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孽 第一节

  沃希思医院专门医治女醉鬼,烧伤的电影明星,为做环球览的富翁们堕胎,为衰老的世界著名美人做整容手术。同时也医治上层社会企图自杀的病。
  沃希思医院位于哈迪逊和公园之间的一条安静的街道,其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医院。这是一幢呈灰色的典雅幽静的小楼。前门上挂着一块十分光洁的椭圆形铜牌匾,上面工整地书写着“沃希思”几个字,一个穿着整洁的男接待员,坐在大厅里的那张古式希莱登桌子前,非常客气地询问乔伊的姓名。他对乔伊的牛仔裤、汗衫。旅行鞋和密针的警卫队毛衣,连第二眼也没有看。在沃希思,他们显然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了。
  她母亲的病房在三楼。乔伊乘电梯上楼。这是一个老式的电梯。开电梯的是一位身着灰色制服的黑人老头。他讲效率,待人和气,谨慎从事而又毫无陷媚之意。
  伊芙琳·鲍姆的房间是3—F,朝南,从窗往外望去就是紧靠八十街的后花园。房间里铺着翠绿色的地毯,摆放着古董法式椅子。窗户上有半透明的白色窗帘和软百叶帘。还有一张上面铺有玻璃砖的化妆台,化妆台上有一块普通镜子和一块化妆放大镜,一个沙发椅和一个咖啡台。只是当乔伊走近窗台朝外望的时候,她才发现窗外还有一层粗铁丝网罩。尽管沃希思在室内装修得这样好,她还是一座疯人院,他们不想让住在这里的任何人往下跳。
  乔伊的父亲不在那儿。她母亲见她走进房间,只是用目光看着她。
  “妈,你好!”乔伊说。
  她母亲没说话。她躺在那里,背后垫着花边枕头,没说话,没哭泣,没有任何反应。她看起来令人可怕,肿胀得象一只青蛙。她的眼圈红肿,嘴唇肿大得几乎可见唇内的下侧。她全身的皮肤就象一只充气过量的气球,被撑得太薄,似乎轻轻一模就会爆炸。
  “你感觉怎么样?”
  她母亲仍是一言不发。她的双手放在床单上。她发现她的手也浮肿,就好象是生长在皮肤和骨架之间的一个大疖子。乔伊怀疑,她母亲目前的这种畸形外表可能是由于服药的缘故,她母亲一动不动,甚至连眼也不眨一下。她躺在那就象是一个日本产的低价的布娃娃。
  “你现在没事,我很高兴。”乔伊说。最后一句话有些哽噎。她咽了一下,清了清喉咙。
  她妈妈没做何反应。
  泪珠不知不觉地从乔伊的脸上往下掉。她试图不让它流下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盒纸巾,乔伊伸手拿出一张,擦了一下鼻于。她发誓她只准备擦这一次,她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不流泪。
  她母亲看着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好啦,”乔伊说,“你现在没事,我真高兴。”
  乔伊走到床和窗户的中间,然后停下来。她曾有一阵冲动,想跑过去抱住她妈。但她不知道怎样处理这种冲动,因此,她什么也没做。
  “看来你的情况不错。”乔伊说,“他们说你什么时间可以出院回家?”乔伊一直不停他讲着话,她想到什么就讲什么。她真希望她母亲也能回答她的话。她为什么不说点什么呢?乔伊不停他讲着,这时,她母亲开始哭了,泪水从那一线狭缝中涌出。她没有企图克制自己,没有企图把泪水咽进肚里,没有努力装扮成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别哭了!”乔伊说。
  没有回答。乔伊给她妈递过纸巾,她妈根本没接。泪水洒到了沃希思那洁白的床单上。乔伊又拿起一张纸巾,想擦去她妈脸上的泪水。她的皮肤滚汤、单薄、脆弱。这是自从她十二岁以来第一次抚摸到她母亲。
  在她帮她擦去泪水的时候,她母亲在她进房间后第一次动了。她把头突然抬起,这样乔伊就摸不着了。
  乔伊站在那不知所措。这时门轻轻地开了,一个护士走进来,她轻声告诉乔伊,请她离开房间。
  “我还会来的,妈!我明天来看你,好吗?”
  她母亲说了点什么,可乔伊没听清。
  乔伊弯下腰去准备亲吻她,可伊芙琳·鲍姆又很费劲地躲开了她的亲吻。
  “别费事了,这对我已不再重要了。”
  乔伊想拥抱她妈妈,想向她表示,这还是很重要,她还是很重视的。但那位护士把她拉开。
  “好啦,亲爱的。”护士说,“你母亲非常累,你可以明天再来看她。”
  伊芙琳两眼望着远处,甚至连乔伊离开房间时,她也没有注意到。乔伊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跟着护士来到了大厅。
  乔伊想,她爸也许会在那,因此她问护士,他是否来了。
  “你难道不知道?”那护士说。
  “知道什么?”
