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红土贩子很早就从荆棘密覆的角落那儿他临时的寓所里走了出来,上了迷雾岗的山坡;那时候,太阳的高度,和雨冢的比起来,无论从荒原上哪一部分看,都还无足轻重。那时候,荒原那些较低的地方上,群山凄迷,还都像烟雾弥漫的爱琴海里的群岛。
那一片灌莽蒙茸的群山上面,外面看来虽然荒凉僻静,但是在现在这种冬天的早晨,却总有几双锐敏犀利的圆眼睛,在有人走过的时候,连忙注视。原来在这块荒原上,往往潜居着一些禽鸟,要是在别的地方看到了,一定要引起人们的惊奇。一只鸨鸟经常到这里来,这种鸟儿,不多年以前,能同时在爱敦上面找到二十五只。韦狄卜居的那个山谷,就是泽鹏①高飞远瞩的地方。这一个小山,从前本来有一只米色的考色鸟常来光顾;这种鸟儿非常稀罕,就是英国全国也从来没见过十二只以上;但是一个野性的人,却昼夜不息地算计这只非洲来临的鸟儿,后来到底把它打死了才算完事;不过从那时候以后,米色的考色鸟就认为最好不要再上爱敦荒原这儿来了。
① 泽鹏和前面的鸨鸟,都是根据赫秦兹的《多塞特郡历史和古迹》而写的,见到鸨鸟和打死考色鸟的,都实有其人,皆见该书中。
要是有人在路上看见了文恩所看见的那种鸟类,那他很可以觉得他那时就跟身临不见人迹的异域一样。因为在文恩面前,就有一只野鸭,刚从朔风呼号的地方来到。这种飞禽,脑子里装了无数北极穷荒的景象,冰河引起的凶灾巨变、风雪带来的诡景谲象、极光显出的奇形殊彩、头顶上的北极星①、脚底下的富兰克林②——这一类它所习见习闻,以为平常的光景,实在得算是了不起的。但是这只鸟儿,注视红土贩子的时候,却像许多哲学家似的,仿佛心里在那儿想,片刻现实的舒适,抵得十年旧事的回忆。
① 北极星:差不多为地轴所直指,所以看着老像在一个地方,在北极看着直出头上。
② 富兰克林(1786-1847):英国北极探险家,最后一次的探险航行是一八四五年,死于北极。
文恩在这些东西之中经过,朝着那位孤寂的美人住的地方走去;那位美人,和这样的野鸟同居山上,而却不把它们放在眼里。那一天是礼拜,不过在爱敦荒原上,除了结婚和出殡,上教堂是很少见的,所以礼拜不礼拜,并没有多大关系。文恩决定采取单刀直入的办法,直接要求和斐伊小姐见面,或用巧智,或用强袭,向她进攻,免得她再作朵荪的情敌;这种办法,特别明显地表示出某种精明机敏的人们——上自王侯,下至鄙夫——对于女人毫无侠义心肠的特性。腓特烈①向美丽的奥国女皇宣战,拿破仑拒绝了美丽的普鲁士王后要求的条件②,他们两个,比起红土贩子以他那种特别的办法想挤开游苔莎,在不感到性的差别这一方面,并不见得更厉害。
① 腓特烈:指腓特烈第二(1712-1786),普鲁士国王。一七四○年即位。那时奥国的女王是玛利亚·苔锐莎。腓特烈垂涎奥国西里西亚的土地,向玛利亚·苔锐莎宣战,即历史上所谓七年战争。
② 拿破仑拒绝了美丽的普鲁士王后要求的条件:普鲁士王后即鲁易莎王后。一八○六年,耶那之战,拿破仑大败普鲁士。鲁易莎亲自到拿破仑营中求和,她要求拿破仑把玛得堡退还普鲁士。被拿破仑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到斐伊舰长门上来拜访的,总差不多是荒原上身分低的人。斐伊舰长虽然有时健谈,但是他的脾气却很难捉摸,任何某时某刻,没有人猜得透,他要有什么举动。游苔莎就缄默寡言,差不多老静居独处。进他们那个门坎的,除了他们自己以外,再就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人了,只有一个村人的女儿,和一个小伙子,村人的女儿是他们的仆人,小伙子是在他们的庭园和马棚里作活儿的。在这个地方上,除了姚伯家以外,只有他们是文雅的人家,并且他们虽然离有钱还差得远,但是他们却并不觉得他们得对每一个人、每一只鸟和每一只兽,都表示友好,①因为只有他们那些贫穷邻居,才感到这种必要。
① 穷人对鸟兽友好,前面所引《圣经》上“小母羊”的故事,即是一例。
红土贩子走进庭园里面的时候,老头儿正拿着望远镜在那里看远方景物上那一抹蓝色的海,他那钮子上的小船锚还在日光里直眨眼。他一见就认出来,文恩就是他路上遇见的那个同伴,但是他却并没提那段事,只说:“啊,卖红土的——你上这儿来啦?喝杯酒吧?”
