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狄晚上去看游苔莎那种行动,既然叫红土贩子侦查出来并且破坏了,他就像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决定公然无所顾忌,在白天以一个亲戚随便往来那种方式去拜访她。本来,像他那样一个没有道德修养的人,一旦受了那一次游苔莎在月下跳舞给他的那种蛊惑,想要他完全和她斩断关系,就是不可能的。他只打算,像平常那样去见一见游苔莎和她丈夫,跟他们闲谈一会儿,然后再告别走开。一切外表,都要合于世俗的常规;不过这里头也就有了使他满足的主要事实了:因为他能够看见她了。连克林不在家那种情况都不是他愿意的,因为,不管游苔莎心里对他怎么样,反正一切于她作妻子的尊严有损害的情况,很可能她都憎恶。女人家往往那样。
他就那样办了;事有凑巧,他到房前,和姚伯太太在房后小丘上休息,恰好同时。他像姚伯太太看见的那样,把房子周围看了以后,就走到门前敲门。过了几分钟的工夫,才听见一把钥匙在锁里一转,跟着门就开开了,和她对面而立的,正是游苔莎自己。
没有人能从游苔莎现在的态度上想象出来,她就是前一个礼拜跟韦狄一同参加那个热烈舞会的女人,除非他的眼光真能透过表面,把那一湾静水的确实深度,测量一下。
“我想你那一天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吧?”韦狄说。
“哦,不错,”她随随便便地答。
“你第二天没觉得累吗?我恐怕要累的。”
“倒有一点儿。你用不着低声说话——没有人能听见咱们。我们那个小女仆上村子里办事去啦。”
“那么克林没在家了?”
“在,在家。”
“哦!我还只当是,你因为就一个人在家,怕有什么无业游民,才把门锁着哪。”
“不是——我丈夫就在这儿。”
他们本来站在门口。现在她把前门关好,又像以前那样把它锁上,跟着把紧通过道那个屋子的门推开了,往屋子里让韦狄。屋子里好像没有人的样子,所以韦狄就进去了;不过他刚往前走了几步,就吓了一跳。原来炉毯上正是克林,在那儿躺着睡着了。他身旁还放着他工作的时候穿戴的皮裹腿、厚靴子、皮手套和带袖子的背心①。
① 带袖子的背心:为马夫、脚夫等人所穿。劳动时脱去外褂,有袖子的背心可免把衬衫袖子弄脏。
“你进去吧,不要紧;你惊动不了他,”游苔莎跟在后面说。“我把门锁着,本是因为恐怕我在庭园里或者楼上的时候,会有想不到的人闯进他躺的这个屋子里搅扰他。”
“他怎么在那儿睡起来了哪?”韦狄低声问。
“他很累。他今天早晨四点半钟就出去了,从那时候起就一直没停地工作。他斫常青棘,因为只有那种工作他作起来,他那可怜的眼睛才不至于吃力。”那时候,睡觉那个人和韦狄,在外表上的对比特别明显,让游苔莎看着,都感到痛苦起来;因为韦狄正很雅致地穿着一套簇新的夏季服装,戴着一顶轻凉帽子;所以她跟着说:“唉,从我头一回见他到现在,日子虽然并不很多,可是他现在的样子你可不知道跟那时多不一样了。那时他的手跟我的一样,又白又嫩,现在你再看,多粗多黑呀!他睑上生的也很白净,现在可跟他的皮服装一样,像铁锈的颜色了。那都是叫毒太阳晒的。”
“他为什么一定非出去不可哪?”韦狄打着喳喳儿问。
“因为他不愿意闲待着;其实他赚的那点儿钱,于我们的日用也并没有多大的补助。不过他可老说,一个人坐吃山空的时候,为了节省日用,如果有机会,就是一个钱也得挣。”
“命运待你可真不算好哇,游苔莎·姚伯。”
“反正我没什么可感谢命运的。”
“他哪,也没什么可感谢的——除了感谢命运赠给他的这件珍宝。”
“什么珍宝啊?”