  “你母亲拒绝见他。”
  乔伊在沃希思医院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五街934号的地址。当乔伊回家时,她爸正站在大厅的小酒吧前,往杯子里倒酒。
  “她死了。”他背对着乔伊说道。“医院刚打电话告诉的。”
  “噢!胡说。”乔伊说,“全是胡说八道。”
  纳特喝着酒,乔伊抽着大麻。他们坐在房间,思索着想说点什么。已经让丽迪亚回家了。在没做解剖这前,沃希思医院不让把尸体送往殡仪馆。这可没办法。
  九点钟的时候,他们感觉饿了,他们打电话订了两份牛排晚餐,等牛排送到家的时候,他们又把牛排扔掉。十一点钟的时候,纳特最终鼓起勇气说出他的心事。
  “听着,如果我要出去的话,你不会介意吧?今晚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可以。”乔伊说,“我理解。”
  他穿上衣服,然后就离开了。乔伊理解,因为她也不想一个人呆着。但她也明白另一件事。就她父亲来说,同她呆在一起等于一个人呆着一样。她认识到,就在她失去母亲的同一天,她也失去了父亲。
  幸运的是,杰克和艾维都在家。乔伊叫了一辆出租车,就向索赫楼驶去,杰克和艾维十分理解人,十分具有同情心。他们坐在双人床垫上,一边抽着大麻,喝着酒,一边谈论着,人们从来不愿谈死,这真是可悲。谈论着悼念死者所产生的心理作用以及悲伤的治疗效果。等他们抽足了,喝够了的时候,艾维和杰克同意乔伊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在一起谈了所能想到的一切问题,他们互相作爱,乔伊感到这是她全天最高兴的时候。早晨四点钟的时候,她想起她曾答应给特里挂电话。铃声一响,他就拿起了电话。
  “喂,特里。”乔伊说,她全身赤裸地躺在她最好的朋友和朋友的丈夫之间,“猜到我在哪吗?”
  在1973年的圣·瓦伦丁节(情人节)上,巴巴拉·罗斯同纳特在纽约州最高法院的礼堂里结了婚。就当时的气氛来看,婚礼真够气派。新婚夫妇在安提瓜度了一周的密月,然后回到了他们在公园大街736号新购买的公寓,新郎和新娘都把他们原来的住房卖掉了。
  1973年的9月,白宫的总统受到了水门事件的冲击,纽约足球队在七三年赛季中表现特别突出。一天晚上,纳特下班后在回家的路上,他来到马克希韦尔酒吧喝酒。他挑选了一位金发女郎,一起来到她在第一大街的住处,他们发生关系之后,纳特便于七点半钟赶回家中吃晚饭。
  两个晚上之后,纳特和乔伊一起在大厦的橡树厅喝饮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喝第三怀的时候,他把他和那位金发女郎的事全部告诉了她。他从乔伊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认为他是一个下流的老东西,下流的大男子汉,但他不在乎,他已五十三岁,他想让她知道,他的精力依然旺盛。
  巴巴拉的办公室十分漂亮、宽敞明亮,家俱摆设考究。办公室的位置较高,可以看到两边的曼哈顿河。乔伊对巴巴拉的印象也很深刻。她穿一件烟黄色开司米毛衫,下配黄黑相间的裙子,她的头发梳理得很漂亮,她的化妆入时,令人喜欢。她做决定后发出的指令坚决而又自信。仅仅观察她,就可以看出乔伊喜欢她的所做所为,因为她做得特别好。她想,巴巴拉能做到今天这样,她一定付出了不少代价。乔伊佩服她,但她不想喜欢上她。
  在房间里经常有人进来汇报问题,请示,电话铃也不断地响。乔伊最后终于对巴巴拉说,是否可以把门关上,不接电话,她想和她私下交谈。
  “我不知道我是否做得对。”乔伊说,然后她告诉巴巴拉关于纳特和那金发女郎的事。
  巴巴拉静静地听着,让乔伊把话讲完。
  “你不应该把这事告诉我。”巴巴拉说,“我希望你没跟我说这些。”
  “对不起,我真对不起,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做。我希望把事情做对,对不起!”