文恩说太早,谢绝了他的好意,同时说明来意,说他有事要找斐伊小姐。舰长从他的帽子打量到他的背心,从他的背心又打量到他的裹腿,打量了一会儿之后,才请他进了屋里。
那时候,无论谁,还都看不到斐伊小姐;红土贩子就在厨房里的窗下凳子上坐着等候,只见他的手垂在叉开的两膝中间,帽子垂在两手下面。
“我想小姐还没起来吧?”他等了一会儿问女仆。
“还没有。哪儿有这时候拜访女人的!”
“那么我先出去等着吧,”文恩说。“要是她愿意见我,就请她传出话去,我再进来。”
红土贩子离开了这所房子,在附近的山坡上来回逛荡。长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还是没有召见的消息。红土贩子心里琢磨,他的计划大概要失败了,正在那时候,他看见游苔莎本人,悠悠闲闲地朝着他走来。接见那个怪人本身里那种别致的感觉,就足够把她吸引出来的了。
游苔莎只看了德格·文恩一眼,就好像觉到他的来意特别,同时觉得他并不像她所想的那样鄙陋;因为她近在红土贩子跟前,并没有使红土贩子转侧不安,挪移脚步,或者不知不觉露出许多小毛病来,像平常老实乡下人看见不同寻常的女人那样。他问游苔莎,说他可以不可以和她说几句话;游苔莎回答说:“可以,你就跟着我走好啦。”说完了就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没走多远,那位眼光犀利的红土贩子就忽然想起来,他要是原先就现出自己并非完全铁面无情的样子来,那他的行动就更聪明了,因此他决定,一有机会,就立刻把以前的错误态度矫正。
“我很冒昧,小姐,自己跑到这儿来,想把我听说关于那个人的怪消息,告诉告诉你。”
“啊!什么人?”
他把胳膊肘往东南方静女店那一面一耸。
游苔莎很快地转过身来问:“你说的是韦狄先生吗?”
“不错,我说的就是他;现在有一家人,因为他,老不得安静;我跑到这儿来告诉你这个话,就是因为我相信,你也许能够叫他们得到安静。”
“我吗?有什么不得安静的?”
“这本是一件很秘密的事。她们所以不得安静,就是因为韦狄也许闹到究竟,还是不肯和朵荪·姚伯结婚。”
游苔莎听了红土贩子这个话,虽然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但是要耍这种把戏,她的本领也不弱。所以她只冷冷淡淡地说:“我不高兴听这个话,你也不要盼望我出头干涉这件事。”
“不过,小姐,我只说一句话你肯听一听吧?”
“我不能听。我对于这件婚事,根本就不发生兴趣;再说,就是发生兴趣,我也没有法子能叫韦狄照着我的话办哪。”
“你是这片荒原上独一无二的上等女人,所以我想你能,”文思委婉含蓄地说。“这件事是这样:如果不是另外一位女人和这件事有关系,那韦狄先生早就娶了朵荪了,一切也早就没有问题了。另外那位女人,是他原先就结识的,我相信他有时跟她在荒原上见面。他是永远也不会娶那位女人的,不过因为有了那位女人,他就连真热烈地爱他的那位女人,也永远娶不成了。现在,小姐,像你这样一位对于我们男人有那样巨大力量的人,要是肯出来说一句公道话,说韦狄一定得好好地待你那位年轻的街坊朵苏,不要让她丢面子,受委屈,他一定得放弃那第二位女人,那韦狄也许就会照着你的话办,朵荪也就可以免得受许多苦恼了。”
“哟,我的天!”游苔莎大笑起来说;她这一笑,就把嘴张开了,因此日光射进她的嘴里,好像射进郁金花里一般,并且把她的嘴映得猩红,也像映在郁金花上一样。“红土贩子,你把我对男人的力量,实在估计得太高了。要是我的力量,真像你想的那样,那么,我一定马上就用我的力量,帮助一切于我有过好处的人,叫他们得到幸福。不过据我所知道的,朵荪对于我,并没有过什么特别的好处。”
“朵荪向来那样尊重你,难道你真不知道吗?”
