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年江宁
“到这儿便好,济善。”
脚跨轻骑,在前头领着一干戎装士卒的男子,轻拉着缰绳,身下骏马旋即聪颖地回过身,令他睨着他最信任的部属。
前些日子奉皇上的命令,玄燮率领手下镶蓝旗兵赶往长沙战场、参与围剿藩乱,顺而救出被擒的德孋格格;在半路上,接到京内传来的圣谕,要他一人赶往江宁府,于是他只好在此与部属分道扬镳。
即使他极不愿意,可圣旨难违。
“王爷,不如让济善伴在王爷的身边吧!”济善望着自个儿的主子,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
自他的年纪大得可以随着王爷上战场后,他便从不曾与王爷分开;他的使命便是保护王爷,替王爷解危,随侍在王爷左右;然而王爷这一次却要单枪匹马留在江宁,实是令他感到不安。
“你以为本王无法独当一面吗?”玄燮淡淡地笑着,轻轻勾动唇角上诡邪的笑痕,令人望之生畏。
“不,属下的意思是……”一见到主子唇边古怪的笑意,不禁令他头皮发麻。在他的身份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但他总是无法接受主子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若不是接着了皇上的手谕,本王倒想亲领镶蓝旗,去瞧一瞧这藩军到底有多少能耐,竟然击退了二旗军,甚至还掳走德孋格格。可惜皇上的旨意,本王是无法违抗的。济善,你倒要替本王挣点面子回来,晓得吗?”
他魔魅的墨黑眸子一抬,在隐晦不明的黑暗中,那一张邪美惑人的俊脸上噙着令人畏惧的嗜血笑意。
“济善晓得。”
饶是他这般铁血粗霸的男人,也无法承受玄燮那股天生的傲然霸气与嗜血的诡谲。
旗人骁勇善战,凡是骑、射,无一不绝,一遇上秋猎,更是旗人最为疯狂的时刻,掳掠与猎杀的兽性皆清楚呈现,而这其中更以玄燮最令宗亲子弟们惊骇,不论是手段与方式,皆残忍得令人无法相信。
“势必要将德孋格格救出,若遇着了玄煚贝勒,别忘了要将这些东西带给他。”玄燮轻笑着,将怀中的东西交与济善。“倘若你可以遇着他……”
他不知道皇上是什么用意,竟要他将这还魂丹与手谕带上战场,交与失踪八年、生死未卜的玄煚,实是令他啼笑皆非。
难道康熙以为玄煚会在长沙出现吗?若要出现,他早就该出现了,又岂会等到现下?更何况他也参与了当年的决议,若他真是未死,也早该回京与他们会合了。
该不会是近年的灾难太多!令他应接不暇,脑子出了问题不成?
先是八年的藩乱平定,又加上外患动乱,现下又加上顺天府一带动乱,和江宁天地会的作乱……
好一个天之骄子,想不到他这条帝王路,走得倒是乖舛得教人不禁为他捏一把冷汗。
“玄煚贝勒?”据他所知,玄煚贝勒不是早在八年前便已失踪了吗?
“是皇上的旨意,你敢抗旨吗?”玄燮淡笑着。
他可是万岁爷呀,是大清的天子,谁敢不从他?
“属下知道了。”
“去吧,定要将德孋格格救回,若是她少了一根寒毛,你也不用回来了。”他仍是笑着,威严的嗓音融在轻柔语调里,却仍是令人狂然打颤。
“喳!”
济善应了一声,随即往一旁开路离去,在黑夜之中,浩浩荡荡地领着近万旗兵由江宁赶往长沙。
玄燮挥了挥马蹄袖,自腰带上拿出鼻烟壶,轻嗅了一下,随即露出邪诡妖异的笑,对着深沉的夜色喃喃说着:“唉,这过街的老鼠可真是不少,偏又不敢露脸见人,还亏这一群鼠辈是如此众多,却迟迟不敢动手,令本王失望得很。”
“住口!”
一听他这般讪笑,一干穿着黑色劲装的人随即自四面八方的树丛里窜出,像是一群幽冥的鬼怪。
“出来了吗?”玄燮勾动迷人的唇角,笑得张狂。
自他入江宁城,便知晓这一群不知打哪儿来的人正躲在一旁伺机而动,忍到现下,见大军撤离,他们总算是露面了。
“好一个善耍嘴皮子的鞑子王爷,今天就让兄弟们送你上西天!”带头的人吼着,随即亮出亮晃晃的刀,在冥暗的夜色之中划出耀眼光芒。
“是吗?”他敛下眼眸,慵懒地笑着。
“该死!”
