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路易虽说向来很能睡,这一夜却只睡了三个钟头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太着急,不安。尽管他的行动计划制订得十分周密精确,却禁不住自己预见到种种阻挠计划实现的障碍。显然,韦贝会报告德斯马利翁先生的。可是德斯马利翁先生会给瓦朗格莱打电话吗?
“他会打的,”他跺脚肯定道,“这毫无损失。相反,不打,他倒要冒很大风险。尤其是,瓦朗格莱肯定会过问我被捕的事,必然会得知一切经过……到那时候……倒那时候……”
于是他寻思瓦朗格莱得到通知后,会作出什么样的决定。因为他究竟能不能假定,堂堂政府首脑,内阁总理会放下手头的事情,来满足他的要求,为他亚森·罗平的计划服务?
“他会来的!”他带着坚定的信心叫道,“瓦朗格莱厌恶那些官场应酬和那些无聊的话。他会来的!哪怕是出于好奇……想听听我到底可能告诉他什么?再说,他了解我!我可不是平白无故打扰人家的人。和我见面总可以得益。他会来的!”
但他马上又想到另一个问题。瓦朗格莱就是来,也并不意味着同意佩雷纳打算向他提出的交易。而且,即使堂路易把他说服了,危险仍然不少!仍会有那么多疑点!仍可能有许多让人失望的事!韦贝会迅速勇敢地追踪逃犯的汽车吗?会找到线索吗?即使找到了,会不会再度失掉呢?
再则,就算机遇十分好,可时间会不会太晚呢?他们向猛兽发起攻击。他们把它制服了。好。可在此之前它会不会杀死手上的猎物呢?既然觉得自己输了,他那样的家伙还会顾忌在自己的罪行表上再增加一项杀人罪吗?
对堂路易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事情。在他乐观的充满信心的想象中,他克服了一个又一个障碍,最后却看到这样一副惨景:弗洛朗斯被杀害了,弗洛朗斯死了!
“啊!多么残酷的折磨!”他凄伤地想,“只有我能成功,他们却把我排斥在外。”
他几乎没有去想,德斯马利翁先生出于什么理由,突然改变意见,同意把他逮捕,并还他以那个难缠的迄今为止司法当局不愿再惹的亚森·罗平的真名。不,他对此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弗洛朗斯的安危。时间在一分一分地过去。每过去一分钟,弗洛朗斯就向那可怕的危险走近一步。
他记起几年前,也有一个类似的时刻,他等待着囚室门打开,德国皇帝出现在门口。可是此刻却要重大得多。从前那次,最多只关系到他个人的自由,而这次,命运欲与予夺的,是弗洛朗斯的生命。
“弗洛朗斯!弗洛朗斯!”他绝望地一遍又一遍呼唤。
他不再怀疑她的清白。他也不怀疑另一个人爱她,把她带走,既是当作人质,以获取他觊觎的那份财产,又是当作爱情的战利品,如果不能长期霸占,就不惜毁掉。
“弗洛朗斯!弗洛朗斯!”
他骤然变得极为沮丧。在他看来,他的失败无可挽回,跑到弗洛朗斯身边?逮住那杀人凶手?这是不可能的。他身陷囹圄,而且人家是把他当作亚森·罗平来对待,全部问题在于弄清他得在里面待多久,是几个月还是几年!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爱弗洛朗斯。他发现爱情在他生命中所占的位置,他从前的激情,他对豪华生活的渴望,他的权力需要,他的斗士的快乐,他的野心,他的怨恨,统统都无法相比。两个月来他进行的战斗,只是为了把她征服。查明真相,惩罚罪犯,只是把弗洛朗斯从威胁她的危险下解救出来的办法。如果弗洛朗斯会被杀害,如果为时已晚,不能把她从敌人手中夺过来,那不和坐车是一回事吗?亚森·罗平将坐牢坐到死。一个男人,真正爱恋的只有一个女人,却不能得到这女人的爱,这种失败的生活,难道不正配得上这种结局吗?