“我从来连半句这样的话都没听见过。我们住的虽然不过只隔二英里,我可从来没到她伯母家里去过。”
游苔莎的态度里所含的傲慢成分告诉红土贩子说,他这第一步算完全失败了。他不觉暗中叹气,同时觉得得把他的第二步办法使出来。
“好啦,我们把这一层撂开好啦,反正无论怎么样,斐伊小姐,你很有力量替另外一位女人谋很大的幸福,这是我敢保的。”
她摇了摇头。
“你的美貌,对于韦狄,就是律令,对于一切看见你的男人,也是律令。他们都说:‘哪儿来的这么一位漂亮小姐?她是谁?真漂亮!’比朵荪·姚伯都漂亮。”红土贩子一面嘴里这样坚持地说,一面心里又自己骂,“上帝饶恕这个说谎的浑蛋!”因为游苔莎固然实在比朵荪更漂亮,但是红土贩子却很不以为然。游苔莎的美丽里,有一层晦暗的障幕,而文思的眼睛又没经过训练。像她现在这样穿着冬季的服装,她就好像一个金蜣螂一样,在晦暗的背景上看来,好像是素净暗淡的颜色,但是在强烈的光线里看来,却又放出闪烁耀眼的光辉来了。
游苔莎一听这话,忍不住要回答他,虽然她知道,她这一回答,不免要损害她的尊严。她说:“比朵荪可爱的女人可就多着哪,所以这个话并没有多大意义。”
红土贩子忍受了这句话给他的难过,接着说:“韦狄这个人,最注意女人的面貌,你可以随意揉搓他,像揉搓一根柳条一样,只要你有意那样做的话,那一定作得到。”
“老跟他在一块儿的人,都不能把他怎么样,像我这样离他老远的,更不能把他怎么样了。”
红土贩子把正面对着游苔莎,往她脸上一直地瞅着说:“斐伊小姐!”
“你为什么这样跟我说话——难道你疑心我吗?”游苔莎有气无力地说,同时呼吸急促起来。“真叫人想不到,你会用这样的口气来跟我说话!”她又勉强作出傲慢的微笑来说,“你心里想什么来着,会叫你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
“斐伊小姐,你为什么假装不认识这个人?……我知道你假装的原故,我的确知道。他的身分比你的低,所以你害臊。”
“你错了。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红土贩子决定打开窗户说亮话了。“昨天晚上在雨冢上见面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一个字一个字全听见了,”他说。“离间韦狄和朵荪的那个女人,就是你呀。”
这样突然揭幕,真叫人难以保持镇静,阚道勒王后①的羞愤,在她心里发作起来了。就在这种时候,她的嘴唇才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不服她管束,她的呼吸才急遽短促,不能保持平静。
“我不舒服,”她急忙说。“不对,不是不舒眼——我不高兴再听你往下说啦。请你走开好啦。”
① 阚道勒王后:是里地亚国王的王后,很美,阚道勒叫她揭去面幕(一说,在浴室里)给他的大臣盖直司看,她很羞愤。后来竟诱盖直司杀了阚道勒。事在公元前七一八年。见古希腊历史家亥拉道特斯的《历史》第一卷第八章。
“斐伊小姐,我现在也顾不得你难受不难受了,我要把话都说出来。我要跟你说的是这种情况:不管这件事原先怎么发生的——不管是她的错,还是你的错——反正一点儿不差,她的地位比你的糟。你把韦狄放弃了,实在是于你有好处的,因为你怎么能跟他结婚哪?但是朵荪可不能像你这么容易就摆脱开了——要是她不能把韦狄弄到手,无论谁都要说她的不是的。所以你瞧,我来求你把韦狄放弃了,并不是因为朵荪的理由最充足,却是因为她的地位最糟糕。”
“不能,我不能,我不能那么办,”游苔莎忘了她以前对红土贩子那种骄倨的态度,急促激愤地说。“从来没有人受过这个!事情本来进行得很顺利——我不能让人打倒了——不能让一个像她那样比我低的女人打倒了。你来替她辩护,当然很好,不过她这不是自作自受吗?难道我对我喜欢的人表示好意,还要先得到一群乡下人的许可吗?她曾把我的心愿给我阻挠了,现在活该她受罪了,可又找了你来替她辩护,是不是!”
