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斌走进早餐室,心中是熟悉的满足与期待。外面下著蒙蒙细雨,这里面却温暖舒适。空气中弥漫著咖啡、炒蛋和现烤松饼的香味。
敏玲露出亲切的笑容。「早安,麦先生。很高兴看到你。」
「敏玲小姐。」
她的笑容只有在看到他背後空荡荡的前厅时,才略显黯淡。「哦,看来辛先生没有跟你一起来。」
「他再过一个小时就会来接你,一道去班克斯爵士的宅邸开始你们的调查工作。」他转向薇妮。「早安,夫人。」
薇妮从早报里抬起头,灵透的眼睛彷佛蒙了一层霜。她穿著深紫红色的衣裳,红发在脑後绾成一个时髦的发髻。他想起两人在施府温室里缱绻的情景,顿时感到全身血脉贲张。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习惯她对他的影响。
他微笑。「我发誓,你的眼睛就像早晨阳光下的碧绿海洋。」
「如果你没注意到——这会儿正在下雨,哪来的阳光?」
敏玲不安地看薇妮一眼。「薇妮阿姨,说话犯不著这麽冲。麦先生是在赞美你。」
「才不是。」薇妮翻动报纸。「那句关於我眼睛的话,只是他在尝试对我作的无聊实验之一。」
敏玲大惑不解。「实验?」
「麦先生想施展魅力诱使我在公事上听命於他。」
敏玲把困惑的目光转向拓斌,无声地寻求解释。
他拉开一张椅子,朝她挤眉弄眼。「你可以从她亲切、热忱的态度中看出,我的诡计得逞了;她现在是听凭我摆布。」他伸手去拿咖啡壶。
薇妮啪地一声摺起报纸。「要知道,我们在早餐时通常不期待有人来访。」
「听你那样说真令我惊讶。」他把奶油抹在松饼上。「我最近常来和你们一起吃早餐,我还以为你会慢慢地习惯在这种时候,看到我坐在你的餐桌边。邱太太就很习惯,我注意到她开始每样东西都多准备了一份。」
「没错。我还注意到那些额外餐饮的花费,使这个家的开支大增。」
「食品储藏室有点空了吗?」他舀起一大匙醋栗果酱。「别担心,我会叫魏弼送一些过来。」
「那不是重点。」薇妮说。
他咬一口松饼。「不重要的问题提它做什麽?」
敏玲低声轻笑。「薇妮阿姨今天早晨心情不佳,别理她。」
「谢谢你使我意识到她心情不佳,」他咽下松饼。「否则我根本不会发现。」
薇妮翻个白眼,继续看报。
「没什麽。」敏玲连忙说。「请多说一些东宁和我今天的工作内容。」
「陆夫人同意让你们询问她家的工作人员。」他说。「我们想要确定他们之中有没有人拿得到班克斯爵士更衣室的保险箱钥匙。」
「我懂了。你认为他们之中可能有人涉及手镯窃案?」
「那是必须予以排除的一个可能性。但你和东宁在询问时,必须用点心机。没有仆人会直接承认知道这件事的内情。」
「那当然。」敏玲热切地说。「东宁和我会非常地小心和仔细。」
「别忘了记笔记,即使你们得知的细节听来并不重要。有时最微小的细节会是破案的关键。」
「我一定会翔实纪录。」敏玲向他保证。
拓斌望向薇妮。「你今天有什麽计划,夫人?」
「我下午有几件事要办。」薇妮含糊其词地说,继续看报。「我想我会去找杜夫人,看她对这个案子有没有什麽新想法。你呢?」
「我打算再去找柯恒鹏和『微笑杰克』交换意见。」他说。他也会含糊其词,他心想。
「好主意。」她头也不抬地说。
是啊!他心想。薇妮显然有什麽秘密计谋打算在今天实行。
和薇妮合作办案最麻烦的地方,在於他不得不花和查案一样多的时间监视薇妮。
薇妮登上门阶时,深绿色的大门打开,一个妇人从戴医师的诊所前厅出来。妇人的脸颊红润,神情愉快。
「你好。」她在经过时对薇妮友善地微笑。「天气真好,是不是?」
「是啊!」薇妮低声说。
看到妇人活力充沛的步伐,想到陆夫人对催眠治疗的热中,薇妮不得不推断戴医师的技术果然高明。
