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关客栈”的夜是那么静。
外头的灯光一点连一点的熄灭了,熄灯后的远近夜色都一样的静。
燕姑娘没动静,呼吸的声音轻微而均匀。
傅天豪收心定神,挺挺腰,往下挪了挪身子,也打算睡了。
忽然,他两眼之中闪过两道比电还亮的奇光,他没动,凝神在听什么。
就在这时候,外头院子里响起一声轻咳,紧接着一个苍劲话音扬声道:“这儿有位姓傅的朋友,请出来说话。”
傅天豪挺腰坐直了,他往炕上看了一眼,屋里虽然漆黑,可是他隐隐约约看得见,燕姑娘面向里躺着,没一点动静,呼吸仍是那么轻微,那么均匀。
他下了地,一步跨到炕前,突出一指在燕姑娘腰眼上点了一下,然后他转身走向门边。
他开了门,往外看,今夜有点月光,凭他的目力可以看得很清楚。
院子里,前前后后站着十几个人,前头有三个老者,他认得其中一个是“红帮”“张家口”分支舵把子三兄弟中的“霹雳火”张保,另两个不认识,可是另两个脸上那份悲愤神色,他看得清清楚楚。
后头八个汉子,他认识三个,白君武、罗玉成,还有那个小三儿。再后头是四个黑衣壮汉抬着两张门板,门板上各盖着一块白布,鼓鼓的,一时没看出来那是什么。
在“张家口”红衣人儿来得突兀,凭他的经验他知道是警兆,可是他绝没有想到,“居庸关”找他的会是“红帮”这些人。
他呆了一呆,然后放步走了出去。
“霹雳火”闪身冲过来。
居中那清癯老者伸手拦住了他,道:“二弟,咱兄弟不能落人话柄。”
这,看得傅天豪又复一怔,出滴水帘,他停了步,一抱拳,道:“张二爷,别来无恙,自‘张家口’甫握别.不想在‘居庸关’又碰了面。”
“霹雳火”冷哼一声,厉声说道:“傅天豪,你……”
那清发者沉声喝道:“二弟,别吵扰了别人。”
“霹雳火”马上压低了话声,一双环目直要喷火,道:“姓傅的,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姓张的弟兄是专程赶来找你的。”
傅天豪看了他一眼,道:“几位一来指名要找姓傅的,再看看张二爷的态度,听听张二爷的口气,我确信几位是从‘张家口’专程赶到‘居庸关’来找我的,只是我不明白儿位这么大老远地从‘张家口’跑到‘居庸关’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霹雳火”怒笑说道:“姓傅的,伯;倒会反穿皮袄装老羊啊……”
那清癯老者突然说道:“二弟,‘大漠龙’声威远震,我久仰,只恨一向福薄缘浅,今儿晚上见了面,该先给我跟老三介绍介绍。”
“霹雳火”强忍怒气,一指清癯老者道:“姓傅的,这是我大哥展熊飞。”
傅天豪当即冲那清癯老者,一抱拳道:“展大爷,义薄云天,我久仰。”
“霹雳火”又一指身边那身穿黑色长衫,阴沉沉的瘦老头儿道:“这是我三弟孙伯达。”
傅天豪又冲那瘦老头儿一抱拳道:“追魂夺魄日月飞轮孙三爷,如雷贯耳,幸会。”
孙伯达看了他一眼,阴森森地道:“当着威名远震,黑白丧胆的‘大漠龙’,姓孙的可受不了啊!”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孙三爷这是……”
展熊飞忽然抬手往后一指,道:“抬过来。”
那四名黑衣壮汉抬着两块门板走了过来。
展熊飞伸手掀开两块白布,两眼怒芒外射,逼视傅天豪道:“认识么?”
傅天豪一怔,旋即点头说道:“见过了。”
他马上就意会到是怎么回事了,可是他没有马上摊明。
展熊飞又伸手把两块白布拉上,一摆子,让四名黑衣壮汉抬着门板退后,他吸了一口气道:“天气热,都有味儿了,我本来不愿意把他两个大老远地从‘张家口’带到这儿来的,就如我做事向来不落人话柄,只好把他两个装车拉到这儿来,你现在明白我三弟为什么远从‘张家口’跑到这儿来找你了吧?”
傅天豪一双目光凝望在他脸上.道:“展老认为人是我杀的。”
展熊飞一点头,须发皆动,道:“不错,你也挺爽快,这两个都是我不成材的徒弟,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已踏上这条江湖路,就得路死路埋,沟死沟埋,败在人手里,那只怪他两个学艺不精,可是我这个做师父的不能不来问问你为什么代我伸手管教我的徒弟……”
傅天豪道:“展老的话是情是理,展老做的也是情是理,悲愤之余犹不失一点江湖礼数,很令人敬佩,只是,展老是听谁说两位令高足是我杀的。”
“霹雳火”怒喝说道:“不是你是谁……”
展熊飞不失为一方舵把子,一抬手,拦住了“霹雳火”话头,缓缓说道:“据我所知,他两个是找你,一去就没回来,我派人去找他两个,结果在半路上替他两个收了尸。”
傅天豪道:“那么,展老又是听谁说两位令高足是找我去了。”
罗玉成上前一步高声说道:“我说的,是他们的姐姐对我说的。”
傅天豪看了他一眼,道:“即使两位令高足真是去找我了,又怎见得他二位是败在我手下。”
孙伯达突然森冷说道:“要是你有两个徒弟去找某个人去了,结果他们俩都被人杀害了,试问找谁?”
傅天豪道:“说句话三位也许不相信,我没见着他二位,甚至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霹雳火”道:“姓傅的,大丈夫敢做敢当……”
傅天豪双眉一扬,道:“三位既知傅天豪就该知道傅天豪不是个怕事的人,是我做的事情,我拍胸脯承认,事情不是我做的,我连头也不能点一下。”
孙伯达阴阴一笑道:“‘张家口’一带没来什么有头有脸有字号的外人,说句那个一点的话,差点儿的他也不敢碰我兄弟的人,他两个去找你‘大漠龙’去了,一去不回,让人找到了两具尸体,偏偏在‘张家口’地面上你又跟他们闹过别扭,前后这些事加起来,让人不得不找你……”
傅天豪道:“红帮人人忠义,天下共尊,傅天豪自称也算得是个侠义人物,我没有什么理由杀害红帮的弟兄!”
孙伯达阴阴说道:“那要问你了。”
傅天豪目光一凝.望着展熊飞道:“展老,你是红帮一方舵把子,也是位明智高人,凭我傅天豪要是说一句人不是我杀的,你应该相信……”
罗玉成冷笑一声道:“你姓傅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你说句话人人都得信,你要说日头是打西边出来的,我们也得信么?”
孙伯达一点头道:“老么说得好。”
展熊飞吸了一口气,道:“我的两个徒弟死了.死得相当惨,我不能凭你这几句话就……”
傅天豪截口说道:“展老,两位令高足的致命伤是……”
展熊飞长髯一阵拂动,道:“都是让人以重手法震碎了内腑。”
傅天豪双眉一扬道:“傅天豪杀过人,但从不用这种狠毒手法。”
孙伯达道:“你杀人用什么手法?只要是杀人,只要是置人于死,用什么手法都一样。”
傅天豪目光一凝,道:“展老,这件事有两种的可能,第一,他二位是伤在他二位的仇家手下,第二,他二位是伤在傅天豪的仇家手下。”
“霹雳火”道:“他两个是伤在你的仇家手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傅天豪道:“嫁祸,张老不会不知道这个吧?”
“霹雳火”微微一怔,旋即冷笑说道:“碰巧也好,有心嫁祸也好,你跑个什么劲儿,为什么连夜要离开‘张家口’?”
孙伯达道:“二哥问得好。”
傅天豪有心说出那红衣人儿夤夜来访,自荐枕席事,但又不愿损这份阴德,当即说道:
“那是我的事,跟这件事无关,‘张家口’是个任人去留的地方,并没有谁规定我一定得什么时候走,是不是?”