韦狄往她眼里一直地瞅去。
于是游苔莎那一天头一次把脸一红。“呃,我是不是他的珍宝是很成问题的,”她安安静静地说。“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他知足那种可贵的品质是珍宝哪——那是他有而我可没有的。”
“在他这种情况里感到知足,我倒能明白——不过,身外荣辱,怎么样才能打动他,我就莫测高深了。”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他是只热心空想而完全不注意身外事物的。他时常让我想起使徒保罗①来。”
① 保罗:在耶稣死后信基督之信徒,基督教最初之传播,多是他的力量。事迹见《新约·使徒行传》等处。
“他有那样高尚的品格,我听着很高兴。”
“不错;不过这里面顶糟的地方是:虽然保罗在《圣经》里是完美的人物,而在实际生活里可行不通。”
他们刚一说话的时候,本来没特别注意会不会把克林聒醒,但是说着说着,却不免自然而然地把声音低下去了。“呃,要是你这个话里的意思是说,你的婚姻于你是一种不幸,那你知道应该受埋怨的是准,”韦狄说。
“婚姻本身并不是什么不幸,”游苔莎说。那时她表示出来的情感,比以前露出来的多一些了。“只是结婚以后发生的意外,才是毁我的原因。就世路方面来说,我这实在得说是想得无花果。却得到蒺藜了①。不过,时光要产生什么,我怎么能知道哪?”
① 无花果…蒺藜:比较《新约·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六节,“蒺藜里岂能摘无花果呢?”
“游苔莎,有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上天对你的惩罚。按理你应该是我的人,那你是知道的;我并没想到我会失去你呀。”
“不对,那并不是我的错儿。不能两个人都归你一个人哪;再说,你不要忘啦,你还没让我知道,就转到另一个女人那儿去了。那本是你狠心轻薄的行为。我这方面做梦也没想到耍那样的把戏呀。那是由你那方面开始的。”
“我并没有把耍把戏看得有什么意义,”韦狄回答说。“那不过是一出播剧。男人都喜欢在永久的爱中间,玩一玩跟另一个女人暂时好那种花招儿,但是时过境迁,永久的爱就恢复了势力,跟以前一样了。我当时因为你对我那样倔强拿大,可就神差鬼使,作得超过了我应该作的程度了;在你仍旧要继续闻香不到口那种把戏的时候,我可就更进一步,竟跟她结了婚了。”说到这儿,他转身又往克林无知无觉的形体那儿看了一眼,嘴里嘟囔着说:“我说,克林,我恐怕你对于你这桩竞赛所得,并不珍重吧……他至少有一方面应该比我快活。他固然也许知道世路上的蹭蹬,身世的潦倒,是什么滋味;但是他大概不知道一个人失去了他所爱的女人,是什么滋味吧。”
“他赢得了那个女人,也并不是不知道感激,”游苔莎打着喳喳儿说;“所以就那一方面讲,他不失为一个好人。不怕费力想得到他这样一个丈夫的女人,可就多着哪。但是我想享受到所谓的人生——音乐、诗歌、千回万转的情肠、千军万马的战局、世界大动脉里一切跳荡和搏动——那我能算是要求得无理地过分吗?我青春时期的梦想,就是这样的人生,不过我没享到。然而我还认为,我可以从我的克林身上享到呢。”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嫁了他的吧?”
“那你把我看错了。我是因为爱他,才嫁了他的,不过我也承认,我所以爱他,有一部分是由于我原先认为,我在他身上,看到实现那种人生的可能。”
“你又谈起你那悲伤的老调来了。”
“不过以后我可要振作起精神来,”她很兴奋地①嚷着说。“我那回去跳舞,就是给我的新办法开个头儿,那套办法我要坚持不放。克林能够快快乐乐地歌唱,我为什么就该不能哪?”
① “很兴奋地”:后出各版改为“任自己性之所至。”
韦狄满怀心思地看着她说:“说说容易,真唱起来可就难了;不过要是我能办得到的话,我一定鼓励你,要你唱。但是我既然由于少了一样现在不可能得到的什么,因而人生对我没有意义了,那我就只好请你恕我不能鼓励你了。”
“戴芒,你这是怎么啦,说这种话?”她说,同时把她那双光深远、睫朦胧的眼睛抬起来,看着韦狄的眼睛。
“我怎么啦是我永远也不能明明白白地对你说的;我要是用谜语的形式来告诉你,我恐怕你也不肯去猜。”
游苔莎静默了半晌才开口说:“咱们今天的关系是很特别的。你委婉含蓄,把话都说得出乎寻常地微妙了。你的意思是说,戴芒,你还爱我。唉,这种情况让我很难过,因为我听到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本来应该把你踢出去的;而我的婚姻可又没能使我快活得到了我能那样办的程度。不过我们这种话谈的太多了。你想要等我丈夫醒来吗?”
