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金瓶梅 第四十六回 傻公子枉受私关节 鬼门生亲拜女房师

  第四十六回 傻公子枉受私关节 鬼门生亲拜女房师
  诗曰:
  三代升闻事久讹,汉唐方正重贤科。
  安知词盛功名薄,更觉文深诈伪多。
  灯火但将梯富贵,诗书谁见挽江河。
  常疑云汉天孙锦,不借英雄入网罗。
  单表《感应篇》上有“不欢暗室,不履邪径,不彰人短,不眩己长”四句善事。又说“以恶易好,以私废公,窃人之能,蔽人之善,沾买虚誉,包贮险心,强取强求,巧诈求迁”,这是八句恶事。当今之世,那不欺暗室的是谁?不敢说是有的。到了排贬他人夸扬自己,岂不是人人的通玻名利场中,自做秀才到尊荣地位,那个人不求情荐考,用贿钻谋?那有一个古板坐着听其自然的?就有一二迂板先辈,反笑他是一等无用的腐儒,俱被那乖巧少年所卖。因此人人把这钻营做了时局,自考童生就刻几篇文字,借名家批点,到处送人,分明是插标卖菜,真为前辈所笑。似此初进门已是假了,日后岂有替朝廷做出真正功业来的。所以件件是假,一切妆饰在外面,弄成个虚浮世界。把朝廷的人材、子弟的良心都引坏了,成此轻薄诈伪风俗,以致天下大乱,俱从人心虚诈而起。更有可笑的是,把他人的好诗好文借来刻作自己的,自己的字画诗文落了款妆是名家的。又有那山人清客刻的假图书,卖那假法帖、假骨董,经商市贾卖那假行货、假尺头,又有一种假名士、假年家、假上舍、假孝廉,依名托姓,把谱绅历履念得烂熟:某大老是年伯,某科道是年兄,某名家是敝同盟,某新贵是教窗友,无所不假,他却处处都行得去。还有以此网了大利得了际遇的。因此说,世人宜假不宜真。一担甲倒卖了,一担针却卖不了。世间只有科场的事大,朝廷选取真才,三代以上只选举贤良方正,汉唐宋以后全凭文学,只考策论诗赋定了去取,才算甲科。这是自己肚里文字,不比口头禅,那白纸上写了墨字,又有宗族姓氏、乡贯年貌、保结印在卷子上,临时从县到府,由本省布政司申送,东京开封府收验了文书,汇名入常到了那贡院,又查年貌脚色,交与那知贡举的大学士、大宗伯,当面抽签分号。各进了号房,一人一个老军守住他,如押着躲人一般。一连三昼夜,完了杨出来,听候揭晓。那场里分内外两帘:有执事官员,或收卷誉录、泥封对读、收掌不等,是外帘官了;这看文字官员,或看策论,看五经、诸子、诗赋不等,是内帘官了。内外各官分定,一封了门,再不许片字相通,以防奸弊。使御史二员在场巡察,如有弊端,即时时参提。所以这科目功名再假冒不得的。那天上文曲星、梓潼帝君,又查他三代和本人的功德才中,谓之天榜。因此使寒士吐气,三年灯下勤苦,得伸这一日之长。平步青云,把白屋寒门,一时间竖起插天的旗竿来,门首吹吹打打、烈烈轰轰,好不气概。朝廷鼓舞人才,劝人读书,正在此处。虽然立法甚公,怎当得人心巧诈,世代浇薄,到了那纪纲不振的时节,有一法即有一弊。那进身之始就坏了名节,岂有这等人造出通天经济来的。且略说前代进身,一朝有一朝的坏处,即如汉高帝灭秦破楚,去春秋战国、三代夏商周不远,还依旧选举德行、荐辟人才,不专重文词,岂不有些古道。到了恒灵之世,举这孝行的,人人去庐墓三年。有一个孝廉,连举六子,俱是在墓中生的。父母无病时许逆不孝,及至将终,也去割一块猪肉安在腿股边,妆是割股奉亲。用了贿赂使州县申报的。平日倚强凌弱,打夺贪吝,却捏出一两件让产捐财的小事来,说是廉士,以此选举,反做成无耻秽污世界,种种可笑。及到东汉之末,卖官索爵,朝廷自己定下官价,大司徒、礼部尚书定了五十万。当时豪杰也有以此进身的。不说别人,那曹操奸雄就是举过孝廉的。