罗玉成上前一步道:“姓傅的,杀了人你还逞硬,别人含糊你‘大漠龙’,我们可不含糊,不然我们也不来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傅天豪道:“阁下,我既没杀人,也没欠钱……”
罗玉成道:“那是你说的,可惜我两个师哥没能留下一句话,要不然绝让你狡赖不了半句……”
傅天豪道:“我不是狡赖,问心无愧,心安理得,无需狡赖什么,话是我说的,我如今再说一遍了,事不是我干的,人也不是我杀的,信与不信,只有任凭诸位。”
孙达冷笑一声道:“没想到姓傅的的你是这么个人物,大哥,你听听,他杀了咱们的人还这么横……”
展熊飞猛吸一口气,道:“这儿是客栈,不方便,带上你的兵刃,咱们到外头去。”
傅天豪微一摇头道:“我没有兵刃,与人敌对也从来不带兵刃……”
孙伯达冷笑一声道:“姓傅的,你好狂啊!”
傅天豪道:“这无关一个‘狂’字,这是我的性格使然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轻易出手伤人。”
展熊飞道:“傅天豪……”
傅天豪双眉一扬道:“我说了那么多话,看来展老是一句也不信了?”
展熊飞道:“要怪只能怪这一阵子进出‘张家口’的人只你一个,偏偏他两个是去找你,偏偏你跟他们闹别扭,偏偏你连夜离开‘张家口’,姓傅的,我不愿在客栈里惊世骇俗……”
傅天豪道:“展老—番好意,奈何我不能跟展老到别处去。”
罗玉成冷笑说道:“姓傅的,脑袋一缩还是完不了事儿的。”
傅天豪双眉一扬道:“那么以诸位之见……”
孙伯达道:“在这儿也是一样。”
往后一伸手,道:“小三儿,拿我钢轮来。”
小三儿上前一步,双手递过那对明晃晃,森寒逼人的钢轮。
傅天豪道:“展老,这是一场误会,也可能是亲痛仇快……”
孙伯达冷笑一声道:“姓傅的,谁是你的亲,谁又是你的仇。”
钢轮一挫,跨步欺了过来。
孙伯达既称“追魂夺魄日月飞轮”,在这对钢轮上自然有独到的造诣,只见寒森光芒一闪,一对钢轮便递到了傅天豪胸前。
傅天豪心里明白,他虽然被逼无奈,却也不能自卫,不能还手,否则这桩误会会更深更大,甚至闹得不可收拾,更有可能让人坐收渔人之利。
他并不怕谁,但他不能铸错,更不能伤“红帮”的人。
他手没动,往后退了一步,道:“展老……”
他想让展熊飞喝止这么一位好兄弟,可是两字“展老”刚出口,孙伯达一双手臂忽地暴涨,钢轮倏化为二,一上一下,闪电翻飞,上一个取的是咽喉,下一个取的是小腹,全是致命的着杀,而且,展熊飞站在那儿也没有喝止他这位兄弟的意思。
情势逼人,傅天豪不得不再退一步,他退得快,孙伯达一双钢轮也不慢,“倏!”地一声,下面钢轮划破了傅天豪的小腹部位的衣衫,只差一发便伤着了肌肤。
只听孙伯达一声冷笑道:“姓傅的,你不过如此,到这条路上闯什么字号,回去吧!”
左手猛然—扬,钢轮斜挥而上,那个锐利无比的尖齿直取傅天豪下阴。
傅天豪往上一冒,偏身,滑步,飞起一脚直往孙伯达左腕脉蹋去,同时右掌疾挥,硬抓孙伯达右腕脉,—招两式,干净俐落。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傅天豪刚才所以吃亏,让孙伯达左手钢轮划破了小腹部位的衣衫,险些受了伤,那是因为手没动,没招架,也是因为他还有让展熊飞阻止孙伯达之心。
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易守为攻出了手,一捌两式立即把孙伯达逼了回去。
人家两手空空,抬手投足间便逼退了自己一双仗以成名,仗以纵横的钢轮,孙伯达那受得了,更何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孙伯达脸上挂不住,阴笑一声道:“姓傅的,你有种就再空手接我几招。”
拧身便待再扑。
展熊飞突然沉喝出声:“兄弟,慢着。”
孙伯达不能不听他这个大哥,也不知道他大哥为什么突然在这时候喝止他,硬生生地收住扑势。
只见展熊飞望着傅天豪道:“姓傅的,我兄弟不占你这个便宜,亮出你的兵刃来,你不是使剑?进屋拿剑去。”
傅天豪抓住了这说话的机会,道:“展老,这是一场误会,也可能是……”
只听“霹雳火”怒喝说道:“姓傅的,你少废话了,叫你进屋拿剑你就进屋拿剑,我兄弟只是不愿占这个便宜,并不是下不了手。”
展熊飞微一摆手,道:“事已至今,你也不必再说什么了,取兵刃去吧。”
傅天豪扬了扬眉,道:“我没想到‘红帮’‘张家口’舵把子,竟会是这么不明是非,不辨黑白的人……”
“霹雳火”怪叫一声道:“姓傅的,你毁了我红帮弟子还有理?”
一跺脚,揉身欺了过来。
“霹雳火”就是“霹雳火”,的的确确名符其实,他不但脾气刚烈暴躁,一点就着,而且动起手来也是跟霹雳似的,凶猛无伦。
他身材高大,要比傅天豪高出半个头去,所以一近身便攻向傅天豪上盘,单掌一递,五指如钩,傅天豪脸部的“太阳穴”,两眼及鼻下人中要害,都在他五指指力的笼罩之下。
“霹雳火”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站在那里像座铁塔似的,这种天赋适合练外门功夫,看他那兵刃独脚铜人,可知他练的确实是外门功夫。
这一点傅天豪看得很清楚,单掌一抖,五指直向他腕脉扣去,适待他右腕一偏,立即回臂出肘,那身躯半旋,一个飞肘直向他左肘撞去。
他这一招两式出手极快,不但一气呵成,而且攻守兼顾,平时攻敌,蓄势转变的右掌则是可攻可守。
“霹雳火”怒喝一声,左脚后滑,右掌跟出,那钢钩般五指直向傅天豪手肘“曲池”、“少诲”二穴拿去。
当然,这两个穴只要被他拿住一个,傅天豪的右手便算交给了他。
傅天豪似乎早就料到“霹雳火”会有此一着,他手肘不闪不转,一只右臂却突然直伸,五揩飞快在“霹雳火”左肩上拂了一下。
“霹雳火”闷哼一声,脸色倏变,马步浮动站立不稳,右手扶着左肩跄跟后退。
展熊飞上前一把扶住他,道:“二弟,伤得……”
“霹雳火”脸色铁青,一摇头,道:“不碍事,只碰着点儿皮肉。”转身一把夺过罗玉成怀里的革囊,一抖革囊落地,一支独脚钢人已持在手中,他闪身扑向傅天豪,独脚铜人一抡,当头就砸,不说独脚铜人本身有多么重,单它带起的那阵劲风就够瞧的。
傅天豪经验历练两皆丰富,他知道“霹雳火”力大,独脚铜人又沉,这东西硬碰不得,退后一步飞快般脱下了他那袭雪白的儒衫。
砰然一声,“霹雳火”的铜人砸在了地上,坚硬赛石头的土地立即被砸了个大坑,声势好不惊人。
只听他冷笑一声道:“对了,脱了吧,跟你张二大打一场,免得让它碍手碍脚的。”
一步跨到,独脚铜人横扫而出。
就在这一刹那间,傅天豪已把一袭雪白儒里在右手,只见他右手提劲,猛力一抖,这一袭儒衫顿时直得跟根棍子似的,那下摆闪电般向“霹雳火”面门点到。
“霹雳火”也是个武学大行家,这种“束衣成棍”的功夫他不会不知道,这件衣裳握在傅天豪手里,是跟铁棍差不多,面门要是被点上,一颗脑袋非稀烂不可。
他顾不得再伤人,身躯微仰,一收独脚铜人,猛力向那件儒衫横里碰去。
他应变极快,那袭儒衫一下就被他碰上了。
其实他错了,武学大行家有疏忽的时候,有道是:“柔能克刚”,硬绑绑的独脚铜人那能跟这件衣裳碰。
即使碰上又有什么用,能把别人手里的衣裳碰飞不成。
只见傅天豪右手儒衫就在被碰的地方一软一拆一绕,马上在那具独脚铜人身上缠上了几匝。
随听傅天豪一声沉喝:“撒手。”
他扬腕一抖,“霹雳火”只觉一股极其强劲的力道袭上右手,饶是他力气再大,虎口疼痛难当,握不住他那具独脚铜人。
他这一震松手,独脚铜人随着那袭雪白儒衫飞起,直落在两三丈外,砰然一声,震得地面一阵颤动。
“霹雳火”瞪大了眼,张大了嘴,怔在了那儿。
“红帮”声威远震,他“霹雳火”张保也是成名多年,雄踞一方的人物,在“张家口”
一带跺跺脚,地皮能晃上老半天,这么一个人物,却没能在“大漠龙”手下走完三招,而且先后两次受挫。
傅天豪跟个没事人儿似的,一边穿衣裳,一边道:“展大爷,我出于自卫,被逼无奈,咱们就此罢手吧。”
“霹雳火”一张脸突然间变得赤红赤红,大叫一声挥双掌便扑。
展熊飞一把抓住了他,沉声喝道:“二弟,你也是成名多年的人了,怎么这么不知道进退。”
“霹雳火”须发皆动,颤声说道:“大哥……”
展熊飞沉痛地看了他一眼道:“后头歇歇去,还有我呢。”他松了手。
“霹雳火”却一跺脚,仰天一声怪叫,扬起右掌如飞砍下,正砍在他自己的左腕上,随即,闷喝一声,身躯暴颤。
展熊飞、孙伯达大惊失色,上前一步,齐叫道:“二弟!二弟!”
