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了?」
「嗯?」
「那个阿洛先生,他病了?」
「嗯。」
「那不给他请大夫吗?」
「请神仙也没屁用。还有,」青禹面色不善地说:「你可不可以安静一下,我现在心情很烦。」
「抱歉。」寇翎乖乖地闭上了嘴。
那个阿洛……想必是青禹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吧?
寇翎打从心底羡慕了起来。
羡慕青禹,有这么一位真挚的友人在他的坟前为他的死亡难过,而自己呢?就连死了也被人说成宅子里歹毒的恶灵作祟害人,天知道他根本什么都没做,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遭到不幸,他也是很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感伤……
也羡慕阿洛。
他看得出来青禹那闷闷不乐的表情,是因为看到阿洛哭了才……
「唉。」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干麻老是叹气?」青禹问他。
「我?」我也不知道,明明早就断气了,还是有想要叹气的冲动。
「爱滋病,是我们这个年代的不治之症。」青禹简短地说。他可不想花太多力气跟这个古人解释什么是免疫,什么是病毒,还有卡波西氏瘤。
「咦?那,会死吗?」
「快了。」他不是没注意到阿洛手臂还有颈子上红红紫紫的斑块,以及浮肿的淋巴结。
「……你很难过吗?」寇翎小心翼翼地问道。
「如果我现在还健健康康的活着,也许会。」
不过既然都死了,哪有已经死的人替快死的人难过的道理?
真要觉得有那说不上的惆怅,是因为感叹明明两个人就是那样重视着对方,可是绕了那么大圈的路,却怎么也走不回原点了。
「对不起。」寇翎低下头,扭着他白白的手指。
「你是很对不起我,但我不太喜欢老听人家说对不起说个没完。」
「那……」
「等一下。」
青禹阻止了寇翎的话,他起眼睛望向远方,好象有台车子往这个方向来。
车子再驶近些,很幸运的是一台小发财,而且行驶的速度并不算很快。
「我们的交通工具来了。」
「那是什么?」少爷有近视眼,所以看不清楚。
「发财车。」
从来没听过这个名词,听了「发财」两字,寇翎脑袋只想到棺材之类的东西。
「你平常运动吗?」青禹斜眼打量着眼前这个纤细的家伙。
「走路算吗?」
「不算。」
「打水漂?」
「也不算。」
「那没有。」
运动对一个鬼而言,没有什么太多的意义,又不能强健身体,也不能锻炼肌肉……
「……没关系,等会那台车经过,想办法跳上去它的后车厢。」
「为何?拦下来不就成?」跳车子?那多粗俗啊!
「你看你那模样,拦得到车才有鬼。」
这个大少爷是隐居太多年了吧?一副「何不食肉糜」的模样……
「……」
寇翎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长衫刚刚在湖边又打又滚的,脏兮兮皱巴巴地,想那一头本来又长又黑缎子般的头发定是乱七八糟的鬼样。
「真要跳?」
「准备。」
「……摔下来了怎着?」寇翎弯下身不甘愿地把长衫下摆往腰间绑露出了身下同样是白色的长裤,一面嘟哝着。
「又摔不死鬼。」
「……」难道就不会痛吗?真是的……
「来了。」
「天……」这什么玩意?生长在那个年代只看过牛车马车人力车,早知道这「发财车」竟然是跑这么快的巨大怪物,寇翎说什么也不跳!
无奈车都来到了跟前,临阵退缩实在不是大丈夫的作为,寇翎只好硬着头皮,车子一经过立刻有失优雅地快步追上一跳,抓住了后车厢的车板勾在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一旁的青禹早就轻巧地翻入车厢内,寇翎学着他把一条腿先跨进去,而另一条腿却没踩稳整个人又往下滑,青禹连忙一把抓住他,用力把他扯上去。
「谢谢……」天摇地晃,没坐过汽车的寇翎一上车就觉头晕……
咦,没道理啊?自己是怎么就这样胡里胡涂跟着他走了?
先前不是坚决黏在湖畔说什么也不动摇的吗?
刚才……刚才应该趁着他跳上车以后跑人的!
要被带去干粗活了还跟人家道什么谢啊?!