“她对于这件事,实在一点也不知道,”文恩诚恳地说。“请你放弃了韦狄的,完全是我,这是于你于她都有好处的。要是人家知道了一个女人跟一个曾待别的女人不好的男人私下里相会,那他们就要说不好听的话了。”
“我一点儿也没损害过她;他还不是她的人那时候,就已经是我的人了。他现在因为——因为顶爱我,又回到我这儿来了!”她疯狂一般地说。“不过我跟你说这种话太失身分了。你看我落到哪种地步了!”
“我能保守秘密,”文恩很温柔地说。“你不要害怕。知道你跟他相会的人,只有我一个。我要跟你说的,只有一件事,说完了我就走。昨天我听见你对韦狄说,你在这个地方住,恨得什么似的,你说这片荒原就是你的牢狱。”
“不错,我是那样说过,我知道荒原的风景上有一种美丽,不过它对于我,还是牢狱。你说的那个人,虽然就住在这儿,可没有力量能使我不那么想。要是这儿有比他更好的人,我就不理他了。”
红土贩子露出觉得事情有希望的神气来:她说出了这样的话以后,他的第三步计划就好像有成功的模样了。“小姐,既然咱们现在都把心里的话说出一些来了,”他说,“那我就要告诉告诉你我替你作的打算了。自从我作了卖红土这种营生以后,我走的地方着实不少,这是你知道的。”
她微微把头一点,同时往四围一看,最后把眼光落到他们下面那个云雾弥漫的山谷里。
“我东走西走的时候,曾到过蓓口附近。我说,蓓口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真了不起——一片亮晶晶的海水,好像一张弓弯进了陆地,——上千上万的阔人在那儿近来逛去——音乐队奏着——海军军官和陆军军官也和众人一块儿闲逛着——你在那儿碰到的人,十个里面总有九个有情人的。”
“那地方我很熟,”她带着轻视的样子说。“我知道蓓口比你知道的还清楚哪。我就是在那儿生的。我父亲从外国到那儿作了军队的音乐师。哎呀,蓓口啊!我恨不得我现在就在那儿。”
红土贩子看出来,着得慢的火,有时也能发出火焰来,未免一惊。“要是你真心想要到蓓口去,小姐,”他回答说,“那么,只要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你心里不想韦狄,也跟你心里不想那边那些野马一样了。我现在就能设法叫你到那儿去。”
“你有什么法子能叫我到那儿去?”她那双永远朦胧的眼睛里表示出极端注意的好奇来问。
“蓓口有一个有钱的老寡妇,我叔叔给她管事,管了二十五年了。她有一所很漂亮的房子,正冲着海。她现在老了,又是个病于;她想找一个年轻的女人跟她作伴儿,照顾她,念书唱歌给她听。她在报纸上登过广告,并且试用过五六个人,不过无论怎么样,可总找不到合她的心意的。她要是能得到你,那她一定要乐的跳起来。我叔叔就能把这件事顺利地办成。”
“也许我得工作吧?”
“不用,那不能算是真正的工作:你只要作点小小的事就是啦,比方念书之类。等到新年元旦才开始哪。”
“我知道得工作么,”她又恢复了以先的娇懒说。
“我说实话,你多少得作点引逗她乐的小事;但是虽然有些懒人说那是工作,而工作的人却只把那当做玩儿。你想一想那种生活和那些人,小姐;想一想你可以看到的那种欢乐光景,想一想你可以嫁的那种上等人。我叔叔正要到乡下去找一个年轻可靠的女人,因为那个老太太不喜欢城市里的女人。”
“这样说来,我得把我自己牺牲了,去引逗她玩儿了!那我可不干。哦,要是我真能跟一个上等女人一样住在时髦的城市里,自己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自己愿意作什么就作什么,要是我真能那样,那我把我老去的后半辈儿不要了,都甘心情愿!不错,红土贩子,我甘心情愿那样。”
“你帮助我使朵荪随心如意,小姐,我就一定帮助你抓到这个机会,”她的伴侣敦促她说。
“机会!这算得了什么机会,”她骄傲地说。“像你这样一个穷人,能有什么机会?我要家去啦,我没有什么话再说啦。你不要给你的马上料吗,你的口袋不要连补吗,你不要找主顾卖货吗,你可跑到这儿来这样闲磨牙?”