  因此选举之法更是没有凭据,易于妆饰的。到了三国两晋,仍旧荐举,所以名士交游大老,就以李府为龙门,郭泰是宗匠,一经品题,立时登了显要。自此士大夫才讲这声气二字。六朝多用词藻,元魏还有气骨,故此说南人不及北人。当时科名不重,风气不一。到了唐朝,太宗一洗积弊,策论诗赋定了制举之例,才专重文章,立法甚严。
  当时女后临朝,公主多宠,又有御封墨敕公主门下、宰相幕中。这些才人,以诗词流传官禁,弹琵琶唱郁轮袍的故事,渐以钻营无耻,反做风流话本。所以士大夫轻道义而重风雅,沦夷至于后五代,名节扫尽,科名二字不及武夫。及宋太祖一统,专重理学,颇尊圣教,太宗把制举定例以策论表判为主,不尚浮华。因此宋朝人才甚盛,多有理学大儒,乃是祖宗培植廉耻以为人才根本。后来蔡京用了六贼,立党人碑,又分门户。直到南宋,程、朱、张、陆的理学不绝,甚至国亡主丧,还有文信谢妨一筹人出来死节,挽回世运。你道这科名的真假,岂不是一朝的大政!如何用得关节,私自可以巧取?便是上逆了天榜,下夺了王禄。不消说王法难容,那鬼神岂不暗惩!所以,如今巧取功名的,多有反得大祸,亡身丧家,或是半路夭折,享名不久,殃及子孙,以夺其算。
  只是人不肯信,但有私门,谁肯不前进一步。如今因说一件科名因果,天送来一段富贵,却是不求而至。旁人用了心机,自己落得享用,却从不欺暗室、不贪女色中来。紧顶那琉璃光避色—段公案。
  却说汴梁自立刘豫为王,大金改了年号,传下一道旨意,因科臣一本为选取人才以备急用事,要东京开科选士,山东河南俱就近在开封府考取孝廉。齐王刘豫接了旨意,抄付开封府,将告示贴起:开封府为奉旨开科,广芭异才,以备国用事:照得人才为一朝之英俊,选举乃三代之大公,拔茅汇征古今盛典。自宋君不道,五贼专权,崇安石之伪学,立蔡京之私党,以致人才沦落,国柞倾移,南北交兵近二十年。
  圣教不明,言人滥冒,遂有以牧副而司民社、韦弃而代宾兴者,政务废弛,职此之由。我大金奉天崇教,尊圣敦儒,上马而勤戎略,投戈则事诗书。凡有前代齿绅、山林隐逸,已经拔用,其或穷檐药屋、晦迹潜修、抱器待时者亦自不少,州县有司限本月内征取申送,一厢宋朝制举旧例。务期从公援举,各试所学,以鹰新宠,不得阿私滥营,干进钻营,有负辟门至意。特示。
  大金贞袖元年月日
  那时金主自靖康二年掳了徽、钦北去,这些士大夫那有个读书的,只好东奔西寄,以延残喘。忽然见了金朝开科的告示,秀才们人人晓叹,各整旧业,以备科举。止有富家子弟、大老门生、希图进取的私人,未免还依宋朝末年的积弊,即改名换面、买号代笔、换卷传递,种种的法儿。或用贿买了外帘贡举官,使他连号倩人;或买通了内帘看卷官,和他暗通关节:第一场头篇头行上用某字,二场头篇末句上用某字,三场某篇用某字;或是本生文理欠通,先将策论试题先期与他,改成一篇好文,又暗中记号,自然人人服是真才。因此,富贵家子弟多是坐倩着现成宫做,不用费力读书的。可怜这些苦志寒窗贫士穷儒,一等这个三年,如井中望天,旱苗求雨一样。到了揭晓,场中先将有力量通关节的中了,才多少中两个真才,满了额数,把卷子付之高阁,再不看了。这些帘官们且去饮酒围棋,在场里要闹,捏到开场,哄得这些穷酸们不知做了多少不灵的好梦,只好替人作嫁衣袁,白白的来陪上三夜辛苦、—冬的盘费,有多少失意的名士恼死了的,看官细想想,你说这样不公道的事从何处伸冤?把那天上司福司禄星官、文曲魁星、主文明的神道,又查甚么三代,甚么阴功?倒不如使财神多多积些元宝,就买完了一场科甲,好不省事。又有一首诗感叹末世功名之假:朱衣墨面本同文,隔纸糊名内外分。
  脱壳纷蝉仍在土,冲天鹏鹃已折云,
