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影兰无法置信地瘫在座位上。
这份中法合作的企画案,从无到有,从模糊到钜细靡遗,都是她柳影兰不眠不休、呕心沥血的结晶,而如今,这份她孕育了一年多的成果,却在一场半个钟头的会议中轻易地拱手让出。
她足足有五分钟不能言语。
“为什么?”当她重新恢复神智,以故作平静却颤抖不已的声音质问着眼前这位微秃略胖的男人。
“柳小姐,你这些日子为了这份企画已经够辛苦了,我是希望你能喘口气,所以才将接下来的执行工作交给茉莉负责……”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说实话——”影兰以冷冽的眼光直逼他。“当初说好全权由我负责,包括到法国的执行工作。”
“这是什么态度?”他肥厚的双下巴抖了一下,说着:“我是总经理,我要分派谁就分派谁,给你这份案子做,已经是够抬举你了,别太得寸进尺。”
“我只是想知道原因。”影兰逼问着。“我的企画案只有我最能掌握情况,我的法文也绝对上得了台面,我对法国合作对象更了若指掌,究竟有什么过失会一巴掌就推我出局?”
面对着影兰的怒气,他原本还带着笑容的脸霎时也拉长下来了。
“是啊,你能干、有功劳,可是也该照照镜子,我们这次可是争取全面性的美容、服装等一系列的合作代理,我方的谈判代表自然得符合公司的形象顾虑,没错,茉莉的才干是比不上你,可是她交际手腕好,重要的是她的外貌有绝对的说服力,让那些法国佬相信咱们东方女性的条件足以衬托出他们的新产品,你也知道他本来就不太愿意触及亚洲这片市场……”他口沫横飞地解释着。
从摔落手上的企画书走出公司至现在,柳影兰已经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晃荡两个钟头了。
骄傲的自尊不容许她流下半滴眼泪,他们可以数落她能力不好、脾气不好甚至于语文不够流利,但,绝不可以是这个原因……这个曾经挫折过她无数次的阴影。
“我的兰儿是最好的。”爷爷在她懂事的时候便常重复着这句话,这份期盼。
十九岁以前,柳影兰的确认为自己不辱没爷爷的期望;在学校,她的功课始终名列前茅,非但如此,她更是代表学校数次较劲于演讲台上,捧回的冠军杯不计其数,而她展现在舞蹈、音乐的天分,更是令原来就是热爱艺术的爷爷更加欣慰。
那时的她意气风发。
那时的她,西瓜皮的头发配上厚重的近视眼镜,却无损她柳影兰流传校际间如雷贯耳的名气。
但,一夕之间天地全变了。
而她,柳影兰的世界被“镜子”摧毁了。
她的打击,来自一场大学的迎新晚会……
那是她上大学后的第一场正式舞会,而她被邀请上台表演一曲。
“我帮你翻谱吧!”一位清秀佳人热心地自告奋勇,她,就是多年来阴魂不散的“死党”林茉莉。
当晚,柳影兰表演她最拿手的钢琴弹唱,而茉莉则坐在一旁。
影兰的音乐素养是无庸置疑的,当嘹亮却又温婉的歌声戛然停止,现场一片静默,五秒钟后就是如雷的掌声响起。
柳影兰眼中的神采,就如预期。
“学妹,唱得真是太棒了——”几位捧着鲜花的学长们争先恐后地来到眼前。
影兰镜片后的眼睛才刚染上笑意,一件令她毕生难忘的窘境就发生了——
一束束娇艳欲滴的花朵递向了她——却擦肩而过地献给了影兰身后的林茉莉。那位他们口中的校园美女。
而茉莉却只是向影兰投了一眼尴尬后,就被簇拥着进入舞池,优雅地一曲接着一曲。
