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
当浴室门被踢开,金金看到柳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抄起手边的漱口杯,护在胸前,打算若他有任何行动,立刻拿杯子敲他的头。
当然,一只漱口杯不可能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但她也没办法,手边没有太多的选择。
柳扬却只是站在浴室门口,连一步都没有踏进。
他深深地看着她,一鞠躬。「我是来向妳道谢的,谢谢妳救了清铭。」
他怎么知道的?她圆圆的大眼眨了两下。
柳扬笑着解释。「床上的火是有人特意放的,为避免火势扩大,伤及无辜,放火的人还特地在床铺四周浇了饮料……虽然自动洒水系统毁了很多证据,不过那一圈果汁残印倒留了下来。我看了被踢歪的大门、受伤的清铭、起火点的床铺,再加上妳现在的行为……妳总不会预见火灾要发生,所以事先躲进浴室、弄湿毛巾、摀住口鼻吧?那结论只有一个,有人打晕清铭,想破门而入,也许来者就是妳的敌人。以妳今天的遭遇,妳现在应该很害怕,再遇到类似的危机会不顾一切逃跑才是。可妳没有,我猜妳是发现了清铭的险境,所以利用纵火通知外头的人。妳救了他一命,我自然要感谢妳。」
他猜得分毫不差,金金讶异地看着他,换做平时,她会很敬佩这样的聪明人,但现在,她觉得这个男人厉害得像魔鬼一样恐怖。
「如果妳不要我靠近,我会保持距离的,我不会伤害妳,妳可以信任我。」柳扬接着说。
可是金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的话语,除非他用行动表现出来。
她专注地看着他的脚,看他是否真的会言行如一?
柳扬果然没有踏入浴室一步,他又向她敬了礼,转身离去。
金金松了一口气,空气里没有男人的味道,视线内不留存任何男性身影,让她紧绷的身躯松懈了些。
但她还是不敢放下警戒,竖起耳朵凝听外头的动静。
柳扬正在应付赶到的救护人员,帮忙把史清铭送上担架后,又转了回来。
他敲敲浴室的门。「小姐,这里已经不能住人了,我准备回家去,妳有什么打算?」
金金沈默地坐在浴缸里,她能有什么打算?在台北没有朋友,又不能回家,还有一个对她知之甚详的程万里躲在暗处,随时要捅她一刀。
她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
柳扬对她提了一个建议。「要不要跟我走?」
她浑身一颤,感觉才放松的身体又凝冻住了。
发生这么多事后,他应该发现她身边缠了多少麻烦,他居然不怕,还想邀她同往,他有何居心?
柳扬紧接着说:「我对妳没有恶意,不过相逢即是有缘,我不希望哪天在新闻上看到自己救过的人,变成一具有待辨认的女尸。当然,妳若有其他的打算,我也不勉强,妳尽可自己决定。」
他完全点中了她的弱点。金金不想死,又没地方可去,除了柳扬提供的庇护所。她思考着要不要冒一次险。
柳扬又说:「如果妳信不过我,我们可以先去买一些电击棒、防狼喷雾器之类的东西,让妳随身携带。一旦我对妳有不轨行为,妳大可拿那些东西保护妳自己。」
这一次金金被说服了。
柳扬看着她走出来,得意地弯起嘴角,就说他口才一流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他说服不了的人。
转眼间,金金已经在柳扬家住了三天,很漫长的三天。
这期间她没说过一个字,也没怎么睡,吃进肚里的饭粒更是用手指数得出来。事实上,若非柳扬摆出满汉全席的阵仗,随时在屋里四周放满饭菜,又在墙上贴一堆像是「民以食为天」、「人是铁饭是钢」、「品尝美食是人生最大享受」的标语,用那种无形的压力逼迫她吃饭,她是连一口食物都不会吃的。
她不停地思考,为什么她的感情路会走到这个地步?
是社会的大染缸污染了一段纯洁的青梅竹马之情?还是她从头到尾就看错了人?
然而,什么样的识人方法才是正确的?她跟程万里认识了二十六年,交往十年;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他一天吃几碗饭、上厕所要花多少时间、鞋子穿几号、喜欢什么、专长有哪些,她一清二楚。
而她居然没看出他根本不爱她,他其实是恨她的。
是她太傻?还是他太会演戏?