危机是短暂的。它与堂路易的性格形成强烈的对比,因此来得骤然去得也骤然,而且让他完全恢复了自信,他再也没有感到一丝焦虑和怀疑。太阳出来了。牢房里渐渐亮起来。堂路易想起,瓦朗格莱是早上八点到位于博沃广场的总理府上班。
这时,他觉得自己完全镇定下来。未来的事件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出现在他眼前,就像翻了个个似的。他觉得斗争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实一点也不复杂。他很明白,他的意志不可阻挡,就好像他已经在行动似的。副局长不可能不向总监如实报告。警察总监不可能不一早就向总理转达亚森·罗平的请求。瓦朗格莱不可能不愿意会见亚森·罗平。在会见中,亚森·罗平不可能不得到瓦朗格莱的赞同。这不是假设,而是确信,不是有待解决的问题,而是已经解决的问题。既然起点是A,经过B和C,人们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到达D。
堂路易开始笑了。
“哟,我的老朋友亚森·罗平,你想想,你都让霍亨佐莱恩先生从他勃兰登堡边境深处走出来了。瓦朗格莱住得又没那么远。需要时你可以上门来找我嘛。是这回事,我同意走第一步。我将去拜访博沃先生。总理先生,谨向您致以崇高敬礼!”
他高兴地朝门口走去,假装认为门是开着的,他只须跨出去就可以见到总理了。
他连着做了三次这种孩子气的举动,深深地久久地弯腰行礼,好像手里握着一顶带羽饰的毡帽。他低声念道:
“芝麻开门。”
做第四次的时候,门开了。
一个看守出现在门口。
他用彬彬有礼的声调说:
“总理先生来了通知:能否请先生尽快去见他?”
走廊里有四个侦探。
“这几个先生都是我的随从吗?”他问,“走吧。你们去通报,说亚森·罗平,西班牙最高贵族,国王陛下的亲戚来了。诸位,请带路。看守,赏你二十埃居,谢谢你的好心照料。”
他在走廊里停住步子。
“圣父基督,我还没有手套哩。胡子也没修。”
侦探把他夹在中间,粗鲁地推着他走。他抓住其中两人的胳膊,那两人立刻“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听明白我的话的人不会吃亏。”他说,“你们没有得到命令,要把我毒打一顿吧?也不会要给我戴手铐吧?既是这样,你们就乖一点,小伙子。”
看守所长站在门厅。堂路易对他说:
“这一夜过得真好,亲爱的所长。你们‘都灵俱乐部’的房间完全值得推荐。看守所宾馆可以打一个好分数。要不要我在来宾意见簿上写一条证明?不要?您也许希望我还会回来?唉!亲爱的所长,别指望了。好些重要机会……”
院子里停着一辆汽车。四个侦探和他一起上了车。
“博沃广场。”他对司机道。
“维纳兹街。”一个侦探更正道。
“嗬!嗬!”他说,“去总理阁下的别墅。总理阁下愿意秘密接见我。这是个好兆头。顺便问一句,亲爱的朋友们,现在是几点钟?”
没有人搭理他。侦探把窗帘都拉上了,他也看不到街上的时钟。
到了特罗卡代罗附近的总理公馆,他才在并不宽敞的底层见到了一架挂钟。
“七点半。”他叫道,“很好,没有耽误太久。情况会弄清的。”
瓦朗格莱的办公室朝着一道台阶。台阶下面是花园,放满了鸟笼。房子里堆着许多书,墙上挂了许多油画。
一声铃响,原先领他们进屋的老保姆进来了,把四个侦探领了出去。
堂路易一个人留了下来。
他虽然仍旧沉着,但是心底已经在着急,感到身体充满了战斗和行动的需要。他的目光总是不可抵拒地被挂钟吸引过去。他觉得那根大针跳得特别快。
终于有一个人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他认出了是瓦朗格莱和警察总监。
“好了。”他想,“我得到总理的支持了。”
他从年老的总理那清癯瘦削的面孔上看到隐隐的同情,便这样想道。他脸上没有一丝傲慢。没有一丝可以在堂堂总理和被他接见的可疑客人之间筑起屏障的东西。有的是一丝诙谐,一种明显的好奇,以及一种同情。是的,一种瓦朗格莱从未掩饰的同情。在亚森·罗平假装死后,总理在谈论这个冒险家,说起他们之间的奇特关系时,他甚至还公开显露了他这分同情。
“你还是老样子。”他久久地端详堂路易之后说,“只是皮肤黑了点。两鬓有点灰白了。”
然后他单刀直入地问:
“怎么,你需要什么?”