她敲响门环,仍然不清楚自己今天来拜访戴医师的动机。可能与昨日的大失所望有关,她原本是那麽肯定陆夫人对催眠治疗的兴趣与贺瑟蕾有关。她到现在还是不死心地认为自己发现了线索。
门几乎是立刻打开。一个年轻俊美、衣著入时的金发男子对她微笑。
「你好,先生。我想见戴医师。」
「有没有预约?」
「恐怕没有。」她迅速走进前厅,不让他有机会请她吃闭门羹。「我的神经毛病今天早上突然犯了,等不及要寻求专业帮助。如果没有立即得到帮助,我担心女性歇斯底里症发作。希望你可以把我排进戴医生的看诊时间表里。」
年轻人一脸苦恼。「很抱歉,戴医师今天很忙。也许你可以明天再来?」
「我必须现在就见他。我的神经状况真的很糟,它们非常脆弱。」
「我了解,但是——」
她想起戴医师的广告。「我守寡了一段时间,就快承受不了孤独无依的压力了。」她拍拍手提包。「当然啦,我愿意为我造成的不便多付一点费用。」
「明白了。」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瞥向她的手提包。「预先付费吗?」
「没问题。」
他露出迷人的微笑。「你何不到候诊室坐一下,我去看看预约簿。也许有可能把你排进今天下午。」
「感激不尽。」
秘书带她进入前厅对面的房间後消失。薇妮坐下来,脱下帽子,打量周遭。一个低沈的男性嗓音使她的注意力转向角落的一小群人;三个应该是病患的妇人围绕著一个比秘书还要俊美的年轻男子。他正在念书给那些妇人听。
薇妮听出他念的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她拎起裙摆,准备移到比较靠近念诗男子的座位。就在这时,候诊室的房门再度打开,金发秘书向薇妮招手。
「戴医师现在可以见你。」他低声说。
「太好了。」已经离座的她改变方向,走出候诊室。
秘书轻轻关上房门,朝楼梯点个头。
「戴医师的治疗室在楼上,」他说。「请跟我来。」
「谢谢。」
他露出迷人的微笑。「但我必须要求你预先付费。」
「没问题。」她打开手提包。
交易迅速完成。秘书领著她爬上楼梯,穿过走廊。他打开一扇门,欠身请她进入。
「请坐在治疗椅上等候,戴医师马上就来。」
她穿过门口,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窗帘紧闭、光线幽暗的房间。一张桌子上燃烧著一枝香精腊烛,空气中弥漫著香气。
房门在她背後悄悄关上。眼睛适应幽暗後,她看到房间中央有一张附有特殊脚垫和宽扶手的大型软垫靠背椅。一个带有手摇曲柄的奇怪机械器具安放在一辆小型手推车上。
她把帽子放在旁边,走过去坐到大型软垫靠背椅上。她发现即使没有升起脚垫,椅子坐起来还是相当舒适。
房门打开时,她正弯著腰查看如何升降脚垫。
「雷夫人吗?我是戴医师。」
「哦。」听到那个低沈浑厚的声音,她连忙坐直。
门口站著一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身穿蓝色长袍的褐发男子。时髦的发型突显出他深邃锐利的眼睛和完美的脸部轮廓。他不及他的助理们英俊,但她认为眼角有些细纹,脸上带些沧桑的他比较令人感兴趣。
她努力露出感激的笑容。「谢谢你这麽快就见我。」
戴医师走进房间,关上房门。「我的秘书告诉我,你的神经状况非常恶劣。情况非常紧急,我猜。」
「是的。我最近遭受到极大的压力,我的神经恐怕难以承受。我真的很希望你能消除我的紧张和焦虑。」
「我会尽我所能。」戴医师拿起腊烛走向她。「请问你怎麽知道来这里求诊?」
「我看到你在报上登的广告。」她说,不想提起陆夫人。
