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当康达没有任何镇上的新闻可告知大家时,他仍是喜欢和大家一起坐在提琴手屋前的火堆旁。但最近他发现自己已不再那样常与提琴手聊天——提琴手以前曾是康达前往与大家聚会的原因。他们彼此之间的交情并不是已经淡却,而是事事就是无法再与以往相似,这使他觉得很悲伤。提琴手代替康达在菜园中的职务并没有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他们最后克服了,但提琴手似乎还无法适应康达转身一跃成为农场上消息最灵通的人。
没人会责备提琴手口风变得如此紧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那有名的独角戏变得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少,甚至几乎不再为他们拉提琴了。有晚,在他表现得异常压抑时,康达向蓓尔探问,是否他做了或说了什么伤他心的事。
“不要太自责,”她告诉他,“提琴手最近几个月来不断地在郡中奔走,为白人演奏,他累得无法再像往日一样喋喋不休,这对我而言倒没关系。他现在每晚在白人舞会中演奏可得到一元半。即使主人拿走一半,他还是可以拿到七十五分。因此他何苦再为我们这些黑奴演奏——除非你愿意付钱,看他是否肯为五分钱演奏。”
她抬起头来看康达是否在笑,可是他没有。但假如康达笑的话,蓓尔可能会一头栽进她正在煮的汤里去,因为她只见他笑过一次——当他听到一个邻近农场上认识的奴隶安全地逃到北方时。
“我听说提琴手正计划省下他所赚的钱来买回他的自由。”蓓尔继续说道。
“等到他存够了钱时,”康达很沉痛地说,“他也已老得走不出自己的屋子了。”
蓓尔笑得很用力,以致她几乎栽进她的汤里。
之后不久,有一回康达在听过提琴手的演奏后,内心想道:即使提琴手永远无法买回他的自由,他毕竟也是尽了全力了。当他让主人下车后在树下漆黑的草地上与其他车夫聊天时,由提琴手领导的乐团开始奏出弗吉尼亚舞曲,曲调生动得连白人都按捺不住内心那股翩翩起舞的冲动。
从康达所坐之处,他可看到对对年轻的侧影在大厅与回廊间的门柱来回穿梭回旋。当跳舞结束时,每个人都会围站在饰满蜡烛且摆满了比奴隶排房一年的食物还多的长桌旁。当他们个个都饱餐后——那家主人的胖女儿还到厨房要了三次食物——厨娘就端了一盘剩菜和一壶柠檬汁给车夫们。一想起华勒主人有可能随时准备动身离去,康达急忙吞下一根鸡腿和某种很美味可口、黏黏甜甜,别的车夫称做“冰淇淋”的乳状东西。但身穿白色西装的主人们却在周围四处站着安静地聊了好几个小时,且不时用夹雪茄的那只手比画着,偶尔还啜着被吊灯的灯光照得闪闪发亮的醇酒。而他们那些身穿华服的夫人们则挥着手绢,用她们的扇子掩面笑着。
康达头一次随主人参加此种蓓尔称为“大骚动”的舞会时,他内心一直翻搅着矛盾的情感:畏惧、愤慨、嫉妒、轻蔑、疑惑——但最要命的是它所引发的孤寂和忧郁几乎花了他一个星期才回复过来。他实在无法相信这种天方夜谭似的财富竟然存在,人们竟然那样奢侈浮华地过日子。当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参加了无数次的舞会后,才意识到这些白人并不是真的如此过日子,那只是一种变相的虚浮,是种白人自己编织的美梦,是种他们自欺的谎言:幻想一切的恶因都会有善果,梦想不善待而使他们生命具有如此特权的人亦可文明起来。
康达曾考虑过要把这些想法告诉蓓尔或老园丁,但他知道自己无法用土霸语恰当地表达出来。此外,他们两人一辈子都住在此地,无法像他以局外人——生来就是自由人身份——的眼光来评断分析这些事。因此,他总是自己保有这些念头与想法——并希望在这些年后他能发现自己不再那般孤寂。
大约三个月后,华勒主人和弗吉尼亚州的每个人——根据提琴手的说法——都被邀请去参加华勒主人父母一年一度在恩菲尔德农庄所举行的感恩节舞会。他们很晚才抵达,因为主人和往常一样都会在半途停下来看一个病人。当他们的马车驶进通往大房子的林荫大道时,康达可以听出舞会已经开始,康达把马车停在前门口,跳下车在旁守候,等待传者来伺候主人下马车。就在此时,他听到附近某处有人正敲击着一种像鼓一样叫做“呱呱”鼓的葫芦形乐器,锐利且有力的鼓声让康达立刻猜出乐师一定是个非洲人。
康达发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大门在主人身后砰地关上,他才把马缰丢给马房的伙计,尽快半破半跑地冲过后院来到大房子边。那越来越响的鼓声似乎发自一群正在一排灯火下——华勒家族的人允许奴隶悬挂来庆祝感恩节——踢踏跳舞鼓掌的黑人。康达不顾大家的愤怒,尖叫地拨开人群,冲进宽广的舞池中。那个人就在那里:一个瘦得干巴。灰发、皮肤黝黑的黑人,正盘腿坐在一个曼陀铃弹奏者和两个牛骨敲击者之间敲打着他的“呱呱鼓”。在这阵骚动中,他们抬起头来,而康达正好与他四目交接——倾刻,他们两人突然跳起来冲向对方,相互拥抱,而其他的黑人则在旁呆望,吃吃地窃笑。
他们开始用非洲语言交谈,流利之程度好像他们从未离开过非洲。康达把那老人往后推了一臂之远,仔细地端详后失声道:“我从未在此见过你!”