罗玉成两眼之中闪过两道难以言喻的异彩。
“霹雳火”仰天一声狂笑,道:“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练了这么多年武,却难在人家手下走完三招,我今后还有什么脸再言武。”腾身掠起,跃出墙外。
展熊飞急忙摆手喝道:“三弟,带着老么,小三儿照顾你二哥去。”
孙伯达森冷地看了傅天豪一眼,道:“谢谢你,姓傅的。”
带着罗玉成跟小三儿跑了出去。
傅天豪一颗心沉得很低,他没伤人就是不愿误会加深,事态扩大,“霹雳火”突然来这么一下,这事只怕难以善了了!
他从墙头收回目光:“展老,我抱歉,我没想到……”
展熊飞倏然一笑,笑得相当勉强,道:“我仍是那句话,要怪只能怪我二弟他学艺不精。”
他向着白君武伸出了右手。
白君武立即双手把那柄长剑递了过去。
展熊飞接过长剑,一按弹簧,铮然一声,长剑出鞘,秋水一泓,森寒逼人,几丈方圆内都能清晰看出那股子冷意。
他把剑鞘往后一扔,抱剑在胸,满脸的肃穆凝重神色,两眼凝注,缓缓说道:“亮你的兵刃。”
傅天豪明白,事到如今,再多说什么已经是一点儿用也没有了,刚才他一再解释都没用,何况“霹雳火”是自断左腕之后的现在。
他什么也没说,暗暗一叹,转身进了屋,转眼工夫之后,他再出来的时候,右手里就多出了一柄带鞘长剑。
剑鞘乌黑乌黑的,剑把子也乌黑乌黑的,连条剑穗儿都没有,跟展熊飞那柄满镶珠玉的长剑比一比,那可是寒伧多了。
出滴水檐,站定,他缓缓抽出了长剑,左手拿着那个剑鞘。
他这把剑很怪,没有森寒逼人的光芒,而且剑身奇窄,宽窄还不到两指,只是这把剑的剑身跟琉璃做的似的,看上去似乎透明。
展熊飞是用剑的大行家,也是江湖上少数的剑术好手,可是也叫不出傅天豪手里这把剑是什么剑,看不出傅天豪手里这把剑究竟是什么铸造的。
他那里正自诧异地不住打量傅天豪这把长剑。
傅天豪这里开了口:“展老,我惯于用剑,但我从不轻易用它,也从不希望用它,虽然我现在已让它出了鞘,可是我愿意马上再把它归鞘……”
展熊飞一定神扬起双眉道:“除非你能接上我二弟的左手断骨,除非我两个徒弟能起死回生。”
傅天豪明白,这不但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搏斗,而且还是一场要分出死活来的搏斗。
他暗暗一叹道:“让我先告诉展老,我这把剑是把古剑……”
展熊飞道:“让我也告诉你一声,我这把也是把占剑。”
傅天豪微一点头道:“我看得出,不过展老那把剑不会比我这把剑更古……”
展熊飞唇边浮现一丝笑意,冰冷,也带点怒意:“比比看再说吧,一把剑的好坏不在是不是古老,而在于它的刃口是不是锋利,剑身的韧度有几成……”
傅天豪道:“展老误会了,我无意跟展老比剑的好坏,我只是提醒展老……”
展熊飞道:“我知道,谢了,你我都小心点儿吧。”
一顿接着说道:“我号称‘无情剑’,不出手便罢,只一出手,向不留情,发招更是辣着,希望你也全力施为。”
傅天豪道:“多谢展老,刀枪无眼,拚斗也无需留情,我自会小心。”
展熊飞微一点头,道:“那就好,留神。”
身子未动,手臂直伸,剑身前挥,只一闪,那锋利的剑尖巳带着逼人的寒意递到傅天豪咽喉前。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无情剑展熊飞不但是用剑大家,剑术的能手,他出手奇快,而且真准,的确名符其实够辛辣,一上手便取人要害。
单看这一剑,便知展熊飞的武学修为要比他两个师弟高出很多,的确不愧是雄踞一方的“红帮”舵把子。
“霹雳火”失于两字急躁,偏于两字刚烈,无情剑展熊飞,却静若处子兼带柔刚,这跟人的性情有关,可也关系着一个人的修为火候。
孙伯达出手阴柔,也够沉静,但是他过于阴了些,不如展熊飞出剑之光明磊落,狠在明处。
傅天豪双眉微扬,道:“展老好剑术,要比张、孙二位高明多了。”
他卓立未动,任凭展熊飞那锋利的剑尖点向咽喉,长剑一递,抖起一朵剑花,迳向着展熊飞当胸点了过去。
这一剑,平淡无奇,但却是攻人所必救。
展熊飞微微一愕,跨步,旋身,躲开傅天豪一击,长剑走偏,斜斜地向着傅天豪耳后扫去,仍是要害。
傅天豪一步横跨,剑势未动,取的仍是展熊飞心口,展熊飞换了一招,他却仍是那一式展熊飞双眉微扬,面泛怒意,收剑沉腕,长剑直竖,横里向傅天豪长剑碰去。
傅天豪道:“碰不得,展老。”
他撤腕收剑,要变招。
展熊飞一柄长剑却灵蛇一般,闪电追到,硬在傅天豪剑身上碰了一下。
铮地一声,火星四射,傅天豪剑身微震,但他的长剑却跟一把擎天巨柱似的,一动没动。
展熊飞长剑的剑身至少要比傅天豪长剑的剑身宽上一指,但他的长剑一阵剧烈抖动,剑芒跟无数条银蛇似的四下乱窜。
接着,展熊飞脸上变了色,一下子变得好白,他看得清楚,那柄长剑的刃口上,添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而傅天豪那把毫无光华,琉璃般脆弱的长剑却完好无损,就连一点儿痕印都没有。
傅天豪一脸惋惜色,叹了口气道:“千金易得,好剑难求,我曾经一再告诉展老……”
展熊飞两眼厉芒外射,一张脸色煞白,怒哼一声,跨步欺到,抖腕间一连攻出了三剑,剑势连绵,一气呵成,剑剑都指要害。
傅大豪道:“展老原谅,我不得不自卫了。”
挥剑迎了过去。
两个人都是用剑的好手,攻击之间都快捷如电,白君武站得最近,可是却无法看清两人的剑势,两个人先后出了多少剑,他只看见展熊飞或前或后.不住进退,傅天豪只身形闪动,脚下却始终没有移挪分毫。
突然,展熊飞剑势走偏,胸前露出一发空隙,只这么一发空隙,傅天豪右腕一抖,一柄长剑闪电似递到,直取展熊飞咽喉要害。
展熊飞正自扑进,没法电无力躲避,而且他一柄长剑已然递出用老,要想封架也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个突变,白君武看得很清楚,他心胆欲裂,刚要采取行动,傅天豪一柄长剑却已一闪而回,也跟着人往后退去。
展熊飞一个人像被钉在了那儿,没动一动,一把长剑也仍直直地举在那儿。
白君武站在他背后,没法看到他的前面,只当他咽喉要害已中了傅天豪一剑,不由魂飞魄散,失了声叫道:“师父……”
展熊飞的身子跟那柄举在半空的长剑突然泛起了剧烈的颤抖,跟着,那柄长剑缓缓垂下,人脱了力,脚下一个跄跟往后退去。
白君武又是一惊,这当儿他才想起自己该怎么做,一步跨前扶住了展熊飞,也就在这时候,他一颗心忽然落了下去。
展熊飞好好的,别说伤了,就连一点皮电没破,傅天豪刚才那足以致命的一剑,根本连碰也没碰到他。
白君武惊魂稍定,道:“师父,您……”
展熊飞一张脸刷白,微一摇头,话说得有气无力:“小二儿,咱们走。”
话落他便要转身。
傅天豪突然开口道:“展老请慢走一步。”
展熊飞霍地转注,须发皆动,颤声说道:“展熊飞技不如人,自知不是你的对手……”
傅天豪道:“展老误会了,我只是要告诉展老,我不是杀害两位令高足的凶手,要是的话,不会这么一再忍让,我现在有要事在身,不能在关外久留,等我上京回来,我会帮展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言尽于此,展老请吧!”