蛰伏在夜色中的黑衣人瞬间跃上他的身旁,刀光顿现。
然而还来不及碰上玄燮的边,他已先倒在一旁。
“这样的功夫也想送本王上西天,是否太不自量力了点?”他微眯着邪魅的墨色眼瞳,唇角的笑意更甚,大手轻挥着长剑,绽出寒栗银光,上头甚至未沾上血,在阴晦的夜色中更添加了几分妖诡。
“可恶,兄弟们上!”
一干人见自个儿的弟兄已挂彩倒地,便立即轮番上阵,只见一阵刀光剑影,夹带着骇人血迹,喷洒在飞扬的黄土上,才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喧嚣便渗入夜色中,回到原本的静寂里。
“真是一群中看不中用的家伙!”他扯起袖子拭去几滴喷洒在脸上,仍显得温热的血滴,轻声啐道。又突地说:“你还不出来吗?难道真要本王亲自将你连下来不可?”
树上的枝叶颤动着,瞬地往一旁窜去,轻盈的步伐往街上胡同飞奔而去。
“啐,既要杀本王,又何必逃?”玄燮轻蔑地凝睇着黑影离去的方向,突地又露出一抹笑。“也罢,若是只会在本王身旁喳呼的小兔儿,本王连拿出绝活来对付都懒,倒是眼前这个人……这么俊的脚力像极了逃窜的猎物,倒是合了本王的胃口;毕竟会动的猎物总比只会等死的猎物有趣多了。”
心念一定,他随即扯起缰绳直往街上胡同窜去,在市集中狂啸飞奔,不一会儿便让他见着了人影。
怪了,依他那么俊的身手,岂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他给追上?
马儿仍是狂奔,玄燮仍在思忖着。
忽地,他望见了顿现的冷厉银光,心中顿感不妙,想要制止狂奔的马却已来不及,只能以骏马的血肉之躯抵挡横隔在街道上的银丝。
在狂驰的速度之下,马头首当其冲地断落在地,为他减缓了一点冲力。待他的胸膛即将被银丝截为两半之前,他运足内力,而纤细却极具杀伤力的银丝仍切入了他的体肤一寸,才顿然断裂,而他也随着无力的马儿摔落地面。
一干在旁等候已久的黑衣人见机不可失,随即自一旁的屋檐跳下,等着要置他于死地。
玄燮闷不吭声,溢血的唇角抹着冷诡嗜血的笑,幽诡的墨色寒瞳更是噙着莫测高深的戏谑笑意。
“不愧是鼠辈,连行事方法都跟鼠辈没两样。”
“住口,你死到临头仍不忘要嘴皮,看咱们如何收拾你,好为天地会的弟兄们报仇!”一干人嚷着,抡起大刀直往身受重伤的玄燮身上落下。
“笑话,若是你们不惹本王,本王又岂会大开杀戒?”
只见玄燮抬剑一抵,猛地一挥,迸裂出数道冷厉剑气,伤人于无形之中;但这干人活像是拍岸浪潮,倒了一波又来一波,像是永无止境似的,砍得他精疲力尽、两眼昏花。
该死!
左手挥着剑气!快速地消耗着他的内力,只见胸膛上的血水早已渗透锦衣,染了一身血红,分不清是自个儿的血,还是一干鼠辈的血。
“弟兄们用不着怕,他的体力已到极限,现下已拿咱们无可奈何,咱们必须趁这当头替弟兄们报仇!”
见倒在玄燮周围的温热尸体,一直在屋檐上观看的人随即跳下,激励着萌生退却之心的弟兄;而一干黑衣人在他的喊话之下,士气大振,随即住玄燮扑去,刀刀夺魂。
玄燮迟缓地应对着,幽黑的眼眸一片迷朦!支撑他的,只有他的傲气;然而,体力不断地流失,毕竟寡不敌众,他惟有袭上发号施令的人,打算先挟持他,保得全身而退。可惜他飘忽的身形甫逼上那人的身,却被他轻盈地闪过,逼得他不得不先求自保。
他一个翻身跃上一旁的屋檐上,踉跄了几步,却又被发号施令的黑衣人挡住去路。
“用这种手段未免胜之不武?”即使几欲昏厥,他仍是邪气地勾着笑。
“兵不厌诈,是你自个儿轻敌。”那个人淡淡地回答,一身的杀气,仿佛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这倒也是。”他淡笑着,心中暗忖着该如何逃出生天。在黑衣人向前跨上一大步时,他运足了全身的力道凝聚于长剑上,向前挥舞而去,划出毁天灭地般的光痕,将那人击落,随即侧身往一旁的屋檐跳去,瞬地消失在杀戮的黑夜中。
“堂主?”