  夭桃和露原多种,宛马嘶风自有群。
  瓦破门开疑造物,六经糟粕正堪焚。
  又:
  移文不借北山峦,周孔支离但守残。
  一字难炊高士瓶,数行如拾进贤冠,
  空传神鬼难窥字,未见葫芦已化丹。
  司命不专青紫案,日边红杏倚云看。
  当日有北京一学士,要中江南年家的儿子——曾受此家三千金重托,后不能还,因此要中他儿子以酬此债。临期,京考主河南贡举的翰林是他的门生,姓姚,名栋,是—个宿学名家。受了老师之托,封就三场题目,写在一张纸上,使他将年侄某人传在半路中僻静无人的去处,把关节与他。那时自然按图索骏,不消论文字的了。那年侄姓王,名泰,字不骄,是个破败公子,以酒色为事,那晓得此事?忽然接了年伯的书,叫他去远接大主考,有秘话相传,他原无志功名,去接得迟了。到了南薰门外,大主考不好进城,在一净寺中等他,回避了外人。半夜里传将王公子来,把从人赶逐,却把从人赶逐,却向一间破寺廊下坐着,细细的将那学士老师的题目关节一封,交与公子收去。叮呤嘱付:“不可轻泄,入场须要小心。
  怕字句有差,外场被贴,虽有关节也无用的。”王公子听说,喜之欲狂,将题目藏在身边,恐怕遗失,暗将此帖扯破底襟填在里面。姚主考说话已毕,叫公子不可出门相送,招人耳目,自己即时上轿进城,贴了回避,封门而坐。这样机密,真是鬼神不测的了。那知这里就有鬼神出跳,偏会弄人。那时八月,天气尚热,王公子因接迟了主考,策马奔驰,赶得浑身是汗。见主考去了,脱下底衣,摇着扇子,忙叫家人去沾酒找表子来,要痛饮一醉,有些快活得发痒起来。家人见他酒兴发了,只得去取了一瓶老酒,对门河边有的是半边俏,找个来陪唱。公子开怀在伽蓝廊下,裸体欢娱,和这粉头猜拳行令,赤着身子,一拳一大杯,吃得酩酊大醉。问了问寺中没处安歇,满廊房都是寄的柩榇,穿上底衣,跟着粉头巢窝里宿去了。睡到天明,赏了表子一两红银,扬扬得意而去,只道是缴宫折桂十分准,那晓得画饼充饥一字无。因此说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当时廊下寄一柩榇,是祥符县官之女,山西闻喜县人,名唤兰娘,年方二八,聪慧读书,因感时疫病故在外,寄柩在净寺廊下。因父新升官曹州,日久兵乱,不能来取回故乡安葬,已经七年。游魂渺渺,常在寺中听些佛法,每有灵怪。那时在廊下亲听得关节之事,一一记明,见王公子挟妓狂饮,对神不敬,即知此人原无科名之福,可惜一段功名付于此人之手。将他解下底衣襟中关节题目白纸一条取出,暗藏于香灰炉底:“叫他做一场空梦。看有好人来,我也收个门生,不枉我一点芳心,隔世去怜才好士,做出一段佳话来。”有诗曰:千里难逢女伯乐,人间安得鬼宗师。
  阴阳本自无心合,声气何从对面知。
  抱璞免投和氏壁,窃符如遇魏官姬。
  投珠按剑真堪笑,闺侠犹知国士谊。
  却说汴京西河桥严秀才,因前年在尼姑福清廉里读书,被邻家女子金桂调戏,夜雨私奔,幸得避在韦驮殿过了一夜。次日搬回家中,母子贫穷度日不过,只得求了一馆,教几个小学生读书。每年馆谷不过十五六金,明知不足养身,借此读书,三年苦攻,文学饱足,也是个决科的了。因见了开封府开科的告示,考期不远,常在寺里宿卧,读至三更方睡。那日睡到半夜,忽闻敲门,只道是和尚来取他的法器,忙起开门。只见一女子进来,唬得严秀才想起那年金桂淫奔的事,心里好不跳起来。只见那女子上前深深一拜道:“专非生人,乃王知县已故之女,寄框在此七年,久不还乡。知君是一正人,特来哀求,有一好事相报:今科题目我已尽知,还有关节可通,俱在此纸。君系阴德君子,功名必大,但求将妄灵柩送至山西闻喜县。我家君现任曹州,可以相报。专为怜才,原非邪鬼,君子谨言!”即将一条白纸送在案上,一闪而去。严秀才惊醒,却是一梦,果然窗案上边一小封白帖,写得策论题目、关节分明,好不惊异。天明起来,梳洗己毕,整了衣冠,忙向廊下寻里,果有一杉木柩,上写“闻喜县小女王氏兰娘之框”。严秀才一见悲感,上前焚香四拜,默祝不敢有忘。即时向书店中把策论文章俱照题查来,念熟,改了三次,成一全壁,把关节秘藏不题。愯?/font
