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结束了早餐。窗户开向院子,从那里传来阵阵女贞树花的香味。从挺立着的栗树中间,可以看见林荫大道,而上面是阳光灿烂的蔚蓝色天空。拉乌尔在滔滔不绝地说话。
他所有的胜利(对戈尔热雷的胜利、对大个子保尔的胜利、对可爱的克拉拉的胜利)以及所有的喜悦都流露为诙谐的、可笑的抒情表达和吹嘘饶舌上,这些诙谐饶舌既荒唐、富于诱惑力,又是坦率的、厚颜无耻的。
“你再说,你再说。”她央求着,眼睛一直看着他,眼神里的忧郁搀和着青春的快乐。
他说完了,她仍坚持着:“说吧,讲吧,再告诉我所有我已知的事,喏,重新讲一讲在沃尔厄克废墟上碰到戈尔热雷的奇遇,在客厅里拍卖出高价的事,还有你与侯爵的谈话。”
“但你是在场的,安托尼娜!”
“那有什么关系!你所做的一切事、你所说的一切话都使我激动。而且有些事我还不太明白,有天夜里你爬到我房间里来过,这是真的吗?”
“是进了你的房间。”
“而你没敢来到我身边?”
“绝对没有!那时我怕你。在沃尔尼克城堡时你叫人受不了。而在这里,你完全不一样。”
“那么在这以前,你到过侯爵的家吗?”
“到你义父的家,是的。我想看一看你转交给他的你母亲的那封信。因此我才知道你是他的女儿。”
“我么,”她脸上显示出沉思的神态,“我已从那张在他巴黎家里的书桌里找到的妈妈照片上知道了这点,你想起来了吗?但这不重要。要你来说。重新开始说吧……”
他重新开始说。他一会儿模仿可笑的、刻板的公证人奥迪加,一会儿模仿忧悒的、震惊的代尔勒蒙。他也模仿体态优雅、柔软的安托尼娜。
但她抗议说:“不,这不是我……我不是那样自勺。”
“前天你是那样的,你到我家来时也是那样的,你那时有这种娇柔的表情,而这另一种,瞧,是这样……”
她笑了,但还是不让步。“不,你没把我看仔细,我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是的,”他叫了起来,“今天早上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你的眼睛闪闪发光,你的牙齿白得耀人,你不再是那天出现的外省小姑娘,也不是那个我不想看但我猜想到的城堡里的小女孩。你不一样了,但我认出了你谨慎和腼腆的神态,这从没改变,而且,昨天晚上,我又看到了,我一眼就认出的金发和穿着舞衣的、优美动人的体型。”
她没有脱掉她的舞衣,上身是交叉的绸带,下身是点缀了金星的蓝色裙子。她太性感了,拉乌尔把她紧紧抱住。
“是的,”他说道,“我猜到是你,因为只有你才能给人这种富有诱惑力的形象。我把你的面纱除去时我多么害怕!但这是你,是你!明天这还是你,当我们远离此地时,这一辈子永远是你!”
有人轻轻地敲门。
“进来!”
这是仆人,他送来了几份报纸和几封信。这些信是库尔维尔事先启封并整理分类过的。
“太好了!我们来看看关于蓝色娱乐城、戈尔热雷、大个子保尔,当然还有螯虾酒吧的情况吧!今天真是个富有历史意义的日子!”
仆人走了出去。拉乌尔马上看起新闻来。“了不起!我们荣幸地登了头版……”
一眼看到报道事件的详细标题,他的脸色变得阴沉了,快乐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低声抱怨道:“一批白痴!应该说这个戈尔热雷是蠢货!”
他轻声地念道:“在蒙马特尔一家酒吧进行的大逮捕中,曾经从警察手里逃脱的大个子保尔,在蓝色娱乐城开张之日被捕,但又一次从探长戈尔热雷及其助手的手中逃走……”
“哦!”她一副吓呆的样子,“这太可怕了!”
“可怕吗?”他问,“为什么?最近几天他又会被抓住的,我来负责这件事。”
其实在他内心,这件事使他深感不安和生气。一切又得重新开始。这个危险的歹徒又一次逍遥法外,就意味着安托尼娜又要被追逐和威胁。他肯定不会放过她,一有机会就会杀死她。
他把文章浏览了一遍。文章里提到了大个子保尔的几名团伙成员被捕,为此,警察局里引起了好一阵轰动。文章里也讲述了有人企图要杀死戴面纱的女舞蹈家,而她被一个人们怀疑是崇拜者的观众所绑架。对此人没有提供任何确切的细节。至于这位戴面纱的女舞蹈家,没有人看见过她的真面目。娱乐城的经理因相信了柏林一经纪人才雇用了她,据说,去年冬天在柏林她“没有戴面纱”的表演取得了很大成功。
蓝色娱乐城经理在一次采访中补充说:“两个星期以前,她给我打了电话,什么地方打的我不知道。她对我说,她将在约定的那天准时来到,但由于一些个人原因,她将戴着面纱出现。我同意了,因为我觉得这样会增加魅力,而且我还等着那天晚上向她询问原因。但她8点钟才到,好像都穿戴好了,把自己关在化装间里。”
拉乌尔问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是的。”克拉拉说。
“你跳舞有多久了?”
