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万里飘客 魔 劫

  
  那个女人躺在地上,模样非常狼狈,狼狈得极不雅观。
  浅绿色镶嵌着荷叶边的衣裙被撕成破破烂烂,实际上已到了衣不蔽体的程度,满头的黑发披散,覆盖着她大半张脸庞,还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年纪以及长像如何,但她曲线玲珑的胴体显然却是丰腴诱人的,她的四肢呈“大”字形张开,白嫩滑腻的肌肤隐泛着象牙般的光泽,她就以这种姿势横陈,没有动弹。
  这里是一片树林,遍地平铺着枯黄的落叶,林中很静,铺着落叶的土地也很柔软,可是,却不适宜躺在上面,尤其不宜以此等形状躺在上面。
  玄劫是在入林解完手转身的时候才看见那个女人,他小心又警惕的端祥了好一会,终于断定那个女人还活着,不过,从对方胸口间的微弱起伏上来臆测,即使还活着,亦活得够艰辛了。
  犹豫了片刻,他仍然拗不赢自己好管闲事的性子,一边喃喃咀咒着,一边大步走了过去。
  女人已陷入半晕半迷的状态,从她碎裂的亵裤,血污狼藉的下体,业已说明了她晕迷的原因,玄劫伸手试探着女人的鼻息及脉搏,知道尚来得及施救——如果他动作够快的话。
  事到如今,已顾不得避嫌不避嫌了,他脱下自己的长衫,将女人整个身躯包裹起来,斜扛上肩,急步走向林外。
  他晓得到什么地方去安置这个女人。
  茅草房中,一灯荧亮,惨黄的灯光映照得两张人脸朦朦胧胧,朦胧里泛着蜡色;玄劫望着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也才刚刚坐下,两只手还是湿淋淋的。
  简陋的草房里原本就散发着一股霉潮的味道,现在又加上另—股不好描述的异味,便越加冲鼻窒心,令人连脑袋都开始闷胀了。
  玄劫低声道:
  “吴仙,情形怎么样?人救得活吧?”
  他的朋友吴仙微微点头,一脸倦怠之色:
  “这位姑娘显然遭到了强暴,极为猛烈的强暴,照她下体绽裂的伤势来看,糟蹋她的恐怕不止一个人,过度的摧残,使她大量流血,人就难免虚脱了……而最叫人惋惜的是,呃,她还是个处子!”
  玄劫咽了口唾沫:
  “你是说,黄花大闺女?”
  吴仙抽抽鼻子:
  “我正是这个意思。”
  沉默了片刻,玄劫恨恨的道:
  “真叫作孽,也不知是哪几个狗娘养的干下这等好事!”
  颇为同情的看看玄劫,吴仙以充满呵慰的语气道:
  “你也别过度悲惯,老玄,从她身上多处淤伤可以证明,她已经竭力挣扎过,到底,这是劫数,不是她所能抗拒得了的!”
  玄劫点点头,忽然又错愕的道:
  “我气当然是气,谁遇到这种丧天害理的事会没有气?可是我却不至于悲愤过度,吴仙,我的反应像是悲愤过度么?”
  吴仙柔和的道:
  “把持得住自则最好,老玄,等她痊愈之后,你千万要善为相伴,不可稍加刺激,一个姑娘家碰上这种事,身体的伤害犹在其次,最难弥补的还是心灵上的创痛,如何使她逐渐平复,坚强如昔,就全靠你的关怀了……”
  玄劫一听简直是越说越拧了,他知道其中有了误会,赶忙解释着道:
  “吴仙,你以为她是我的什么人?”
  吴仙眨眨眼,是心照不宣的表情:
  “我想,大概是朋友吧?”
  玄劫哈哈笑道:
  “娘的,我就晓得你想岔了,我和这位姑娘不但不是朋友,甚至根本不认识,我见到她,至多比你早半个时辰,她是我在前面树林子里救回来的!”
  呆了呆,吴仙瞪着眼道:
  “什么,你和这位姑娘原来没有任何关系?”
  玄劫道:
  “萍水相逢,素昧平生!”