“首先需要一个回答,总理先生。韦贝副局长昨夜把我送到看守所后,是否找到了带走弗洛朗斯·勒瓦瑟的那辆汽车的踪迹?”
“找到了。那辆汽车停在凡尔赛。乘客又租了一辆汽车,大概去了南特。除了这个答复,还需要什么?”
“自由,总理先生。”
“当然是马上,对吧?”瓦朗格莱说,笑了起来。
“最多不超过四十或五十分钟。”
“就是说,八点半,对吧?”
“最迟八点半,总理先生。”
“为什么要自由?”
“为了抓捕杀害柯斯莫·莫宁顿、韦罗侦探和罗素家族一大群人的凶手。”
“你一个人能抓到他吗?”
“能。”
“可是警察都作了准备。电报发出去了。杀人凶手别想离开法国。他肯定是逃不出我们的手心的。”
“可是你们找不到他。”
“找得到的。”
“若是这样,他会杀了弗洛朗斯·勒瓦瑟。这将是他杀害的第七条人命。您难道愿意吗?”
瓦朗格莱稍停了停,又说:
“照你的意思,与所有表面迹象相反,与总监先生很有理由的怀疑相反,弗洛朗斯·勒瓦瑟是无罪的?”
“啊!总理先生,她是绝对无辜的。”
“你认为她有被杀的危险。”
“她有这种危险。”
“你爱弗洛朗斯·勒瓦瑟?”
“是的。”
瓦朗格莱高兴地微微一颤。亚森·罗平恋爱了!亚森·罗平竟为爱情而行动了!而且坦白了他的爱情!这是多么有趣的奇事!
他说:
“我每天都关注莫宁顿遗产案的进展,每个细节都清楚。你完成了一些了不起的事情,先生。显然,没有你,这桩案子仍将是一片混沌。可是,我也应该指出,这里面也有一些失误。尤其是这些失误是因为你造成的,我觉得十分惊讶。不过当我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是为爱情所支配、所驱使时,这些过失就容易理解了。另一方面,尽管你肯定弗洛朗斯·勒瓦瑟无罪,可是她的行为,她的继承人身分,她出人意料地从疗养院逃走这一事实,都使我们疑心她充当了什么角色。”
堂路易指着挂钟。
“总理先生,时间快到了。”
瓦朗格莱哈哈大笑。
“好一个怪人!堂路易·佩雷纳,我不是个全权的君主,我觉得遗憾。不然,我要请你当我的秘密警察头子。”
“这个职位,前德国皇帝已经向我提供过。”
“那么?”
