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工作日结束,那些往返两地的上班族离开洛杉矶商业中心的办公大楼之后,另一帮人便会从阴影里走出来“占领”它。他们是一些酒鬼、吸毒者和四处流浪的疯子。他们带着装在棕色纸袋里的瓶子,把被子背在身上,“宣布”市民中心大楼的这块草地和人行道为其所有,在上面恣意妄为。
我就是在这个“换班”时刻来到市中心的。这时,那些上夜班的人和无家可归者几乎占据了整个人行道。一个小时之后,这些人都将“消失”,这儿就将开始黑社会的嘉年华会。
我在小东京下了车,穿过第一大街走向警署——洛杉矶警察局那幢蓝色的办公大楼。里面的工作人员都叫它“玻璃房子”。这个绰号没有倾注人们丝毫的喜爱之情,也无所谓尊敬或者是恐惧。
警署大楼正在慢慢地下沉。二十余年的缺乏保养、连续的地震,再加上过度使用,使这个一度值得游览的大楼成了让市民们感到尴尬的地方。也许可以把它看做是这个城市状态的一个标志:在现实面前,人们不再愿意花费力气和金钱去保持所谓的脸面了。
一项新的决议说这幢大楼已无法修补,应该拆除。但与此同时,警察们却不得不凑合着仍旧在这里办公。他们要躲避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砖块,小心破损的地板;他们对墙上的裂缝和破洞已熟视无睹。他们靠着老式的电器设备和并不充足的电话在这个信息时代“活”了下来。
我穿过那些等待自己的亲人出狱的家属,朝正门走去。他们有的懒懒散散地坐在门前肮脏的草地上,有的坐在为因公殉职的警察建造的纪念碑上,有的吃着快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大麻烟味。
接待员看了看我的新闻证件,示意我进去。我一直走到三楼麦克工作的刑侦科才停下来。
在门口,有一打左右的旁观者像我一样被挡在了门外。里面有一个四人新闻工作小组正在工作:一个摄像师,一个录音师,一个老伙计,还有一个记者。记者挎着一个电池包,他那时髦的茄克衫的线条也因此变得扭扭曲曲,一个项链样的小麦克风被他当做了领带夹。
我认识那张脸。他叫亨利·雅各布,资深城市记者,与我在同一个电视网工作。
在办公室里,麦克·弗林特坐在他的椅子上。大约有八九个老侦探坐在他的旁边。他们都穿着短袖衬衫,而且都在放肆地开怀大笑。我正好站在门口最佳的观察位置上,发现麦克·弗林特那双擦得黑亮的皮鞋似乎是注意力的中心。
亨利·雅各布面对摄像机,用一种深沉的有点做作的语气读起来:“小偷是晚上溜进来的。它大胆地闯入了警察局的中心地带寻找猎物。一夜又一夜,它通行无阻,这真是对我们这个城市的中坚——刑侦科的一个绝妙讽刺。最后,犯罪者的贪婪使它自投罗网。”
“为了当场抓住这个罪犯,资深侦探麦克·弗林特设置了一个陷阱,那个做坏事者终于上钩了。抓住它的时候,它正在偷吃一块香喷喷的陈年的黄色乳酪。经过短暂的挣扎,它就上西天了。如果它还活着的话,它的辩护词或许是——欺骗。”
从摄像师的小型监视器上,我可以看见一只死老鼠。它的脖子被一个老式的弹簧夹子夹住了,那是麦克放在他办公桌底层的抽屉里的。
“那些潜在的盗窃犯必须记住这么一条格言。”亨利吟诵道,“你因乳酪而生存,也将因乳酪而死去。”
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笑了。在老伙计放下他的照明灯,摄像师停止摄像后,大家在一起握着手,互相道别。亨利把电池包和项链样的麦克风递给了录音师,这个摄制组就集体退场了。在我退到路边让他们通过时,亨利瞧见了我。他的眼皮微微地跳了一下,似乎惊奇于我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玛吉·麦戈温。”他说。
“你好,亨利。”我伸出了手,“怎么做起这种新闻来了?”
“一言难尽啊。”他靠在角落里,“你还在制作故事片吗?”
“不。”我说,“我不再做那种东西了。我来这儿只是为了和那边的那个刽子手共进晚餐。”
亨利向里瞟了瞟麦克,他还被那群侦探和想一睹老鼠“风采”的工作人员包围着。
“弗林特,是吗?我曾经听过你们俩的事。”亨利的眼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是一个老记者那种猎奇又想寻根究底的眼光。
“警察局的新闻办公室叫你来拍摄这桩死老鼠案?”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我们整个下午都在这儿闲逛,希望能赶在5点钟前得到一些那桩公墓丑闻案的进展情况。但我们白来了一趟。弗林特也表示遗憾,他说惟一发生的故事就是这只老鼠,我可以就此发条独家新闻。如果6点钟以前我们对公墓一案还是毫无所获的话,就只好播放这盘抓老鼠的带子了。”
“你能给我一个副本吗?”我问道。我有一个从黄金时间段的新闻里挑选出来的关于麦克·弗林特的集子。我打算五月份在他的退休晚会上把它们都播放出来。
“没问题。”亨利说着,重重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不在乎你采用我拍的任何一条内部的花边新闻。你知道,这就是一家人的好处。”
“对了,亨利。你知道麦克不再主管公墓这个案子了吗?”