  吴仙望着自己一双手,喃喃的道:
  “萍水相逢,素昧平生,却把她扛了好几里扛来我这里,又将我好一番折腾……”
  玄劫拱拱手,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么,而且救人一命,胜造七层浮屠,吴仙,你也算是在做好事,积阴功呀!”
  咧开一张扁嘴,吴仙苦笑道:
  “我是个郎中不错,但治这种妇人的病痛,向来是敬而远之,我有忌讳,只因为人是你扛了来的,我才勉为其难,好歹救她过来对你也算有个交待,孰不知道这姑娘和你并无渊源,老玄,管闲事,落闲非,你这毛病可得改一改……”
  玄劫忙道:
  “我完全领情,吴仙,你就当作是在医治我的老婆好了!”
  吴仙有些哭笑不得,但除了连连摇头,却无可奈何,他太了解玄劫的个性了,铁铮铮的江湖汉子,任侠仗义,草莽之中,如果真有什么人替天行道的话,玄劫就是典型了。
  女孩子长得不算顶美,只能说容貌尚称端秀,但玄劫却在她那里发现了种在别的女人身上极少蕴育的东西——坚毅与冷静;她的眼神深邃、嘴唇经常紧抿,非常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使在遭受如此打击之后,面对完全陌生的玄劫,仍然形色镇定,谈吐清晰,罕有激动之状。
  玄劫坐在床边的木凳上,木凳的高度超过床沿,她说话的时候,可以采取稍稍俯视的姿态,当然,他的措词也十分柔婉:
  “这位姑娘,觉得好些了吧?”
  女孩子睁着一双虽然倦怠却不失清澈的眼睛,挤出一丝没有血色的微笑:
  “好多了,我想,是你救了我?”
  玄劫道:
  “没有什么,适逢其会而已,每一个人——只要是个人,谁遇上了那种情况也会像我这样做。”
  女孩子静静的道:
  “我叫江琪,有句话,说是大恩不言谢,你的恩德,我一辈子记着——”
  玄劫笑道:
  “千万不要这样说,江姑娘,我帮了你一点小忙,可不是叫你怀恩感德来的!”
  江琪抿抿嘴唇,道:
  “请问高姓大名?”
  玄劫报过自己姓名,又闲闲的道:
  “江姑娘,不知府上住在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亲人?”
  江琪平淡的道:
  “我住在附近不远的‘西昌集’,‘西昌集’隔着你发现我的那片林子大概只有五六里路,我没有亲人,十岁那年死了爹,十四那年走了娘,上无兄姐,下无弟妹,家里仅剩下我—个人……”
  怔忡了一会,玄劫道:
  “那,你是靠什么维持生活?”
  江琪的神态颇为安详,就像在叙说一桩理所当然的事:
  “大半日子,我替集上的几家绣花店做点女红,生意清淡的时候,也常打个包袱,装些胭脂花粉、发梳簪一类的小东西到附近村子去兜售,一般来说,糊口是勉强够了……”
  玄劫叹喟了一声:
  “一个像你这样年岁的姑娘家,居然能如此吃苦,也真是难得!”
  江琪涩涩的笑道:
  “人总要活下去,我已经二十出头了,不靠自己,还能指望谁?”
  玄劫犹豫了片歇,显得有些吃力的道:
  “有句话,江姑娘,不知该不该问?”
  江琪苍白的面庞上微微浮现一抹朱红,她反应灵敏的道:
  “玄一—大哥,你可是要问我。糟蹋我的人我认不认识?”
  干咳两声,玄劫解释着道:
  “不错,我正是要问这句话,我的意思是,像这种丧尽天良,龌龊下流的东西,不该叫他们逍遥法外,逃脱报应!”
  凝视着玄劫,江琪道:
  “你说‘他们’,玄大哥,你已经知道糟蹋我的人不止一个?”
  玄劫颔首道:
  “吴仙——呃,就是替你治疗伤处的那个郎中,他告诉我,以你受创的程度判断,恐怕向你施暴的人不止一个。”
  江琪坦然道:
  “是的,不止一个,是两个。”
  玄劫忙问:
  “你认识这两个人么?如果以前不认识,再见到还能不能指认出来?”