“我谢绝了。”
瓦朗格莱笑得更开心了。可是挂钟指着七点三刻。堂路易着急了。瓦朗格莱坐下来,不再闲话,进人正题,声音也变得严肃,说道:
“堂路易·佩雷纳,从你再度出山的第一天起,也就是絮谢大道谋杀案发生的那天起,总监先生和我,我们就注意了你的身分。佩雷纳就是亚森·罗平。我们不想让死去的亚森·罗平复活,并且对你提供的某种保护,我相信你是明白这么做的原因的。总监先生与我的意见完全一致。你所从事的工作是有益于社会的,是正义的事业。而你的合作对于我们又十分宝贵,因此我们想方设法使你免除烦恼。既然佩雷纳干得出色,我们就对他是否亚森·罗平闭口不提。不幸……”
瓦朗格莱又停了一下,然后说:
“不幸,昨天晚上,总监先生收到一封揭发信,十分详细,还附有一些可靠证据,说你就是亚森·罗平。”
“不可能!”堂路易嚷起来,“亚森·罗平死了!谁也不可能证实他没死。”
“就算是吧,”瓦朗格莱同意道“可是这并不能证明堂路易·佩雷纳还活着。”
“总理先生,堂路易·佩雷纳活着,十分合法地活着。”
“可能吧。可有人提出了异议。”
“谁?只有一个人有这个权利,可是他如指控我,就把自己也断送了。我想他不会这样愚蠢。”
“这样愚蠢?不。你说他相当狡猾,我倒同意。”
“他就是卡塞雷斯,秘鲁公使馆的专员。”
“对。”
“可是他在外旅行!”
“可以说是在外潜逃!他贪污了公使馆的钱。不过,在出逃之前,他签了一份声明,昨晚寄到我们手上。在这份声明里,他承认帮你制造了一个叫堂路易·佩雷纳的身分。这是你寄给他的信,这是证明他的揭发确凿无疑的文件。只要检查这些文件就足以相信:第一,你不是堂路易·佩雷纳;第二,你就是亚森·罗平。”
堂路易气得一跺脚。
“卡塞雷斯这混蛋只是个工具,”他咬牙切齿地骂道,“是别人躲在他背后,收买他,让他行动。就是那凶手本人。我识破了他的手法。在关键时刻,他又一次想摆脱我。”
“我认为他是自愿的。”总理说,“照一同寄来的信的说法,他的那些材料是一些照片。今早你要是没有被捕,那些材料的原件今晚就会送到巴黎一家大报发表。我们对此可不能掉以轻心。”
“可是,总理先生,”堂路易叫道,“既然卡塞雷斯在外国,买下材料的凶手又逃跑在外,来不及把他的威胁付诸实行,因此,不必担心材料送到报馆了。”
“你知道什么呢?敌人一定采取了一些防备措施。再说,他也可能有同谋。”
“他没有。”
“你怎么知道没有?”
堂路易注视着瓦朗格莱,说:
“总理先生,您究竟是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的是,尽管我们受到卡塞雷斯的威胁,压力很大,总监先生还是希望尽可能弄清弗洛朗斯·勒瓦瑟扮演什么角色,因此昨晚没有中断你的追查。后来追查没有结果,他才希望至少趁堂路易还在我们控制之下时逮捕亚森·罗平。要是我们放了他,那些照片肯定会发表,你就会发现我们在公众面前被置于何等荒唐可笑的境地。而恰巧在这时候你要求我们放了亚森·罗平。要知道这样放人是非法的,随意的,叫人不能容忍的。因此我只好拒绝你的要求。”
他不说话了,过了几秒钟,又补充一句:
“除非……”
“除非……?”堂路易问道。
“除非,除非作为交换,你不向我提那样特别那样奇怪的建议,我才同意不顾那荒唐事可能招来的麻烦,释放亚森·罗平。”
“可是总理先生,我觉得,要是我把真正的罪犯,谋杀……的凶手给您送来……”
“这事用不着你办……”
“要是我向您担保,总理先生,任务一完成,立即赶回来,投案自首,再进监牢呢?”
瓦朗格莱耸耸肩膀。
“以后呢?”
一阵沉默。两个人各不相让。显然,像瓦朗格莱这样的人决不满足于诺言。他要的是明确的,几乎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堂路易又说:
“总理先生,您也许会允许我把为祖国干的几件事计算在内?……”
“你详细说说看。”
堂路易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又踱口总理先生对面,说:
“总理先生,一九一五年五月,傍晚时分,有三个男人来到帕西码头的陡坡。那儿有一堆沙子。几个月以来,警方在搜查一批装了三亿金法郎的袋子。那是敌人在法兰西耐心收购的,正准备运出去。三人中,一个叫瓦朗格莱,一个叫德斯马利翁。第三个是邀请他们来的人,他请瓦朗格莱部长用手杖戳戳沙堆。金子在那里。几天以后,已决定与法国联盟的意大利,收到了一笔四亿金法郎的预借款。”
瓦朗格莱似乎大吃一惊。
“谁也不知道这段历史。是谁告诉你的。”
“第三个。”
“第三个叫什么名字?”
