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第八章

  腰间束带被拉开的瞬间,梅惟终於忍耐不住,猝然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弹坐而起。  
  「不要……」  
  他拉回睡衣遮住几乎赤裸的上身,转身想逃离,但双脚颤抖剧烈,连站起来都做不到了。失焦的双眼慌乱飘栘了一阵,才对上男人深沉的注视。  
  那双漂亮黑瞳里不再掩饰的痛楚,让他看得失神。直到梅宸罡伸出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拭,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掉泪了。  
  「明白了吧。」梅宸罡很快的收回手,起身向後倒退数步,和瘫坐於地的少年遥遥相对。  
  「这几年来,我一直极力避免和你有身体上的碰触。我久居日本,觉得自己免疫了,就回来,若还是不行,再逃回去。反反覆覆,直到你被绑架。我才发觉,不管我心思有多龌龊,在你眼里,我始终就是你的父亲。而我这个『父亲』,竞当得如此失败。」  
  那天他一时心软,答应陪梅惟去看美术展。他不断说服自己,应该可以将这个角色扮演好的。结果到了临头,他还是退缩了,毁了约,也伤了儿子的心。  
  「好吧,我回来,努力当你的父亲。这样有什么不好?至少能待在你身边看著你,帛宁他们也不用再忍受我莫名的疏离。我以为我做得到,事实证明,我还是错了。」  
  梅惟怔怔的听著。许多曾经令他不解的记忆片段,被一场暴风吹过後,突然全都透彻明白了……虽然,他宁愿自己仍置身迷雾中……  
  「你想要的,我试过了,可是我还是给不起。而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你有,但你永远不可能给我。」  
  倦极的男人抬指轻按太阳穴,沉沉叹了口气。  
  「可以站起来的话,就快走吧。以後别随便接近我,你不会想知道一整天都无法走路是什么滋味的……抱歉,让你感觉破灭了吧?但这就是我唯一想对你做的。」  
  梅惟无可避免的赤红了耳根。被抚触过的肌肤犹热烫著,跟褪去冷漠假象的男人声音一样……他掩住自己的耳,踉舱冲出道场。  
  急於回到房间,将自己的头如骆驼般埋进棉被里的少年,并没注意到楼梯旁的阴暗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已不知无声站了多久。  
  「好……梁偲惟……你生的好儿子……」她咬牙喃道,苍老的面容几乎扭曲,皱纹越发深陷。  
  她知道,那不可抗力的轮回……又在近二十年後,再次上演。  
  「梅惟,你真的不跟我们回老家过年?」  
  「不了。我欠陈先生画稿很久了,想趁这次年假待在家里把它赶完。」  
  「啧,随便你。今年杨婆身体不适,也待在台北不回去,你爱留在这跟她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相厌,那我也不勉强你啦。」  
  「乱说什么。」梅惟瞪他一眼,见他背了一只登山包,不解问道:「你干嘛带这么多行李?老家那儿应该什么东西都不缺吧。」奶奶向来疼爱帛宁,一定早就吩咐佣仆们准备妥当的。  
  「我要顺便上山一趟……探探之前在中部一处山区认识的朋友。」  
  「喔……」是帛宁离家那大半年问的事?梅惟有些好奇,欲待再问,忽然眼角瞄见楼梯上下来的男人,他胸口一紧,略嫌仓促的将头低下。  
  「出发吧。」梅宸罡看也没看梅惟的越过他,「先去机场接芷砚,她搭的飞机中午会到。」  
  「爸,你也劝劝梅惟!连芷砚那家伙都从奥地利赶回来了,他没理由还龟在这吧!」  