  江琪缓缓的道:
  “那两个人,有一个我原本就认得,另一个不曾见过,但找到我认得的一个,必然能够查出另一个来,他们是一伙的。”
  玄劫精神一振,道:
  “好极了,江姑娘,等你身子痊愈,我陪你去找他们,这口气,让我替你来出!”
  江琪的面容微微扭曲,双目中神色极为古怪:
  “不,玄大哥,我不要你来替我出气。”
  玄劫不免意外的道:
  “为什么?你以为我斗不过他们?还是你甘愿受此侮辱,自认倒霉了事?”
  闭闭眼,江琪的语调在恳切中带着痛苦:
  “玄大哥,你救了我的命,今生今世,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于你,但至少,我不能再给你增添麻烦,玄大哥,他们坏了我的贞操、毁了我的名节,这比杀了我更要残忍,所以我绝不会饶恕他们,我要替自己复仇,这不仅仅是出—口气而已,我必须叫他们以死亡来抵偿,玄大哥,人命关天,我不希望牵扯到你……”
  玄劫沉默须臾,低声道:
  “如果我不在乎受牵扯呢?”
  江琪摇着头道:
  “玄大哥,我要亲手杀死他们,用他们邪恶的血来洗净我的羞辱、我的委屈!”
  玄劫搓着手道:
  “对你的胆识与志节,我很表佩服,问题是,你用什么方法去杀死他们?”
  江琪怔窒了一下,眼神空茫的道:
  “我……我现在还不知道,我想……等他们睡着了掩入行刺、还是在他们饮食中偷偷下毒,可能都是达成目的的方法……”
  玄劫笑了笑:
  “首先,江姑娘,这两个人是否具有武功?假如都是练家子,火候深浅你明不明白?此乃关系着你行刺成功的比算,其次,他们住在何处,门禁够不够森严?你怎么溜进去不被发现?下毒怎么下法、用哪一种毒药、若干份量才算适当?这些你都知道么?”
  张口结舌了好半晌,江琪才呐呐的道:
  “我,我不晓得杀人也有这许多困难……”
  玄劫道:
  “杀人是有许多困难,有些人,天生就下不了手或不懂得怎么下手,江姑娘,我不知道你是属于哪一种,抑或两种情形都有?”
  江琪咬着牙道:
  “我下得了手,玄大哥,请相信我,我下得了手,至少,我对那两个畜牲下得了手!”
  玄劫道:
  “你确能肯定?”
  江琪挣扎着要挺身,脸孔涨成—片病态的火红:
  “我能肯定,玄大哥,只要你帮助我,教导我如何下手——”
  玄劫一拍手道:
  “行,江姑娘,就这么一言说定,他娘,教别的我不见得成,教杀人,我可是一等一的教席,尤其是宰这种天打雷劈的恶胚,最使我高兴不过!”
  释了口气,江琪又倒了回去,这一次,她算是真正的笑了:
  “玄大哥,你教我的法子,可不能太难……”
  玄劫眯着眼道:
  “你放心,不难,一点也不难,咬咬牙,事情就过去了!”