“怎么会这样?林茉莉连嘴都没张一下……”柳影兰的世界开始动摇了。
当揉着坐疼了一整晚冷板凳的屁股回家时,柳影兰意识到有什么事出差错了。
冲回房间,站立在衣柜镜前,柳影兰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审视自己。
圆鼓鼓的脸、细长的单眼皮、半长不短的头发死板地贴住两颊,再配上那将近千度的厚厚镜片,柳影兰一如从前,不同的是周围的人却已改头换面。
十九岁的影兰,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自卑。
那一夜,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落泪了。
“爷爷是骗我的——”影兰喃喃地自言自语。
十九年前柳书严见到才出生的小孙女时,心中霎时涌出莫名的感动与浓郁的温馨,因为这个小女娃的五官与神韵像极了他早逝的妹妹柳书缦,那位曾经是当时上海三大美人之一的柳家千金。
柳书严清楚地记得书缦的美,淡雅如幽兰,因此柳家人总爱昵称她为“兰儿”。
而柳影兰的名字,即是柳书严怀念挚妹的纪念。
为此,柳影兰从未注意过外在容貌一事,既然爷爷说姑婆是位古典大美女,而自己又与姑婆三分神似,应该差不到哪儿吧!在升学竞争下的她,如是这般想着。
“这下子,差到十万八千里了啦!”浮肿哭红的单眼皮又把影兰那原本就不大的双眼给几乎盖住了。
柳影兰,被镜中的自己气疯了。
那天起,柳影兰就明白了她的才气、她的骄傲、她的憧憬即将被世俗的眼光吞噬怠尽。
虽是肤浅,却也不得不承认它的致命威力。
“或许我长得比较甜,所以容易赢得学长们的眷顾,你得看开点,不要烦恼喔!”林茉莉总会“同情”地安慰着柳影兰。
“柳影兰,多雅致的名字,配你实在怪怪的……”虽是同学间促狭的玩笑话,却也在半真半假间扎疼了影兰高傲的心。
“别胡说,咱们影兰可是大才女,气质高雅喔!”林茉莉“好意”地说着。
值得庆幸的是,影兰还被列为“有气质”的范围里,据说在校园的形容词分级制里,更有“长得很爱国”、“长得很守交通规则”等恶毒的字眼。
自尊还在,骄傲仍存,为免于完全被践踏的难堪,柳影兰从不在人前有丝毫受伤的神情,她的泪在放纵的笑中掩去,她的自卑在故作迷糊中闪避。
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保留的余地。
“兰儿,怎么有空来?”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震醒了神情恍惚的柳影兰。
她竟不知不觉地走到这儿?影兰心中微微一愣。
“来帮忙啊!可以吗?爷爷。”影兰收起心中的挫折,露出笑容地说着。
“这次书画义卖会也是我策划的,当然得来验收一下成果嘛!季奶奶到了没有?”
“她最近得了风寒,身子虚得很,我要她别来了,唉——虽然这是难得一次的盛会。”柳书严的眼中流露着明显的关心。
“季奶奶一定会来的,因为有一份特别的礼物——”影兰神秘地说着。
“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不准和我的一般。”柳书严急急地说着。
“放心,爷爷,今天是季奶奶八十大寿。耿叔叔和谷阿姨他们要给季奶奶一个惊喜。”
“喔!那群兔崽子学生还真有心呵!”柳书严笑得满脸都是皱纹,“对我可差了,前些年我八十大寿,也没这么花心思啊!”