  「他的理由,不都说明给你听过了?」梅宸罡背对兄弟俩,取过孙妈递来的西服外套穿上。「他之前每回过年也都在家待著,很少回老家去,怎么就没听你劝过他?」  
  「我……」父亲一席话堵得梅帛宁哑口无言,半晌才不甚自在的掉开目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爸你干嘛又……」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这样了,回老家我反而不自在。你们回去就好。」  
  「梅惟!你喔……」梅帛宁火大的用力推他额头两下,实在快被气死。「算了!懒得理你!爸,我们走!」  
  梅惟默默目送那对身形越来越相似的父子离去。门阖上前,个头梢矮的少年还忿忿丢来一记白限,另-个人却连回头都未曾。  
  「少爷,现在还来得及。」  
  二芳孙妈看著他杵在原地发呆近五分钟,忍不住道:「拨通电话过去,他们一定会马上掉头回来接你的。」  
  「啊?不用了……」梅惟愣了下,摇头。「我本来就决定不回去了。而且听说奶奶最近身体比较差,受不得气,我还是不要回去会比较好。」  
  「少爷,你又何必这样说。」  
  梅惟掉回视线,对皱眉的妇人微微一笑。「孙妈,辛苦了,今天就是除夕,您也早点回去陪儿孙吧!」  
  「孙妈待会儿就会定,少爷不用赶我。」她没好气瞪去一眼,拿他没辙。「对了,依杨老总管那脾气,大概也不会下厨弄东西给你,这三天的食物我已经全准备好,少爷记得吃,别只顾画画忘了填肚子。」  
  「嗯……多谢孙妈。」心脏蓦地一热,梅惟绽开了抹笑颜,露出齐整的白齿。  
  孙妈见了这笑,怔仲许久。  
  「唉!偲惟,你又怎么忍心……」  
  她看著少年远离的背影,喃喃叹息。彷佛那女子仍如当年一样,静静站在那儿,朝她温和一笑。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刚才新闻报说又将有一波寒流过境北台湾,气温将在除夕夜降至最低。  
  梅惟抱膝蜷坐在沙发上,无目标转著遥控器。虽然宅子里有中央空调,但坐久了,还是觉得身子越来越冷,手脚末端冻得僵硬。  
  忘了从几岁开始,每年的农历年都是这样,父亲、弟妹、佣仆……每有一个人离开返乡,这幢大宅的温度就又减低一些,直到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今年,连驻守大门的警卫都不在了,却多了因体弱不便出门的杨婆。  
  听著从厨房里隐隐传来的声响,梅惟有些惴惴不安。杨婆已经下厨两小时了,感觉不像只弄自己的晚餐,倒像在张罗年夜饭。杨婆自心脏病恶化後,三餐一向极简,那这顿饭……是做给谁的?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过来吃吧。找行话跟你说。」杨婆站住饭厅门口抛来-句,又蹒跚走回厨房。侮惟呆了数秒才意会过来,连忙起身跟上。  
  「我……我来。」见杨婆梢嫌吃力的端出一大盅丰肉锅,他伸出手帮忙接过,安置在饭桌的小瓦斯炉上。炉子旁已摆了数样精致年菜,连米饭、酱料、匙筷都准备妥当,梅惟见了,又一阵发傻。  
  「坐啊,愣站若干嘛?」杨婆没什么表情的自行落坐,嘴里招呼的声音也是冷冷的。「这不是鸿门宴,杨婆也没下毒,你大可放心吃。」  
  「我、我没……」梅惟闻言一阵窘,忙拉开椅子坐下。  
  「杨婆吃不多,这些都交给你解决了。别浪费食物。」  
  梅惟无言看著一桌丰盛,实在猜不透眼前老妇的内心在想什么,只得默默埋头便吃。  
  「味道如何?」见他一碗饭吃完、喝了两碗汤,杨婆忽然问道。  
  「恩……很好吃啊。」他照实回答。  
  「你会不会做菜?」  
  「啊?这个……不太会。」顶多会做蛋炒饭或煮个锅烧面,国中童军露营时胡乱学的,完全不值一提。  
  「看来你也没遗传到那女人的手艺。」  
  梅惟愕然看她。「那女人」?  