“堂路易·佩雷纳。”
“是你!是你!”瓦朗格莱叫道,“发现藏金地点的原来是你吗?在那儿的是你吗?”
“是我,总理先生。您当时间我该怎样给我奖赏。我今天才要求酬报。”
总理充满嘲弄意味地笑了几声,回答道:
“今天吗?这就是说,四年以后?太晚了,先生。一切都结清了。战争结束了。别翻那些陈年旧帐了。”
堂路易显得有些困惑。不过他继续道:
“一九一七年,萨雷克岛发生丁一些骇人听闻的惨案。总理先生,您是知道这件事的。不过堂路易·佩雷纳的干预,他的方案……您肯定不知道……”
瓦朗格莱擂了一下桌子,提高嗓门,亲密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这表明他的态度有了变化:
“行呵,亚森·罗平,干得好哇!你要真打算赢我,该付出的代价就得付!你跟我提到过去或将来干的事。你以为对那亚森·罗平来说,这样就收买我瓦朗格莱的良心了?见鬼去吧!你想想,你作了那么多案子以后,尤其是发生了昨晚的变故之后,你和弗洛朗斯·勒瓦瑟在公众眼里,将是,已经是制造这场惨案的主犯。我说什么?是真正的唯一的罪犯。如今弗洛朗斯还潜逃在外,你却要我释放你!就算行吧,可该死的!开个价吧,别犹豫了。”
堂路易又开始走起来。他身上在作最后的思想斗争。正要报出赌注时,又感到一丝犹豫,欲言又止。最后,他停下步子,打定主意。既然必须付出代价,那就付吧。
“总理先生,我不讨价还价。”堂路易肯定地说,面容姿态都极为坦诚,“我要向您赠献的,肯定是极不同凡响极其巨大的礼物,远远超出了您的想象。可是这礼物就是再不同凡响再大,我也不吝惜它,因为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性命岌岌可危。不过我的义务,在于寻求一种少受损失的交易。可您的话使我失去了希望。我只好如您所要求的,也如我所决定的,把牌摊在桌上打。”
年老的总理大喜。不同凡响极其巨大的东西!这会是什么东西呢?有什么东西配得上这种形容词呢?
“说吧,先生。”
堂路易坐在瓦朗格莱对面。他们两个就像一对平等谈判的对手。
“很短,总理先生。一句话就可概括我向祖国的政府首脑提出的交易。”
“一句话?”
“一句话!”堂路易肯定道。
于是,他望着瓦朗格莱的眼睛深处,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
“为了得到二十四小时的自由,一分钟也不多要,为了信守明早回来,或者带回弗洛朗斯以向您表明我的无辜,或者独自一人投案自首再入监牢的诺言,我向您赠献……”
他顿了一顿,郑重其事地说:
“总理先生,我赠献给您一个王国。”
这话口气太大了,大滑稽,太愚蠢,只能叫人耸肩膀。只有傻瓜和疯子才说得出这种话。
可是瓦朗格莱无动于衷。他知道在这种场合,这人是不会开玩笑的。
他深知这一点,因此,他这个对重大政治问题司空见惯,知道保守秘密是如此重要的人,本能地瞧了警察总监一眼,似乎德斯马利翁先生在场碍事。
“我坚决要求总监先生听我的报告。”堂路易道,“他比任何人都更能判断这份礼物的价值,有些部分,他还判断得十分精确。再说,我相信德斯马利翁先生不会不知趣,使我生气。”
瓦朗格莱不禁笑起来。
“你也许帮过他什么忙?”