展熊飞看了他两眼,没说话,转身往外行去。
口 口 口
那些背影,一个连一个地消失在夜色里。
傅天豪脸上浮现一片凝重神色,缓缓地把长剑归了鞘。
他知道,这件事发展到如今,已经不是单凭口舌所能解决的了。
要是只他一个人,他不怕什么,可是他现在保着这位燕姑娘,他不能让燕姑娘受到一点惊吓,或发生一点意外,因为燕姑娘的安危,关系着的不只一两条人命。
江湖事瞬息万变,现在离天明至少还有两个更次,谁也不敢说在两个更次当中还会发生什么事,“居庸关”是不能再待下去,必须马上走,越快越好。
他知道,这件事的真象十有八九能在那位红衣人儿身上找出来,可是要找那位红衣人儿,必得等把燕姑娘安全护送到京里,折回来之后。
事实上他也不预备在京里多待,京里是官家侦骑的主力所在,那位直隶总捕谭北斗也绝不善罢甘休。
突然,他转身进了屋。
进了屋,点上灯,他把那把长剑藏回了他那简单的行囊中,扎上口,然后到炕前在燕姑娘的纤腰轻轻拍了一掌。
他解开了燕姑娘的穴道,正打算叫起燕姑娘来告诉她情势逼人,谁知
炕上的燕姑娘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一双美目瞪得老大,直愣愣地望着他道:“您是‘大漠龙’?”
傅天豪为之一怔,旋即摇头而笑,沉默了一下才道:“原来姑娘刚才没睡着……”
燕姑娘道:“我只听见有人要找姓傅的,接着腰上让什么碰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心里是明白让您点了穴道,谢谢您让我睡了会儿。”
傅天豪苦笑摇头,道:“姑娘不必再说什么了,我要告诉姑娘,‘居庸关’不能再待下去,咱们要连夜赶路。”
燕姑娘眨动了一下美目,道:“跟‘大漠龙’在一起,我不怕任何凶险……”
傅天豪道:“麻烦是我的,不是姑娘的,我本来是暗中护送姑娘的,怎能让我的麻烦连累了姑娘。”
燕姑娘睁大了美目,道:“您本来是暗中护送我的?这话……”
傅天豪道:“我叫姑娘一声沈姑娘,姑娘就应该明白了。”
燕姑娘脸色一变,道:“您,您怎么知道……”
傅天豪道:“不瞒姑娘说,谭北斗布下香饵诱我前来上钩,我是为了营救那些白道上的热心朋友才离开了大漠,但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沈姑娘该有个护送人。”
燕姑娘一阵激动,道:“谢谢您,我永远感激,这次上京倘能救回家父,都是您所赐……”
傅天豪摇头说道:“姑娘不要这么说,我也不敢当,学武是为了行侠仗义,既然行侠仗义,别说姑娘是沈先生的爱女,只冲着姑娘这千里跋涉,不辞劳苦,不避风险,上京救父的孝心孝行,我也不能不管……”
燕姑娘深深看他一眼,道:“我好大的福气啊,想必是前生敲碎了不少木鱼,别人想见‘大漠龙’,个个只怕福薄缘浅,而我却蒙‘大漠龙’千里护送……”
傅天豪浅浅一笑道:“姑娘,‘大漠龙’也是个人,而且是个平凡的人,不比谁多只眼睛多条腿……”
燕姑娘道:“固然,可是‘大漠龙’的侠骨柔肠,剑胆琴心,绝世的人品,出众的武艺,数不清了的侠行,却是别人所没有的。”
傅天豪道:“那不见得,傅天豪不过沧海之一粟,像我这种人天地间比比皆是……”
燕姑娘还待再说。
傅天豪话锋忽转,道:“姑娘,咱们该走了,跟我一块儿去叫赶车的去。”
燕姑娘挪身下炕,道:“您瞒得人好苦……”
傅天豪道:“我不得已,姑娘该知道,在官家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尤其那位直隶总捕守候在左右,我要是暴露了身分,那会有数不清的麻烦.一旦有了麻烦,我又怎么能心无旁骛地护送姑娘进京。”
燕姑娘下了地,头微微一低,道:“我叫沈书玉。”
傅天豪道:“沈姑娘。”
沈书玉抬眼凝眸。香唇启动,却只说了两个字。
“走吧!”
头一低,往外行去。
傅天豪站了一下,然后抓起他那简单的行囊跟了出去。
口 口 口
“居庸关”除了几家客栈跟几家卖吃喝的地方之外,其他的地方都够荒凉的。
尤其关口两边的长城下,一块块的石头,半人高的野草,更荒凉。
月光清冷,还带点惨白,照得人的脸白渗渗的,尤其是展熊飞跟“霹雳火”那两张脸。
“霹雳火”的一双环目带点红意,展熊飞的两眼却是黯淡得没有一点光彩。
十几个人同坐在一起,没一个人说话,空气够沉闷的,沉闷得隐隐令人窒息。
老半天,还是展熊飞先开了口,害场大病似的,仍是那么有气无力:“恐怕咱们是弄错了。”
“弄错了。”“霹雳火”霍地抬起眼来:“大哥,你……”
展熊飞道:“他说得对,要是他杀了老人、老二,他不会对咱们……”
罗玉成冷冷一笑道:“大爷,杀了大哥、二哥,出面找他的只是您几位,要伤了您几位,找他的是整个‘红帮’了。”
孙伯达一点头道:“老么说得好,傅天豪他再大的能耐,也不敢跟整个‘红帮’作对,他要是一树上这么一个强敌,只怕今后他会寸步难行。”
展熊飞没说话。
罗玉成扫了“霹雳火”一眼,道:“别的都不说,单冲二大爷这只左手,咱们就得从他身上要回点什么来……” 。
“霹雳火”脸色一变,霍地站了起来,颤声说道:“从今后不许再提我这只手,全当我没长它。”
孙伯达跟着站了起来,道:“二哥,你这又是何苦,胜败兵家常事,吃饭还有掉饭粒儿的呢,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欠咱们什么,咱们找他要回来就是,难道说碰上这么点事儿,咱兄弟今后就不混了,就算咱兄弟不混,红帮呢,整个红帮总不能把旗儿都拔了啊。”
“霹雳火”一摆手,道:“别说了,以你看该怎么办……?”