“我本来想跟他谈一谈;不过并不一定非跟他谈不可。游苔莎,你要是因为我对你不能忘情而生气,你对我说好啦,那是你应当说的,不过你可不要谈什么踢我出去的话。”
她没回答;他们两个只站在那儿含着心事瞧着克林,那时克林正沉沉酣睡。原来在不必心惊肉跳、惴惴不安的情况下,从事体力劳动,结果就是那样的酣睡。
“天啊,我真嫉妒他那样甜美的酣睡,”韦狄说,“我许多许多年以来,自从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起,就没睡过那样甜美的觉。”
他们正在这样看着克林的时候,只听得栅栏门噶嗒一响,跟着房门上有敲门的声音。游苔莎走到一个窗户前面,探头往外看去。
她脸上的颜色变了,起先是满脸通红,后来红色慢慢褪去,一直褪到连嘴唇都有些变白了。
“要不要我走?”韦狄站起来说。
“我也说不上来。”
“谁?”
“姚伯太大。哦,她那天对我说的那些话啊!我不明白她这回来要作什么——她是什么意思?她还对咱们两个过去那一段,心存疑惑哪。”
“我是听你的吩咐的。你要是认为顶好不要叫她看见我在这儿,那我就上隔壁屋里去好啦。”
“好吧,不错;你去吧。”
韦狄马上退到隔壁屋里去了;不过还没等到他在隔壁屋里待上半分钟,游苔莎也跟进去了。
“不对,”她说,“咱们一概不要来这一套。她要是进来了,就得让她见你——我没作什么怕人的事①。不过她既是不喜欢我,那她不会是来看我的,她只是来看她儿子的,那我怎么能给她开门哪?我不能给她开这个门!”
① “我并没作什么怕人的事”:此句后出各版改为:“见了还就得让她说短道长,因为那是她的高兴。”
姚伯太太又在门上敲,敲得比以先更响。
“她这么敲,一定能把克林聒醒了,”游苔莎接着说;“那么克林自己就会开门让她进来。啊——你听。”
他们能听见克林在隔壁转动,好像叫敲门的声音聒醒了似的,同时听见他嘴里说:“妈。”
“不错——他醒啦——他要去开门的,”她喘了一口松通气说。“你这儿来好啦。我在她那方面既是有一个不好的名声,那你就不要见她啦。我不得不这样鬼鬼祟祟的,并不是因为我真作了什么不光明的事,却是因为别人硬要说我那样。”
这时候,游苔莎已经把韦狄领到后门了;只见后门正敞着,门外就是一条穿过庭园的甬路。“现在,戴芒,我有一句话,”韦狄迈步向前的时候她说。“这是你头一次到这儿来;也得就是末一次。咱们从前,不错,曾经是很热的情人,但是现在那可不成了。再见吧。”
“再见,”韦狄说。“我上这儿来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我很满足了。”
“你的目的是什么?”
“看一看你呀。我以我永久的名誉为质,我来并不为别的。”
韦狄冲着他致辞告别那个美丽的女孩子,把他自己的手吻了一下①,就往庭园里走去了;游苔莎在那儿看着他走过甬路,迈过路端的篱阶②,走进外面的凤尾草丛里(凤尾草都摩擦到他的大腿上),在草丛中间消失了。他完全去得无影无踪的时候,她才慢慢回身,把心思转到房子的内部。
① 冲着……女孩子,把自己的手吻了一下:英国人的一种礼节。
② 篱阶:用木板等作成阶形,安于树篱或栅篱两边,可使人过去而不使牲畜过去,以免开关栅栏门之烦。
克林和他母亲这番头一回见面,可能她在面前是他们不愿意的,也可能她在面前是多余的。总而言之,她并不急于跟姚伯太太见面。她决定等克林来找她,因此她就又回到庭园里去了。她在那儿闲待了有几分钟的工夫,还是没有人来找她,她就又回来,走到前门的门口那儿,想要听一听起坐间里说话的声音。但是她听不见有人说话,就把门开开,进了屋里。她进屋里一看,不觉大惊,只见克林还照旧躺在那儿,跟她自己和韦狄离开他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样看来,他显然是并没醒来的了。原来先前敲门的声音,倒是把他的觉一度搅扰了,叫他身入梦境,口说梦话,但是却并没把他聒醒。游苔莎急忙跑到门口,也不顾得给曾经那样诽谤诬蔑她的那个人开门有多难堪了,把门开开,往外看去。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只有刮泥板①旁边,放着克林的钩刀和他带回家来那一把荆条;她面前只是那条空空的园径和那个半开着的栅栏门;再往外是一片覆盖着紫色石南的大山谷,在太阳地里静悄悄地搏动。姚伯太太已经去了。
① 刮泥板:金属所做,安在门外,用来刮鞋、靴底子上的泥。
那时候克林的母亲,正往前走到山肩把路径给游苔莎遮断了的一块地方。她从庭园的栅栏门往那儿走的时候,脚步匆忙坚决,好像她现在要急忙躲开那地方,正和她先前要急忙走到那地方一样。她的眼睛一直往地上瞅着;她心里印了两种光景——门外克林的钩刀和荆条,窗户里一个女人的脸。她一面走,一面嘟囔着说:“这太难了——克林啊,他怎么就这么狠心哪!他分明在家,他可叫他媳妇把我关在门外头!”只见她嘟囔的时候,两唇颤抖,并且变得很不自然地薄起来。
她刚才只想要急忙躲开那所房子,所以急不择路,走的可就不是她回家最直捷的路径了;现在她四面看去,想要再回到那样的路上,那时候,她遇到一个小孩,正在一个山坳里采越橘,那小孩就是从前给游苔莎当火夫看祝火的章弥·南色。既是小东西都有被大东西吸引的趋势,因此他一看见姚伯太太,就老在她左右追随,不知不觉地跟着她往前走起来。
姚伯太太仿佛入了催眠状态似的跟他说:“小孩,回家的路远极了,咱们不到天黑是到不了的。”
“俺到得了,”她那个小同伴说。“俺吃晚饭以前还要玩玛奈勒①哪,俺家六点钟吃晚饭、因为俺爹六点钟回来。你爹也六点钟回来吗?”