“爷爷——”影兰瞪着柳书严说:“原来季奶奶的一个吻没价值——”
“小孩子乱说话,嘘——”想起那一幕,柳书严竟红了脸,虽然季雪凝是被起哄的学生给硬架上的,但对于这几十年来两人走过的风风雨雨,这份突来的亲昵,着实安慰了柳书严隐藏于心的感情。
“柳老师娶季老师”、“柳爷爷娶季奶奶”这种声音从几十年前喊到现在,柳书严和季雪凝永远是学生心目中最完美的搭配。
只是,事与愿违,学生们不明白,柳影兰也不明白。
走进这熏满檀香的展览场,是一种恍惚误入时光的复古情境,这次展览的主题是人物,描绘三О年代的背景人物,这是柳影兰的主意,她一向对那个时代的感觉情有独钟,再加上季雪凝的八十大寿,她决定让季奶奶重新沐浴在上海芳华三十的瑰丽记忆,爷爷说,季奶奶亦是当时三大每人之一,与姑婆柳书缦是知己手帕交。
当美人的滋味,该是极为灿烂的吧!柳影兰心里羡慕得痛了起来。
这次的义卖画展是邀集了历届师生的画作共同展出,因此将近一百幅的作品将这原本偌大空旷的场地妆点得目不暇接,而人潮更是超出预期。
柳影兰则满腹心事地在每幅画前晃着,漫不经心。
“大不了辞职,嫁人算了。”柳影兰心里嘟哝着。
还好,她至少有李彦民,那个她交往三年,没有大爱大恨却是稳定平淡的呆头书生,记得去年他升上了副工程师时向影兰求婚,而她,拒绝了。
“过些时候再说吧!我才刚接了一个大案子。”影兰用的是这个借口,而事实呢?影兰也说不清楚。
而现在,她想嫁了,不是爱,而是累了。
“待会儿我们去法国餐厅,庆祝一下,如何?”
“你不内疚啊?柳影兰是你女朋友呢!”
“我会找机会跟她摊牌的——”
“过些时候吧!我已经抢了她的企画案,再抢她的男人……唉,我真有点对不起她,毕竟同窗四年、同事三年,我怕人家说我不顾情义。”
“怎么会?茉莉,感情的事本来就是勉强不来,更何况认识你三个月比认识她三年更令我快乐,我李彦民要定你了。”
李彦民与林茉莉?柳影兰身后对话的男女。
柳影兰噤若寒蝉,忘了呼吸。
李彦民与林茉莉亲昵的言语犹如雪地寒冰,突袭影兰未及准备的心,凉凉地、麻麻地,没有知觉感受这份痛意。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却依然教她震惊不已!
但也因为不是第一次,更教影兰情何以堪!
大学四年,柳影兰和林茉莉因为同班,在校园中柳影兰几乎不可能“摆脱”林茉莉有意无意的莫名敌意。
尤其在柳影兰逐渐赢得周围人们的友谊与赞赏之后,林茉莉总汇刻意地“关心”接近柳影兰的男性。
起先,是“灰姑娘”事件。
当有人伸出双手,打破了柳影兰维持将近一年的舞会冷板凳记录时,柳影兰二十年来第一次触电的感觉正式出现,自此,她随时随地捧着满是情怀的心,等待着意中人呵护在意,为了他,影兰积极地展现了文学、绘画方面的才气——只因良人爱挥洒,只盼公子回眸望。
影兰的苦心、有代价,“他”对影兰极度赞赏,“他”对影兰日渐在意,直到林茉莉出现在“他”的眼前。
同班的雯雯曾挖苦地说:“林茉莉和可真是‘死党’,连灰姑娘的角色都替你分担,舞会前的由你扮,穿上那双玻璃鞋的由她来——”
而对此,柳影兰无话可说。
然而,对“有话可说”的那次,柳影兰却更沉默到不知去向——
那次该称作“木棉花”事件吧!
大三的那年,柳影兰终于在火红的木棉道上,与相识近一年的“他”牵手走过。
第一次的交付真情,她感动莫名。
而第一次的背景,却也深刻到如今。
也是在个木棉花开的季节,柳影兰无意中见到了林茉莉挽着“他”的手,以蚀魂的笑容摄去了“他”所有的神情……
灿烂的木棉,顿时艳得令人窒息。
而影兰却失措地躲入街旁的店家,虽堪得不能言语,更遑论有任何兴师问罪之举。
她,就是柳影兰,因为骄傲,所以懦弱!
“兰儿,不哭!”