“我一直在跳舞,那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兴趣爱好,而不是为了给别人看。我母亲死后,我在一个老舞蹈家那里学习,还到处旅游。”
“你在哪里认得大个子保尔的?”
“瓦勒泰克斯吗?是在柏林。我并不爱他,但他对我有影响,我并没有提防他。有天夜里,他砸坏了门锁来到我房间。他是个强壮的人啊。”
“无耻之徒!……那么这持续了多久?”
“四个月。然后在巴黎,他被牵连进一件案子里去了。有人包围了他的房间,我正好和他在一起,所以我知道了他就是大个子保尔。当他作抵抗时,我恐怖极了,设法逃了出来。”
“你就躲在外省吗?”。
她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是的。我很想恢复平静,很想工作,但我做不到。我没有经济来源。所以我通知娱乐城我将会去那里。”
“但是,你去访问侯爵又是为什么呢?”
“我想摆脱贫穷的生活并得到他的保护。”
“因为这个原因,你去了沃尔尼克城堡?”
“是的。而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巴黎,由于头脑发热,我就上戏院去了。跳舞是快乐的,我也不想失约,而且这是一周的聘约。我多么害怕!你看,我的害怕是有充分理由的。”
不,他说道,“既然现在我在这里,你就没有理由害怕——
她蜷缩在他的怀里。他喃喃自语:“你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小姑娘!这样的不可恩议!……”
这一天以及随后的两天里,他们都没有走出房子一步。他们读报纸上刊登的有关事件的所有消息,这些往往是最不可靠的。唯一符合事实的假设是戴面纱的女舞蹈家可能是那个金发女郎克拉拉,从前有关大个子保尔的报道曾提到过她。至于瓦勒泰克斯这个名字,不存在问题。戈尔热雷那一拨人没有发现他们对手的真实身分,从阿拉伯人嘴里什么话也掏不出。
但拉乌尔和他的女朋友,每天得到的是更多的温情,更多的爱情。他每天继续回答她向他提出的所有问题,并且努力满足她永无止境的好奇心。她似乎越来越喜欢有关拉乌尔的一切秘密,而有关她自己的过去、她的母亲、她现在担心的事、她的内心世界、她对侯爵的意图、她在侯爵身边所扮演的角色,这一切她都保持沉默一这是一种固执的、痛苦的沉默,她要么就回避问题,要么就提出问题。
“不,不,拉乌尔,我请求你,什么也别问我。我的生活和我的想法没有任何趣味,你还是爱这个样子的我吧。”
“但正是我不知道你是谁。”
“那么,爱这个出现在你面前的人吧。”
她对他说这话的那天,他把她带到一面镜子前,开玩笑地说:“你有着令人赞美的头发,一双非常纯净的眼睛,一副使我陶醉的微笑面容和使我不安的表情,从这里我以为看到了思想,而这是与你整个鲜艳的脸不相称的,而且,明天,我又将会看到另一个你。同样的头发,同样的眼睛,但异样的微笑和一种我觉得是单纯的和健康的表情。你就是这样,一会儿是一个外省小女孩,一会儿是一个遭受过命运折磨的女子。”
“是这样,”她说,“我身上有两种女人的影子……”
“是的,”他心不在焉地重述,“两个互相排斥的女人,两个有着不同微笑的女人。因为在你的两种形象里,微笑是不同的,一会儿是天真的和年轻的微笑,两个嘴角往上翘,一会儿是苦涩而看破一切的微笑。”
“拉乌尔,你更爱哪一种呢?”
“从昨晚开始,我爱第二种微笑,这是一种最神秘、最难懂的微笑……”
由于她默不作声,拉乌尔兴高采烈地叫她:巴安托尼娜!安托尼娜!有两种微笑的女人!”
他们两人一起走到打开的窗户前。她对他说:“拉乌尔,我有事要求你。”
“说吧。”
“不要再叫我安托尼娜。”
他吃了一惊。
“这是我以前作为一个外省小姑娘时的名字,那时面对生活我很单纯很勇敢。现在我叫克拉拉,金发女郎克拉拉。那个名字就不用了。”
“那又怎样?”
“叫我克拉拉,一直到我重新成为以前的那个我。”
他不禁笑了起来。“以前的你?亲爱的,我会弄糊涂的!如果你还是一个外省小姑娘,你就不会在这里了,你也不会爱上我!”
“拉乌尔,我爱你!”