  江琪轻声道:
  “我认识的那一个,也住在‘西昌集’,姓鲍,叫鲍肃,家里是开武馆的……”
  要打听姓鲍的生活习惯及日常去处,对玄劫来说,不算一桩难事,没费多少功夫,他已经把姓鲍的小辫子捏在手里了;鲍肃不错是在“西昌集”开了一间武馆,这家武馆的气势还相当不小,鲍肃本人固然有两下子,他属下七八个武师据说也都身手不弱,除此之外,姓鲍的交游广阔,地头上人面极熟,也就因为如此,莫怪这家伙气焰嚣张,无法无天,视奸淫掳掠之举为家常便饭了。
  鲍肃早就有了两房妻妾,不过,他在外头还养着一个姘妇,他这姘妇是窑子出身,一朝被鲍肃金屋藏娇,凑合着也算从了良,姓鲍的有事没事,天天晚上都要前去打一转,时间大多是晚膳前后的辰光,现在,正好就是接近这个时间了。
  姓鲍的姘头,便住在“西昌集”三福街市场后的一条幽僻巷子里,独门独户的一幢二层楼房,地方还挺宽敞的。
  玄劫领着江琪耐心的守候在巷口,这时辰,市场早散了集,黑忽忽的静得出鬼,只有这幢二层楼户的门前悬吊着一盏红纸灯笼,惨赤赤的光晕,算是依稀映得出人的轮廓来。
  玄劫倚在墙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擦动着左手拇指与中指,间歇发出“啪”“啪”的声音来,他的长条形黑油布裹卷便竖在身侧,猛然看上去,倒像是端等着敲人闷棍的歹角儿。
  江琪任是口硬,在到了关节上却显得异常紧张,脸蛋绷扯着,双眼圆睁不瞬,嘴唇仿佛封合了似的抿闭,身子更一阵接一阵的不停抖嗦,玄劫瞧在眼里,还真担心这位大姑娘临场泄气,先挫了那股锐势。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巷口偶有人影走动,却都不是姓鲍的,姓鲍的是个什么卖像,江琪当然清楚,就算玄劫,也从江琪嘴里听熟了,他肯定只要是鲍肃现身,他第一眼便能辨认出来!
  江琪在吸气,深深吸气,显然是待努力控制自己不稳的情绪……
  玄劫清清喉咙,和悦的开口道:
  “放轻松点,江姑娘,别去想将要发生的事,权当守在这里卖胭脂花粉不就结了!”
  咽着口水,江琪的声调微带颤抖:
  “玄……大哥,你说得不错,有些人,的确不习惯杀人……这件事不容易。”
  玄劫笑着道:
  “一回生二回熟,轮到下一个,你就比较习惯了。”
  江琪的嗓眼中宛若塞着东西,她窒迫的道: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害怕起来……玄大哥,但我决不退缩,我一定要自己下手——”
  玄劫若无其事的道:
  “如果你真害怕,就不妨去回忆他们对你做的好事,想想他们怎么糟蹋你、摧残你,想想你是如何哀求、如何挣扎、如何抗拒,多寻思一下,或者就不会怕了—一仇恨的力量,往往超过恐惧。”
  小巧的鼻翅急速翕动,唇角也在连连抽搐,江琪的牙关紧咬,脸色阴晴不定,模样似乎是神思飞越,果然回到那片树林中了……
  就在这时,巷口前人影晃动,三个人一前二后,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一个,生着好肥壮的一副块头,衣襟敞开,露出黑茸茸的一丛胸毛,他双手斜扯外衫两侧,摆出大咧咧的大爷气派,暗红的光晕照着他那张长满大小疙瘩的人脸,照着脸上的断眉凸目,阔嘴獠牙,形态越见丑怪妖异,要是这家伙突兀从乱葬岗里冒出来,还真能吓坏活人!
  不错,他是鲍肃,“西昌集”“六合武馆”的馆主,“人头狮”鲍肃,也是那强奸民女、贪淫好色的鲍肃!
  一眼瞥及鲍肃,江琪的眸瞳立时凸瞪出来,额头上浮现起细细的筋络,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呼吸得像在发喘,但是,却不抖了。
  玄劫小声问:
  “就是他吧?”
  江琪的一双眼睛宛如在喷火,声音进自唇缝:
  “是他,鲍肃,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于是,玄劫拎起支在身边的黑油布裹卷,大步迎上,正好挡住了鲍肃的进路。
  鲍肃决没有想到会有人拦住他的路头,一怔之下怒气顿升,两只金鱼眼蓦然瞪起,边厉声叱喝:
  “是哪一个王八羔子走路不带眼睛,胆敢挡在我鲍大爷的前面?还不快快滚到一边,莫非是想讨打?”
  玄劫端祥着鲍肃,皮笑肉不动的道:
  “你就是鲍肃?‘六合武馆’的馆主‘人头狮’鲍肃?”