一句不知出自何处的安慰,顿时惊醒了几乎被回忆溺死的柳影兰,她赶忙地拭净了脸上的小珠。
“谁?”影兰四下找寻。
或许是幻听吧?在影兰确定此处仅剩她一人时,如是对自己说着。
而此刻,柳影兰才发现在她伫立良久之处的正前方,悬得正是一幅爷爷的亲笔画作——“兰心”。
那是柳书严对柳书缦的记忆,柳影兰不知道爷爷竟悄悄地完成了这幅作品,这幅他一直画不满意的作品,而今乍然见着,心中有说不出的兴奋之情。
除此之外,更被画中的风采深深吸引……
淡淡弯弯的柳叶眉,千般柔情的单凤眼、雪白的肌肤着上了粉红碎花的旗袍,再搭上白色针织的披肩,画中女子的神韵,若引花为喻,也惟有空谷幽兰可勉为一比。
看得入神的柳影兰不禁轻喟:“如果我真的像你,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委屈,是不是?!姑婆!”
柳影兰抬起了头,将视线停留在柳书缦的那双单凤眼中,就在那一当儿——两滴泪,自柳书缦的眼中滴落。
“啊——”柳影兰瞪大了眼。
怎么可能?!影兰将眼睛用力地眨了眨,莫非我眼花?!铁定是的!
柳书缦的嘴角又动了一下。
“天啊!我可能真的太累了——”影兰仍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美吧!”柳书严不知何时走到了影兰的身边。
“啊——”影兰被这一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喔——爷爷——”她吁口气,却仍说不出话。
“兰儿,你不舒服吗?”柳书严关心地看着她。
柳影兰摇摇头,又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我需要好好地睡个觉,最好一个月都不必醒过来。”
“好呀!爷爷赞成,这一年你太辛苦了!”柳书严笑着拍了影兰的肩,又说:“怎样?爷爷宝刀未老吧!把你那美若天仙的姑婆画成了。”
“嗯!”柳影兰崇拜地点点头,说:“我总觉得姑婆的眼神,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亲切。”
“那是当然,你跟她有几分神似——”
“怎么可能嘛!”
真是“笑话”!我柳影兰跟姑婆比,简直差到非洲去了!她心里沮丧地讽刺自己。
“对了,耿至刚夫妇和那群兔崽子干嘛鬼鬼祟祟的?究竟是什么惊喜?”柳书严望向会场的另一边。
“听说是幅特别为季奶奶设计的画作,好象叫‘水晶蔷薇’——”
“蔷薇?!”柳书严的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情绪,喃喃低语着:“他没死吗?不会吧,也一百多岁了——”
“谁?”柳影兰注意到爷爷奇怪的反应。
“哦——没事——你不用回去上班吗?”柳书严看了表说着。
“不,我辞职了,本小姐现在要回家睡觉了,爷爷,我先走了,拜——”影兰故作倦意地挥着手,转身走向会场的大门。
“姑婆,拜拜——”她随意地回头瞄了画像一眼。
“后会有期!”又来了!不理会这莫名其妙的幻听,柳影兰在滂沱的大雨中,拦了部计程车匆匆地跳上去。
“汐止!”告诉了司机方向后,柳影兰的眼皮毫不留情地往下沉去……
一种缥缈、遥远、及掌握不住的感觉逐渐模糊了影兰的清醒,其中,竟带着一丝丝即将解脱的快意!
人声嘈杂!