“我刚被卖到这农庄来。”对方答道。
“我主人是你主人的儿子,”康达说道,“我为他驾马车。”
周围的人开始很不耐烦地喃喃报怨,等着音乐重新开始,而且他们很明显地对他俩公开用非洲语交谈感到极端不舒服。康达和那个敲击“叭叭鼓”的人知道他们不可以继续触怒这些群众,否则就会有人向白人密报。
“我会再回来!’康达说道。
那个敲击“呱呱鼓”的人用非洲语向他道别后又再度盘腿坐下。当音乐再度响起时,康达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突然转身,低着头,带着沮丧和困惑的心情走到外头的马车边去等华勒主人。
往后好几个星期,康达的内心一直盘旋着有关那个“呱呱鼓”敲击者的谜。他究竟是那一族人?很明显,他不是曼丁喀族人,也不是他在冈比亚或大船上所见过或看过的任何部族。那人的灰发说明了他的年纪比康达大许多;康达很纳闷他是否和欧玛若目前的岁数一样?他俩如何一见面就可感觉出彼此都是阿拉神的子民?他能用土霸语说得和回教语一样流利证明他在白人的土地上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也许长过康达的岁数。对方说他最近刚被卖到华勒主人父亲的农庄来,在此之前,他到过哪些白人的土地呢?
康达内心细数着他因机缘而看过的非洲人——但很不幸地,在他驾车的这三年来他都因与主人在一起而无法对他们点头,更不用说与他们聊天了。其中甚至有一两个毫无疑问的是曼丁喀族人,大部分的非洲人在他每星期六早上驾车经过奴隶拍卖场时都曾瞥见过。但大约在六个月前发生一件事情后,他就决定尽量避免走近拍卖场,不让主人察觉出他的某种失态。因为那天当他驶近时,一个套着链条的俏拉族妇女开始凄惨地尖叫。当他转身想瞧瞧究竟发生何事时,正好瞥见那个妇女惊慌地睁大了双眼,向高高地坐在马车上的他投来求救的眼神,嘴巴因狂喊而张得很大。康达的血液中冲击着羞愧,他很痛苦地用力拍打马背,马匹在猛然往前冲之时,主人被急拉得向后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使康达吓得魂不附体,但主人一句话也没有责备。
有天下午,当康达在郡政府外等候主人时,遇见了一个非洲黑奴。但两人都无法了解彼此的部落语言,而且对方也尚未学会土霸语。康达认为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才来白人领土二十年的光景就可遇到同样来自非洲的人。
但是往后的两个月——进入一七八八年的春天时——康达觉得主人似乎拜访了附近五个郡内的每个病人和亲朋好友——除了他自己在恩菲尔德的双亲没去探望外。他曾想过向主人要求一张他从未要过的旅行通行证,但他知道这会引发主人问及一连串他要去那里和为什么要去的问题。他会说他想去看恩菲尔德农庄的厨娘莉莎,但这也许又会让主人误会他和莉莎之间有何暧昧关系;然后主人或许会向他父母提及,他父母再辗转向莉莎说起,最后他就会永远听不到这故事的结局。因为他知道莉莎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但那种感觉绝非两厢情愿,因此康达放弃了此念头。
在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恩菲尔德农庄时,康达开始对蓓尔感到厌烦——且情绪越来越激烈,因为他无法和她谈论此事——他太了解蓓尔对任何有关非洲的事都极反感。考虑过对提琴手和老园丁的信赖度后,他还是决定向他们坦露,虽然他们不会把他的秘密说出去,但他们还是无法体会出在漫长的二十年后仍能与自己来自相同土地的人在异地相逢谈话时的那份欢欣与重大意义。
有个星期日的午餐后,主人事先一点也没通知,突然让康达把马车备好:他要去恩菲尔德。康达立刻飞也似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夺门而出冲到马厩去,蓓尔惊愕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当他走进思菲尔德农庄的厨房时,莉莎正忙着。他向她问了好,又立刻很快地说了一句他不饿。她很温柔地望着康达。“好久没见到你了。”她轻声细语地说着,然后脸色突然变得很忧郁,“我听说你和我们这里那个非洲人的事了,主人也听说了。有些该死的黑奴向主人告密,但主人哈话也没说,因此我也就没为此事担心。”她紧握住康达的手说:“你等一下。”
康达本要爆发出不耐烦的表情,但莉莎立刻很熟练地做好两个厚牛肉三明治。她把三明治交给他,再度把他的手紧压在自己的手里。然后她陪他走到厨房门口,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从未问过我任何事,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母亲是个非洲黑奴。想必这是为何我这么喜欢你的原因吧!”
眼看康达急着要离去,她突然转身指着某个方向说:“那间屋顶有个破烟囱的茅屋就是他的。今天主人放大部分的黑奴一天假,他们不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你只要留意在你主人出来前回到马车去就可以了!”
康达很快地破向奴隶排房去,然后敲着一扇摇摇晃晃的门。
“是谁?”一个他记得的声音问道。
康达用非洲语回答后,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声音,然后门就悉碎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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