  「除了容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你跟她真是没一点柑像。单凭一张脸,就能迷惑先生了吗?」杨婆平淡说道,视而不见对面少年猝变的脸色。「那女人也很会画画,你能胜过她的,大概只有武术了吧。」  
  「杨婆,你到底……」  
  杨婆不理他,自顾自又道:「这丰肉炉味道是不错,但若和那女人做的一比,就差得远了。也没人数她,同样的菜钱,她就是有办法买到最好的材料,熬出最人味的汤汁……先生嘴挑,就是被她从小给养刁的。」  
  「从小?」梅惟越听越糊涂。杨婆话说至此,他约莫猜得出她提的是他生母,但末尾那句,又让他坠入五里雾中。  
  「以前梅家的男丁,从小就会被许个媳妇,名义上称是收养的乾女儿。现在时代不同了,不然帛宁少爷也会有。  
  「先生的媳妇大他六岁,虽足个孤儿,但聪明、温柔、贤慧,样样都好。老爷夫人,各房少爷小姐,甚至下人们每个都喜欢她得紧。尤其是先生,每天都非要她待在身边,一不见她就发性子。现在说大概没人相信,其实先生少年时的脾气,跟帛宁少爷是一模一样。」  
  梅惟胸口一抽,一时痛得出不了声,只能怔怔听著。身为天之骄子,凡事顺意、飞扬傲性的少年……怎么都无法和现在的父亲联想在一起。是那个赋予他生命的女人……改变了父亲吗?  
  「先生十七岁那年,准备出国念大学,老夫人决定先让他娶妻,两人好名正言顺一道出去。婚礼从一年前就开始筹备了,比历代办过的都要盛大、请的宾客都多……然後,你猜,大婚前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无法直视杨婆嘴角扭曲的讽笑,他仓皇垂下眼睫,然有股想掩耳的冲动。  
  「背叛。」杨婆冷冷吐出,一字一顿。当年遭逢噩变的巨痛,彷佛还刻骨铭心,那是家大业大的名门梅家,也承受不起的沉重。  
  「那女人逃跑了。丢下一切,跟别的男人走了,消失得乾乾净净。她做得这么绝,连和她一起被收养的乾妹妹井棠都给瞒在鼓里。井棠小姐本来是许给先生的弟弟宸亚少爷的,後来情况紧迫,就由她顶替,在婚礼当天嫁给了先生。  
  「夫妻俩婚後一起出国念书,几个月後,就传来怀孕消息,怀的还是一对龙凤胎。太太想在美国生下孩子,先生也待著在二芳照料。我偶尔陪老夫人一道去美国探视,虽然一看就知他们夫妻并不相爱,但家人的感情还是有的。可惜,还是被那女人……」  
  梅惟握紧了桌沿,已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梅家三兄妹,同年同月同日生,而当年的那个夜晚……父亲究竟是待在谁的身边?  
  他对自己的生母一无所知,连照片都没看过。只知道他的生日即是她的忌日,单名的「惟」字,似乎也是来自於早逝的母亲。  
  「那女人和情人躲去山里小村住,梅家一时也找不著。直到有一回天气异常,豪雨连下好几天不止,山头爆发土石流活埋了整个村落,才晓得他们人在里头。  
  「男的是当场死了,女的大腹便便的被救出来,躺在病床上也已经是奄奄一息,连人部分不清楚,疯疯癫癫的只喊著她男人名字。老爷夫人都赶去医院,看了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头又见到该在美国陪太太待产的先生,一群人全呆了。」  
  「爸爸来看……母亲?」他微一气窒,才道出话尾两字。「那井棠阿姨……」  
  即使扭曲了,依然美艳绝伦的女人的脸,偶尔仍在他梦里徘徊。自他有印象起,井棠姨就是他世界里唯一的成熟女性,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曾脱口喊她一声「妈」,被扬了巴掌後,从此他就没再弄错过。  
  「可怜的太太,被先生给抛在了美国。孩子们出生时,身边是没有爸爸的,他们的爸爸去了另一个女人那儿,看不是自己的孩子出生。那样无耻虚伪的女人,偏偏先生就是……不只先生,连老爷、夫人、太太,全部的梅家人都是……对那个女人……」  
  话尾意味不明的淡去,杨婆徐徐闭上眼,冥想了一阵又霍然睁开,端起桌上的水杯轻岬一口,气息略微个顺。  
  说了这么多,她也渴了倦了。  
  自结婚後,先生的话和表情就变少了。在医院那一夜过後更是,活泼、热情、跋扈的富家少爷脾气,完全遽变为内敛深沉、肃默寡言的冷淡性子。没有人猜得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包括将梅惟收养为子这事。  
  随著年岁增长,当年沐浴在母亲血中出生的孩子,容貌越来越神似那女人。她不知道先生给梅惟取这名字究竟有何用意,但梅惟果真长成如他母亲另一个翻版般,没有井棠母子那深刻轮廓的明艳抢眼,但清清淡淡的秀气五官,看来就是舒服。  
  她一点一滴的看著少年拉长长大,看著先生漆黑的瞳偶尔在少年身上停驻,那看不出心绪的眼神,竞让她心冷。  
  那晚,从道场奔出的少年凌乱的衣衫,和脖子上鲜艳的红簇,证实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绝不能够这样下去。既然先生走不出那轮回纠缠,就由她来打破吧!  