孙伯达瞅了展熊飞一眼道:“我的话大哥未必爱听,咱们来明的不成只有来暗的……”
展熊飞双眉一扬,要说话,可是他口齿启动了一下,却把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孙伯达两眼异彩一闪,道:“其实,也没什么明的暗的,有道:‘兵不厌诈’,要能杀敌致胜,便算是上上之策,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咱们纵不为自己也得为整个红帮……”
“霹雳火”暴声说道:“不管明的暗的,有什么主意你说就是,别这样婆婆妈妈,唠叨个没完。”
孙伯达两个深陷的眼珠子一转,道:“我跟大哥二哥一样,来明的我行,来暗的就得另请高明,去找赵老大。”
“霹雳火”道:“找赵老大去?”
孙伯达点了点头,道:“不错,二哥知道,京畿周遭三百里,黑道是赵老大的天下,手底下眼线广,能人多,别说一个‘大漠龙’,就是十个八个‘大漠龙’,只踏上这块地儿,他绝翻不出赵老大的手掌心。”
“霹雳火”迟疑着道:“找赵老大,妥当么?老三。”
孙伯达道:“有什么不妥当的,赵老大跟我多少年的交情了……”
“霹雳火”道:“可是我和大哥俩人跟他不熟……”
孙伯达道:“二哥,你是怎么了,咱三个是把兄弟,有一个跟赵老大有交情,三个都跟他有交情有什么两样。”
“霹雳火”道:“话是不错,只是……”
展熊飞突然说道:“事是咱们自己的,麻烦人家干什么。”
孙伯达马上俯下身,弯下腰,那张干脸上的皮肉直抖动,看样子他心里头很激动:“大哥,老实况句话,我为的不是咱三个,我为的是咱‘红帮’,咱三个丢得起这个人,栽得起这个跟头,‘红帮’可丢不起这个人,栽不起这个跟头,要是‘红帮’这块招牌砸在咱们哥儿三个手里,‘红帮’上下,咱们对得起那一个。”
展熊飞道:“就是因为这,我才不能找一个不怎么熟的赵老大。”
孙伯达脸上的皮肉抖得更厉了,隐隐见了汗迹:“大哥,你是怎么了,咱们总瓢把子,双龙头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是一次说过这话,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自己的事自己了,除非是公事,要不然天大的事也别指望总堂露头出面,这种事咱们能往总堂报么?不然怎么办?咱们自己张眼看,咱们不是那小子的对手,忍又忍不了!只有自己想法子,那么咱们找上赵老大,让他伸只胳膊伸只手,‘大漠龙’伤了咱们‘红帮’‘张家口’分支的人,咱们‘张家口’分支把他毁了,多有面子多光彩啊!”
展熊飞一抬道:“事实上呢……”
孙伯达道:“唉,大哥,赵老大跟我多少年的老交情了,就冲这份多少年的老交情,他还能逢人便拍胸脯,说‘大漠龙’是他相识的么?再说咱们不过是让他暗地里伸只手,出面的仍然是咱们三个啊。”
“霹雳火”道:“大哥,老三的话有点儿中听。”
展熊飞沉吟了一下,刚要说话。
突然
一阵得得声跟一阵辘辘车声传了过来,在这夜静的时候,听得十分真切。
孙伯达一皱双眉,道:“这时候了,这是谁……”
两眼猛地一睁,道:“别是那小子……老么,到城上看看去。”
罗玉成答应一声,提气窜起,直往一片土岗上扑去。
这片土岗紧挨着长城,罗玉成的轻功不赖,几个起落便窜上了长城,很快地隐入了—夜色里。
转眼工夫之后,又见他从高处夜色里现了身,飞一般地往下窜,比上去的时候还快。
几个起落之后,他到了跟前,有点紧张,可还镇定得住,看看展熊飞,又看看孙伯达,道:“师父,一辆马车往东去了,只怕那小子!”
孙伯达脸色一变,道:“大哥,你可要快作决定,那小子连夜跑了,正是往赵老大的地盘儿奔去,只要让他进了‘北京城’……”
展熊飞道:“要让赵老大截了他,那位沈姑娘……”
孙伯达一拍胸脯道:“咱们护她进京就是,那一带已然是赵老大的地盘儿了,谁还敢动她,再说就到京里,咫尺之间还能出什么乱子么,大哥,那个妞儿是沈姑娘,这话可是他说的,究竟是不是,咱们还不知道哩!”
展熊飞脸色变了几变,霍地站了起来,道:“好吧,让他们把老大老二的尸首送回去,咱们就赶到赵老大那儿去。”
孙伯达突然松了一口气。
罗玉成脸上又浮现了那种异样神色。
白君武脸上也浮现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神色!
口 口 口
从“居庸关”往京里去,最近的路是经“南口”,过“昌平”,“沙河镇”,“卫龙观”,“清河”,然后进京。
傅天豪跟沈书玉走的就是这条路。
跟在张家口的情形一样,傅天豪明白,展熊飞把兄弟三个,绝不会善罢甘休,也希望一阵急赶,越早抵京越好,早—天把沈书玉送进了京,他一个人就什么也不怕了,不愿意误会越来越深,大可以一走了之,回他的大漠去。
可是在沈书玉未平安抵京之前,他得尽量避免树敌,尽量避免纠纷。而且不能一走了之,回转大漠。
无如,人算不如天算,等赶到了“沙河镇”,天已经黑了,赶车的说牲口累了,无论如何等歇一宵才肯往前走。
傅天豪没奈何,只得吩咐在沙河镇停车了。
“沙河镇”地方虽小,由于离京畿很近,等于是在天子脚下,所以它挺繁华,挺热闹。
上灯的时候,街上来往的人不少。
马车—进“沙河镇”,就有人盯上了这辆马车,奈何傅天豪坐在车里没觉察,而且他绝想不到展熊飞把兄弟几个的能耐能远伸到“沙河镇”来,事实上他在这一带也从没树过仇。
马车在一家小客栈门口停下,傅天豪扶着姑娘沈书玉下了车,沈书玉一下车,看见眼前这家招牌小,店面小的客栈,马上就不安地笑笑说道:“看来今儿晚上又要委屈您了。”
两个人边说着话边往里走,里头迎出个伙计,同时柜台前头也站起个穿青衣的汉子。
伙计只顾着迎客人,那青衣汉子则抢着往外走,两个人撞在一起,伙计个头儿不怎么壮,可是劲似乎挺大,他只不过一晃,那青衣汉子则跄跟几步直往傅天豪身上撞去。
练武的人都机警,敏捷,何况傅天豪这种高手,一种很自然的反应,他往后滑步一侧身那青衣汉子擦着他身边撞过,回头陪上一笑,笑得勉强:“对不起。”
转身走了,走得很匆忙。
傅天豪摇摇头,道:“这位可真够冒失的。”
礼多人不怪,伙计也陪了个不是,带着他们往后走,这一进院子东西厢总共加起来不过五间屋。
正北上房住了人了,东边屋里也亮着灯,只有西边这一间漆黑,看样子只有这一间空着。
果然,一进院子伙计便带着他俩往西走。
傅天豪没在意,他好像在想什么事儿,有点心不在焉。
伙计把两个人带到西屋门口,拿出钥匙开了门,姑娘沈书玉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见傅天豪没开口,也就忍下了。
开关门,进了屋,点上灯,一张通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别的什么都没有,炕上的铺盖不但旧,而且看上去也有好久没洗了。
沈书玉忍不住皱了皱眉。
干这一行,吃这行饭的善于察言观色,伙计马上哈腰陪笑,道:“对不起,小店的地方小,只剩下这一间屋了。”
沈书玉皓腕轻摇,摆摆手,道:“不要紧,你去拿茶水来吧。”
伙计答应一声要走。
傅天豪突然叫住了他,道:“小二哥,刚才在门口跟你撞在一起,险些碰了我一下的那个人,是宝号的客人么?”
伙计道:“您是说这个穿淡青裤褂的。”
傅天豪点了点头道:“就是他。”
伙计摇摇头,道:“提起这个人来可真怪,晌午刚过就进门儿,问他是不是住店他摇头,再问他说要等个朋友,一坐就坐到上了灯连吃饭也没吃,刚才站起来就往外跑,想必是看见他的朋友了。”
傅天豪笑笑说道:“也许,没事儿了,你拿茶水去吧!”