  乔伊在挂电话给巴巴拉和要求见她之前考虑了很长时间。最后她决定,还是让她知道为好。如果有人及时告诉了她母亲的话,也许她现在还活着,也许她会采取点行动——斗争,迫使纳特的注意力转向她。自从她母亲死后,乔伊就一遍一遍地想,她是知道她爸爸的女朋友的,为了不让她母亲知道,她和她爸爸把他们肮脏下流的秘密完全隐藏起来了。乔伊记得,每当她父亲轻蔑、贬低她母亲的时候,她就对她母亲无力保护自己而感到高兴。她想起她和她爸爸之间的所有的欢乐,而这些欢乐却从来没让她妈来分享过。她想起每次她总是求助于她父亲,因为她知道,不管她母亲说什么,他都会同她母亲唱反调。她想到了过去所有的事情,她希望这一切能重新来一次——但不能了,永远不能了。
  尽管巴巴拉只是她的继母,而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乔伊不想让同样的悲剧重演。她从过去的事中明白过来了。这一次,她是站在女人一边的。
  “乔伊,请你再也别告诉我这类事。”乔伊可以看出,巴巴拉受到的伤害是多么深。她真希望她能收回已说出去的话。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似乎总是错的。
  “乔伊,我知道你是好心。让我们忘掉它好吗?”
  “当然!”
  巴巴拉送乔伊到门口,说了声再见。她是那样地镇静自若,那样地深藏不露。乔伊真想知道,巴巴拉有这样的自控能力,这样的自我约束能力,她该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
  在乔伊乘电梯下楼后,巴巴拉拿起桌子上的私用电话,挂了普拉扎大厦的电话。
  埃洛依·史万森曾是怀俄明州的一名牧童。他曾拍过万宝路烟的广告。他的一本关于一个精神病杀人凶手和一个追捕他的得克萨斯县行政司法长官的书正走红,成为最畅销书之一。埃洛依正在市里进行推销活动。上星期,当他们驾车在第五街上行驶的时候,他曾建议他们纵情欢乐一番。巴巴拉拒绝了他,说她已经结了婚。
  当埃洛依拿起电话时,巴巴拉问他的邀请是仍然有效?他们约定当天下午四点钟在他房间里见面。
  她母亲去世两周年的前两个星期,乔伊给特里挂了电话。他仍住在她从前的公寓里,她一直在考虑准备给他挂电话。自从她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开始,她就再也没同他通话甚至没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那天晚上她是在艾维和杰克的床上给他挂的电话。
  “特里,我是乔伊!”
  “我知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熟悉。
  “对不起。”乔伊说着,开始哭了起来。她并没有计划着要这样,只是自然发展成这个样子。
  “别哭。克制点,别哭!”
  “我并没想到给你挂电话就会哭。”乔伊说,这时,她笑了。
  他告诉她,他在电影毕业班学习,并在即将在波士顿开拍的一部电影中找到了一份实习的工作。尔后,他问乔伊:“你一直都在干些什么?”
  乔伊不想回答,她并不对她所做的事感到自豪。
  “你一直在于些什么?”特里再次问道。
  “我曾怕告诉你,”她说。
  “当面说是否容易点?”
  当她乘车往市中心走时,她想到了她妈妈,她爸爸,巴巴拉和她自己。
  她妈妈只想得到两件东西,这是社会告诉她应该得到的:丈夫和孩子。当孩子和丈夫离开她后,她自己也走了。留给她是什么也没有,只是空空荡荡。
  乔伊说不好她爸爸。有时她认为他完全是一个杂种——感觉迟钝,专门摆布他人和自私。有时她又认为他和她母亲一样,也是个受害者,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女人生来就是为男人享受,如果一个男人搞的女人越多,这个人就越是一个男子汉。她父亲从来没有认识到那凄凉的平等,这难道是他的过错吗?乔伊不知道。
  巴巴拉。巴巴拉曾希望得到比乔伊母亲希望得到的更多的东西。她得到了。但她付出的代价却值得人们永远警惕。乔伊感到,巴巴拉总是处于一种戒备状态,随时准备反击,担心她所得到的东西会得而复失。因此总是不停地注视着这些东西。她自己呢?
  乔伊在失去的岁月中,她每天,每时,每分钟都在思考着,她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曾同艾维和杰克同居。他们三人曾尝试吃素。为寻求答案,他们曾求教于宗教教师和占星术家,精神病医生和看手相者,施行催眠术者和性生活指导者。一年后的今天,乔伊仍没找到和案,但是乔伊至少找到了。
  “我不喜欢我自己。”她对特里说。对他们曾一起居住过的房间,现在再回来后,她感到有些陌生,“我恨我自己。我父母把我惯坏了,但我出卖了他们,因此,我不能什么事都责怪他们。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我母亲,我错把她的脆弱当成了软弱。”
  “我曾敬仰过我父亲,因为错把他的冷漠当成了力量。我曾不想做象我母亲那样的人;我曾希望象我父亲一样。不幸的是,我成功了。”
  特里点了点头。他们喝着薄荷茶。黄昏的斜阳照进了窗台。
  “现在我不希望象他一样。”乔伊说道,“我想改变一下我自己。”
  特里再次点点头。
  “特里?”
  “嗯?”
  这时,乔伊向他提出了问题。
  “我不可能单独去做,你能帮助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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