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俗 3.恶俗的大众传媒

恶俗广告
  毫无疑问,广告是恶俗必不可少的条件,因为恶俗靠的全是它,并只会从它那儿滋生出来。要想识破一次欺骗,你必得要在被吹捧的宏伟表象与寻常事实之间保持一段很大的距离,而这段距离,只有在一个幻想破灭的顾客买那东西之后而绝不是之前或许可以领悟到。这段距离越大,恶俗也越深。在为佛罗里达州的房地产及西南地区的“宅基地”所做的广告中,这段距离大得惊人,如同在为整形外科、减肥计划、提高你的自尊疗法、以及保证可以用上五年的灯泡所做的广告中的情形一样。而一旦大家遇上诸如“大削价”、“大放血”或“让利33%”等各式各样的说法,这段距离就大得无法逾越了。
  有些广告显然是糟糕的,但还够不上恶俗,由于欺骗伎俩大不娴熟,没有谁会上它的当。例如那些随邮件一同到达的貌似高雅的“请柬”,宣布某某脊柱按摩院或牙科诊所的“隆重开业”,请柬下面一溜精美的小字:“敬请赐复”,这说明他们希望收信人以为这是“社交性的”而非商业性的。命中注定这些寂寞而天真的人会大失所望,他们竟真的回复这类信件,接着到了那天便梳妆打扮一番欣然前往。可悲的是,只有在他们到了那儿以后才发现自己犯下的错误,受这类欺骗的人们数不胜数。相似的把戏还有欺诈性的“新闻发布”公司,引诱那些渴望成名的人们花钱把自己吹嘘成某位光彩的“新闻”人物,而事实上那不过是一种幕后操纵的转瞬即逝的幻觉。这些虚假的新闻故事到处在为某新停车场、商店或矿泉疗养院的开业兜揽生意,仿佛个个都有着震撼世界的意义,还在发放的文字材料的抬头上写着“立即发布”的字样,真是撩人心魄。另一种幼稚得出奇的招待方式就是收音机广告——大多都是给假发、男人服饰或珠宝做的——由全无才气、亦未受过任何播音训练的业主亲自播发,还常常伴随着他们的假牙的轻微磕碰。这种情形在零售业中,相当于在著作业里为了虚荣出书,那些人自己掏钱出书购得荣誉,以显示其举足轻重的价值。(参见“恶俗图书”)
  还有那种由平庸的广告商制作的收音机短剧,也一样令人不敢恭维,他们似乎把听众都当成了十足的蠢货:
  (电话铃响了)
  “史密斯夫人吗?”
  “是的。”
  “恭喜恭喜!您申请的五万美元的贷款已经批准了。”
  “啊,谢谢你!这太棒了!”
  (声音退下。不过我们从未听到后面跟这么一句:“是呵,现在你负债累累了。”)
  当然,所有旧的花招仍在继续使用,像什么“上钩一调包”兜售法,或者像以下这则“角色招聘”广告,专门引诱那些贫困而有抱负的年轻演员,这类广告刊登在戏迷们人手必备的某份报纸的戏剧版上,看上去也一定花费不菲:
  角色招聘
  诚招身材好、相貌洁净的男性临时演员数百人(身高必须在5英尺9英寸~6英尺2英寸之间),
  他们将于6月1日和2日在巨人体育馆参加夺人魂魄、举世瞩目的电影《阿伊达》的逾千人会演。无需经验!
  一切都大有希望了,除了像“夺人魂魄”和“举世瞩目”之类的恶俗字眼或许会让人产生一丝疑虑之外。不过试想一下乍看这份广告时的澎湃心情(“妈妈,我终于有了一个伟大的机会!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我将早早赶到那里获得一个角色。”),随后便在广告的最下边读到一行非常小。非常小的字:
  “临时演员”的角色是不付酬金的。
  如果你曾读过弗兰克·康罗伊的《停止时光》,你一定还记得那出精彩的Yo—Yo骗局,里面的那个老骗子让一大帮天真无邪的孩子上了当。年轻人为什么不再过分相信他们的长辈告诉他们的任何事情,对此你一定会有些新的认识了。
  恶俗欺骗的成功常常通过排印字体的大小来获得,上面这则招聘角色的广告便是一个例子。更为常见的手法是单靠语言来完成的。判定恶俗是否临近,一个可靠的信号是形容词“豪华”的出现,像在“豪华的公寓住宅”中那样。“豪华”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都是一种糟糕的标志,而只有当它不与某种“车”(car)而是某种“机动车辆”(motor car)连用时,或许才是恶俗的,因为某种仿古说法也前来为矫揉造作助兴了。其他一些值得注意的围绕着车辆买卖的词语还有“祝贺你!”(CELEBRATION!)有时干脆更坦率,“卖磨损!”①、“大事件!”,以及任何诸如“把省下来的钱反馈给你”之类的提示。不过“豪华”一词仍然是恶俗词语中最具威力的,可与其他场合中的“美食”相媲美。(参见“恶俗餐馆”)
  ① 原文为SELLABRATION!是Sell abrasion的谐音语义。
  另一个恶俗的标志就是“设计师”一词的出现,几乎总是一种警告,羊身上的毛马上就要被剪掉了。“拥有之荣耀”,此类字眼传统上总是附着在某些要价极高的东西身上的,而且它所针对的也是我们当中最最惶惶不可终日的人。用“Booze”来形容白兰地或威士忌之类的烈性酒当然过于低级,而“Liquor”又过于笨钝,但二者似乎谁也比不上“Spirits”那般恶俗的魔力①,似乎既要让人想起一个似幻犹真的世界,又要让人想起一个乐融融的势利的十九世纪的世界。经验表明,要一口咬住恶俗的老主顾们、那些文盲和矫揉造作之徒,“琼浆玉液、佳肴美食”之类的词语是很少会失手的。
  ①booze,liquor,spirits均可指烈酒,spirits亦有圣灵之意。
  恶俗制造者们偶尔会受公众要求所迫,不得不披露有关产品的实情。许多年来,克莱斯勒汽车公司谎称其用于车内装饰的皮料是地道的“科林斯皮革”②,而不是随便什么你可能用来制做排球或已伐利亚皮裤的老皮,从而得以将该公司大伤脑筋的积压库存倾销出去。该公司最终在《华尔街日报》上供认,它所使用的皮革并非来自科林斯,而是新泽西州的纽瓦克产的。之所以选用这个名字,只因为有一本参考书上提到“科林斯”这个词能让人产生对富裕之欲求的联想,对于那些即便不那么“放荡”至少也是传说中“科林斯人的奢华”的爱好者们来说,是颇具吸引力的。顺便提一下,也正是这个缘故,使徒圣·保罗才挑选这些人充当一次他的最响亮的道德攻击的靶子。他告诉科林斯人:“据广泛的报告,你们当中存在通奸行为……”。既已曝光,克莱斯勒集团只好承认,所谓“科林斯皮”只不过是两个名词而已,他们根本就未曾见过真正的科林斯皮革。
  ② Corinth,为古希腊城邦,以其淫靡奢华之风著称。