伙计答应一声,躬身哈腰走了,傅天豪掩上门皱了眉。
姑娘沈书玉是个细心的人,一眼就看出他的神色不对了上前一步道:“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傅天豪沉默了一下道:“‘沙河’镇离‘北京’已经不远了,姑娘能不能一个人往京里去。”
沈书玉怔了一怔,讶然说道:“怎么了,傅大侠……?”
傅天豪吸了一口气,道:“刚才在门口差点撞了我一下那个人,不是寻常人。”
沈书玉道:“不是寻常人么,他是……?”
傅天豪道:“练家子,一个会武的。”
沈书玉一双美目睁得老大,道:“一个会武的,您没看错么,一个会武的人怎会让一个客栈伙计撞得东倒西歪的,我听说练武的人脚下都很稳……”
傅天豪微一点头道:“毛病就出在这儿,一个练武的人绝不可能让不会武的客栈伙计撞得东倒西歪的,可是他这个会武的却让那个不会武的客栈伙计撞得东倒西歪的,而且,照情形看来,他好像是专门守在这儿等我的。”
沈书玉道:“这就不对了,他怎么会知道咱们必在‘沙河’歇脚,又怎么知道咱们必定住进这家客栈来了哩?”
傅天豪道:“这个……想必这一带他们都布上了眼线。”
贴近门缝往外看去,转过脸来道:“没错了,姑娘,有人进客栈了咱们已经被他们监视上了。”
沈书玉忙走过去贴近门缝往外看去,只见院东一棵大树荫影下站着个人,夜已本来黑,加之那人站在大树阴影下,所以那人长得什么样,穿的是什么衣裳,她看不真切。
她的心往下一沉,道:“傅大侠,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傅天豪摇头说道:“不知道,‘张家口’那些人的势力伸展不到这儿来,即使他们追赶咱们,不会这么快,至于这一带,我想不出这一带有何仇家,跟谁过不去会有什么人跟我作对。”
沈书玉道:“会不会是官家……”
傅天豪呆了一呆,道:“这一带归直隶总督衙门管,谭北斗在关外受了挫折,飞鸽传信派人在这截你我,倒是有可能的,只是谭北斗这个人一向自负得很,他似乎不会用这种手法对付我。”
沈书玉道:“您是说那个人想撞您……”
傅天豪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那个人想撞我究竟为了什么,但可想而知他撞我是不怀好意……”
沈书玉道:“那么您让我一个人往京里去……”
傅天豪道:“假如这些人是只为我一个人,他们既然找上了我,一场艰苦的搏斗是在所难免,假如这些人也为姑娘你,‘沙河镇’离‘北京’已近在咫尺,他们势必会尽一切可能截下姑娘,那,一场搏斗也够艰苦惨烈的,到那时候兼顾姑娘,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不如我留在这儿跟他们周旋,吸引他们的注意,姑娘—个人悄悄离开‘沙河’往京里去,这样……”
沈书玉没听完话便道:“不,您为我餐风露宿,千里奔波,我不能在这危难的时候一个人……”
傅天豪道:“姑娘,轻声点儿。”
沈书玉立即住口不言。
傅天豪沉默了一下道:“姑娘的好意我清楚,只是姑娘肩负艰钜,还要营救令尊.尤其姑娘身携着引人觊觎的稀世珍宝,这是唯一可以营救令尊的东西。东西丢了姑娘是白跑一趟,姑娘要是进不了京也救不了令尊,这件事关系重大,岂可因一时之小不忍乱了大谋,我是个江湖人,江湖生涯,刀口舐血,厮杀拚斗这是常事,说得那个一点也等于是家常便饭,我碰过了不少的厮杀拚斗,受过不少伤,流过不少血,早就习惯了,姑娘不同,姑娘见不得这种场面,而且出不得一点差错,尤其姑娘留在这儿对你我两个人都是有大害而无一益,姑娘是个明大礼,知利害的奇女子,还请……”
沈书玉道:“傅大侠,您说的句句是理,只是恐怕现在已经迟了。”
傅天豪道:“不,只要姑娘肯听我的,现在为时不晚,要走还来得及。”
沈书玉没说活,娇靥上的颜色刹那数变,老半天,突然抬眼凝注,美目中电射异样光彩,道:“好吧,我听您的,您让我怎么做?”
傅天豪道:“不忙,等店里的伙计送过茶水之后再说。”
说话间步履响动,门口响起了两声剥落:“客官,小的送茶水来了。”
傅天豪走过去开了门。
伙计端着茶提着水进来了,倒上两杯茶,打好洗脸水,然后道:“二位还要点什么?”
傅天豪道:“不要什么了,谢谢,需要什么的时候,我会叫你。”
伙计应了一声道:“小的就在前头柜台上,您有事儿只管招呼,小的马上就到。”
哈个腰,要走。
傅天豪忽然说道:“对了,明天我预备换换牲口上路,附近可有可靠的骡马行么?”
伙计道:“有,有,就在小号前头这条街往东走,拐个弯儿就有一家,诚实可靠,价钱公道,小号的客人都是雇他们的骡马,明儿个小的去跑一趟,保险价钱还要便宜。”
傅天豪道:“那就麻烦你了,我先谢了。”
伙计走了,傅天豪关门时候,看见树荫下那个人还在那儿,掩上门,背着身道:“姑娘请拆散头发梳条辫子,炕上行囊里有我一件换洗衣裳,换上它。”
沈书玉呆了一呆道:“傅大侠……”
傅天豪道;“要快,姑娘早一步离开‘沙河镇’,对你我都好。”
沈书玉没奈何,只有听了,尽管傅天豪背着身,但他毕竟是个大男人,尽管傅天豪是不欺暗室的君子,可是害羞是女儿家的天性,何况是要当着—个大男人换衣裳。
沈书玉只觉得脸上烫烫的,她忍羞抬手就要去拆散头发傅天豪听见一阵轻捷步履声传了过来。
他忙道:“慢着,姑娘,有人来了。”
沈书玉忙垂下手坐在了炕沿儿上。
傅天豪也立即往后退了两步。
步履声由远而近,及门而止,停顿工下,接着门上就响起了两声轻微的剥落声。
傅天豪扬声问道:“哪位,小二哥么?”
只听门外响起个陌生的低沉话声。
“直隶道上的江湖朋友求见。”
傅天豪马上想起了站在大树下老半天的那人,横跨一步挡住了沈书玉,道:“门没上闩,请进。”
两扇门被推开了,二个身穿黑绸裤褂的瘦高中年汉子当门而立。
傅天豪藉着灯光打量他,年纪在四十上下,很瘦,腮帮子都凹了下去,鼻梁高高的,两眼深陷,而神色有点阴沉。
傅天豪不知道他是不是站在大树荫影下那人,不过这时候再看,那棵大树荫下已没人了。
中年瘦汉子步跨了进来,冲傅天豪一抱拳,道:“可是‘大漠龙’傅爷当面。”
傅天豪抱拳答了一礼道:“不敢,正是傅天豪。”
中年瘦汉子又一抱拳道:“傅爷威震大漠,侠名远播,普天之下道儿上的朋友无不景仰,兄弟我能今儿个瞻仰傅爷的风采,好生荣幸,足慰平生了。”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好说,以往承蒙道儿上朋友们的抬爱,今后还望道儿上的朋友多照顾了,傅天豪请教。”
“不敢。”瘦汉子道:“兄弟姓郝,匪号‘瘦丧门’,托直隶地面瓢把子之庇,在直隶地面上混了口饭吃……”
傅天豪道:“原是燕赵豪雄,直隶地面上的朋友,失敬,郝兄屈驾,有什么见教?”