① 玛奈勒:徐文“marnal”,也作“mmarnhull”或“marnhull”,多塞特郡方言,一种村野人家小孩子的游戏,用九个黑色的石子和九个白色的石子或者九块粉块和九个煤块为之。详细见英国语言学家莱特的《英国方言字典》里所引。
“不;他永远不回来了;我儿子也永远不回来了;我那儿什么人都不回来了。”
“你怎么这样垂头丧气的呀?你看见吓人面具①了吗?”
① 吓人面具:原文“ooser”,多塞特郡方言,一种怪面具,用木头做成,下颏处可以开阖,以线扯之,上部为牛角状。恶作剧者,做而戴之以吓人。
“我看见的比那个还坏,我看见一个女人的脸,从玻璃窗里往外看。”
“那是不好的光景吗?”
“是不好的光景。你要是看见一个女人从窗户里眼看着一个人走路走得很累,可不让她进去,那总是很不好的光景。”
“有一次俺上刺露蒲大野塘里去捉水蜥蜴来着,俺看见俺自己在水里对着俺看,把俺吓了一跳,吓的什么似的,急忙跳开了。”
“……只要他们对我这种殷勤表示半路相就的意思,那这件事就可以有非常美满的结果的!不过现在可什么都完了!叫人关在门外了!这一定是她挑唆的。世界上真能有长得那么好看可一点人心都没有的人吗?我想能有。在这样火一般的毒太阳地里,我待我的街坊养的猫都不能像她待我那样啊,”
“你这都说的是什么话呀?”
“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了!就是他们请我,我也不来了!”
“你这个老婆子一定是个怪人,才净这样说话。”
“哦,不怪,一点儿也不怪,”她转到小孩那儿,应答起他的孩子话来。“大多数上了年纪、有儿有女的人,都要像我这样说的,等到你长大了,你妈也要像我这样说的。”
“俺倒愿意她不那样;因为瞎说八道不好。”
“不错,小孩儿,也许我这是瞎说八道。你热得还有气力走路吗?”
“没有啦,可还不像你那样厉害。”
“你怎么知道的?”
“你脸上又白又满是汗,你的头也搭拉下来啦。”
“啊,我这个疲乏是打心里头来的。”
“你怎么每一步都这样走法?”那小孩子一面说,一面作出病人颤抖蹒跚的样子来。
“这是因为有一种我负不起来的重担子把我压的呀。”
小孩子静了一会儿,在那儿琢磨,同时他们两个并排儿往前摇摇晃晃地走去,一直走了一刻多钟的工夫。那时候,姚伯太太的疲乏显然比以前更厉害了,所以她就对小孩说:“我得在这儿坐下休息一下。”
她坐下以后,他往她脸上看了半天才说:“你看你喘气的样子多好笑——就跟一个小羊叫人追得快要死了似的。你从前也这样喘气吗?”
“不这样。”那时姚伯太太的声音非常低微,比打喳喳儿高不多少。
“俺恐怕你要在这儿睡起来了,会不会?你看你的眼睛都闭上了。”
“不会。我没有多少觉好睡啦——除非到了那一天,那时我希望我好好地睡一觉——大大地睡一觉。你知道今年底塘干了没有?”