“怎么会这样?呜……”
“兰儿——我的孩子啊——”
黑暗中,柳影兰隐隐约约地听到这遥远却又凄厉的哀嚎哭泣,她好奇地寻着声音处一步步走去——
“医生——我求求你,再试试看,呜……无论如何要救活她呀——兰儿——”柳方锦紧抓着身旁的医生。
“柳夫人请节哀吧!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五分钟前令媛就完全没有生命迹象……”
“葛隆恩,我要你儿子偿命哪……还我女儿啊……”柳知然老泪纵横地泣不成声。
“老爷,人死不能复生,你可得顾着自个儿的身子,咱们一大家子还指望您哪。”柳徐玉蓉搀扶着趴于床边的柳知然,刻意流露的哀伤,却是令人觉得虚伪。
“你少假惺惺,谁不知你们母女俩视兰儿为眼中钉,这下子可称你心了吧!”柳方锦忿恨地怒视着柳徐玉蓉。
“大姐,你这是啥话?我——”
“兰姐——”虞巧眉瞪大了满是泪水的双眼,惊呼了起来,“兰姐——动了、动了,兰姐的眼皮在动了——”
大伙被虞巧眉这一喊,全冲到病床边盯着已经毫无气息的柳书缦,几双眼全提着心口,不敢呼吸地集中在书缦逐渐跳动的眼皮上,深怕一个闪神,又失去她了。
心电图又再度跳跃起来。
“医生——快来啊!”柳知然嘶吼着。
柳影兰愈往前走,声音愈是清晰,而一路听到的片断残句,更令心头的疑惑逐渐成行,此刻的影兰急于想突破目前的处境,进而探一探究竟。
于是一个使劲,原先乌漆抹黑的光景像是点了灯,而且是超大烛光的灯泡,将柳影兰的眼睛刺得难以睁开。
“兰儿,加油啊——兰儿,哥来看你了——勇敢一些,兰儿,拜托你张开眼睛哪——”柳书严一边喘着气,一边含着泪喊。
哥?!不会吧!在柳影兰的印象里,大哥柳壁文是个没什么情绪起伏的人,只有在面对大嫂经常不留情面的犀利言词时才会沉下脸,这算是最严重的抗议了,对于她及爷爷,大哥平常除了打声招呼,就无任何关心或亲昵的情感表达,爷爷都暗地里骂他天生就少根筋——一根有血有泪的筋,倘若不是爷爷舍不得离开那些老邻居,早就在她的央求下搬出了那里,也省得势利眼的大嫂动不动就把数落及抱怨端上了爷儿俩的饭桌前,而一旁的大哥竟也视若无睹的扒着饭不说一句,如今,耳边情感满溢而且啜泣不绝的人,竟自称是我大哥?绝不可能!
就冲着一点,我柳影兰非得睁开眼看个仔细——
“你是谁啊?”柳影兰看着柳书严说出第一句话。
顿时,空气凝结住,所有的人皆是含着泪、瞪着眼及张着空,似乎被柳影兰的话给一棒子打傻了。
许久,柳书严才回过神,神情凄然地说:“兰儿,我是大哥啊——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认得你呀!”柳影兰满脸的疑惑。
“兰儿,我是娘啊,你该认得我这个娘吧?”柳方锦惊慌地坐到了影兰身边的床沿。
“我是爹呀!兰儿——呜——是爹不对,不该硬把你配给葛家那个纨绔子弟,爹真是糊涂了,为了上一辈的约定,竟不顾你的处境,否则不会让你受此天大的委屈,爹对不起你啊!”柳知然泣不成声。
看着眼前情景,柳影兰除了莫名的感动,却也只能呆坐无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讲清,谁能助她一臂之力呢?