「原来如此。」他坐到她对面的木头椅子上,两人的膝盖靠得很近。他隔著烛火注视她,他的眼睛在阴影里更加锐利。「那麽你不是我的客户介绍来的?」
「不是。」
「好。如果是那样,也许我应该解说一下我的治疗。你必须放松和直视烛火。」
她并不打算让他催眠。事实上,据她的父母在实验後说,她不容易被催眠。但她曾经是优秀的催眠师,很清楚被催眠的人看起来像是什麽模样。
假装被催眠可以让她乘机观察戴医师的工作情形;就算对她的调查没有帮助,观看同行工作也很有趣。
「女性的神经敏感脆弱,」戴医师的声音低沈悦耳。「尤其是你这种缺乏丈夫关怀的寡妇。」
她礼貌地点头,努力隐藏她的不耐烦。许多医疗业成员都认为女性神经疾病,以及被归入女性歇斯底里症的其他各种模糊症状,都是起因於缺乏定期和充满活力的性交。
「病患在治疗过程中经历危象时,焦虑、烦躁、忧郁和其他神经症状被排出体外。」
「危象?」
「对。医学名称叫歇斯底里阵发。」
「听说过。」她说。
她开始觉得假装被催眠的计划可能会出问题,因为她从来没有亲眼日睹病患在歇斯底里阵发时是什麽样子,所以没办法假装。
「歇斯底里阵发在身体天然磁力液体流动中缓解充血。」戴医师继续解说。「不必担心。我的病人向我保证,那会造成非常愉快的抽搐,接著感官会非常平静。」
「原来如此。」
「为了发挥最大功效,你必须尽可能地感到舒适。」
他倾身握住椅侧的一根小杠杆往前拉,脚垫立刻升起。他接著绕到她背後拉动另一根杠杆,椅子的後半部立刻往後倾斜几度。
她突然发现自己半躺半坐著。那个姿势虽然有点令人不安,但整体而言相当舒适。那也使她注意到天花板上浮云繁星的天空图案。
「好特别的椅子。」她说。
「我自己设计的。」
戴医师回到椅子旁边,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继续解说女性构造的娇弱,以及成年女性无法经常体验令人活力充沛的夫妻关系,有多麽违反自然。她知道那种平静威严的语气是用来使她进入浅层的恍惚状态,於是她调整出适当的表情。
「现在请注视烛火。」他以温柔却坚定的声音说。
他举起腊烛,开始在她眼前的半空中缓缓画著圆圈。
「想想女性身体最敏感娇弱的地带,」他轻声细语。「那里就是充血造成女性神经疾病的地方。我必须消除那种紧绷鼓胀的感觉来使你感到轻松。」
她知道烛火是用来集中她的注意力,她让视线跟著它移动。
戴医师缓慢而稳定地移动腊烛,并在烛火之後目不转睛地观察她。
「你会沈陷在我治疗的触摸中,雷夫人。」他的声音仍然悦耳,但更具权威。「我现在要熄灭腊烛。你要闭上眼睛,让我的声音和触摸引导你。」
她乖乖地垂下眼睫,但忍不住偷看。
「专心想著你身体那个娇弱敏感地带的充血。」戴医师伸手把装载机器的推车拉向薇妮的椅子。「不要压抑,让它增强。我很快就会解除那种使你神经衰弱的紧绷灼热感。」
她透过眼睫看到他拿起一小罐精油。他打开瓶盖,令人愉快的香味立刻扩散到空气中。他倾身拉动椅子的另一根杠杆,脚垫立刻一分为二。发觉双腿像跨坐在马背上那样张开时,她浑身一僵。
戴医师把推车拉到她的两脚之间,她偷看到机器伸出的金属手臂末端装著一把小软毛刷。他转动几下曲柄,显然在测试运作是否顺畅。装有小毛刷的金属手臂在他转动曲柄时,快速旋转。
「我现在要用我发明的机械器具来控制你体内的动物磁力波。」戴医师说。「把那些磁力波想像成湍急的瀑布,它必须冲破堤坝才能落下形成平静的潭水。把这个医疗器具想成解放体内洪流的工具。沈陷在治疗中,夫人。」
他一手抓住她的裙摆,开始把它掀到她的膝盖上,然後再用另一只手把装载器具的小推车推到她的两腿之间。她恍然大悟他打算把旋转的毛刷,用在什麽地方来消除所谓的充血。