  鲍肃也是老江湖了,一听话就知道事情不对,他松手放下横扯的长衫两侧,站定脚步,却依旧口气骄大的道:
  “不错,我就是鲍肃,怎么着,你是在找我?”
  玄劫从从容容的道:
  “不是我找你,是这位姑娘要找你。”
  江琪从光影之外走了进来,脸色青得可怕的逼视鲍肃,身子又开始簌簌的抖嗦起来,鲍肃望着江琪,又是迷惑、又是恼火的咆哮:
  “你这娘们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我他娘根本就不认识你!”
  江琪深深吸一口气,居然还能清清楚楚的开白说话:
  “鲍肃,你当然不认识我,在‘西昌集’,你是有头有脸的人,我只是个没没无闻的贫家弱女,所以,你可以不认得我,我却不能不认得你,但就算你不认识我,大概不会不记得五天前那个黄昏所发生的事,你们两个人在树林里做的那件事——”
  错愕的表情仅有一刹,鲍肃马上哈哈大笑起来,不但没有否认的意思,更且得意洋洋,以一种极其猥亵的语调道:
  “啊哈,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娘们呀?好,身段好、功夫好、扭得好,叫得更好,这几年来,我还极少碰到像你一般够劲的货色,就连我那伙计易扬波事后都直呼过瘾,犹打算找机会再试一试哩,我说小娘们,你现在找上我,可是前情未忘,心痒痒了,又想尝尝滋味?”
  江琪这时竟有着奇异的平静,她正面看着鲍肃,形色冷凛的道:
  “你不是人,是个畜牲,你和你的那个朋友都是畜牲,鲍肃,我已不屑多费唇舌来指责你们是如何下流卑鄙,无耻无行,我只要告诉你,你们必须为你们所做的事偿付代价!”
  鲍肃不愠不怒,完全不当一回事似的仍在嘿嘿涎笑:
  “偿付代价?行,小娘们,你到是说说看,要我们偿付什么代价呀?”
  江琪切着齿道:
  “我要你们的命!”
  鲍肃闻言之下,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拍着自己胸口,边咧开大嘴:
  “我的小乖,你在说要我们的命?好宝贝,就凭你么?你拿什么东西要我们的命呀?别瞎扯了,还是抹干眼泪,再陪你家鲍大爷睡一觉吧……”
  江琪身侧的玄劫忽然笑道:
  “鲍肃,你的瘾头还真不小,在这等关口上犹想着江姑娘陪你睡觉,睡觉可以,但江姑娘不能陪你,因为你这一觉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鲍肃倏然脸孔一板,火爆的道:
  “你是什么人,竟敢跑来吓你鲍大爷?也不去打听打听、鲍大爷是受唬的么?你两个八成在玩仙人跳的把戏,只不过你们瞎了狗眼,找错主儿了!”
  玄劫安闲自若的道:
  “方才,你说你的另一个伙计叫易扬波?‘河城’易扬波?”
  鲍肃有些意外,他疑惑的道:
  “你认识他?”
  玄劫淡然道:
  “我只问你,和你一同污辱江姑娘的人,是否就是‘河城’那个易扬波?”
  鲍肃又火了,他大声道:
  “就是他,莫非你还能啃了他的鸟去?”
  玄劫冷冷一笑,道:
  “这一段你就不用过问了,姓鲍的,眼前且先将你干掉再说!”
  退后一步,鲍肃蓄势以待:
  “尽管试试,鲍大爷我一年到头水里来、火里去,打不完的烂仗、洗不净的血手,难道还会含糊你这点小小阵仗?”
  玄劫道:
  “你想死在我手上图个痛快?不,你错了,鲍肃,我不要杀你,江姑娘待亲自动手,活宰你这个披着人皮的走兽!”
  鲍肃一指站在那儿、面容泛青的江琪,狂笑如雷的道:
  “这小娘们打谱和我玩真的?行,你叫她来,鲍大爷不必运展四肢,光拿下面那根棒槌也能敲扁了她!”
  江琪噎着声骂:
  “下流无耻的东西!”