姓郝的瘦汉子道:“傅爷这么说,兄弟我越发地不敢当了,听说傅爷侠驾莅临直隶,我们瓢把子是引为无上光彩,特命兄弟持帖求见,请傅爷吃个便饭,敬请傅爷赏光。”
从右边兜儿里摸出一张烫金大红帖,上前一步,双手递出。
傅天豪道:“贵掌舵真是,太客气了,太抬举了,傅天豪来到直隶,理应先往拜望贵掌舵,可是傅天豪行色匆匆,身有要事,只有改期再来陪罪,如今贵掌舵既然差郝兄前来下帖宠邀,说什么也要拜望贵掌舵……”
伸手接过那张帖子,道:“请归告贵掌舵,傅天豪准时赴约。”
姓郝的瘦汉子道:“多谢傅爷赏光,请傅爷先看看帖子。”
傅天豪当即打开了那张帖子,一看之后为之一怔,抬眼说道:“就是今天晚上?”
姓郝的瘦汉子倏然—笑,道:“我们瓢把子知道傅爷行色匆忙,不能在沙河多事停留,不敢耽误了傅爷的行期,所以把这酒席订在今天晚上……”
傅天豪双眉微扬,道:“今夜三更,那还早,郝兄先请回,我一定到就是,”
姓郝的瘦汉子道:“傅爷真给面子,直隶地面上上下下俱感荣幸,傅爷您可知道‘三官庙’怎么走法。”
傅天豪道:“正要请教。”
姓郝的瘦汉子道:“这样吧,到时候兄弟派车来接……”
傅天豪道:“贵掌舵这么抬举,已属隆情盛谊,怎敢再劳郝兄派车来接,心领了,请告诉我‘三官庙’的走法,我会找得到的。”
姓郝的瘦汉子道:“那……兄弟恭敬不如从命了,三官庙就在‘沙河镇’西半里许处,只要出‘沙河镇’往西走百步就能看见了。”
傅天豪道:“多谢郝兄,我准时赴约。”
姓郝的瘦汉子一抱拳,道:“那么兄弟告辞了……”
往傅天豪身后看了一眼,倏然笑道:“我们瓢把子失礼,兄弟在这儿代我们瓢把子恭请贤伉俪一块儿光临。”转身出门而去。
傅天聚为之一怔,有心想解释,但转念一想觉得没这个必要,让他们误会了最好,而且姓郝的瘦汉子走得相当快,也没容他解释。
掩上门,转过身,姑娘沈书玉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轻轻说道:“照这么看。他们不是‘张家口’那些人一伙儿。”
的确,要是的话,不该有这种让人受窘的误会。
傅天豪吁了一口气,道:“我想不出直隶地面上的这些人为什么找我,又怎会知道我是傅天豪,知道我已经到了‘沙河镇’。”
沈书玉道:“他们不是要请您赴宴吃饭么。”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会无好会,宴无好宴,那有三更半夜在一座庙里设宴请客的。”
沈书玉道:“照这么看,他们既然是没安好心,没怀好意,怎又不怕您知道?”
傅天豪道:“这就叫明人不做暗事,直隶是个大地方,大地方的人自然也不能过于小家小气。”
沈书玉道:“傅大侠,他们究竟为什么……”
傅天豪道:“去了就知道了,姑娘请快改扮吧。”当即转过身去。
他背向里,面向外,脑海里一直在琢磨着眼前这些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沈书玉在背后说道:“我换好了,您看行么?”
傅天豪当即转过了身,目光所及,他不由一怔。
衣裳是大了些,不过并不太大,袖子可以卷上点儿,下摆正好遮住脚下那双绣花鞋。
头发梳的好,一条乌溜溜的大发辫拖在身后,着女装的时候,是人间绝色,标标致致的美姑娘,她一旦改着男装,居然是个风度翩翩,貌赛潘安的美少年。
多少还带点别扭,不过好在夜晚看不怎么真切。
定了定神之后,傅天豪笑道:“姑娘一路之上最好多留神那些多情的红粉女儿家。”
沈书玉没有笑,不但没笑,一双美目中反而泛起了泪光,她身躯一矮,突然跪了下去:
“傅大侠,您的大恩大德,沈书玉永远不会忘记,容来生结草衔环………”
傅天豪一怔,连忙转向一旁,道:“姑娘是干什么,快快请起。”
沈书玉一跪而起,含泪说道:“您千万小心,千万保重。”
傅天豪心里也为之一阵黯然,道:“谢谢姑娘,姑娘也请保重,路上能不耽搁最好别耽搁,他们注意力都在这儿,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如果来得及,我会去追姑娘的,要是来不及,我也会到京里看姑娘的,请姑娘告诉我,姑娘那位亲戚住在……”
沈书玉道:“‘正阳门’前,临街有家‘泰安堂’药铺,主人姓霍,您到那儿去就能找到我。”傅天豪微一点头道:“我记下了,姑娘走吧,到东口那家骡马行雇匹驴,或者买匹马……”
沈书玉头一低道:“我走了。”迈步就要往外走。
傅天豪伸手一拦,道:“慢着,姑娘,请从后窗出去,外头恐怕还有人。”
沈书玉没说话,转身往后窗行去。
傅天豪跟了上去,开了窗户伸手扶住了沈书玉的粉臂,道:“我扶姑娘一把。”
在傅天豪的扶持下,沈书玉轻易地爬上了窗户。
傅天豪跟着又是一句:“姑娘保重。”
沈书玉霍地转过脸来,一双美目中噙满了晶莹珠泪,颤声叫道:“傅,傅大哥……”
傅天豪心中一惨,强笑道:“姑娘保重,这只是小别。”
沈书玉头一低,转过身去跳下了窗户,低着头挨着墙走了。
傅天豪吁了一口气,关上了窗户,转身走到门边,他从门缝里往外看,沈书玉已到了院子里,正往外走。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儿。
很快地,沈书玉出了院子,身影消失在通往前头那条小路的夜色里。
傅天豪看着她顺利出了院子,却觉得心里乱得慌,而且开始担心,他不知道沈书玉以后会怎么样,不知道沈书玉是不是能顺利离开“沙河镇”,是不是能平安抵京。
他想送沈书玉出去,可是他明知道不能。
要是眼下这些人也留意沈书玉,趁他出去这工夫来劫掳沈书玉,他这苦心就白费了,闷闷地走回来,默默地坐在炕沿儿上,一眼瞥见沈书玉脱在炕上的衣裳。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拿过来叠好,一股淡淡的幽香,傅天豪心里增添了一分怅然。
把沈书玉的衣裳塞进了行囊里,跟他那把剑放在了一起,然后顺手拿起了那张帖子。
他又陷入了沉思。
屋里好静,静得能听见灯油轻响。
以前,他一个人惯了,不觉得什么,现在,他却觉得一个人好别扭。
也难怪,人心是肉做的,更何况傅天豪是这么个性情中人。
沉思中,眼前浮现两个人影,一个是红娘子,一个是沈书玉,他跟这两位都有一段不平凡的缘份,这两位也都有一份令人难忘的情意,他自问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傅天豪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可是奇男子也是人呀。
口 口 口
夜在寂静中溜过,远近的梆柝声敲出了二更。
傅天豪站起来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来刚要喝,突然,他听见一种怪异的声音。
那怪异的声音是从北上房那靠西的一间传来的。
傅天豪凭他敏锐的听觉,马上就辨出了方向。
那声音,伊伊唔唔的,很轻微,像是有人想叫,却又被什么捂着了嘴,叫不出声来。
傅天豪凝神静听,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茶杯。
就在这时候,北上房那靠西的一间里,有个男人的声音“哎哟”了一声。
接着有个女人的声音喊了一声“救”,只这么一声“救”,接着就没声了。
傅天豪马上就意会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双眉一扬,拉开门窜了出去,直落在北上房靠西那间屋门前,屋里没点灯,漆黑漆黑的。
现在他听见有人在喘,是个男人浓重的喘息,别的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知道,不能耽搁,不能有一点儿耽搁。
他抬腿一脚踢了出去,两扇门砰然而开,屋里漆黑,在这种情形下是不能马上就扑进去的。
可是傅天豪心急救人,也凭着艺高人胆大,他跟着已一步跨了进去。
黑暗中响起了一声惊喝,傅天豪倏觉一股破风之声迎面袭到,他知道那是暗器,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暗器,头一低,那股破风之声擦着头顶打过,砰地一声打在了门框上。
紧接着:“不长眼的东西,你敢坏老子的好事。”
一声粗暴沉喝之后,已有一片金刃破风之声袭到。
这不是暗器,是兵刃。
傅天豪五指曲收,闪电一般拂了出去。
一声闷哼,紧接着是“当”地—声,后窗突然破裂了,一条人影从后窗射了出去。
傅天豪闪身就要追。
就在这时候,左前方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哭泣声。
这则使得傅天豪硬生生收住扑势,他转眼过去,竭尽目力仔细看。
屋角躺着个黑影,不,不该说黑影,应该说是白影。
他马上就看出是个长发披散,体态美好的女人,她,一颗乌云螓首趴俯在地,身上未着寸缕,赤裸。
他连忙转脸一旁,上两步拿起炕上一件衣裳扔了过去,正好扔在那女人的身上。
那女人很快地拉拉衣裳盖住了身子,抬起了头,颤声说道:“你,你是谁?”