  其他一些为了推销产品而施展的恶俗把戏还包括:小心谨慎地避免提到价钱的广告,似乎是专门奉献给那些根本不会顾虑价格的淑女和绅士们的。说起来真让人伤心,如今出版商们也加入了这一类传统的冒犯顾客者的行列,就像那些沿街叫卖昂贵的衣物和首饰的小贩。还有呢,不管你卖什么东西,总要和一个漂亮姑娘攀上亲缘,这似乎成了恶俗广告的一条公理,画面上的靓女可能正冲着一台尾挂式发动机或脱谷机笑意盈盈。如今,真要多谢里根主义时代的出现,那些姑娘们已经被旗帜取代了,尤其是在像加利福尼亚州的欧文市。马里兰州的林荫园那种著名的白鬼子和营利主义者云集的地区。那些地方的商业竞争,已经导致了旗帜肥大症(“我的旗子比你的旗子大!”)。现在,某些高高飘扬在二手车(“曾经被拥有过”)的停车场上和烈酒(“玉液”)商店上空的旗帜,足有15×25英尺那么大,旗杆高达100英尺,数英里以外便可看到,仿佛在宣扬那位恶俗的展示者永远不会被“弹劾”的美国主义。
  不过说起假冒的爱国主义,要想在行为上体味真正深刻的恶俗,你必须仔细审视那些由从未干过什么好事的公司发布的伪爱国广告。“公众服务”是一个专门创造出来用以遮掩事实真相——“私人服务”——的词汇;这些广告,因其在“公众的”表象和贪婪、谋私利的实质之间鸿大而厚颜无耻的距离,而荣登恶俗最高精髓之榜。某个专为核动力工业游说的团体,可能寄望于人们对于该工业疏忽和践踏他人健康与生命的纪录毫无所知,竟然没有勇气坦率地说出自己的名字,而是把自己称为“美国能量觉悟协会”,并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叫嚷“外国石油”是有害的东西,将其描绘成一条极其恶心的准备袭击的眼镜蛇,说它会“侵害美国的经济和我们民族的安全”。其要旨在于:为了拯救我们的国家和保卫我们的孩子的未来,我们需要更多的核电站,我们需要摆脱政府“抑制”我们拥有和运行核电站的各项规章制度,你们这些知道了“切尔诺贝利事件”的人为什么不赶紧闭上嘴巴,好让我们痛痛快快地赚钱呢?
  不止于此,还有一个更怪异、恶俗更深的例子,那就是香烟行业的爱国主义。某家公司真够精明的,竟然策划了与国家档案馆联手庆祝《人权法案》,并死拉硬拽地把莱彻·韦尔萨请出来为“个人自由”辩护——其实呢,也就是用甜言蜜语哄骗不太聪敏的同胞坚持自愿沦为尼古丁毒瘾之奴隶的自由。“我不大肯定,”韦尔萨被引述道,“美国人民是否真的明白他们拥有《人权法案》是多么的幸福。”
  抽烟吧,美国,并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这是你的爱国职责。这已经是极端恶俗的广告了,不过你可以肯定的是,更恶俗的广告不久就会到来。
恶俗杂志
  你一定会得到这样的印象:最了不起的杂志消费大军是那些念大学的男孩子们,他们对《花花公子》(playboy)和《阁楼》(Penthouse)①、《体育画报》、《汽车与司机》以及《肌肉与苗条》的忠心一定牢不可破。可是作为杂志的购买者,他们却远远落在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们后面,后者平均每月消费的《现代成熟》和《美国退休者协会新闻看板》合起来共有3800万册。这些老伙计们,如今有足够多的时间用来阅读,只是从没能成为真正的书籍爱好者。他们用1600万份这一相当可观的消费数量,使得《读者文摘》杂志总是以胜利者的姿态高高居于其他杂志上。另外还有《电视节目指南》,发行1600万份、《国家地理》1000万份,不过它们中的这最后一员尚不算糟糕,它甚至够格称得上是相当不错的杂志。
  ① 均为美国成人杂志。
  这些杂志中的大多数与“糟糕”保持的距离让人想起一个特别的词语,一个近年来一直受人尊敬的词语:无害的(harmless)。根据这一标准,我们还可以确定一些尽管没有哪个聪明人会读、却也没有多大害处的期刊杂志,如《肥皂剧精选》、《扶轮社》(Rotarian)①、《VFW后援军》②等,它们的发行量均大得吓人。
  ① 扶轮社,是一个由从事工商业的自由职业人士组成的群众性服务社团,其各次会议要轮流在各处成员的办事机构举行,1905年创建于美国芝加哥。
  ② VFW是“参加过国外战争的老兵”的简称。
  拾级而下,我们便进入了糟糕杂志的领地,其中当属《人物》(People)和《我们》(Us)位居榜首。接着往下是《国家探秘者》(National Enquirer)、《美国持枪者》(American Rifleman);再往下就到了那些以心智有毛病的人为对象的杂志,如《陛下:每月皇家要览》,是专门给那些只要一想到皇后、甚至只是她的某些优厚待遇、家俱和珠宝首饰就会勃起的人们阅读的;还有《命运之军》,是专给那些常幻想将一把双刃刺刀插进某个有色人种外国佬的人读的,那些被刺的外来者大多比这些人的块头要小许多。再由此向下走,我们便找到了真正糟糕的东西:《性交前戏》(Foreplay)、《x级录像内幕》、《烈火双慧》(Hot Twosomes),以及专为同性恋团体(见“恶俗语言”)创办的《躯干》、《数英寸》和《原汁原味》(Uncut)等。无论这些有多么糟糕,但还没有一本是恶俗的。原因何在?因为它们没有一本是在故作高雅。
  恶俗杂志情形便大不一样了。除非我们懂得找到它们的诀窍,否则它们是很容易逃离人们耳目的。要找到它们,我们不是要向下看,而是向上看。它们就是汤姆·伍尔夫为之命名的“拜金图片出版物”。他解释道:如果说淫秽出版物是“七十年代的最大恶习,那么拜金图片出版物——对有钱人行为举止的图片报道——就是八十年代的最大恶习”,而这股歪风到了九十年代甚至已扎下了更深的根。拜金图画杂志就是那种企图说服他们的势利读者假想自己是真正贵族的杂志,或者至少在他们的体内或周围某个地方有贵族特质——在一般情况下是看不出来的。他们对于特殊禀赋的虚幻热情是由以下这类杂志来保温的:《房子与庭院》、《建筑采风》、《艺术与古董》、《鉴赏家》(“我们是从你的时间是宝贵的和你的品味是精致的这一预想出发的”),以及《大富豪》(毫无疑问,在此肯定会有一批与《陛下》杂志重叠的读者群)。正如伍尔夫指出的,这类势利杂志的气势正如日中天,而那些温文尔雅的色情杂志,如《花花公子》和《阁楼》等,反倒似乎有些日薄西山了。说得直白点:性退场,贪婪上场。
  如果说,一本像《人物》这样的“糟糕”杂志的功用是去鼓励读者崇拜和嫉妒那些肤浅的娱乐界名流和各色有着出奇成就的愚蠢怪物的话,那么一本像《鉴赏家》这样的“恶俗”杂志功用就是在鼓励读者去崇拜和嫉妒那些把自己连人带财产都交付给漂亮图片的同样肤浅的人。这两个例子中崇拜和嫉妒的对象大体都具有同等的价值,不过,由《人物》所描绘的那些人,至少不会到处张扬说是他们继承来的钱使自己变得多么精彩。
恶俗报纸
  必须承认,在美国,我们还没有像《世界报》(LeMonde)①这样一份报纸。这就是我们坚持要把政府的座位和民间智慧的座位分隔开,要在宾夕法尼亚大道②和华尔街③之间保留数百英里空间所要付出的部分代价。不过我们的确有三、四份好报纸,我们也有数以百计的糟糕报纸。如下所列的一个乃至更多的特征将使你对它们一目了然。
  ① 法国最重要的新闻报纸。
  ② 华盛顿特区的一条大街,美国政府白宫所在地。
