣’?”四周妇女起身——头一个是把济茜抱在手上的蓓尔。
康达立刻从马车旁跳起来,他们一定不会做这种事!但当他看到蓓尔带路到池塘边时,他开始慢慢地往前踱步——慢慢地,起初并不太确定,然后开始越来越快地——走向水边的群众。当牧师向蓓尔招手时,她弯下去把济茜抱起来,很有活力地步进水里。自从康达的脚被剁掉的这二十五年来,他第一次开始奔跑一一但当他抵达池塘时,他的脚在震颤,蓓尔正站在牧师旁的水中。康达直喘气,正当他张大嘴想叫出来时——牧师开始说话了:
“亲爱的各位,今天我们聚集在此来欢迎另一个上帝的羔羊!这位姊妹,小孩叫什么名字?”
“济茜。”
“天主啊——”他把左手放在济茜的头下,双眼紧闭地开始。
“不!”康达粗暴地大叫出来。
蓓尔扭过头去,眼睛怒视着康达。牧师站在原地,目光由康达转向蓓尔再转回去,而济茜开始抽噎。“嘘,孩子。”蓓尔低声轻说,康达可以感觉到四周带有敌意的眼光。每件事都悬而不决。
蓓尔打破沉寂地说:“牧师,这没关系。那是我的非洲丈夫,他不了解此种事,我过后会向他解释。您请继续吧!”
因目瞪口呆而说不出话来的康达看着牧师耸耸肩后又转回济茜身上,他闭上眼睛后又再度开始。
“主啊!用这圣水祝福这小孩。这位姊妹,小孩的名字请再说一遍?”
“济茜。”
“祝福这小孩济茜,并带她安全地抵达许诺之地!”牧师把右手浸到水里,轻轻弹了几滴到济茜脸上,然后说:“阿门!”
蓓尔转身,带着济茜回到岸边,涉出水面,然后站在康达面前滴水。感觉既愚蠢又羞愧的康达低头望着蓓尔满是泥泞的脚,然后再抬头与她湿湿的目光相遇——是泪水吗?她把济茜抱到怀里。
“这没关系,她只是湿了而已。”康达边说边用他那双粗糙的手去爱抚济茜的脸颊。
“跑了那段路,你一定饿了吧!我敢确定你一定相当饿。我们吃饭去吧,我带了炸鸡、蛋和你永远吃不厌的蛋糕点心。”
“听起来很不错。”康达说道。
蓓尔挽着康达的手,慢慢地走过草坪到核桃树下野餐篮所放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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