  却说王不骄是—好酒混鬼,眉了一宿,回家看看底衣襟内封的题目,不知落在那里去了。回来廊下和表子家找寻,全无踪影,大主考说的话儿好像做梦一般。自说原无此念,只当作做梦罢了。到了八月中秋大比之期,也随着科举进场,胡胡突突进完了三场,就去吃酒,接小娘顽耍去了。这严秀才果然到了场里就是那个题目,依他所说关节做得妥贴,锦绣一般,经过改的文字自然不同。到揭晓之日,中了解元。
  那主考也大喜,自谓得人,又不负老师所托,可作终身知己。
  到了拆号填榜、插花赴宴,却不是王公子,是一个姓严的一一河南府洛阳县严正,府学顺膳生员,习书经,唬了一惊道:“王公子定是卖了关节与人,自己不来进场的。”心中疑惑。
  次日众门生谢宴,即拜大座师,送些公礼,主考待了茶,只留严解元说话。引至后轩,以酒相待,细问中间有几件异事,因说起:“某篇某句某字似乎有心,中间必有缘故,不妨明教。今日师生如父子,且不可讳。”严解元乃至诚君子,将从梦中得来始末说了一遍,主考大惊,乃信暗中有鬼神,功名各有天命,是人力不可强为的。主考自去入京不题。
  严解元赴宴回来,先拜天地、祖宗、老母、业师。次日绝早到净寺廊下,备下猪羊酒果,金纸银钱,朝上行九拜师生之礼,又做了七昼夜功德。次日即差新投门下的家人,往山东曹州太爷王知州处下了旧治门下晚生的书一封,备了一分大礼,金帛杯盘。书内详写梦中见兰娘,手授科场题目一事,以求送柩还乡,目下已备人夫车马,但不得王宅亲人,不敢私动灵榇,伏祈差的当亲人来京,同送至山西贵茔安葬,愿执门弟子之札,以成世好。王知州见书大惊,痛哭不绝,因差族侄同家人张大连夜赴汴京,也回了严解元一分贺礼,择日起行。严解元换了素服,亲自随行。不一日,到了闻喜县王宅祖节,早有族人传闻此事,阖县亲友送殡、设祭者甚多。
  严解元自备一祭,因作—篇祭文,奠酒焚帛,高声跪读,不觉悲啼落泪,曰:大金贞佑三年十月越朔五曰,门生严正谨具牲醇香糊,致祭于故兰娘大座师之灵日:维灵世心解质、玉莹金贞。岂幽冥之间隔,乃声气之潜通。宅神于玄漠之野,韬光于穹茫之庭。人神何由相接,文章安得折衷,沥乃流光耀采,凝神入梦。笑迷盲之肉眼,悬照昭之冰镜;彼鱼目而混珠,假穿宿以邪径。神之听之,俯绘而笑,收其功于渔人,不结网而能钓。岂洛浦之珠投,非冥渊之犀照。分题疏义、析奥合符,彼揣摩而不得,我契合以安如。非天上之班马,即鬼中之董狐。彼人浙妾,我鬼而师。既受知于国士,岂独于幽冤而我遗!千平执缮,絮酒炙熙,借以报素车白马之谊,尚值。
  祭毕痛哭,为之不已。自此与王知州家叙了世好。回至中途,忽夜梦一秀士来谢,说:“我世娘也,感君生死交情,已蒙超拔,转女成男。他日与君同朝,该在你门下中举,特来相谢。”问其姓名,不答而去。这是功名中一段公案,可见苟取徒劳。这严解元不通着兰娘,当日韦驮殿不淫女色,也是该也是该中的。鬼神相助,不过顺水推船,助他一篷风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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