环顾四周,似乎只有那位自称她大哥的男子较为冷静,而且在他的眉宇之间隐隐约约蕴含着亲切温暖的熟悉、一份似曾相识的感情——就他吧!影兰目前暂时能依靠的唯一人选。
“请问——”柳影兰虚弱地喘了口气,“发生了什么事了?”她的目光询问着柳书严。
“你不记得了?”柳书严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发生车祸了,你乘坐的那辆黄包车给车撞了,而你差一点就——”
黄包车——计程车是黄色的没错,可是哪有人会称其为“黄包车”呢?柳影兰不禁觉得好笑。
“兰儿,你还笑得出来,大家都快崩溃了,尤其是爹和娘。”柳书严话虽如此,但看到小妹一笑,心中的石头也放下几分。
“爹、娘?!”柳影兰望向那对老人家。
“兰儿,你怎么这么傻呢?还好今儿个早上巧眉发觉事有蹊跷,才会在你的桌上找到那封医遗书,大伙没命地往隐兰湖寻去,就怕你当真往下一跳,连个尸首都寻不着,哪知你半路上就出岔子了——”柳方锦哽咽地拭着泪,“兰儿,你真不该,为了娘你怎么都该想想——”
“都是我的错,没早些瞧出个不对劲,兰姐,你的委屈,我虞巧眉会为你讨回!”说话的是一位年纪十六岁,而绑着两根发辫的少女。
“早知道葛家那小子如此羞辱你,我柳知然就顾不得葛柳两家世代的交情,非得上门为你讨个公道不可!”留柳知然炯炯有神的双眼,更清楚地表示了他的决定。
“你们也姓柳啊?”
这一问,又是个震惊了。
或许这不是个好问题,影兰看着他们的表情就知道大事不妙了,那——赶紧再换个问题吧?
“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小名是叫兰儿,可是不是你们口中的那位兰儿。”
“哇——”柳方锦倏地哭喊起来,“兰儿,你可别吓娘啊——”
“老爷——书缦她是不是撞坏脑子啦!”柳徐玉蓉心中暗自庆幸着。
书缦?这么耳熟的名字,而他们又说姓“柳”——
柳书缦?!她的姑婆?!那位早已离开人世几十年的上海三大美女之一的柳书缦?!那位容颜令柳影兰羡慕得心痛的柳书缦!
而他们却误认我为柳书缦?!二十世纪末的天大笑话!柳影兰哭笑不得地思维着。
不顾众人惊愕的眼光,影兰闭起眼睛,开始喃喃自语:“我知道又作梦啦!醒醒吧——”
在以往的经验中,一旦在身临其境的梦中恍然悟及其实只是作梦时,当下,即由主观转变为客观,而梦境也即刻消褪无踪。
影兰的喃喃自语一次有一次,但——睁开眼,都没变。
“兰儿,你没作梦,我们都知道你现在不能面对现实,可是——你总得为娘想想啊!”柳方锦又哽咽地说着。
影兰的心中着实慌了,屡试不爽的梦中更醒法,竟然完全失效了,在理论上来说,是绝不可能的事,除非——它不只是梦!
那又是什么呢?穿越时空?!前世记忆?!或——?
“现在是民国几年?”影兰鼓气勇气问着。
此话一出,全室默然,好一会儿有人出声——
“兰姐——”巧眉轻声地唤着影兰,眼光中的担忧显而易见:“瞧你吓得奥妙都忘了,现在是民国二十五年哪!”
二十五年?!时间倒转了五十八年?!而眼前的人,皆是他们柳家的老祖宗?!那爷爷呢?此时的他应该才二十三岁。
思绪混乱的影兰,一想到爷爷,心头的惊慌霎时减了不少,她用着那仅剩不多的力气,抓着那位方才自称她大哥的人之手,问着:“你是柳书严吗?”
朦胧中,影兰见着他用力地点着头,尔后,她即无法掌握自己地又陷入了毫无知觉意识的情境,只听见最后的一句自言自语:“爷爷,你的兰儿在这里——”
今天的葛家,静得有股肃杀之气。
葛隆恩铁青的脸,正跪在大厅的祖宗牌位前。
“老爷,起来吧!都跪两个时辰了,身子骨挺不住啊!”葛夫人心焦地再三劝着。
“爸、妈——这怎么回事?”葛以淳一踏进家门,便感觉到四周所散发的凝重气息,“该不会是柳家那丫头告状吧?听说她懦弱得很,除了掉眼泪就啥都不会,没想到这一招她还挺溜的嘛!哼!这下子,我更不会娶她了!”葛以淳自以为是地想着。
才一进厅门,就见着了如是严重的景象,他三步并两步地上前,伸出手想扶起葛隆恩——
“我葛隆恩教子不严,愧对葛氏祖先的叮咛,辜负柳氏先族对吾之大恩——”
“爸——”葛以淳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地说:“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就算要报恩,也不必拿我的终生幸福来抵押呀!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儿子,少说一些!”葛夫人出声制止。
“我强人所难?”葛隆恩颤抖地站了起来,说:“十年前我帮你订下这门亲之时,还问过你大少爷的意见,如果我没记错,你大少爷非但没有拒绝,还一直盯着柳家那丫头猛瞧,赞叹人家有如仙女下凡,怎么?!出了趟洋,道义礼教全丢脑后啦!”