每每一想到这个问题,她的眼眶就忍不住发酸。
喀嚓,随着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大门被打开,一条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是柳扬下班回家了。
金金立刻站起来,就要离开客厅躲进客房。
「嗨,等一下。」柳扬喊住她。她始终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他也没问,就一天到晚「嗨、喂,妳、哈啰」地随便乱叫,她也任由他喊。在生存大事面前,姓名似乎不再那么重要。
金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里还是带着警戒。
柳扬站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扔过去一盒寿司。
自从她第一天搬进他家,在镇定剂的作用下小睡了一小时,却因恶梦而尖叫不停,他好心探看,被她兜头赏了一罐防狼喷雾,让他咳了一天后,他再也不敢试图靠近她。
但是金金已经连续三天吃睡不宁,反应太差,竟然没有接住寿司。
装寿司的便当盒在地上滚了两圈,翻倒开来。
柳扬惊呼。「啊!丢错了,怎么把我的精力餐给丢了?我--妳为什么不接好?这是我让店家特别做的耶!」都怪便当盒子长得一样,让他搞混了。
金金看一眼自己有些颤抖的手,凭她现在的精神,体力,像是能够接住突然抛过来的便当盒的人吗?
况且,她的眼神落在他手里的另一盒寿司上,那里不是还有一盒,反正她也不饿,他大可吃她的分。
柳扬举起一根手指在她面前用力摇了摇。「我买给妳的是女性专享的散寿司,至于我的,那是特制的,专门给男人吃的寿司。」
寿司不就是生鱼片下加了一些掺醋的饭,还分什么男人吃、女人吃的?金金觉得他根本就是在找碴。
柳扬看出了她眼里的不屑,长长叹口气。
「现在的人从来不去了解自己吃进肚里的东西有什么营养素、会造成什么结果吗?」柳扬坐到地上,拎起一块鱼片晃了晃。「沙丁鱼的脂肪中包含的不饱合脂肪酸能防止动脉硬化、降低胆固醇;鲤鱼有恢复精力的作用,鲷鱼能健胃、整肠,据说还有治疗阳痿的效果;至于虾子,它脂肪含量低,蛋白质高,因此能够防止老化和早泄。懂了吧?」
男人都这么好色吗?金金翻个白眼,懒得理他,径自往客房方向走去。
柳扬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喂,我说的是真的,妳干么不相信?」
她相信。她相信男人为了壮阳,什么东西都敢吞下肚。就像她老爸爱喝鹿茸药酒、吃蚕蛹,生鸡蛋是一样的。
她只能说,幸好老虎是保育类动物,否则男人会为了一根虎鞭,把全世界的老虎都阉割了。
「嘿,我越叫妳越走,算了,管妳信不信,来把妳的寿司拎走,这玩意儿我不吃。」这回他把寿司放在茶几上,没用扔的,反正她接不住。
金金没有动。她想不到有什么东西是她能吃、他却不行入口的,除非他下毒,
柳扬看着她眼里的警戒之色越来越浓,不住摇头。「我要害妳,早几天前就动手了好吗?之所以说这盒寿司我不吃,是因为这里头放的都是滋阴的材料。」他打开便当盒给她看。「喏,海参、银耳、芦笋、芝麻……做成散寿司,最佳的女性食品。妳吃了应该会变得像人一点,当然,我不是说妳现在不像人,只是……妳的情况妳自己最清楚,眼泛红丝、双颊凹陷,皮肤毫无光泽。妳这样会害我被人误会是个喜欢欺负女人的混蛋的,而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甚圣我还是个勇救美人的大英雄呢!」
他越说,声音越发激扬,像在选举。「所以我坚持维护我的声名,妳不能这样陷害我,诬蠛我的名誉!」
她觉得自己碰上了疯子,轻哼一声,转回客房里。
他也没生气,反而对着她的背影轻轻地笑了起来。「起码出声了,也算是一种进步。」
午夜时分,天地都陷入一片寂静。
万物蜷缩在夜的怀抱里,享受它带来的温柔抚慰,以涤平白日里的辛苦与疲惫。
金金原本也静静地沈睡着。她现在比较能够入睡了,从半个月前,一闭眼就梦见程万里瞪着她的憎恨眼眸,至今她一天大概可以小睡四、五个小时,然后……
「啊!」她从床上弹起来,惊恐地摸着脖子,以为程万里又想掐死她。
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她颈上的伤已经好了,甚至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她的喉咙也不再疼痛,可以顺利地发出声音,只是……她仍旧不想开口跟任何人讲话。
她喘息着,伸手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好厉害。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可以完全恢复,还是……她这一生注定就要与恶梦相伴了。
她真不想这么软弱,以前她很勇敢的,敢爱敢恨,可以为了追求理想,奋不顾身;但现在……她连门都不敢出,更怕看到陌生人。
难道要这么躲一辈子?她摇摇头,摸索着爬下床。
不管怎么样,她都不可能在这里待太久,这儿又不是她的家。
她摇晃着还有些晕眩的脑袋打开房门走出去,想到厨房喝杯牛奶,让自己冷静一下。
「嗨!」一个声音突然在阴暗的走廊里响起,吓得金金跳起来。
「喂,妳的表现太伤人了。难道我是鬼吗?让人一见就害怕。」走廊深处走出来一个人,颐长的身影、宽阔的肩膀在黑夜里更具压迫感。