  ③ 纽约金融街,商业的象征。
  根据报纸的栏目分类你就能知道它们了:连环漫画,这是少不了的;每日星象占卜;大量版面的缺失——文明的读者会指望读到一篇书评之类的文章;电视肥皂剧情节每周概要;每日祷文,常常赫然见于头版;一幅采访摄影师的特写,一本正经表达着那些愚蠢、无知者的所谓意见;以及“读者来信”专栏,发表一些读者最没劲、最琐碎的关于地方性话题的愚蠢见解。除了这些显明的特征之外,这里就像别的地方一样,通过对色彩的滥用想显示出你正处于一种小学生心理逻辑水平的新闻氛围中,一个某份周日娱乐报纸所呈现的世界。曾经有段日子,报纸版面上惟一带颜色的东西就是赫斯特①所属报纸头版正上方的“光荣的星条旗”,作为反抗布尔什维主义和一切外来思想的忠实保证。现在,如果哪一家报纸的头版上见不到一张大幅彩照——当然了,是在折叠线的上方——那它就要冒失去没文化者的青睐的危险,那些人可是随处离不开图片说明主义(“现实主义”)的,绝对没有能力欣赏任何讥讽和隐喻,除非那是以陈词滥调的面目出现。西海岸有一家聪明的报纸,含沙射影地评论了那些喜欢彩色图片的读者们的智力情况,认为他们能够读懂的东西只限于体育版中。
  ① Hearst,美国报业巨头赫斯特报系,曾拥有25种日报、11种星期刊和多种杂志,以轰动性新闻、醒目的版面和低廉的售价竞争取胜。
  糟糕的报纸聘用那些几乎不知道怎样写好文章开头一段的作家,而且还真的付给他们报酬,那些家伙要让你读上250个字之后才搞清楚新闻的主角到底因何而死,或者枪击事件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糟糕的报纸还喜欢在它们的标题上使用尽可能多的双关语。例如,有关一则鹿吃后院灌木的故事:
  DEER NIBBLING AWAY AT ONCE-DEAR IMAGE①
  (鹿啃掉了它曾经可爱的形象。)
  ① 鹿原文中的DEER(鹿)和DEAR(可爱的)谐音。
  糟糕的报纸擅长抬出一大堆“明星”来解释某个批评家关于某部电影或餐馆质量发表的见解,而不去费神告诉你他的见解是什么意思,在糟糕的报纸上,行文一律是近似文盲的读者所要求的那种花哨和虚情假意的笔调,他们受娱乐业腐蚀最深,根本没有能力应付哪怕多一点点复杂、精深、暗示、讥讽、震惊、出乎意料或真正有趣的文章。林肯啊!汝当生于今朝:医治亚美利加者,非君莫数,云云。
  在一家竟然厚颜无耻地称自己为《国家报》(The Nation'Newspaper)的报纸上,前面提到的几乎所有这些糟糕的特征都十分显眼(其实《华尔街日报》才是正宗的糟糕,不过这里暂且放它一马吧!)。而《今日美国报》(UsAToday),才是恶俗原则最正宗的典范:科技炫耀面貌其外,空虚无聊内容其中。它是表象战胜实质的一个经典范例。一份有关这家报纸的名誉权的测试题可能包括如下问题:它在一个给定的问题上的立场是什么?谁在乎它怎么看问题?谁想为它撰文以及作者的素质怎样?谁想读它以及他或她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某个人(为《今日美国报》撰稿的人?)的思想是由电视节目或《今日美国报》提供营养而形成的,那就不必指望他或她可以安慰那些为精神生活的未来而忧虑的人们了,因为他们的思想正是那种支持——不,应该说庆祝——到处泛滥的恶俗的观念。
  《今日美国报》首次出现于1982年,适逢最受人喜爱的美国人罗纳德·里根就任总统,因此这份报纸是里根主义的完美象征。其创立者艾尔·纽哈瑟(Al Neuharth)把它构想成一种反对“令人绝望的旧报业”的武器。他是这么说的,他觉得,过去的报纸令读者沮丧和愤怒。“一种充满希望的新报业”将由《今日美国报》来传播,完美地配合着美国人越来越花样翻新的化妆打扮,从领导人的染发到掩盖对尼加拉瓜反政府军的秘密援助。《今日美国报》成为罗纳德·里根竞选第二任总统时的“赞助商”是不足为奇的。
  正是在繁荣兴旺中不屈不挠的追求为这家报纸提供了半少年、半巴比特①式的音调,其关于一次空难的头版标题已尽人皆知:
  奇迹:327人生还,55人死亡。
  到底是什么东西给纽哈瑟提供了可能会招致大众青睐的全新报业的想法呢?正是电视节目、尤其是电视新闻节目在表面性、颜色和平民主义式的简单化上取得的成功,给了他巨大的启发。(见“恶俗电视”)(最近为了希望向自己的读者推荐丹·拉瑟,《今日美国报》引述了拉瑟的一位同事对他的评论,称他是“一个普通的人”,喜好棒球、打猎、钓鱼,在野外的丛林里时也喜欢嚼优质烟草。结论:没有人希望电视节目主持人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① Babbitt,美国作家辛克莱尔·刘易斯同名小说的主人公,专指自满、庸俗、短视、守旧的中产阶级实业家式的人物。
  为了诱惑迷上了电视的观众,纽哈瑟经过长时间的摸索,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在人行道旁的报摊子上支起了一个极像电视机的东西,也有电视机式的底座,整个报纸的上半部分完全模仿电视机屏幕。电视处理新闻的方式为《今日美国报》的编辑程序确立了一个榜样,不仅其画面、图片的使用极尽炫耀、卖弄之能事,而且其中大部分都仅仅出于卖弄而非需要。像电视新闻部一样,纽哈瑟的报纸没有几个记者,却有一大批编辑和改写作家,正式场合的主持人(如电视一般),修补文字的人,提供恰当的公司语调的人,以及类似的形形色色的按照其自私自利的主子的意愿行事的人。他的中央新闻准备室内摆满了电视机,仿佛在鼓励这些被供养的语言大师们把发行物调整到与电视报道的步调完全一致。该报刚刚问世的时候,一位批评家就曾指出,“电视迷们这下可有了自己的可以捧在手里读的电视了。”当然,是娱乐业决定了《今日美国报》最感兴趣的事物及其风格和特色。任何事情,哪怕很远,只要能和娱乐业挂上钩,都要予以高度重视和重点展示,甚至有关离。“娱乐”很远的蛛丝马迹的传闻也不放过,惟恐因与电视或糟糕的电影文化扯不上联系而痛失一名观众(读者)。举个例子,一则有关最高法院重审烧毁国旗事件的报道是这样开始:“称它烧旗案续集吧。”
  《今日美国报》独特的措词技巧是如此一贯地引人注目,所以很容易看出它将一般报业的糟糕提升为恶俗的方法。纽哈瑟命令他的作家和马屁精们尽可能少用America(美国)一词,而要用USA(美利坚合众国)来代替它,这样就能起到持续不断的宣传和提升作用了。他们假设愚钝的读者无法忍受任何事实真相,除非把它们“润色”一番,将它改造成娱乐,这种假设导致了一贯自以为聪明的标题,依赖毫不相于的押韵,比如:
  WHAT'S HOT IN TRUNKS FOR HUNKS
  (吝啬鬼的汽车后备箱里喜欢装什么?)