  「你知道,杨婆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她面无表情盯著梅惟。  
  对面的少年茫然回望她,一脸苍白。  
  「你这条命,是先生给你的。他对那女人有多爱,就有多恨,他满心满眼只有她,她心里念的却足别人,所以他留下你,放了那女人走。什么父子,根本全是假的,你不过是替代品而已,十几年来先生透过你,眼里始终只看著那女人。」  
  「不……」面对杨婆的咄咄逼人,梅惟只能发出微弱的反驳声。  
  才不是这样……不足这样!  
  「你没看过那女人的模样吧,因为先生一把火把她的照片全烧光了。真可惜,你该瞧瞧的,这样你马上就会认清现实,若不是你长这么张脸,先生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凭什么逼他走?该离开的人是你才对,你留在这个家,根本就是个错……」  
  「不要说了!拜托你……」梅惟猛地起身,手一挥,拂落了桌上还吃不到一半的盘碗,乒乓碎成一地。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为什么要这么痛恨我?我长得像母亲又怎样?我是我,她是她,我根本就不是她啊!」  
  他朝著杨婆吼,起了血色的眼却抓不著焦距,越过疴凄老妇,失魂落魄看著远处的墙。  
  「这话你该对先生说才对。是他才把你们母子俩弄混,我可是清楚得很。」杨婆也慢慢站起,扶著桌边一步步走来梅惟这头。  
  「怪,就该怪生你的人,是她背叛在先,伤得悔家体无完肤。她毁了先生前半辈子不说,连生下的孽种,都要来让他痛苦。你说,杨婆有说错吗?」  
  「对……你说得都对……但,那又怎样?」梅惟渐渐凝回失焦的瞳眸,忽然露出奇异神情的脸仍是惨白,衬著那双眼越发鲜红。  
  「你不用再逼我了,没有用的。不管你说什么,就算我只是妈妈的替代品也没关系……这回,除非『他』亲口跟我说,否则我绝不离开这个家。绝不!」  
  「你……」杨婆一噎,惊疑的端详少年近乎强硬的侧脸,不自觉朝後退了一步,忆起了那夜他与帛宁少爷互殴的狠劲。  
  真的,除了五官,这对母子还真的没一点相似……  
  「别再动了,杨婆,小心踩到地上碎片。」梅惟道,神色已缓霁下来。他略显倦怠的抹了下脸。  
  「对不起,糟蹋了你作的菜……我去拿扫把来清,你等一下。」  
  「等等……」见他很快的转身走开,杨婆忽然惊醒,颤巍巍伸出了乾枯右手。「不要走……」  
  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她一定要逼他离开。她真的恨他吗?其实她也不知道,他毕竟不过是个什么都没做的孩子。只是……只是……  
  「杨婆?」  
  背後地传来一声巨响,梅惟立时回头,见杨婆已然软倒在地,蜷伏著身子不断剧烈颤抖。他愣不到一秒,急忙街上前扶起她。  
  「啊啊……」杨婆面孔狰狞,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张著嘴痛苦喘息,双手紧抓心口。  
  心肌梗塞?梅惟用几乎停摆的大脑猜想,知道杨婆一直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药呢?你放在哪里?是不是在身上?」他边问边动手搜寻起来,抖得厉害的手摸了半天,却遍寻不著药罐。  
  「房……药……」  
  「药在房间里?」勉强辨认出杨婆气若游丝的话语,见那张满布皱纹的脸越来越青白,梅惟在原地僵了一阵,毅然放下她起身奔出饭厅。  
  整栋大宅好静好静,连心跳声都大得近乎嘈杂了。他习惯性跑上二楼,在一问问空无一人的房里像无头苍蝇般乱转,半晌才惊觉不对,急急又跨了下来。  
  经过电话,他猛然想起应该先打一一九,拿起话筒语无伦次的交代完,又冲进杨婆的房间找药。  