“轮到我了,我问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就是你。”她充满情感地说。
“你能十分肯定吗?这不是我。我有那么多身分,扮演过那么多角色,自己也认不出了。一个冒险家的生涯……并不是一直都很美好的。你有没有听说过亚森·鲁宾的事?”
她哆嗦了一下:“什么?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作个比较而已。克拉拉和安托尼娜,两个人都一样的温柔和单纯,而克拉拉,我最爱的是你。如果我是个坏人,为了你,这不会阻止我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成为一个情人,也许不会一直很忠贞,但却是一个迷人的、专心的、具有众多长处的情人……”
拉乌尔满面笑容地拥抱着姑娘,每吻一下就重复一句:“克拉拉,温柔的克拉拉,忧伤的克拉拉,令人迷惑的克拉拉……”
她点着头说:“是的,你爱我,但你刚才说了,你是一个感情不专一的人,我的上帝,我将会为这感到痛苦的!”
“但你将会多么幸福!”他高兴地说,“况且我不会像你所想象的那样不忠贞。我欺骗过你吗?”
这回,她笑了起来。
整整一个星期,公众和各家报纸都关注着蓝色娱乐城发生的事。然而,搜寻工作一无所获,各种假设一个个相继被推翻。戈尔热雷拒绝了所有的采访,记者们得不到任何线索。
克拉拉不太忧虑了,她在下午的晚些时候出门去,到外面街区商店里购物,或是去布罗涅树林散步。拉乌尔也选择了这个时间去赴约,但不带她前往,担心这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有时就到伏尔泰堤岸那边去,目的是看看63号房子。因为他猜测大个子保尔会在那边转悠,而且警察也许会在那里布下圈套。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以后就让库尔维尔来进行监视。库尔维尔一边翻阅着旧书摊上的书,一边注意四周的情况。但是有一天(这是克拉拉被“掠走”后的第15天)库尔维尔从很远的地方看见克拉拉从63号门出来。乘上一辆出租车,朝相反的方向驶去。
拉乌尔不想尾随她。他向跟在他后面的库尔一维尔示意,让他到女看门人那里去打听消息。一过了几分钟,库尔维尔回来告诉拉乌尔,侯爵还没回家,但金发女郎已有三次在同一时间来到门房前,她按了侯爵的门铃,仆人们也不在,她就走了。
“这就奇怪了,”拉乌尔想,“她什么也没对我说。她想去那里干什么呢?”
他返回了奥特伊的小屋。
过了一刻钟,克拉拉也回来了。她满面春风,充满了活力。
拉乌尔问她:“你去布罗涅树林散步了吗?”
“去了,”她说,“那里的空气对我很有好处。随意走走,美妙极了。”
“你没去巴黎吗?”
“肯定没有。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看见你在那里。”
她轻轻地说:“你在那里看见我,是想象的吧?”
“亲眼目睹,错不了。
“这不可能!”
“我荣幸地向你断言这件事,而且我的眼力很好,从没看错东西。”
她看着他。他说话很认真,甚至相当严肃,语气中还夹有责备的成分。
“拉乌尔,你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我?”
“我看见你从伏尔泰堤岸的房子里出来,并且坐车子离开。”
她脸上呈现出尴尬的笑容:“你十分肯定这事吗?”
“肯定。问了女看门人,她说这是你第三次去那里。”
她的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拉乌尔又说:“这样的拜访是很自然的事。但为什么你对我要隐瞒呢?”
由于她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坐到她身旁,轻轻地拉住她的一只手,说道:“克拉拉,你总有个谜。如果你知道这种固执的不信任会把我们两人带到什么地方去的话,你就知道你错得多么厉害!”
“哦!拉乌尔,我并没有提防你!”
“但你做的事就像在提防我,因此这中间危险的因素也增加了。亲爱的,说真话吧!你不明白总有一天我将会知道你不愿告诉我的事?而谁又能知道那样是否太晚了呢?亲爱的,说吧!”
她差点就要顺从了。她脸上的线条有一会儿松弛了,她的双眼有一种忧伤和不安,好像她事先就在担心她即将讲出来的话。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她泪如雨下,把自己的脸埋进双手里。
“原谅我,”她结结巴巴地说,“告诉你我说还是不说这都无关紧要,这丝毫不会改变现在的情况,也不会改变将来的情况,对你来说,这完全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对我来说,这是如此严重!……你知道,女人也就是孩子。她们有自己的想法。也许我错了,但我不能……原谅我吧!”
他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好吧,”他说,“但我明确地坚持一点,你不能再去那里了。否则会有一天你在那里碰到大个子保尔,或者是警察局的什么人。你愿意这样吗?”
她听了这话,马上担心了。
“不过你也不要到那里去,”她说,“你和我一样有危险。”
他答应了。姑娘保证不再去伏尔泰堤岸,甚至保证以后半个月内不出小屋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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