  玄劫七情不动的道:
  “江姑娘,时辰不早,该下手了。”
  江琪挽起袖口,从腰间拔出一柄削薄尖锐的匕首来,匕首长有尺半,宽约二指,寒光隐泛,锋利无比,刃器是好刃器,只是执着刃器的这只人手却在微微抖动,相衬之下,未免不够凶悍。
  鲍肃朝地下“呸”的吐了口唾沫,两手一搓,尚不待有所动作,一直站在他背后的两名汉子已双双走上前来,其中一个满脸麻点的仁兄向着鲍肃呵了呵腰,极尽奉承阿谀之态:
  “馆主,杀鸡何用使牛刀?对付这么一个丫头片子,若还劳烦馆主出手,没得叫人笑话,你老且请歇着,小的们替你料理便是。”
  鲍肃不耐烦的道:
  “万伯同,你和文鹏两个既然要拣软的捏,手脚就给我放利落点,早早放倒了事,还有这个不成气候的东西,也一并收拾了!”
  叫万伯同的麻子应喏一声,回头招呼他的伙伴:
  “老文,咱们一个服侍一个,上啦!”
  姓万的倒没拣便宜拿江琪做对象,他冲着玄劫便是一个虎扑,双拳灌耳,右脚突起,也算一招两式,动作还挺快。
  玄劫纹丝不动,对方招式甫出,掌若电闪,狠狠扇上这万伯同的面颊,打得姓万的嗥号一声,身形半旋,他的手掌又已切上万老兄的后颈,但闻颈骨折断的“喀嚓”声响,万伯同已若一堆烂泥般瘫了下去!
  另一位叫文鹏的仁兄可能在黑暗里还不知怎么码事,仍旧斜抢三步,翻手抬肘,一把雪亮的短刀暴插玄劫的左肋,玄劫左掌下沉,已“叭”的一声扣住敌人腕脉,那文鹏蓦觉不妙,整个身子倏然横跃,企图用双脚勾绞玄劫的脖颈,玄劫连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只猛力抡扯扣紧的敌腕,文鹏的躯体便抛甩起来,同时,骨骼断裂的声音跟着响起,姓文的已痛得杀猪也似哀号不停。
  鲍肃吃惊之下,暴叱连连,飞身扑向玄劫,玄劫原地不动,脱手已把文鹏的身体掷到鲍肃头顶,光景活脱在抛掷一只破麻袋!
  鲍肃到底也是一馆之主,身手自然比他这两名手下来得灵活,他猝然塌肩扭转,双脚错移,人已闪出五尺,大旋转,再次扑上前来。
  玄劫依旧稳如泰山,不躲不闪,鲍肃人一接近,他双掌若刃,只一竖起,业已斩到鲍肃面门之前,去势之快,匪夷所思!
  姓鲍的急切里不及收劲,一咬牙,挥掌硬架,“砰”的一声闷响起处,这位“人头狮”喉中闷嗥,连抛双手踉跄倒退——要不是他还得顾着面子,那一阵火辣如炙的撞痛,几乎就逼出他的眼泪来!
  玄劫双肩水平,人又到了鲍肃身边,十三掌合着十三腿,逼得鲍肃左支右截,团团乱转,别说没有还手之力,就连招架之功也付厥如!
  现在,鲍肃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什么才叫武功,什么方为技击,他开了这些年武馆,可以说连边都没沾上!
  “噗”的一声,鲍肃腰眼上挨了一掌,痛得他弓背弯身,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借着掌力的推送,人往右后侧方倒退,他却忘记了一件事,右后侧方,江琪便站在那里,手中紧握的锋利匕首正平伸着——仿佛早就在等待他了!
  那一声嚎叫,简直不像是人嘴里发出来的,鲍肃惊恐至极的瞪着自己的胸前,眼珠子都几乎掉了下来,他胸前,露出大约寸许的尖刃,匕首的尖刃,而匕首是从背后插入的,俗语所谓“透心凉”,约莫就是这么回事了。
  鲍肃喉管中响着“咕噜”“咕噜”的怪声,他双手捂着胸口,丑恶的面孔迅速变形,变得扭曲,变得狰狞,变得僵木冷硬——正像是一张死人的面貌。
  江琪用两只手握住刀柄,奋力抽拔,当鲜血似喷泉般从鲍肃胸前背后的两个伤口一齐喷出,他庞大的躯体已“扑通”跪倒地下,又缓缓仆跌不动。
  俄顷的沉寂之后,玄劫走上前去,拍了拍惊悸得近乎痴呆的江琪肩膀,声音放得极柔极柔:
  “你做到了,江姑娘,事实上并不太难,是吧?”