  他翻箱倒柜了一阵,搜出一大堆药,却不知哪样是该用的。茫然呆望那堆瓶瓶罐罐不知多久,他突然跳了起来,张臂把全部的药往怀里一揣,转身就朝外冲。  
  「杨婆!哪一种是治心脏的……」梅惟回到饭厅,一进门,就惊得呆了,手里的药瓶全摔了一地。  
  「杨婆?杨婆?你醒醒……别吓我……」他轻唤,小心翼翼上前,跪在一动也不动的老妇身边,颤抖著探出手--  
  呼吸停了!  
  触电般的缩回手,他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镇静心神,又伸出两指去摸颈部的脉搏。  
  还好,似乎还有一点点微弱跳动……微薄的希望唤回一些理智,梅惟脑中急速流转过军训课曾学过的急救课程,先将杨婆的身体放平,确认呼吸道畅通後,他想也不想的伏下身,开始做起人工呼吸。  
  吹两次,每次两秒钟,然後按压胸口十五下,反覆做一分钟……他在心里默念,额上的汗涔涔滴落,坠在青筋绽出的手背上。  
  「十三、十四、十五……」努力做了几套,察觉手下的胸口似乎开始有起伏,梅惟抹把汗,再接再厉的继续。  
  「杨婆,杨婆!」待杨婆呼吸心跳都恢复了,他摇著她试图将她唤醒。喊了一阵,她终於睁开眼来,露出痛苦神色。  
  「杨婆,撑一下,你看看这些药!』他捧来了各式瓶罐。「我该喂你吃哪种?」  
  杨婆勉强抬了下眼皮。「棕……棕色……」  
  「棕色瓶子?这一罐吗?」梅惟看了看瓶上标示,倒了一粒让她含在舌下,旋即抱起她走向客厅,安置在沙发上。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他取来毛毯,覆上那瘦小身躯。见她点点头後,便别开脸去,他默然一会儿,轻道:「等会儿救护车应该就来了,你休息一下,有需要再叫我。还有,以後记得要把药随时带在身上。」  
  老妇仍是没有动作,看来像是睡著了。梅惟直起身走至窗前,窗外黑幕沉沉,庭院深深,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听见远处似乎已传来鸣笛声。  
  他又呆望半晌,才披上外套,静静走了出去。  
  「少年A,你真厉害,你奶奶这条命几乎是被你一个人捡回来的!」年轻的随车医护人员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不敢相信这位正确执行CPR急救的小弟,居然仅足个高中生。「小小年纪就这么勇敢,不简单不简单,换做一般人,早就慌得哭出来了!』  
  坐在车内一角的梅惟只是虚弱的笑笑,也不想指正对方错误的称谓了。  
  他拿出手机,迟疑的按下一组号码,响了两声又切断,曲起身体,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好像还在颤抖著呢,他的手脚……,  
  到了医院,在急诊室看过诊,办好一切住院事宜後,杨婆随即被迁入病房。值班的护士也很快来吊了点滴,打上几剂药。梅惟看著那张苍老的面容直至沉睡,才默默退出房间。  
  「这位小弟,你的手机忘在救护车上啦,刚才急诊室派人送来了。」经过护理站,一名值班护士叫住了他。「我的天……未接来电十九通?赶快打回去吧,你家人一定在担心你了。」  
  梅惟道声谢,接过手机一按,对著一长列相同的来电者名单发起愣来。忽然,铃声又响起了。  
  闪动的来电者显示,仍是同一个字。  
  他很快走至外头长廊,却没有立刻按下通话键。那铃声也持续的响著,直到即将转成语音信箱,他才接起。  
  「喂?」  
  电话那端沉寂了许久。他也没有出声,只是将手机握得更紧。  
  「你在哪里?」终於,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XX医院。」他简短的解释。「杨婆心肌梗塞发作。」  
  男人思了一声。「还好吧?」  
  「没事……」  
  「我马上过去,你到大楼门口等。」电话随即断线。  