  头韵:
  PARTISAN POTHOTS PREVIEW TAX TALKS
  (两党人士随意攻击预审税务报告)
  和双关语:
  FLAG STARS AGAIN BEFORE HIGH COURT
  (旗上的星星再次出现在最高法庭上)
  COASTERS CLIME TO NEW HEIGHTS
  (环游滑车爬到了新高度)
  〔一次昂贵得吓人的旅游讯息:〕
  WORLD IS YOUR ORSTER FOR 39500 CLAMS
  只花39500块美金,世界就是你的牡蛎①
  coc1① CLAM,可作一块钱,也可作蛤蜊;只须39500只蛤蜊,世界就是你的牡蛎。
  奇怪的是,在体育版(占全报的1/4)中却很少有这类恶俗的嬉闹,按道理它们应该重点出现在这儿。我想它的意思可能是:体育大严肃了,不宜开玩笑,哪怕报纸的所有其他版面都给人以“生活是一场盛宴”的印象。除了诸如两次世界大战、犹太人大屠杀、越南战争以及海湾战争(只提这么几个就够了)这类令人不愉快的事情,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不错的,我们将在我们正走着的道路上继续前进(“保持航向不变。”罗纳德·里根语),创造一个美妙的世界,那里有人们想要购买和享受的美妙的一切。在大学一年级学生的写作课上老师都有一条正式的忠告,就是:切勿将你使用的陈词滥调和媚俗话语用引号括起来以引人注意。《今日美国报》肯定拒绝这条精英式的建议,为了让它的读者舒服,它自有高招:
  SAGGING HOME 〔!〕SALES PUT“ON HOLD”
  (坍塌的房屋!销售活动“暂停”)
  ON NBC,A“QUANTU, LEAP”OF FAITH
  (全国广播公司,信仰的一次“重大飞跃”)
  谁会是这堆东西的读者呢,他们对《今日美国报》的忠诚已经使它的发行量对《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构成了严重威胁,只要瞥一眼在上面做广告的人就可以推断出该报读者的身份了。这些广告人确信,只要占据大面积昂贵的版面,就一定能抓到他们心目中想要的顾客。在最近的一次议题中,针对继续“给国家艺术基金拨款”是否恰当而引起的争论期间,派特·罗伯森牧师大人领导的“基督教信仰者联盟”认为,该基金的钱用在为以下问题所做的整版广告上更合适,这些问题是冲着国会议员们(注意,假定他们就是该报的读者)提出的:
  你……愿意面对选民们的指控,说你在浪费他们的血汗钱以鼓励鸡奸、儿童淫秽作品及对耶稣基督的攻击吗?
  他的意思是:国会议员先生,你是否认为“正派的工作者们”想把他们缴纳的税金花在“教他们的儿子怎样相互鸡奸”上?针对同一个问题,“美国退伍军人组织”(即“美国军团”,American Legion)和其他十三个相似的组织联手出资登了一份半版的广告,对象还是同一批人,他们因其小儿子们会受鸡好之吸引力的感染而忧心忡忡:
  烧毁国旗:平心而论你知道它错了。
(鬼知道是谁盗版了当初支持巴利·戈德沃特竞选的共和党标牌的创意:“平心而论你知道他是对的。”而且,反对派还曾对此标语作了一次极其成功的扩展:“是啊,对得过了头。”刊登这份反烧旗广告的人们毫不怀疑地以为,他们所诉诸的公众既愚蠢又缺乏幽默感,以至于根本就不知道或不记得这码事儿了。)即使这类广告不向读者提供任何有效的线索,然而仅凭其无以数计的推销汽车、摩托车、冰箱和花里胡哨的车库门这类经久耐用的商品的广告,也不难让人想到一大批英俊硬汉读者的形象。(《今日美国报》头版正上方的“卫星传送”字样,是专为让这类技术迷狂读者们着迷而设计的,不难想像,他们也一定是《流行机械》和《家庭办公电脑化》杂志的迷恋者。)不仅仅是那些硬汉子,还有其他容易轻信上当的人,只要在分类广告中稍稍浏览一下就会清楚这一点。那些在此栏目做广告的人,对他们的读者了如指掌,对于读者们容易上当受骗的性情也已经有了长期的体验,所以像下面这类土包子式的招揽方法也会为他们带来滚滚财源:
  赚大$$$
  或者
  发财成名
  不少《今日美国报》的分类广告,都在千万百计想引诱读者进入他们的代理销售计划,通过兜售一些十分可疑的商品而从中捞取油水,如新牌子的节食巧克力棒,或某种令人吃惊的去污器,“如电视所示”。你还可以通过卖一种新的“延长生命秘方”或“九十年代最火爆的事情:无须手术拉皮”获得厚利。“成为您所在地区的第一代你吧。红利可观!”而他们则可以大挣经纪费。有一道“开始您自己的旅行社”的指令,是解决财政心病的一条几乎万无一失的捷径,仅次于“开始您自己的餐馆”或“写儿童书挣大钱”。还有些广告,提供无数待售的失败的汽车旅馆及类似的毫无保障的商业经营场所:“致富吧!”感谢上帝,最后是社会福利机构和精神分析诊所而不是我们(当然更不是《今日美国报》),最终要来应付因为相信这些迷人的口号而一败涂地的受害者们。令人感到沉重的是,根据一次西蒙斯市场研究对《今日美国报》读者群的调查显示,其中68%的人“上过大学”,因而也算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了”。(见“恶俗的大学”)
  一个令人不悦的事实(就目前的情形而论)是,人们变成了他们所读的东西,就连《权威童子军手册》都知道这一点,它知道后果并有勇气明确指出这些后果:“长期阅读这些垃圾,”该手册毫不含糊地宣称,“会使任何人除了成为一个庸人之外什么都不是。”这无疑是一个敦促那些尚未被腐蚀和玷污的孩子们小心提防恶俗报纸的好理由。假如不是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以《今日美国报》为模子的报纸冒出来的话,出现在本章标题中的复数形式(BAD Newspapers)或许该算作是在误导了。《今日美国报》的成功,从实践上确保了大量的后继者全都是恶俗的。