傅天豪道:“我也是住店的,你还好么?”
那女人道:“谢谢您,我……我还好……”
傅天豪吁了一口气,道:“姑娘请穿好衣裳,我要点灯了。”
他转身过去掩上了门,背对着里头。
只听那女人道:“我,我没办法穿衣裳,我人不能动。”
傅天豪一怔道:“姑娘让人制了穴道了么?”
那女人道:“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混身发软乏力,一动也不能动。”
傅天豪没奈何,转身走了过去,到了近处看得更清楚了,衣裳难掩全身,那女人一头披散长发挡住了脸,看不见她的面貌,但她一身肌肤白晰细嫩,凝脂一般,胸高腰细,两条腿修长浑圆,想见得她必是个美人胚子。
傅天豪把目光挪开了,飞快一指点了下去,转过身道:“姑娘现在把衣裳穿上了。”
只听那女人道:“我,我还是不能……我大半是中了他的迷药了,麻烦您把我抱到炕上去好不。”
傅天豪听得眉皱一皱,可是他又不能让一个姑娘家光着身子躺在既硬又凉的地上。
他刚才一指点下,要是她被人制了穴道,那一指点下穴道也应该解开了,可是她仍不能动,看来九成九是中了人家的迷药了。
傅天豪只有咬牙横了心,转身伸双臂抱起了她,估心无杂念,而且此时此地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该有杂念。
那女人的两只手臂很自然地按住了傅天豪的脖子,她的两条手臂像两条蛇,是那么滑滑那么软。
就在这时候,傅天豪突然觉得脖子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忽地一疼。
就在这时候,那女人的话声在他耳边响起,轻声软语,吐气如兰:“噢!对不起,我头上的簪儿扎了您了。”
原来是她头上的簪儿不小心扎了他一下。
傅天豪能说什么,只有说了声:“不要紧。”
事实上也的确不要紧,刀枪都不怕,簪儿扎一下有什么要紧,再说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傅天豪轻轻把她放在了炕上,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道:“姑娘歇息一会儿吧,看情形迷药的药力很快就会过去的。”
他转身要走。
但听她在炕上叫道:“嗳,嗳,你不能走啊!”
傅天豪停步转身,她在炕上接着说道:“我是个弱女子,别说现在连药的药力还没过去,就是已经过去了,万一他再来……”
傅天豪道:“姑娘,他没有那个胆子的。”
她道:“可是我害怕啊,你想,我现在混身乏力,连衣裳都不能穿,你走了,万一再有什么事,叫我怎么办啊?”
傅天豪一想也对,一个姑娘家刚受过生平最大的惊吓,如今赤裸裸地躺在炕上,万一再发生点什么事,可叫她怎么办?
他这里沉吟未语,那女人接着又道:“你干脆好人微到底,在这儿陪我一会见不好么?”
傅天豪沉默了一下道:“姑娘,即使我坐下来陪你,我在这儿也待不了多久,我还有事儿。”
那女人道:“你是要……”
傅天豪道:“三更时分我有个约会,如今二更已经过了。”
那女人道:“那,那可怎么办哪……”
头忽然一低,道:“这样好么?你等我穿上衣裳后再走,这样万一再发生什么事儿,你是做了好事,耽误你的朋友也不会怪你的,是么?”
傅天豪心里盘算了一下,看眼前的情形,那迷药的药力差不多已经快过去了,现在二更刚过,应该不会误了往三官庙赴约。
当即他一点头,道:“好吧,我在这儿陪姑娘一会见。”
她猛然抬头:“谢谢你,麻烦你点上灯好么?”
傅天豪走过去点着了桌上的灯。
当他回过身来的时候,她已经把那一头披散遮脸的长发理向耳后,那张脸再也没一丝儿遮盖地露在灯光下。
那张脸,看得傅天豪一怔。
傅天豪不是好色之徒,可是他能辨别美丑妍娉。
这张脸不是两字姣好所能形容的。
她充其量不超过廿,论年纪,正是花朵绽放的好时候,弯弯的两道眉,过于水灵而眼角微微上翘的一双凤目,粉雕玉琢的小瑶鼻,鲜红一抹的香檀口,脸蛋儿白里透红,吹弹欲破她,极力地拉着被子盖着身子,可是露在被外的那双手,白晰修长,根根似玉。
这么一个人儿,难怪会让人心动,引入垂涎。
炕的边儿,放着她的亵衣,还有一个腥红的兜肚,此情此景,要换个时地,应该是绮丽的,最香艳,最动人,最销魂不过的。
傅天豪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当然她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傅天豪,她微微一怔,一双水灵灵的凤眼中闪过一种异样的光芒,旋即她脸一红低下了头:“谢谢你救了我,保全了我的清白,我还没请教……”
话声很低,也很柔,柔得像根丝,低得似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
傅天豪听见了,一震而惊,定了定神道:“我也是无意中碰上的,都是出门在外,我是不能见危不救,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她低着头道:“我姓杜……”
傅天豪道:“杜姑娘。”
她道:“你呢,你姓什么?能告诉我么?”
傅天豪迟疑了一下,道:“我姓傅。”
她道:“我记住了,你这份恩德,今生要没机会报答,我会等来生……”
傅天豪道:“我刚才说过,我也是无意中碰上的,都在逆旅,我不能见危不救,姑娘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沉默了一下道:“你为什么不坐。”
傅天豪道:“谢谢姑娘。”
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去。
她抬头看了傅天豪一眼,模样儿不胜娇羞:“你……一个人儿么?”
傅天豪道:“是的,姑娘也是一个人?”
她微微点了点头,道:“我要不是一个人,也不会招来这一场……真吓死我了,要是失了身,遭了辱,就只有吊死在这家客栈里了。”
傅天豪道:“姑娘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为什么单身一个人没个人做伴儿?”
她低下了头,道:“我从‘延庆’来,要到京里去,我没家没爹娘,爹娘三年前先后过世,家里没法待,我只有到京里投靠一家亲戚去,你呢?”
傅天豪道:“我也要到京里去。”
她猛然抬起了头,娇靥上满是惊喜神色,道:“那,太好了,总算有个伴儿了,让我跟你一块儿走,好么?”
傅天豪迟疑了一下道:“我在‘沙河镇’还有点事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
杜姑娘道:“那不要紧,我等你,你什么时候走,我什么时候走,有你这么个伴儿,一路上再不会担惊害怕了。”
傅天豪想想自己实在不能再有累赘,有心再推拒,转念一想,这么一个姑娘只身在江湖上行走,确实需要有个伴儿,眼见她一双美目凝望着她,满是企求渴望神色,他也不忍再推拒,微一点头道:“好吧,姑娘先请在客栈里住着,我要走的时候一定会招呼姑娘。”
她猛一阵惊喜,道:“谢谢你,真的啊!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我,或者是丢下我偷偷地走了。”
傅天豪道:“姑娘放心,不会的,我既然答应了,绝无食言背信之理……”
顿了顿,道:“姑娘现在觉得好点儿了么?”
她的身子在被子里试着动了动,赧然一笑道:“现在可以动了,你请回吧,让你在这儿陪我这么久,真不好意思,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你的约会。”
傅天豪站了起来,道:“姑娘别客气,我现在去应该还来得及,时候不早,姑娘歇着吧。”转身往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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