“总理先生,正是如此。”
“我倒很想知道……?”德斯马利翁先生说。
“您如果硬要知道……好吧,四年前,我们在帕西码头陡岸上秘密行动的那天晚上,我曾答应您,德斯马利翁先生,让您当上警察总监,那时您只是个下级官员。我恪守了诺言。有三位部长提名,使您得到了这个任命。那三位部长都听我的指挥。您要我点出名来吗?……”
“不必了!”瓦朗格莱笑得更粲然了,“不必了!我相信你的话。我相信你无所不能。至于你,德斯马利翁,别做出这个样子。受这样一个人的抬举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说下去,亚森·罗平。”
他的好奇心没有止境。堂路易赠献的东西有没有实际上的价值,他并不关心,甚至,他其实并不相信会有什么实际价值。他所希望知道的就是:这家伙到底有多大的气魄,他真诚而公正地提出的要求,究竟有什么神奇的新鲜的事情作根据。
“您允许吗?”堂路易问。
他站起身,走到壁炉前,从墙上摘下一幅西北非的小地图,摊到桌子上,拿东西压住四只角,说:
“总理先生,有一件事,有一件事让总监困惑。我知道还派人作了调查。这就是最近三年,尤其是在外籍军团时,我的时间——不如说亚森·罗平的时间是怎么打发的。”
“这是按我的命令去调查的。”瓦朗格莱插话道。
“有什么结果呢?”
“没有。”
“因此,归根结底,我在战争期间的所作所为,你们并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来告诉您吧,总监先生。尤其是,让法兰西知道:她最忠诚的儿子为她所干的事情是完全公正的……不然……不然,哪天别人又可能指责我逃避战争,做些毫无价值的事情。那样就太冤枉我了。总理先生,您也许记得,我只是在内心发生真正可怕的灾难之后才加入外籍军团的。我甚至还试图自杀。我想死。我想摩洛哥人的子弹会赏给我所向往的长眠的。可是命运却不答应,似乎我的命还不该完结。于是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渐渐地,死神躲开了我,我不知不觉又喜欢生活了。几个相当光荣的战功完全恢复了我的自信和我对行动的渴望。我又生出了新的梦想。我又有了新的理想。我一天比一天需要更大的空间、更大的独立性、更广阔的地平线,更意想不到,更属于个人的感觉。外籍军团这个收容了我的英雄集体、温暖的大家庭,我对它十分热爱,但它却满足不了我的行动需要。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当我听说欧洲燃起战火时,我正在朝一个宏伟的目标前进,虽说我还不能清楚地看到那个目标,但它在神秘地吸引着我。我在西班牙宫廷有些权势很大的朋友。在马德里与巴黎之间的谈判之后,我被召回马德里,接着又被派往巴黎执行秘密使命。这就是我的目的。我想实地看看究竟能怎样更好地为法国的利益服务。
我办成了三四件大事,如三亿金法郎那件,并在促使意大利参战这件事上出了一分力。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它们都是次要的。我有更有价值的事要做。现在我知道是什么了。我发现了可能会使法国屈居下等的弱点。我寻求的目标展现在我眼前。使命一完,我就回到摩洛哥。一个月以后,我就被派到南方,踏入了柏柏尔人的埋伏。我本可以好好斗一个,但我没有那样做,有意做了他们的俘虏。
总理先生,我的全部故事就在这儿。被俘以后,我反倒自由了。另一种生活,我渴望的生活在我眼前展开了。
不过,这次险遇差点弄糟了。俘虏我的四十八个柏柏尔人,是北方一个大部落派遣的小分队。这个部落常年在阿特拉中部山脉一带洗劫勒索。小分队先回到宿营地。那里有好多顶帐篷,住着首领的妻小家眷,由十几个男人看守。卸下抢来的财物以后,小分队又出发了。走了八天。对我来说,路程相当艰难,因为我是反剪着双手,跟在他们骑马的人后面步行。到了一个狭窄的高原,那里悬崖陡峭,怪石林立。石头之间,有许多人的尸骨和法国人的刀枪碎片。