恶俗的电影(BAD Films)
  电影(Films)?胶片(Films)?一个妄自尊大的词。见“恶俗电影”(BADMovies)。
恶俗电影(BAD Movies)
  还有谁记得,在恶俗电影到来之前,糟糕的电影仅仅是糟糕的?那些吸引人的电影,像什么《机器人大战阿特克木乃伊》或《圣诞老人征服火星人》谁还记得?在那些日子里,独此电影院一家的需要,就使爆米花成了一种可以淘金的农产品,因而使其成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提前识别某部烂片子的标志物。只要是“荒岛”或“丛林”之类的主题,十有八九就会是些蹩脚货,如琳达·达耐尔和泰伯·亨特主演的《欲望岛》、《蓝色咸水湖》(“一个十足的从头到尾的骗局!”——《守望者》杂志)、或《走出非洲》等,后者使罗伯特·雷德福和梅丽尔·斯特里普成为明星。同样地,早在希尔维斯特·史泰隆和阿诺德·施瓦辛格的时代到来以前(见“恶俗电影演员及其他演艺人”),牛肉饼也是一种秘密信号,告诉你最好把时间和金钱花在别的地方。奉送给你的一切准保都是些像《痛苦谷中的赫丘利》之类的名目,一看就让你觉得宁愿一头栽进最近处的酒吧里去。还有一个警告信号,过去常常是对与圣经或宗教有关的主题的暗示像什么《长袍》或(最低水平的)《圣经》。大多数“战争全景片”也同样糟糕,且尤其为那些身经百战的退役大兵们所鄙视,在那些片子里,大炮、迫击炮弹满天“忽哧忽哧”地飞,看到的却只是它们喷射出来的由燃油所提供的光彩夺目的火炮花束,绝没有真正战场上震耳欲聋的“嘭一嚓!”声(只可惜这声音不适合观赏)。同理,大约1970年左右,可以相当有把握说,凡是标题与性暗示有关的电影都不会是什么好片子。较聪明的前去看电影的人都懂得老远就能从电影标题的每一个字中识破天机,如夜晚、天堂、法国人(这部片子尤其下流、淫秽)、欲望、肉(欲/体)、或性等等。
  由于当今日益加速的贫民化趋势(我在《格调》一书中已经进行过讨论),对于有知识的人来说,重拍老片子带来的恐惧几乎总会成为某种精神沉沦的原因,当你把1964年的《夜晚必将来临》和1937年的那部好片子比较一番,1962年的《本特号叛乱》和1935年的原版比较一下,1959年的《人猿泰山》和1932年的版本比较一下,或者1950年《金银岛》的迪斯尼版——它所使用的背景音乐中极其突兀和牵强的拨奏片段很像电视上搞笑节目的配乐,总想暗示观众该如何反应——和1934年的优秀版本比较一下(后者给如利奥奈尔·巴瑞莫尔和华莱斯·比尔利这样的旷世奇才以性格表演的大好机会),你会不断地感到失望。(拙劣重拍法则的一个例外是1978年版的《盗尸者的入侵》,那是唐·西格尔对1956年令人伤心的努力的重新思考,也因唐纳德·苏瑟兰德的出色表演和菲利浦·考夫曼的优秀导演所表现出的对旧时风格精微的把握和尊重赢得了观众。)尽管企图重拍《摩登时代》、《公民凯恩》、《卡萨布兰卡》、《正午》,甚至《在有水的地方》或《哈德》都是显而易见的愚蠢之举,但肯定还会有人(见“恶俗人物”)想要一试方休。结果呢,当嘲讽与鄙视涌起时,他们就会反击说那些评论家都是些“精英分子”。
  以上是昔日糟糕电影的景象,然而如今恶俗当道,也就是说,现在是重磅炸弹(喻耗费巨资拍摄电影)的时代,像卡通片似的《星球大战》及其续集,《超人》及其续集,《E.T.》,《蝙蝠侠》以及《崔西探长》等影片,正如托德·吉特林所说,“它们花费在宣传上的精力与钱财占据了比电影本身更大的文化空间,而且它肯定是必选的一部,既然宣传如此热烈,那么美国的(通常还有欧洲和亚洲的)每一个人,全然无顾他或她是爱看还是鄙视广告的习惯,就都不能对它熟视无睹了。”
  投放重磅炸弹的理想时间是6月:作为观众的青少年刚刚从学校蹿出来,早就准备好了揣着他们积蓄的零花钱奔向售票房。不过猛烈的宣传攻势在春季学期开始时就早已展开了,这时,第一批各式宣传材料开始争奇斗妍,第一批T恤开始堆满批发商的仓库,第一批洋娃娃和式样新颖奇巧的小玩意儿开始在各商业街区里崭露头角。每至6月,小孩子们就像巴甫洛夫①的狗一样馋得直流口水,新上演的恶俗电影的成功看来已是胜利在握了,无论它到头来会有多糟糕。(我说“看来……”是因为这套办法时不时也有不奏效的时候。迈克尔·西米诺的《天堂之门》本来是冲着青少年观众制作的重磅火炸弹,它耗资4400万美元,用某位评论家的话说,到头来竟“是一次彻底的失败”。对此,评论家文森特·斯台顿说,“总的说来,这部电影可以归功于正在破产的联合艺术家电影公司。”〔旁白:真是苍天有眼!〕其实,电影《现代启示录》也一样恶俗,只是不知怎么的,很少有人发现罢了。)
  ① Pavlov,1849—1936,苏联生理学家,创立高级神经活动学说,提出条件反射的概念。
  “重磅炸弹”电影是整个恶俗观念的具体表现,因为它的内容空洞无物、缺少人的东西,完全依靠夸大其辞的宣传所引起的观众注意力的支持而成功。再者,这类电影并非是为成年人提供的成熟的叙述和表演,而是儿童的卡通连环画式的刺激,几乎完全依赖特技效果;只有那些从未学会从技术以外的任何事物获取兴奋的人们(见“恶俗的大学”)才会心满意足。诚如彼德·毕斯坎德所言,这类重磅炸弹的目的就是——但愿有教养的成年人真的看过一部——“要把观众重新塑造成小孩”。其显然的结果,加上缺乏作为平衡的教育的磕码,只能是“选民的幼稚化”,并在政治领域导致了罗纳德·里根和乔治·布什当选,以及对于旗帜亵渎的焦虑不安。重磅炸弹究其本质什么也不是,马克·米勒强调,它更像是一种推销其他商品(如“时代华纳公司”所为)的交易工具,像蝙蝠侠的“鞋子和短裤,帽子和餐具垫……一盘‘华纳时代’的录影带……几本从时代华纳版图书中扒下来的平装书……《时代》杂志上的封面故事”等诸如此类的东西。米勒说,如今的电影简直就是“一个庞大的形象制作体系中的一粒用铅加重的用于欺诈的骰子或一片电脑芯片,这个庞大的体系包括电视制作公司和院线辛迪加,有线电视网络,音乐唱片公司,主题公园……以及图书出版发行公司,各大杂志社,和许多家报纸”。