柳扬站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金金松了一口气。
柳扬心里暗暗得意。他花了十来天的时间陪伴她,遵守她「时时保持安全距离」的游戏规则,总算让她对他解除了警戒。
「嘿,要不要一起看电影?」他举起手,对她晃一晃手中的影碟。「十分精彩、万分可观,有关一个美艳绝伦、丰满诱人却没有什么脑袋的倾城妖姬和七个男人的故事。」
A片吗?谢谢,她没兴趣。她退出走廊,转进客厅,把整条路都让给他。
柳扬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开了电视放影碟,坐在沙发上,又对她招着手。「一起看吧!反正妳也睡不着。」
她摇头,没兴趣和一个男人一起看A片。天晓得他会不会看到一半突然兽性大发?
她已经在男人身上栽过一回,不会再给另一个男人机会来伤害她。
「不看电影妳要干什么?继续回床上乱滚,向上帝祈祷睡眠降临?这是很不健康的做法。也许妳该找个时间去看看心理医生,他们会告诉妳,睡不着的时候就起来喝杯牛奶,泡一下温水浴,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勉强自己非躺在床上不可。那会让妳紧张,反而会令失眠恶化,到最后,妳只能依靠安眠药过活。」
问题是,他如果不叫住她,她现在已经在厨房喝牛奶了。
可她不想跟他解释,她不要跟他太亲近,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溧具危险性的男人。
但柳扬显然不愿轻易放过她。
「好啦,开始了,让我们来观赏这部世界名著吧!」他说得好大声。「妳以前一定也看过这部片子,但我打赌,妳从来不曾了解这部片子真正要描述的是什么。我可以免费为妳解释,只有今天晚上喔,错过妳会后悔一生。」
好吧!她承认她看过A片,但一女配七男这种片子她绝对没看过。那是很变态的,怎么可能登上世界名著的宝座?
她被他勾起了一点好奇心,眼角不经意瞥过电视萤幕,嘴巴张大。
这……见鬼的,什么一代妖姬配七个男人,根本就是迪上尼的卡通白雪公主嘛!
真是个下流的玩笑。她横他一眼,转过身子,准备走人。
「我猜白雪公主一定是个胸大无脑的女人,她的胸部……我估计应该有F罩杯。」他对着电视吹了声口哨。
她越来越觉得他是个很没品的男人,但是……那个F罩杯的估算到底是怎么来的?她忍不住有些好奇。
「妳一定在想,我怎能断定白雪公主是个大胸脯的女人?故事里明明说:她天真无邪又美丽绝伦。但我有证据。」他把影碟快转到白雪公主吃下坏皇后送来的毒苹果那里。「现在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而白雪公王多大了?一把年纪却连基本的道理都不懂,我不得不怀疑她的智商。「胸大无脑』这句话我们都听过,再联想到白雪公主的言行,我可以断言,她有一副非常丰满的魔鬼身材,完全符合那句俗谚。」
她真是疯了才会留下来听他胡言乱语。
金金甩甩头,也不想去厨房了,还是直接钻回客房,蒙上棉被,看是要哭要笑,尽可随意。
「等一下。」柳扬又叫住她。
金金本来不想理他的,他就会吹天盖地,没一句正经话。
「也许妳还没有走出伤痛,」但这回柳扬的声音好温柔,低低的,微带着一点沙哑,钻进她耳里,就好像一杯温牛奶滋润着她荒芜的身躯。
金金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妳已经离开家很久了,就我所知,最少半个月了。在妳悲伤的时候,在某处,也许有人正担心着妳,所以,打通电话回家报平安吧!」他边说,边走过她身旁。
他靠得如此近,她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散发出香皂和刮胡水的味道,她的背脊不禁轻颤。
但他经过的时间如此短暂,在她刚碰触到恐惧深渊的边缘时,他已经悄然远离。
她深吸口气,很快地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我不打扰妳了,晚安。」他站定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对她挥手道别。「喔,差点忘了告诉妳,我买了很多影碟,妳无聊或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看。」
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睡房大门后了,她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接着,开始感到眼睛发酸。
她茫茫然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两手抱着膝盖,眼睛则看着茶几上的无线电话。
他叫她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她也觉得自己应该打这通电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上台北之前,曾跟父母谈过,她想尽快跟程万里结婚。
她父母虽然不太喜欢程万里,但因为她的坚持,他们还是同意了,甚至为小俩口买了新房。
她父母是如此仁慈,为何程万里却恨透金家的人?