他们在那里立了一根柱子,把我绑在上面。看劫持我的那帮人的模样,又根据听到的几句话来判断,我明白我必死无疑了。他们先要割下我的耳朵、鼻子、舌头,然后,大概就是脑袋了。
然而,他们先忙着吃饭。他们走到附近的井旁,吃着东西,除了不时笑着向我描述他们给我留着的好处,也不来管我。
又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来折磨我。这时刻更合他们的意。
确实,天刚麻麻亮,他们就团团围住我,嚎着,吼着,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当我的影子遮住了他们头天在沙上划出的一条线以后,他们不作声了。他们中一个负责对我操刀的人朝我走过来,命令我伸出舌头。我服从了。他一手撩起呢斗篷的一角,用它捏住我的舌头,另一只手抽出匕首。
我永远忘不了他目光里的那分残忍和诡黠的快乐。那是个以折断鸟儿翅膀脚爪为乐事的顽童的目光。我也永远忘不了那人看见自己的匕首只剩了半截,刚好插在鞘子里不掉出来,又短又丑,根本伤不了人时那傻眼的模样。
他恼羞成怒,大叫大骂,立即扑到一个同伴跟前,抽出他的匕首。又一次傻了眼。这一把匕首也差不多齐柄折断了。
于是,他们一阵喧嚷,都抽出自己的刀子,都气得嗷嗷大叫。四十五个男人,四十五把刀子都断了。
首领朝我扑过来,似乎他把这不可思议的现象归咎于我。这是个老头子,又高又瘦,有些佝偻,瞎了一只眼,看上去狰狞可怖。他抽出一支大号手枪,用枪管顶着我,样子是那样难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扣动扳机。可是枪没响。
他再扣一次。枪还是没响。
那些人立即手忙脚乱,吵吵嚷嚷,推推搡搡地在柱子周围排好,把各自手上的步枪、手枪、卡宾枪,西班牙的者式喇叭口火枪一齐举起来瞄准我。扳机扣动了,可是没一颗子弹射出来。
这是什么奇迹!真应该瞧瞧他们那副模样!我向你们发誓,我从没有那样开心地笑过。这终于使他们明白了。于是有人跑回帐篷换上新火药,有的赶紧装子弹。可是枪又没响!我是伤不了的。我一直笑着,笑个不停!
用枪是不行了。他们又用不下二十种办法来对付我。用手扼我,用枪托揍我,用石子击我。可都没有用。要知道他们有四十多人呀!
老头领搬起一块大石头,满脸仇恨地走过来。在两个手下帮助下,他把大石头举在我头顶上,然后放下……可是我眨眼之间,挣脱了绳子,往后一跳,站到离老头子三步远的地方,伸出双手,手上握的,正是我被俘那天被他们缴去的两支左轮手枪。那可怜的老头子看到这场面,真是目瞪口呆。
不过这只是几秒钟的事情。老首领一会儿也哈哈大笑起来,像我那样,笑声里充满嘲讽的意味。在他那糊涂脑瓜看来,这两支手枪也和他们那些不中用的武器一样,是打不响的。他拾起一块大石头,举起手,准备朝我脸上扔过来。他那两个追随者也跟着捡了石块。其他人也少不了学样……
“放下爪子,不然我就开枪了!”我喝道。
那首领扔出了石头。
我低头躲过。与此同时开了三枪。首领和那两个追随者倒地身亡。
“看谁还敢试试?”我问道,眼睛扫视着人群。
他们还有四十二人。我枪里有十一颗子弹。我看他们没动,就把一把枪插回腋下,从口袋里掏出两盒子弹。这就是说,还有五十颗子弹。
我又从腰带上抽出三把寒光闪闪的尖刀。
有一半人表示愿意投降,站到我身后。
另一半人也跟着屈服了。
战斗结束了。总共才持续了四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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