一干黑衣人随即狂奔至落在地上的男人身边,一个个忧心仲仲。
“我没事……”安慰的话尚未说完,他随即呕出一大口血。“你们快追……他跑不远的……”
凌厉的剑气虽然无法在他的身上留下伤痕,但是强劲的内力却在刹那间震得他心脉欲碎。倘若不是用这种计策,只怕召集上百个弟兄对付他,亦只是白白送命罢了。
可恶,想不到好不容易得知这鞑了王爷下巡江宁,他却无法完成使命,实是令他痛楚不已,比身上的伤痛更甚。
下次遇见他,定要取他的命!
“堂主!”见堂主已昏厥过去,一干人吆喝着。“快!快将堂主送回分舵,其余的兄弟跟我来!”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架起黑衣人的身躯,快速地消失在静寂的胡同市集上,宛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
夜色昏暗,褚红色的大卷覆着乌靛色的云膺,描绘出一片诡异的氛围。
玄燮单手持剑,另一只手则捣着不断溢出血水的胸膛,紧抿着唇瓣,足不点地地在屋檐跳上翻下,只为了甩掉身后的追兵。
该死,他真是太轻敌了,尽管魂魄几欲离体,神智迷离不定,他仍在心底不断地咒骂着。
这一切都怪玄烨,要他往长沙支援,却又莫名其妙地要他往江宁来,让他一时将心思全悬在肆意杀戮上,全然忘了兵不厌诈……好一个兵不厌诈,若是让他再瞧见那个男人,他非要他的命不可,若是他还有命可以撑到那个时候。
他仍在脑海中思忖着,一时脚下踏空,颀长伟岸的身躯直往地面坠落,重重地落在一幢楼阁后门边。
“真是天要灭了本王……”
倒在后门边的玄燮不再感到疼楚,只感到一身的麻栗,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只觉得神魂几欲抽离肉体。
可恶,这一辈子征战杀伐,从不曾如此狼狈过,想不到一趟江宁之行,竟令他伤成这副德行。
霎时,天空雷霆大作,才一眨眼的工夫,便落下滂沱大雨,像是助他似的,冲刷着他沿路滴下的血迹;却又感觉到沁冷的雨水淋在身上,像是冰雪钻心似的痛得他蹙紧眉头,想要撑起身子往一旁走去,却又发现一双手不管他怎么用力,就是提不上力。
几番挣扎之后,却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声声咒骂,惊慌之余想移动动弹不得的身躯,却只见天空落下毁天灭地般的落雷,劈乱了一干追兵,驱退了他们。
玄燮稍微松了一口气,正庆幸老天对他不薄时,却又听闻身旁响起开门声。
他警戒地抬眼,对上一张绝丽出尘的玉脸,那一双摄魂夺魄、无双无俦的桃花眼瞳里平静无波,她睨着他,像是望着一只可怜的落水狗,没有惊慌骇异,只有溢于言表的同情与怜悯。
该死,她怜悯他吗?以他佑实王爷的身份,用得着她同情他吗?
他想要开口斥责她,却无奈神智不断地抽离,眯紧不愿迷失的眼瞳,直视着眼前宛如落入红尘中的天仙,随即无力地闭上眼眸。
“啧,怎么没事来了只落水狗?”那女人轻启粉杏色的唇瓣,将手中的油伞丢到一旁,伸出无骨柔荑拉扯着他的身躯,可才一会儿,她便放弃拉扯。“呸,重得像什么似的,要本姑娘怎么救人?”
她杏眸微眯着,不悦地瞪视着早已被雨水打湿的衣裳,又瞪向已昏厥又看似命在旦夕的男人,不禁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算了,看在他一身锦衣华服的像是个公子哥儿,长得又挺俊的,本姑娘就姑且救他一命吧!”
若是这个人当真家世不错,说不定她可以委身给他,求他带她离开日月楼;打定了主意,她便使尽全身的力气拉着他,将他壮实的身躯往里头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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