“爸,那时我才十七,而那丫头也不过七岁,还是个小女孩,怎么可以当真嘛!”葛以淳辩驳着。
“你说的是什么话?!”葛隆恩涨红的脸,指着他那儿子吼着:“你想悔婚已经是够对不起人家了,竟然还不顾柳家闺女的颜面自尊,当众给她难堪,教人家如何自处?你有为人家设身处地着想吗?我的葛大少爷!”
果然告密了!真有她的。葛以淳心中不屑地说着。
“为了我的终生幸福,我只好对不起她了,反正迟早都会告诉她,既然你们不说,那只好由我来讲——”
“那也不必在大庭广众下说呀——”葛夫人责备着。
“不是刻意安排的,只是凑巧在戏院外遇着,而她那妹子又嚷嚷得厉害——唉,反正说了就说了。”葛以淳说。
“这么轻松地一笔带过?!而我葛隆恩就得准备收拾你大少爷留下的大烂摊,真是讨债啊——”葛隆恩摇头着,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唉!你闯大祸了,人家丫头羞愧地留了封遗书寻死啊!现在还躺在医院昏迷不醒呢!”葛夫人忧虑地说着:“早上柳老爷怒冲冲地来兴师问罪,你爹才知晓你的胡涂事,要是真有个万一——唉,这可如此是好!”
自杀?!懦弱如她,怎会——
在葛以淳的印象里,书缦的美貌反倒不如她的瑟缩羞怯来得记忆深刻,七岁那年如此,三年前他出国前夕的饯别餐会上的她亦是没变。
他始终想不透,柳家的掌上明珠何苦用如此沉重的枷锁,来困住那丽质天生的花容月貌,而那时的他才刚满二十四,但那时的他,却早已坚定地告诉自己,柳书缦不会得到葛以淳最珍重的约定。
就在三天前他终于说了这句三年前就该说的话语,要不是那场巧遇,要不是紫萝故作嘲讽的神情,要不是那个叫书屏的女孩嚷嚷得令他困窘不已,他葛以淳绝对不会如此莽撞地当街拒绝这十年前订下的婚姻。
虽然柳书缦始终坐在车里不说一句,虽然他也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然而在话一出口之时,他便惊觉到他给了这个弱女子前所未有的难堪与打击。
他,虽然不爱她、不想娶她,但也不能害死她!
“妈,她在哪家医院?我去看她。”
“你先别去,柳家老爷正在气头上,说是不愿意再见到咱们,免得又去刺激那丫头,要是情况恶化咱们可更担待不起啊!”
“可是——”
“过些时候吧!待柳家爷气消了,你爹自然回领你登门请罪的。”
沉甸甸的歉疚顿时窒息了葛以淳向来冷漠高傲的心头,他竟把用于商场上的尖锐锋利,刺上了如此纤弱的腼腆少女,即使有错,也该是中国社会迂腐的观念所致,而她,仅凭父母之命在七岁时便放下终生的她,便毫无选择地听任了这份宿命。
他不懂她的心,但,却佩服她的勇气。
毕竟葛以淳永远无法接受这等攸关终生的赌局。
即使是——以死相逼。
书缦啊书缦,除非我爱上你,否则对你的牺牲,我真的无能为力。
葛以淳忧伤之外,更有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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