现在她的婚姻告吹了,跟程万里的关系又弄到好像世仇,不死不休,她要怎么跟父母解释呢?
父母一定会叫她报警,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受欺负却不讨回公道。
但她无法对第三者说出感情失败这么私密的事。
结果是……她什么事也做不好。
金金把头埋在膝盖里,任由泪水往下流,好像这段时间里,她除了哭,无法再做其他的事。
柳扬就贴在房门后,静静凝听着她的哭声。
她的悲哀就像细雨一样,飘落在整个空间里,任何踏入这间房子的人,都能清楚感觉到她的伤恸。
但她还是很勇敢,强迫自己吃,强迫自己睡,强迫自己努力活下去。
他本来只是觉得她是个长得有点可爱的女人,有一种像是泥土般纯朴的感觉,让人一靠近就彷佛身处森林里,身心都被洗涤一清。
可她不只是有点可爱,还很正直。
她在面临危险的时候,不忘对身边急需救助的人伸出援手,她的机智与勇气救了自己和史清铭。
于是,柳扬更无法放下她不管。
他陪着她过了半个月像是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一开始是啦,但在他夜以继日的开导劝说下,她终于渐渐有了属于人的反应。
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口才,果然,道黑是白、指鹿为马这种事,也只有他这种天才办得到。
照柳扬估计,顶多再一星期,绝不会超过十天,他有把握将她拉出痛苦编织的牢笼。
他静静地等着,倾听外头的啜泣声由大变小,最终消失成一片寂静。
天也亮了,他转转酸痛的肩颈,该去看看那个哭了一整夜的人儿了。
他转开门把,来到客厅,一条纤细的身影就躺在沙发上,青黑的眼眶下还残存着未干的泪痕。
他的心头又涌起一股柔软的感觉。实在很难想象,这个每天哭得要死要活的女人怎么有勇气烧了饭店的大床,利用火灾警报器拯救那个毫无警戒心、给人打破脑袋住院好几天的史清铭。
她是他见过最极端的女人,一方面脆弱得好像一碰就会碎掉,无法自理生活,随时随地需要一双有力的臂膀在后头支撑着她。
另一方面,她又很勇敢,可以为了求生、为了救人不顾一切。
他越看她越觉得她有一股谜般的魅力,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柳扬脱下西装,缓步靠近她,想将西装披在她瘦弱的身体上。
倏地,金金突然从沙发上跃起,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里闪着警戒。
还好,柳扬心想,起码她没有随手抄起茶几上的电话砸他。
他敢拿脖子上的脑袋来打赌,要是在两个礼拜前,他这样悄无声息地接近她,她早就打破他的头了。
他高举双手。「别紧张,我以为妳睡着了,想为妳盖件衣裳而已。但既然妳已经醒了,何不进房去睡?我会准备好早餐,放在冰箱,等妳睡醒,随时可以吃。」
她翻过沙发,确定两人间的距离保持在安全界线后,定定地看着他。
「真是令人哀伤啊!想想我们都同居半个月了,妳居然还不相信我完美高洁的人格,啊!我受到太大的创伤。」他像个唱戏的,大声地吟唱着走进厨房。「我需要很多食物来安抚我受创的心灵,今天早餐就吃法国吐司、味噌汤、三明治、皮蛋瘦肉粥和蛋饼吧!」
什么跟什么啊!金金对着他的背影翻个白眼。她真是越来越不了解这个救她一命的男人了。
他有时候很正经,像个睿智的哲学家,有时候又仁慈得像天使,但更多时候,他根本就是个疯子,满嘴胡说八道。
她飞快地绕过沙发,正准备躲进客房去,却又想起他说的--打通电话向家人报个平安吧!
她望一眼茶几上的电话,还是无法确定该怎么对父母解说她目前的处境,但是……她应该还有时间思考才是。
她转回去捉了无线电话,往客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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