  没什么可奇怪的,电影业的重磅炸弹缺少成年人的内容,就像许多其他典型的、极富表现力的美国发明一样,如甜味啤酒,它们比起那些必定经过审查的适合家庭观看的电视剧来,提供的惟一更多的东西就是暴力,到处都是肢解身体的屠杀和踢裆部的表演,这些你可别指望在别的什么地方看到。说来也是,这些就是你要去电影院才能看到的东西。就在你过去常去观看加利·格兰特和依莲·杜恩以充满智慧的方式在室内社会剧中展现他们精微细腻的眉目传情的地方,如今你看到的尽是强奸、殴打、砍掉四肢、面部被毁、血流如柱、眼珠子挂在面颊上、鲜血从动脉中喷涌而出、鲨鱼正在吞噬儿童——完全一派源于雅各宾党人滥杀式恐怖戏剧的虐待狂舞台技巧。一切均有辱观众的人格,而其惟一的技巧就是过分的表现细节(见“恶俗对话”和“恶俗音乐”),如马克·米勒所说,今天的电影,无论是重磅炸弹还是普普通通的制作,“一律喜好广告(及其他一切宣传手段)中所使用的那种系统化的过度强调。每个画面都是一个自我完成的,自成单元的内容,就像一击重拳,有效地击中你的面部:大枪、大车、娇好的屁股、满月……巨大的冲撞(血、玻璃)……”当所有这一堆暴力垃圾终于结束之后,接下来又是一串没完没了的摄制人员名单,仿佛真有什么值得赞扬的成就已经实现了。这样,我们就知道了所有那些与恶劣电影有着遥远联系的人们的名字,连同他们的家属和性搭档:
  舞台工作第三助理:
  舞台工作第三助理的助理:
  照明电工:
  照明电工的助理:
  照明电工助理的女友:
  在恶俗的图书中亦有类似的情形,其矫揉造作的序言和后记会感谢整整一个兵团的赞助者——名字越显赫越好——好像在散布对他们的指责。
恶俗电视
  尽管时不时地企图遮掩其羞耻,电视大体说来是一种贫民传媒,最善于宣传假牙清洁剂、不能自控时使用的尿片、啤酒、通便剂、汽车以及洗涮用品,但是一碰到书籍、思想、历史,以及人类文明对话的复杂、精微和讽刺性就死了。在为一次有关“文化”问题而进行的电视谈话排演中,有人请我给“人类学的”一词找一个简易的同义词,这使我确信,原来那是一个远非电视机前的观众所能理解的词,这就是为什么“文化”无法成为大众脑海中的以“娱乐”为目标的节目原因,因为这个话题不能恶俗。
  女子摔跤,奥普拉·温弗莉脱口秀,幼稚的黄金时段情境喜剧,以及那些所有角色都像卡通连环画中的要求一样表演夸张的“戏剧特别节目”——这些自然是相当糟糕的,但对于知识阶层构成不了什么威胁,因为只有已经失去了知识的那些人,还在津津有味地观看某个已播到第32次的节目。很多美国家庭拥有电视机的比例比拥有带抽水马桶的厕所还要高,而且平均每个家庭每天要看七个半小时的电视,也就是说从每天下午4点半一直看到半夜12点,从“富人与名流生活方式”节目中汲取价值,从“异国风情”节目中领略艺术精微。这些当然是糟糕的,但还不是恶俗的。
  要找恶俗,你首先得转到新闻频道。在那里,事件要么被柔情化,要么被搞得耸人听闻,但却迟迟不讲出事情的核心内容,这样观众就不会转频道了。事情刚有了个眉目,广告便接踵而来。同样恶俗的是没完没了的中产阶级口味的特别新闻,一副伪学问和假分析的样子,所谓的“专题讨论”也不过是自己不同意自己的意见,一个人玩。这里的错觉在于,从表面上看,其整个过程和过去那种小圈子聚会或专家讨论会的气氛一样自由随意,而实际上完全是一套一成不变的陈词滥调,和迎合对方感受的僵硬的传统手法,这就决定了不可能有任何新鲜或不肤浅的事情发生。刘易斯·拉法拇指出,“尽管表面上看来它极其流畅,电视实际上是一种极其严格的宣传工具,只用那些类似即兴喜剧中的角色式的一成不变的人物”,从另一个角度阐明了在恶俗的情形中总会表现出来的表象与实质之间的距离。
  你可以用查尔斯。兰姆很久以前论及报纸时说过的话来谈论当今的电视:你没有哪一次不是怀着一丝渴望的兴奋打开一份报纸(也可说打开电视),又没有哪一次不是满心失望地合上一份报纸(也可说关上那个操蛋的东西)的。就算你聪明绝顶,你刚开始时的一点点兴奋也很快会为庸俗和老套所征服,没完没了地滚出经过试验和测试的而没有任何原汁原味的东西,表现与内容永远的胜利。电视是一个不可能有任何令人激动或有趣的事情发生的地方——除了现场直播的体育比赛。英迪的车会不会撞毁?篮球场上会不会发生一次比以往更有意思的斗殴?那对奥林匹克冰上舞蹈家会不会跌倒?那名被撞晕了的橄榄球选手会不会再爬起来?还是,显然已经死了,会被抬出场外?这类时刻或许还能激发一点好奇心,只是一小会儿,可以让人满意,只要那种该死的声音不总是插进来评论、解释、找关系、证实——某个现场评论员非得每场在那儿说个没完,好像不如此我们就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似的。“球高高地飞向左半场,瑞恩正在追——靠墙了,靠了,靠了,”云云,而这一切我们本可以自己看得一清二楚。有一种假设是很清楚的:如果没有解说与评论,任何事情都不会是真的。