可是,看着车外急速往后退去的道路,现在要他再跳下去,也是万万不可了。真跳了,滚到山崖下要碎成几段还能不能再组回来都是问题。
「发财车都是这样臭吗?」寇翎用力地嗅着空气,皱着眉头问道。
「不一定……」青禹也闻到了那臭味,回过头,才发现后车厢的黑暗角落,几头黑色小猪仔被他们两个吓得缩成一团,车厢上尽是猪屎猪尿的……
「啧,误上猪车……」
*
「这我家。」
「打扰了……」
一番折腾,两个人终于来到了T县祝青禹那独栋别墅院子里。
这一路上曲折离奇,颠颠簸簸遥遥晃晃,晕得寇翎光是忙着分辨头跟四肢的位置就够他受的了,也没闲情去好好见识这个他早已脱节的花花世界。
感受到的,除了吵还是吵,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路灯让人眼花撩乱,多年以来过着侣鱼虾友麋鹿的生活,寇翎觉得非常不安,只好寸步不离地紧跟着青禹的屁股后走着。
眼前这栋房子看起来很奇怪,说不上来是中式宅子,还是洋宅子。
但和先前看到的那些宛如中药铺子里的百子柜一样,青禹称那叫「公寓」的小住家阁子比起来,青禹的宅子似乎显得有些过大了。
不清楚青禹他是从事什么的,不过看这宅子,想必也是有头脸的人家吧……
若不是地主也许是作官人家……
想到这儿,寇翎紧张了起来,他努力地扯着衣衫下摆想要把那上面的皱纹扯平,然后用他的十指耙子耙着他那一头打结的头发。
失礼,真是太失礼了!
想当年,他少爷要去拜访某某人家,十日前就请家中的仆人穿着体面去给对方送上名帖以示礼貌;拜访之日,穿着配饰皆有节度,什么场合对方什么身分,都关系到身上的颜色样式,过或不及都是失礼的。当然,见面扮手礼也早先打点妥当,轿子抬去,主人早在门外恭候,彼此寒喧,才登门上座……
「你在干麻?」青禹在一旁冷眼地看着寇翎在那手忙脚乱地。
「整理整理……」
「免了吧?又不是范进中举,家里只有我女儿一个在。」说着,青禹径自走向了门前,举起手想要按电铃,手却停在那半空中按不下去。
如果小然看不见他怎么办?尽管他在路途中已经很努力地在作心境的调适,思考着许多「鬼生哲学」,但难保不会失败,毕竟自己也不过是个嫩鬼。
可是,难道又要叫那个寇翎当传声筒吗?小然可不是阿洛,她才几岁?小女孩总是怕妖魔鬼怪,吓着她了该如何?
但是,多想要抱抱女儿,像平常那样把女儿扛到肩头,互相摸摸头发,亲亲脸蛋……这些都还能够实现吗?会不会永远都……
说不出来的无限恐惧让青禹迟疑了。他放下了手,把双手插入口袋,有些焦躁地在门前踱着步走过来又走过去。
看他几乎把门前的那块高级韩国草皮踱得扁烂,寇翎多少也揣测到了青禹的迟疑。
他没有机会能够有个孩子,也没机会当个有爹娘疼爱的孩子,所以他实在无法体会为人父母的心境。但看祝青禹那张始终冷冷淡淡臭臭的脸上,竟有这样不知所措的苦恼表情,想必是个疼爱女儿的父亲吧。
会爱孩子的人,应该也坏不到哪里去……
「烦死了,我需要静一静。」青禹不耐烦地低声说道。
「啊?」我可没说半句话……
「不是你,是它。」他指向隔壁人家院子里那头打从他们一来到就在那啊呜喔呜嚎个没停的小博美。
「麻烦你一下,去让它闭嘴。」
「呃……」不是吧!寇翎生来就怕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小鸟、小狗、小猫、小兔子……到死了还是一样怕。但「我不敢」这三个字,说出来肯定要惹那青禹又是一顿嘲笑了,那他寇翎还有脸做鬼吗?