  马上?不是在老家那儿吗,就算深夜飙高速公路,也要一、两个小时吧……梅惟想著,搭电梯很快的下到一楼,出了大门。  
  隆冬深夜,冷风刺骨,他拉紧梢嫌单薄的外套步下阶梯,沿著大楼和两旁花园间的石砖路慢慢行走。  
  走走停停的绕了一圈回来,手指头早已冻到快没有知觉。他边呵著气,边出了转角,看见已有个人站在阶梯上。  
  他停下脚步,双手仍放在半张的嘴边。远处独立的那人一发现他,立即快步走来,背光的高大身影越见清晰,幽暗中逐渐浮现出一张微带疲惫,却不减一丝美丽的脸。  
  「怎么……这么快……」梅惟喃问,在黑幕笼罩下,一切感觉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看到你那通电话,我就从老家那儿过来了,在家里却找不到你。」男人在几步外停下。「还好吧?」  
  梅惟一愣。「还好……情况都稳定下来了。」  
  「我是说你。」  
  「我?」  
  叹著息,梅宸罡有些踟蹰的走近,拉下他半抬起的手。「你全身都在发抖。」  
  「因为很冷。」包覆住他的大掌好热,好舒服……但还来不及贪恋,那温度马上又褪走了。  
  「既然冷,为什么还要站在外面吹风?」梅宸罡脱下长大衣,覆在他微颤的肩上。「别逞强。过来吧,我先送你回去。」  
  「恩……」他垂首,默默跟在「父亲」後面。  
  不是没注意到对方措辞的改变,既然父子的关系已经崩离了,那他也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再让那个早已喊习惯的称谓出口。  
  一路悄然的回到宅里,在梅宸罡命令下,梅惟立刻去洗了澡,将身体弄暖。  
  他半跪在盛满高温热水的浴池里,端详著自己的手,发现似乎不再抖了,又沉下身体多泡了一段时间,然後起身,快手快脚换上衣服。  
  「把头发弄乾,马上上床睡觉。」梅宸罡抬起眸,轻扫甫从浴室出来的湿发少年一眼,又埋首回书中。  
  「喔。」梅惟应道,回房用吹风机仔细将头发吹乾,熄了灯,乖乖爬进被窝里。  
  躺了好一阵,却翻来覆去的睡不著。他有些慌,但心越慌乱,意识反而就越清楚。此时忽然「喀」一声微响传来,他心一沉,知道在外头起居室看书的父亲已将书收起,预备出门。  
  「你做什么?」梅宸罡刚穿上西装外套,回身就看到梅惟抱著枕头站在沙发旁。「……不是睡了吗?」  
  「我……我睡不著,想到外面睡……」梅惟看他动作不停的继续套上长大衣,感觉自己的指尖,好像又开始不听使唤发起颤来。「你要回去了?」  
  「恩,奶奶和帛宁他们都还在老家等消息。等我去医院看完杨婆,替她安排好看护就会回去。」  
  「不要……」见父亲微微扬眉,梅惟有些无措的捏紧了羽枕。「我……我是说,你能不能再多留一个小时就好?你可以继续看书,我在这座沙发上睡,不会打扰到你的。」  
  「……」  
  「拜托……不、不然,半小时也可以……」  
  梅宸罡闭上眼又睁开,极沉极沉的叹了口气。  
  「你在为难我,梅惟。」  
  梅惟脸色一白,像狠狠挨了记闷棍。  
  「对不起……是我任性了,提出这种要求……」他边说边往後退,语气仓促。「那……爸慢走,路上小心……」  
  话溜出口後,才惊觉自己用错了字,但也来不及了。他转身匆匆回到房间,掀被缩了进去,整个人蜷成了一只虾米,棉被从头到脚覆得密不通风。  
  即使如此,那人开门又关门,上锁离去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传进了耳里。  
  他还是定了。  
  这座屋子终究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梅惟用双臂捣著脸,一动也不动的趴伏著。明明开了暖气,裹了厚被,可是他还是觉得好冷,仿佛覆在身上的是一层积雪。  