  同样的病也染到了电视新闻身上。每件事情都必须编成一个“故事”,哪怕是显然无须任何评论的自在自为的事情:一座火山的喷发,一条鲸鱼浮出水面,足球迷互相打起架来了,有十五辆车被撞毁在加利福尼亚的一条州际公路上。前新闻播报员汤姆·伍尔夫认识到电视的确把这类事件“安排”得很好,他说,其他一些这样或那样类似的东西正是电视所要展示的惟一的“新闻”。实际上,他说,“如果彻底关闭电视新闻制作,只报道听证会、新闻发布会和冰球比赛之类的节目,这才是对全国的一种服务,才是电视新闻。至少公众不会产生他们正在获得真实新闻的虚假错误印象”。再看看现在,电视新闻节目恰恰成了恶俗的本质;虚假的和实际的事情之间的鸿沟每周要以那种人们熟悉的自我介绍方式(如“丹·拉瑟现在为您报道”)表演五次,而他常常根本就什么也没在报道,只不过在表演和朗读——依照电子提词机所显示的内容来读,正如拉法姆所说,所使用的都是“专为六岁小儿能听懂配置的”语言。丹·拉瑟的表演只是个小骗术,毫无疑问,只是这个令人厌倦的表演世界里的一部分,它披上了真实生活(现场报导)的面纱,而这从一开始就是电视的真正材料。正如托德·吉特林所说,即便丹·拉瑟也是在为“一种将乏味和欺骗提升为文化准则的生活方式”作贡献。毕竟,如果你主要的差事就是大量地销售没有价值也不需要的东西,谎言和平庸就必然统领一切。它们并非刚好是电视不幸的副产品:它们恰恰是电视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一旦受到利益的驱使,谎言的魅力会有多大,它如今竟然渗进了一度很纯洁、与公开的金钱交易和玩世不恭频道无缘的公共电视网。既然公共电视台不得不承认某位强有力的商业赞助商总是藏在某个被给定的节目背后,也就是说,肯定会有一些有趣的事情根本不可能被注意或被提及,电视的羞耻感便迫使它避开如“由××赞助”这样的用语,而喜欢使用诸如“本节目之制作承蒙××基金之协助”之类的委婉调子,好像用了“基金”这个词,整个节目就是由诸如基金会、大学以及类似的清白机构的高知识,不谋私利的领域中制作出来的了。
  地方性电视新闻与全国性的不一样,它们更倾向于糟糕而非恶俗。全国性新闻专门使用单个的明星主持,如拉瑟或彼得·詹宁斯,而地方性新闻则要求其主持人必须明白,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相反,他们只是一个“新闻组”中的一员,该组的阵容安排永远不变:
  一个女性(常常是亚裔的)
  一个黑人
  一个白人男性新闻播报员
  一个白人(有时是黑人)体育新闻播报员
  一个气象员,常常是个女性
  这里似乎流露出这样的意思,即该组成员均由普通人构成,都是一些既不比你更好,当然一定不比你更机灵的人,只有一个时候例外,那就是当他们扮演成你的忠实仆人的时候。其魅力所在:地方新闻节目像所有别的节目一样必须依靠插播广告才能活下去,也就是说,他们不得不将新闻改造成过去被称为人类兴趣点的东西——比如被从燃烧的大楼里拯救出来的猫和狗,多年之后重新团聚的兄弟姐妹,金婚银婚,滑稽好笑的巧合等等。又是托德·吉德林说的:“‘普通大众’的态度、情感和价值是一切价值最终可以依据的不可动摇的标准”,由于依照那些成功的大众商业原则行事,电视终于完美地实现了最残酷无情的资本主义和最多愁善感的平民主义的混合。这一事实,尽管很少会为那些好心肠的坚持相信电视有能力作出“文化上的”贡献的人们所接受,恰恰是某些人每逢电视被指责为一种贫民媒体时就会勃然大怒的一个原因。要想保住饭碗,电视就必须奉承愚钝和轻信之徒。
  除了真实的生活偶尔会迫使电视正视那些令人恐怖的事情之外,电视新闻(就像它在报业的同行《今日美国》)的乐观精神将永远保持下去,而它的男女主持人们也从未远离过义务性的属于表演业的微笑传统。商业的乐观主义和“报道”业的乐观主义没有差别,正如马克·克里斯平·米勒洞悉到的,“电视广告要想让人看起来像是‘一份奖励而非一次打断’,电视的其他节目就首先要以多种微妙的方式进行调整,比如今人难以察觉地吸收商业广告的品质”。当“泰德”·阿布拉姆森将其夺冠的白色加长豪华矫车命名为“美国梦”时,他恰好是在无知无识中应验了米勒的观点:美国对这个世界最主要的贡献就是——恶俗。那是我们最拿手的事情。
恶俗的电影演员及其他演艺人
  娱乐业(ShoW business)是离不开虚幻、夸张和欺诈的,故此与之相联系的一切都是恶俗。的确,其形象宣传、故意误导的呈现和夸张(如“世界上最伟大的表演”)的主要技巧,为所有别的地方提供了一个恶俗的典范。
  属于无可救药的恶俗之列的,都是些美国视若珍宝的演员。如阿尔弗雷德·兰特、琳·芳丹、海伦·海斯等人,低能、过度渲染的小丑、戏路狭窄,几乎没有能力驾驭不属于他们自己的声音与风格,也就是说,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能力掌握比简单的现代美国银幕更宽、更滑稽好笑、更富有启发意义的悲剧节目。地方性演员,可以这么称呼他们,他们的局限性是如此显而易见,只有狂热的宣传才能拯救他们,许多二三十年前的男性演员均属此类,如伯吉斯·梅瑞迪斯,查尔顿·赫斯顿,理查德·韦德马克,罗伯特·斯代克,当然还有企图演亚哈伯船长的格里高利·派克。这一糟糕传统的继承者们有罗伯特·杜拉尔,尼克·诺尔特,里察·基尔以及比尔·考斯比(那位夸张大师),还有加利·柯尔曼,23岁的时候就是扮怪相大师了。以体格健壮肌肉发达的身躯见长的有阿诺德·施瓦辛格,希尔维斯特·史泰隆,他们属于一个自己营造的特殊阶层,一对儿唐·莱瑟姆法则的典型例子:“你的声音越大,才气越少,你就会越著名。”还有汤姆·汉克斯,海伦·斯拉特,乔治·汉弥尔顿,彼德·弗克,罗伯特·梅彻姆,罗西安·巴尔,里卡多·蒙塔尔班,查尔斯·布朗森,奥玛·谢瑞弗,怕特·雷诺兹,帕特里克·斯瓦奇——所有这些人没有一个该被忽视,也别忘了琳达·达耐尔。这些人个个都有扮鬼脸和大喊大叫的不凡身手,不放过表露每一丝感情,惟恐观众错过。   有些演员的局限性太大,以至于只能在电影里展现他们自己的性格,如芭芭拉·史翠珊和卡罗尔·伯耐特。把这一点放在各时代经典恶俗演员之一的罗纳德·里根身上是特别真切的,对其所扮演的角色、剧情极其娴熟,但在企图扮演“总统”时却是灾难性的。接下来该轮到胖子奥逊·威尔斯和马龙·白兰度,曾经温文尔雅、年轻有为的人,最终成了由美国式的贪财和享乐所局限的“好生活”的牺牲品,以致除了看到他们(在电影里)静坐在一片漆黑中之外,再没有其他抛头露面的时候了①。在美国的恶俗演员里,玛格莉特·汉弥尔顿,即扮演影片《公牛术士》(The Wizard of Ox)中的邪恶女巫的女人,在她所有的保留节目和换季轮演中都一直在狂敲滥打、挤眉弄眼、大喊大叫,一直折腾到80多岁,惹得评论员约翰·西蒙不得不对她的表演之一作如下评价:“玛格莉特·汉弥尔顿现年82岁,不过看上去还要老一些。”虽然说的有些残酷,却精彩之极。