「戴医师,立刻停止。」她猛然坐直,并拢双腿,跳下椅子。「这太过分了!」
她迅速转身面对他,发现他一脸忧心忡忡地看著她。
「别激动,夫人。你的神经真的很紧张。」
「它们恐怕得保持原状了。我不喜欢你的方法,戴医师。我不要让你用那个奇怪的机器治疗我。」
「夫人,我向你保证,我的方法结合了现代科学和传统医术。著名的医学专家都建议积极按摩女性身体的那个地带,来抒解歇斯底里和神经疾病。」
「依我之见,那是一种非常亲密的按摩。」
他显然很不高兴。「要知道,我的方法毫无可议之处,我只不过是改进医师长久以来使用的徒手技巧。这台现代化的机器提供我的病人更有效的治疗。」
「效率不是这里的重点。」
「要靠这行谋生时就是。」他嘴唇一抿。「要知道,在我的机器改良完成之前,我的一些病人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达到歇斯底里阵发。知不知道那要耗费我多少劳力?那根本是在做苦工,夫人。」
「苦工。」她指指椅子和机器。「你称这个为苦工?」
「这当然是苦工。你以为不停地使大排长龙的女病人产生歇斯底里阵发很轻松吗?告诉你,夫人,我的手和手臂经常酸痛到不得不在夜间敷药。」
「别指望我会同情你。」她抄起帽子往门口走。「再见,戴医师。」
她打开房门,快步走向楼梯。急於逃脱的她在一楼的前厅里差点撞上那个金发秘书,他在站稳後,替她打开绿色的大门。
她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步下门阶,甚至对一个走向绿色大门的妇人礼貌地微笑。但那个模样不容易维持。
她不得不承认调查陆夫人的催眠师,并不是她最高明的主意。幸好她在早餐时没有对拓斌提及她的计划,否则他一定会要求她详细说明调查的经过。
她快步经过一条暗巷的巷口,没有注意站在阴影里的人。当他走出巷口来到她身旁时,她吓得往後跳开。
「拓斌。」
「散步的好天气,对不对?」拓斌说。
「你非躲在暗巷里不可吗?我发誓,你差点把我吓晕过去。你以为你在做什麽?」
「你忍不住要亲眼看看陆夫人口中的高明医师,对不对?」拓斌露出嘲弄的微笑。「有没有让戴医师催眠你?」
「没有。我不是合适的对象。」
「我并不觉得意外。要你服从他人的意志恐怕比登天还难。」
「你不也是吗?」她回嘴。「你怎麽会在这里?天啊!你跟踪我,对不对?」
「我承认我是有点好奇。怎麽样?有没有发现什麽有用的情报?」
「我们的主要客户是催眠师,命案的死者也会一点催眠术。」她僵硬地说。「而我们的另一位客户陆夫人正好在接受催眠治疗。我觉得那种巧合令人不安。」
「考虑到找催眠师治疗神经问题的人不计其数,如果陆夫人没有去看催眠师,那才更令人吃惊。」他挖苦道。「怎麽样?你对你在那方面的调查满意吗?」
她清清喉咙。「相当满意。」
「你确定戴医师是正统催眠师?」
「没错。」
拓斌突然拉著她停下来,望向她背後的绿色大门。她不喜欢他眼中那种若有所思的危险表情。
「我无法不注意到你刚才几乎是落荒而逃。是不是在戴医师的诊所里发生了什麽事?」
「没什麽重要的。」她故作轻松地说。「就像你推测的,陆夫人去看催眠师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而且和我们的案子毫无关联。」
「你确定这其中没有应该让我知道的事?」
「拓斌,我发誓,你有时候真的很烦人。」
「没办法,我的专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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