  终於,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  
  他可以睡著了吗?真好。  
  如果可以,就这样脱离这幢空洞的巨宅,沉入没有知觉的梦境:水这个要醒来好了。  
  「你想闷死自己吗?」  
  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的脚步声又跫了回来,宛如叹息。  
  「梅惟?」男人的声音,在咫尺之外响起。  
  梦吗?如果是梦,未免太真实了……也太残忍……  
  「别这样,把脸抬起来。」  
  被子掀开,压倒性的力道轻易抽走紧攥在少年掌心的软枕。男人有力的长指在略一迟疑後,握住了紧埋起脸的臂膀向外一拉,将蜷曲的身体翻转过来。  
  他收回手,掌上已是一片湿濡,不由微愣。  
  肿得厉害的眼,漫流的水液,咬出血的唇,凄惨的程度远超乎他想像。手心皮肤像触碰到滚水般,灼痛难当,跟胸口的心一样。  
  「对不起……不要哭了……是我不好。」悔宸罡梢嫌笨拙的低语,轻抚了下他的发心,又谨慎的收回手。  
  「我在这边……今晚都不会走,你好好睡吧。今天真的难为你了。」  
  「……爸?」梅惟睁著眼,却完全看不清眼前事物。停留在他身上的热度一如往昔,总是很快就消散无踪,之後遗留下来的,是更难挨的冷意。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好可怕……」他伸出了双手,在半空中渴求的挥舞。「爸?你走了吗?爸?」  
  「我在这里,不要伯。」梅宸罡叹息,伸出一掌包覆住他冰凉的双腕,终究耐不住少年异常凶猛的泪。他用另一手不断擦拭,却越擦越多,越拭越一塌糊涂。  
  「不过,你喊错了,我不是你爸爸。血缘不是,资格不是,这里更不是。」  
  他紧握住犹在轻颤的十指,放在自己急速搏动的心口。「……这一点,希望你弄明白。」  
  「不是……也没有关系……」  
  梅惟回抓住他的手煨在颊边,感受那真实的体温,练武练出的薄茧,有力的脉搏,然後顺著手腕而上,越过手肘、肩头,急切的圈住了男人的颈项,像攀住大海中的浮木,试图得到更多证明,在他跟前的男人是活生生的,没有离他远去。  
  「不要走……永远都不要离开……」他的眼泪没有停过,很快又浸湿了男人衣襟。  
  梅宸罡动也不动,没回搂半挂在身上硬是不放的少年,也没推开。  
  「你要我怎么答应你?」他深深的吸气,轻轻吐息,额上的汗却冒得越凶。「别这样,梅惟……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  
  怀里柔韧的躯体没有回答,只是呜咽著揽得更紧,仿佛整个人都要嵌进去一样。湿漉的脸孔弄得他脖子全是水,沿著锁骨滑进了领口,一滴一滴……  
  梅宸罡背脊漫过一阵战栗,正想横下心推开,突然,怀中那人伸出舌,舔了舔他滚动的喉结。欲待往下时,被他抬手挡住。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过了三秒,他轻声问。  
  「留在我身边……」  
  梅惟抬起脸,豆大的液体仍不断从眼里泌出,流到了唇上,在双办之间积聚,看得他失神。终於忍不住低下头,啜了一口。  
  「你让我好像在地狱,惟。」他低叹。全身被无问之火焚烧著,连呼吸都是巨痛。「你会後悔的。」  
  「留在我身边……」梅惟只是反覆喃道。他想要的,只有这样而已。  
  「抱我……」只要能在一起,用怎样的方式都没有关系。  
  当男人的唇再次猛烈压下,他张开了双臂,颤抖著将男人紧紧拥住。  
  破碎的啜泣声,始终没有停歇过。  
  泪水不断的不断的涌出,像是要把十七年份的量,一次流尽。  
  「很害怕吗?」梅宸罡微微抬起上身,线条完美的背脊青筋一根根浮起,和数不清的红痕交错。「不想要的话就说……还来得及。」  
  梅惟大力摇头,想出声,但过度的哭泣令他说不出话来,一张脸狼狈得几乎让男人闭目叹息。  