  ① 指马龙·白兰度在《现代启示录》中的角色,而为了这一简单的表演他向导演科波拉索要100万美元,因此被作者斥为贪财。
  要想体味一下美国演员有多么恶俗,只须想一下厄内斯特·伯格奈恩饰演的道格勃里②、休姆·克洛宁饰演的俄狄浦斯、唐·阿梅彻饰演的李尔王、莎丽·菲尔德饰演的麦克白夫人、或汤姆·克鲁斯饰演的伊阿古③。如果保罗·纽曼——尽管很有才气——想要说服我们相信他就是本尼迪克④,或者安东尼·奎恩就是塔杜菲⑤,那将会引起什么样的国际尴尬啊。达斯廷·霍夫曼或许不够完美,不过至少他还时不时地展现了一个真正的演员想要假装是夏洛克⑥的迫切心情。
  ② 即“倒垃圾”警长,莎剧《无事生非》中愚蠢、多嘴、语无伦次的巡官。
  ③ Iago,莎剧《奥赛罗》中狡诈残忍的人物。
  ④ Benedick,莎剧《无事生非》中的男主角之一。
  ⑤ Tartuffe,法国剧作家莫里哀同名喜剧中的人物,后泛指伪君子。
  ⑥ Shylock,莎剧《威尼斯商人》中狠毒的放高利贷者。
  似乎舞台和银幕还不能给我们以充足的供应,音乐指挥台上我们还能找到不少恶俗的“演员”,看他们在交响乐队面前痛苦地扭动着,作出各种刻意、虚假的姿态和动作,极尽夸张表演之能事。必须承认,演这种戏是十分困难的,何况当你的观众(听众)是在你的身后,而你所有的手段都被局限于你的双手、你的后脑勺以及你的燕尾服的背面时,因此,指挥者们极富戏剧性的过度举止,或许出于他们想要克服在表现上的以上种种限制的迫切心情。
  一个竭尽全力克服这些限制的人就是列昂纳德·伯恩斯但①,他使自己几乎成了这方面的权威人物和十足的恶俗“大师”队列里的世界冠军。唐纳尔·亨纳汉是许多点名批评伯恩斯但的音乐批评家之一。伯恩斯但敏感的虚荣心激励他专门指挥“B”字母打头的作曲家的曲目,如贝多芬和勃拉姆斯的音乐,这样,仿佛出于对押头韵的义务所迫,他便可以将那些他自己作的曲子也统统放进了演奏曲目。唐纳尔·亨纳汉指出,粗俗的听众由于仰慕伯恩斯但“对音乐平淡无奇的领会以及他用手势生动传达自我的演员技巧,甚至一个聋子都能轻易地欣赏他的音乐会”。可是,伯恩斯但常常走得太远了,以企图“用表演偷偷取代音乐”而告终。亨纳汉看厌了他表演的一个十分容易的绝技,在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乐中,只见“他让他的双臂软塌塌地悬在空中,如母鸡般地点着头,肩膀使劲地耸着,……完全是一出欧洲指挥家的老把戏”,却迫使听众前往观看“这位以音乐本身为代价却奇怪地失了业的指挥家”的表演,伯恩斯但看来是不可救药了,因为,正如亨纳汉的观察,“我们时代还没有哪个指挥家像伯恩斯但先生那样跟自己有如此绝妙的默契”。
  ① Leonard Bernstein,著名交响乐指挥家,曾长期执掌纽约爱乐乐团音乐指导席位。
  管弦乐队的指挥一度是敲钟人的同义词。瓦格纳对贝多芬的演绎改变了这一切,并帮助人类建立了恶俗指挥的现代传统——乐队指挥与他指挥的音乐同样了不起。如某位批评家所指,罗马尼亚的指挥塞尔吉厄·塞利毕达奇(Sergiu Celibidache)以其“能周到地在舞台上与其演员共享掌声”而著称。塞利毕达奇毫无疑问是一位令人印象深刻的音乐天才,只是“大自我主义了,从本应为之效力的乐队手中侵占创造力”。利奥波德·斯托科夫斯基(Leopold Stokowski)是此一自我主义阵营中的又一个例子,而查尔斯·穆赫(Charles Munch)也过于着重他自己了,他坚信是他而不是乐队,当然更不是音乐,是“上千人前往寻求温暖与光明的中心”。
  要想维持一大批当今最受欢迎的恶俗指挥们的敏感而深奥的声誉,就要有精巧和持续不断地吸引公众注意力的方法。祖宾·梅塔(Zubin Mehta)——“一个没有深度的花哨的指挥家”,一位专家如是称呼他——在这方面可谓是身居榜首了,紧随其后的该是那位浅薄的小泽征尔(Seiji Ozawa),其图像记忆力可以使他一瞬间记住一整章乐谱,而且无需琢磨和思索,据说,在小泽征尔领导下的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演员们有一次差点反叛,原因是他们“从他那儿什么也没学到”。沿着恶俗名单再往下,你就会找到利奥纳德·斯莱特金(Leonard Slatkin),继续往下,就是奈威尔·麦瑞纳尔爵士(Sir Nevil1e Marriner),他没有能为明尼苏达管弦乐团颇有见地的听众留下好印象,如今正在伦敦经营相当成功的娱乐业,为只要视野中看得见的所有小型表演灌制唱片。像恶俗的演员一样,恶俗的指挥们知道听众太愚钝,且未受过什么音乐训练,不可能有眼力把他们揪出来,而对于那些由公共关系顾问们(从前叫新闻代理人)发出的赞誉之辞,他们也不可能产生任何怀疑。
  那些没有被雇用的交响乐指挥们会做什么呢?你大概能猜得出他们可能会在某个狭小、肮脏的仓库里教小提琴,或者在那些最不起眼的美国学校(见“恶俗的大学”)里讲授音乐欣赏课。而未受雇用的演员的命运,就没有那么多的神奇可言了。大多数糟糕的演员,他们只是还没有足够的演出和崭露头角的机会晋升为恶俗,就只好充当男侍者和女招待了。关于他们,请看“恶俗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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