  突的打了个寒噤,江琪手中的匕首“呛琅”一声掉在地下,她剧烈的颤抖着,一头扑进玄劫的怀里,泣不成声。
  轻拥着怀中的人,玄动又喃喃的道:
  “当然,也不太容易……”
  “河城”那个易扬波,玄劫不能出面对付他,甚至不方便叫他知道玄劫也参予江琪复仇之举,因为易扬波是玄劫的朋友,场面上的朋友,虽然来往不算密切,却有朋友之实,尤其牵扯到江湖上的传统,“场面”的含意,往往就很微妙了。
  经过一番思索,玄劫向江琪说明了他的苦哀,当然也教导过江琪如何破敌之策,但他本人不在江琪身边,心里难免打结,生怕有什么突发之变,不及因应,江琪却十分勇敢,一口承担独自行动,暗地里,两个人却都捏着一把冷汗!
  易扬波是“河城”地头上最大的一家骡马行东主,生意做得旺,派场自则不小,光是他住的那幢宅子,整条街上就再找不出第二家;望着这幢宅子,玄劫不禁心头纳闷,像这么一号有钱有势的人物,何处不能找个女人宣泄,为什么偏偏要去搞那等卑鄙下流,伤天害理的勾当?要说端有此种怪癖,这样的怪癖,就值得杀千刀了!
  辰光只是朦朦亮,大清早的,玄劫掩在一户人家的墙头树上,江琪一个人候在路边,她站立的位置,正好对着易扬波宅居的大门,距离约有十多丈远近。
  玄劫知道易扬波有个习惯,大早便起身溜腿绕弯,活动筋骨,不论天气、风雨无阻,为了配合他这个习惯,就不得不趁早干活了。
  江琪独个儿站在路边,孤伶伶的有股子小可怜的模样,尽管玄劫教过她破敌的方法,也再三替她打气,并保证随时加以支援,但江琪站在那里,脸色白里透青,形态惶恐惊悸,当初她自己的承诺,仿佛一口水咽回肚皮里了。
  不管玄劫与江琪两人是个什么样的感受,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一一天色又转亮了一点,易宅的大门已经开启,一个肥头大耳的富态人物走了出来,这人大约四十左右的年纪,身体壮硕,满面红光,显见是个养尊处优的角儿,人一出现,玄劫即已认明是易扬波无疑,当然,江琪更是任对方“化成灰”也不会认错!
  易扬波今天的心情似乎相当愉快,他出门之后,先站在石阶上伸了个懒腰,扭动几下肢体,又作了次深呼吸,才沿阶而下,不徐不缓的顺着街边走将过来。
  十多丈的距离并不很远,江琪定定的盯视着走近来的易扬波,易扬波也已经注意到站在路侧的江琪,到底,大清晨一个姑娘家独自徜徉在外,不是一桩多见的事情。
  两个人就这么对瞧着,越来越近,而易扬波显然要比鲍肃的记忆力好,他在端详过江琪一阵之后,愉快的表情立刻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惊愕、戒惕,多少还有点不安的神色,这样的反应,不啻表示他已认出了江琪是什么人!
  往前踏出一步,江琪做出了象征性的拦阻姿势,易扬波站定下来,并迅速向四周观察,等他“确定”附近并没有其他人时,才微微吁了口气,面孔跟着板了起来:
  “你这女人是怎么回事?半路相截又有什么企图?”
  江琪尽量使自己的音调平缓,把脸部的肌肉放松,她试着不让内心的悲愤与悸惧流露出来:
  “易扬波,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来找你!天惘恢恢,因果循环,你做了什么事,就会得到什么报应,今天,是你遭报的日子了!”