  他轻轻抽出食指,拉出一条乳白的稠丝来,不久前才从这具青涩的体内汲取出的。正要起身,将那双毫无保留张开的双腿合拢,少年又呜咽著挣扎起来,牢牢环紧了他的肩膀不让他走。  
  「你……你要去哪里?」  
  「浴室而已。」梅宸罡轻吻了下他的额际。「乖,放手,我保证不离开。」  
  「为什么……不……继续?」  
  「……下次吧。」他试图用最小的力道扳开对方纠结的手,但失败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著,他轻轻拨著少年幼软的发。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感觉男人身体仍然紧绷如硬石,梅惟有些不安,也不敢梢动。「下次我会努力的……」  
  梅宸罡流连在发梢的指尖轻颤了下,无言以对。如果可以,真希望此时浴室里的那支冷水莲蓬头……就在他头上。  
  他从来就无意伤害怀里的这个人。虽然,总是事与愿违。  
  「没关系,慢慢来就好。」他语气平淡。「……反正四年也过来了。」  
  梅惟闻言,脸忍不住一热。「你真的……从我十三岁时就……」  
  「恩。」  
  「那天」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所以不会弄错。  
  「那之前呢?」  
  「就单纯把你当儿子看待。」梅宸罡说著,拍拍梅惟的背。「好了,该睡了。」  
  「等等……」梅惟急急拉住欲起身的他。「你可以……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说吧。」  
  「妈妈和我,为什么选择让我活下来?」  
  梅宸罡一阵沉默。半晌才不冷不热道:「你听杨婆说的?」  
  「恩……」不太敢面对男人表情,梅惟闭上了眼。「……我和妈妈,是不是真的很像?」  
  「两个问题了。」  
  「……那你回答後面那个。」  
  「不像。如果你想听这个答案。」感觉後颈瞬间一紧,梅宸罡换了个姿势,将下头的少年翻转过来,跨坐著伏在他怀里。  
  「别生气。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已经不记得你妈妈的长相。她逃婚後,照片我没留下半张,最後一次在医院看到她,我也已经认不出她是谁。她早已是个活死人了,灵魂不在躯壳里,为什么要留下她呢?」  
  「你很恨她?」  
  「或许吧。十八年前的时候。」  
  「杨婆说,我跟她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或许吧,她说了算。」  
  「……」  
  「不相信我说的?」  
  「……我相信。」他抱紧男人,赤裸相贴的肌肤仍令他无所适从,却又眷恋那舒服的高温。  
  「想听故事,以後有很多时间慢慢说。你不该只听一种版本。」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他,这样就足够了。  
  像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即使醒来心满意足,还是觉得倦怠。他在男人微带苦笑的凝视中,缓缓覆上了长睫。  
  「晚安,惟。」梅宸罡轻声道,又俯下脸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让深爱的恋人好眠。  
  然後,他抬头,瞥了眼不远处被刻意拿起的电话话筒。远在老家的帛宁他们,应该已经气坏了吧。  
  好好珍惜今夜的宁静吧。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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