心中咒骂着青禹,但少爷面子是怎么也搁不下,只好牙一咬,心一横,鼓起勇气跨过了木头栏杆来到隔壁院子。
「请……请安静些!」
「啊呜喔呜~~汪!汪!」狗不鸟他。
「……」
没什么好怕的!这么小的狗儿,又不是狮子老虎的。
从前听下人说过,狗这种动物,你越是表现得害怕它,它就越嚣张,所以必须压过它的气势……
寇翎又小心地一步一步接近那嘶牙裂嘴的口,然后停在它面前两步的地方,这是他能够忍受毛绒小动物的最近距离了。
清了清嗓子,他伸出他发着抖的细长玉指,指着那博美的不友善嘴脸:
「你,闭上嘴!」
这是他对毛绒小动物能够表现出来的最大气势了。
无奈小博美不领情,冷不防地从草地上跳了起来,张着口以接飞盘的跳跃姿势往寇翎的手掌咬下去……
「唉哟!」
寇翎大叫一声,又惊又痛地一屁股摔坐到地上。想要弄掉那可恶的博美,但狗嘴简直像鳖嘴一样,一咬上就不放,甩也甩不掉。
「……」实在看不下去这场闹剧的青禹跨过了栏杆,手一伸一把抓起那头小狗,狗一吃痛立刻张嘴乱叫放开了寇翎的手,转过头想要发威,只见来者那高大的身材和凶巴巴的表情,连忙夹着尾巴四脚乱扑奔回他的小木屋。
「来。」青禹伸手把地上的寇翎拉起来,把他的手拉到眼前一看,白白薄薄的手掌上几个血肉模糊的牙印子,看来咬得还不浅……
「痛吗?」
「……」废言!怎你不去拿个钻子往自己手上钻几个口子看看痛不痛?没良心的天杀鬼!这么厉害只需要举手之劳怎就不自己来跟狗交涉?
寇翎在心中把青禹咒个没完,又丢脸又疼痛。青禹看他那倔着嘴要哭出来的表情,又可笑又可爱,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个七老八十的老鬼……
「抱歉,我不知道你怕狗。」忍住了笑意,青禹装着正经着表情说。
「我才不……」少爷也是有脾气跟自尊的!
「我帮你教训教训它当作是赔罪好了。」说着,青禹走向那个狗屋一把就把那只早就吓得全身发抖屁滚尿流的博美抓出来,啪啪啪把它一身毛东拔一丛西拔一撮,原本一只漂漂亮亮的狗被他拔得像癞皮……
「谢谢……」
原本来在咒骂青禹的寇翎,看他这么有诚意地帮他报仇,心里又开始觉得他是个好人了。殊不知青禹根本也不是想帮他出什么气,只是本来就看这条狗不爽,又骄傲又爱跑到他家院子乱大小便,常常在晚上他的赶稿修罗地狱时叫春叫个没停,碍着邻居的情面不好发作,这下总算让他找到机会教训这死狗一顿了……
教训完了狗子,青禹又回到了他的门前继续苦恼着,可怜草皮也继续受着践踏。
寇翎实在看不下去,看天色都快亮了,再这样下去两个死鬼都要再死一次了,他过去曾经有过不小心碰到一小丝阳光的惨痛经验,打活他也不要再痛一次了。
他忍不住说道:「就按下去了吧,怕什么?」
「你懂什么,少啰唆。」才不是害怕,是……是……是什么?
「你不敢我来帮你吧。」说着他走向前,青禹还没来得及抓住他,他已经按下电铃。
「你这鸡婆!」青禹扯住寇翎的头发往后一拉破口大骂,寇翎也不甘示弱地顶了回去:
「男子汉大丈夫的敢死就敢当,别在那婆婆妈妈……」
「什么敢死敢当?!谁想死啊?!」
『啪』的一声门打开,睡眼惺忪的小女孩穿着花花的小睡衣站在门口。
「……」完了,她肯定看不到我……
「……」喔!这么可爱的小女孩,长得跟他那凶恶的爹真不像。
「唔……」小女孩揉揉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半天,才惊喜地大叫着:
「把拔?!你回来了?!」然后像颗小子弹一样发射扑往青禹身上。
「……我回来了。」
青禹蹲下身紧紧抱住了女儿,把脸埋在女儿卷卷的头发里,不想让一旁的寇翎看见他大男人的感动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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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湖泊(上)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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