  易扬波冷冷一笑,道;
  “不错,那天是我和老鲍喝了点酒,稍稍冲动了些,但谁叫你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逗弄我们,兜售你那些胭脂花粉?这不叫你自己找的叫什么?”
  江琪闻言之下,不禁又气得浑身颤抖,唇角抽搐:
  “你,你还敢编造这一番岂有此理的说词?易扬波,亏你披着—张人皮,所言所行,哪一桩带着人味?老天有眼,就该拿五雷轰你!”
  易扬波勃然色变,恶狠狠的道:
  “臭娘们,我就给你实说了吧,我易某人玩个把女人,好比是吃大白菜,根本不算一回事,我就算强奸了你,你又能将我如何?有本领,你随便喊冤去,看有谁敢替你出头?”
  江琪双目圆睁,颤着声道:
  “我要杀了你,易扬波,我要杀了你这个色狼淫棍!”
  重重一哼,易扬波大马金刀的道:
  “一边风凉去吧,臭娘们,这次我放过你,但从今以后,不准你再到‘河城’来露脸,否则,休怪我易某人心狠手辣!”
  说着,他也不太管江琪有什么反应,掉头便往回走,连腿都不溜啦。
  在江琪的脚边三寸许,有一块微呈斜角凸起的石头,这块石头并不是原来凸在那里,而是经过玄劫仔细量度过才摆妥的,易扬波一转身,江琪已拔出杀死过鲍肃的那柄锋利匕首,迅速掷下,将匕首握柄比出两指,尖端朝下的搁上石头斜面,然后,她捡起旁边另一块较小的石头,对准易扬波的后脑用力掷去——这时,易扬波刚好走出七至八步。
  石块破风,发出“嗖”的一声,易扬波显然也有几下子,耳听风响,知道有东西从背后飞击左脑部位,他上身立塌,斜斜抢蹿右侧,就在此刻,江琪人站在搁刀的石块之旁,观准时机,一脚猛然踩踏伸出石面的匕首把柄,匕首倏弹半空,只一个旋转,划过一条闪亮的弧线,已准确不过的插进易扬波胸口,更刚巧迎上易扬波回身的正面。
  别看姓易的块头肥壮,却经不起这一刀之刺,匕首穿进他胸口的刹那,他蓦地全身痉挛,张口发出半声窒号,人已一头截倒!
  隐藏在树顶的玄劫飞身而下,匆匆趋前察视,翻动间不由摇头:
  “娘的,还是算得不够精确,刺入的位置,居然偏了半指……”
  一边滴咕,他一面回头探望江琪,江琪怔呵呵的呆立着,又开始哆嗦起来,脸上青白交杂,几乎比先前更甚了。
  从低窄的家门,送出玄劫,江琪倚在门边,有些迟疑的问道:
  “玄大哥,我一直心中存着个结,不知能不能问你?”
  玄劫笑吟吟的道:
  “说说看。”
  江琪不大好意思的道:
  “杀易扬波的时候,你怎么能把当时的情况预估得如此正确?过程的演变几同事先所料,就像未卜先知一样……”
  玄劫眨眨眼,道:
  “老实说,其中也多少冒了几分险;原则上,我判断你要不动手,他不会先动,一旦激怒了他,他多半是出言恫吓,再拂袖而去,但不论他如何反应,关键在于他走出的距离和你掷石的角度,拿石头掷他,乃逼使他蹿向我们希望的位置一—除非经过特殊训练,人的反射本能都差不多,而你脚踏刀柄,只要以我交待的适当份量踩落,匕首弹跳的高度、力道运转的惯性,再配合业经估算过的着点,易扬波的心脏便正好迎上刀尖,江姑娘,你表现得不错,唯一的缺点,是踩轻了几分!”
  江琪流露出无限钦佩之色,却又好奇的道:
  “如果,玄大哥,易扬波完全不似你想像中的反应,譬如说,他先向我动粗、他不往回走,甚至他纠缠不休,那又该怎么办?”
  耸耸肩,玄劫大笑着迈去离步:
  “那就要靠老天帮忙了,江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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