文恩并没再说一句话。他把手背着,转身走开,为的是不要叫游苔莎看见他脸上失望的神色。实在说起来,他早就看到了这个孤寂的女人见识清楚坚强了,所以他刚跟她接谈的头几分钟里,就显出觉得他难以成功的样子来。他原先以为,像她那样的年纪,像她那样的地位,她一定没有经验,一定世事隔膜,他很容易设法叫她入彀。但是他这种引诱的办法,本来可以叫一般比较没主意的乡下姑娘上圈套,现在却只把游苔莎越通越远。平常的时候,爱敦荒原上的人一听到蓓口这个名字,就好像听见了符咒一般。因为那个日趋繁荣的港口和浴场,如果把它在荒原居民的心目中真正的反映表达出来,就是迦太基①的土木大兴、建造盛举,加上塔伦特②的奢靡侈华,彼伊③的清新美丽,共同结合了起来,十分美妙,难以形容。游苔莎爱慕这个地方,也不下于他们那样狂野热烈。但是她却不能因为要到那儿而牺牲了独立。
① 迦太基:古非洲北部名城,罗马的敌城。这儿所说,指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伊尼以得》里所写而言。该涛第一卷第四一八至四四○行说,伊尼艾斯来到山上,俯视迦太基城,见其人民正砌城墙,修堡垒,选地址,划房基……其熙攘忙碌,如初夏采密之蜂。特厄纳厄之《黛都建迦太基》为名画。
② 塔伦特:古代名城,在意大利南部,以风景美丽和奢华奢。
③ 彼伊:古代名城,在意大利西部,富于矿泉,为罗马人主要浴场,亦以奢华着。
德格·文恩去了老远以后,游苔莎才上了土堤,顺着下面那片荒寒萧瑟富有画意的山谷往太阳那边望去;那也正是韦狄住的那一方面。那时候,雾气已经大部散去了,所以韦狄店旁的乔木和灌木,都刚刚露出树梢来;那片烟雾,就好像一张巨大的灰白丝网,把树木掩覆,把白日遮断。那些树梢,就好像从网的下面钻到了网的上面。游苔莎的一颗心,自然毫无疑问,是又往那面飞去的了;那一颗心,渺邈空幻、想入非非,在韦狄身上缠了又解,解了又缠,好像在她的眼界以内,他是个唯一可以使她的梦幻变为现实的东西。其实韦狄起初只不过是游苔莎的娱乐品而已;假使他没有那种正当其时把她暂时甩弃的巧妙伎俩,那她就永远也不会把他看得比一种闲玩的爱物更高;但是现在,他却又成了她渴想的人物了。他对她的求爱一间断,她对他的恋爱就复活。游苔莎在优游悠闲中对韦狄所生出来的感情,因为有了朵苏的壅障而变成了狂澜。她从前固然常常故意逗弄戏耍韦狄,但是那是有第二个女人爱他以前的事。在本来平淡无味的情境里,加上一点戏谑的成分,就往往能使情境全部变得津津有味。
“我永远也不能放弃他——永远不能!”她急躁愤怒地说。
红土贩子刚才露出来的话,说别人怎样会背地里议论游苔莎,并不能叫游苔莎永远害怕。她对于那些议论,好像女神对于无衣遮体①的批评一样。这并不是因为她这个人天生不知羞耻,却是因为她的生活离一般社会太远,公众的批评她感觉不到。住在沙漠里的赞诺比亚②,很难理会到罗马人对她的议论。游苔莎这个人,在习俗的道德一方面,很近乎野蛮,但是在个人的情感一方面,却又精致细腻。她已经进到感觉情欲的堂奥,却差不多还没跨过世俗礼仪的门坎。
① 这是指女神之雕像、绘画等而言。
② 赞诺比亚:古巴勒米拉王后,夫死子幼,代行国事,衣帝后服,自称为东方之后。巴勒米拉,在叙利亚东境叙利亚大沙漠一个绿洲上。现在只是一片废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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