“底塘干了;冒夫塘可没干,因为冒夫塘很深,永远不干——那儿就是。”
“塘里的水还清吗?”
“不错,还凑合——可是野马走进去的地方可浑啦。”
“那么,你拿这个,使劲儿跑到那儿,给我舀一点顶清的水来好啦。我这儿直发晕。”
她从她提的一个小柳条提包里,拿出一个旧式没把儿的瓷茶杯来;原来她今天在提包里,带了六个这样的茶杯,本是她还是小孩那时候就保存起来的,今天带来,算是给克林和游苔莎的一种小小的礼物;现在这个茶杯就是那六个里面的一个。
小孩子起身取水去了,待了一会儿就端着水回来了.虽然那水实在并不高明。姚伯太太本想把水喝下去,但是水太热了,叫她恶心起来,因此她把水泼了。以后她还是坐在那儿,把眼闭着。
那个小孩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就在她身边玩耍起来,捉了好几个那种到处都是的棕色小蝴蝶;他第二次又站住等候的时候。他说:“俺觉着往前走比待在这儿好多啦。你待一会儿就走吗?”
“我不知道。”
“俺愿意俺能自己先走,”他说,他的意思显然是害怕那个老太太再逼他作什么讨厌的事情。“你还用俺不用俺啦?”
姚伯太太并没回答。
“俺跟俺妈怎么说哪?”小孩接着说。
“你告诉她,就说你看见了一个心碎了的老太太,叫她儿子赶出来了。”
小孩还没完全离开她以前,在她脸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仿佛怀疑,把她这样扔在那儿,自己是不是心眼儿不好。他往她脸上看的时候,带出茫然、疑惑的态度来,好像一个人要考察一篇奇异的古代手稿而却找不出诀窍来译释那上面的文字似的。他的年龄并不太小,因为他已经懂得同情心的需要了;但是另一方面,却也不太大,因为他仍旧像一个小孩那样,看到他一向认为万能的大人受了苦恼的时候,就害起怕来。现在姚伯太太还是要叫自己受麻烦,还是要惹别人受麻烦呢;她本人和她的痛苦还是应该叫人害怕,还是应该叫人怜悯呢,这都超出了他所能断定的范围。他只把眼光低下去,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还没走到半英里,他就把姚伯太太的一切全忘了,只记得她是一个老太太,在那儿坐着休息就是了。
姚伯太太在体力和心力两方面既是那样吃劲,结果她几乎要趴下了;但是她还是走一小段歇一大阵地磨蹭着往前走。那时太阳已经转到大西南上去了,正一直地往她脸上射,仿佛一个毫无慈悲的放火恶人,手里拿着一头点着了的大木块,要把她焚化了一般。自从那个小孩一去,一片大地上再没有任何看得见的活动现象了;不过每一丛凤尾草里,都有雄蚱蜢沙沙的鸣声,时断时续地发出来,这可以表示,在比较大的动物疲敝委顿了的时候,却有一个看不见的昆虫世界,充满蓬蓬勃勃的生气,忙忙碌碌地活动。
她到底蹭到一个小山坡了,那儿正占从爱得韦到布露恩全部路程的四分之三;那儿有一小片百里香,伸展到小路上;她就在那片发香味的茵席上坐下,她面前一群聚居的蚂蚁,正横着穿过小路,开辟出来一条通衢,在那儿拖着重负,永不休止地劳作。低头看它们,仿佛在高塔的顶儿上看城市的街道一样。她记得,这个地方上,多年以前就有蚂蚁在那儿扰攘了——从前那些蚂蚁一定就是现在这儿往来扰攘的这一群的祖先。她倒身欹下,好更彻底地休息休息。东方柔和的天空,使她的眼睛松快,同时柔软的百里香,就使她的头部松快。她正看着的时候,一个苍鸳,从东面的天空飞起,头朝着太阳飞去。它是从谷里的野塘飞起来的,身上还有水往下滴嗒它飞的时候,它那翅膀的两边儿和背面。它那大腿、它那胸膛,都叫辉煌的日光一直映得好像是亮晶晶的银子做的一般。苍鸳飞翔的天心,好像是自由、快乐的地方,和她所摆脱不掉的这个土石圆球,完全没有接触;她心里想,顶好她也能无阻无碍地从地面飞到天空,和苍鹭一样地在那儿翱翔。
但是既然她是一个作母亲的,那她无可避免地一会儿就不往自己身上琢磨了。要是把她下一步的心思用一道线在空中划出来,像一道流星的光似的,那就要表示出来,它的方向,和苍鹭飞的相反,是往东落到克林的房子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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