“他告诉过我了。他另有一些少年犯罪案要办。”亨利皱皱眉头,“我讨厌少年犯罪案。不能用真名,不能用照片,所有的控告都要保密,并且没有人会引用我的东西。这对我毫无用处。”
或许是亨利的声音,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使麦克向我们这边瞧了瞧。
当麦克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对视时,他的脸一下子红了,看起来有些尴尬——这可不像麦克一贯的样子。他垂下眼睛,不再看我。通常,我会直接走向他,但他脸上的表情使我有些心慌意乱。昨天晚上,当我像数以百计的晚上一样,赤裸着身子,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并双手抱住他时,他不是把头转向我,而是调过头去,装作睡着了而不理睬我。
我知道他在装睡。
窗外一片寂静,浑身的燥热使人难以入眠。我一只手从麦克的胳肢窝下慢慢地探过去,在他那长满密密胸毛的胸脯上抚摩着,慢慢地,又滑向他的两腿之间……麦克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也扭过头来,想用嘴唇回应我的热情。我一缩脖子,躲开了他的亲吻,而我在他下面的手还在不停地运动着……麦克皮肤发热,身子开始颤抖,他猛地一翻身,双腿跨在我的身上,气喘着说:“你在折磨我……”他的嘴唇狠狠压下来,在我的嘴唇上吸吮着。那种许久没有性爱的疯狂感觉又一次出现了。我用拳头捶打着麦克的胸脯,嘴里喊着:“混蛋!不!不要……”我舒展身子,迎接着麦克有力的撞击……
麦克揽住了我的肩膀。真正的侦探是从来不在大众场合接吻的,但我还是希望他给我一个更亲密的问候。但他只是说了声“你好”。
虽然每个人都在注视着他,但我还是有一种极强的欲望想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屁股上。就这么做吧,我想。但实际上我也只说了声“你好”。
“我去取衣服。”他对我说,听起来毫无感情,就像对一个陌生人说话那样,“你在这儿等着。”
我目送着他穿过宽敞的房间走到了衣架前。他伸手时,我知道在那浆硬的衬衫下他手臂的形状;他走动时,我知道那工作裤下面他的大腿是如何弯曲的。我熟悉他的身体就好比我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虽然我了解他的肉体,但我却无法进入他的精神世界。
麦克高高大大,48岁就满头白发,但仍然有着马拉松运动员一样坚硬和强壮的身体。他像鲍加(美国一影星)那样英俊,脸上刻满了沧桑岁月的印记。细看他时,你会认为他要么过着好日子,要么过着很苦的日子,这要看你在什么场合看见他。
麦克走路有点儿摇晃,而这正是他魅力的一部分。这种摇晃来自于自豪,而这种自豪大部分来自于他在洛杉矶警署的中坚——刑侦科的工作。
“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他对我这么说。但是在他工作的最后几年里,当有人问他在什么地方工作时,麦克总是缄口不言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轰动。对一个充满了自豪感的人来说,这真是一种不健康的生存状态。
走向电梯的时候,麦克套上了他的上衣,确信所有重要的东西部带上了:领子里的警察身份证,前面口袋里挂着一串钥匙的钱夹,皮带上挂着的锃亮的盾形徽章、手铐、备用的子弹和一支9毫米的自动手枪。也许我早就习惯于拍他的腿,因为他身上的其他部分总是凌乱不堪。
“去菲利普饭店吃牛排怎么样?”他边问边扣上了衣服下面的钮扣,“味道不怎么样,但菜上得特别快,过几条街就到下。”
“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吃什么都行。”我说。
电梯里只有我和麦克两个人。我双手抱住他的腰,透过衣服吻着他。他一把拉过我,紧紧地抱着,脸深深地埋在我的头发里。但电梯到达第二层时,这美妙的一刻就结束了。
六个穿着孕妇装的公务员在第二层时进了电梯,并且和我们一路走到了停车场。从她们的对话中可以听出她们刚参加完一个医疗福利会议。在她们旁边,麦克似乎在想着什么。
来到地下停车场,我们钻进他那辆破旧的工作用车,开到了圣佩德罗大街,乘着夜色向北行进。麦克看起来仍然一副思虑重重的样子。
在遇到第一道红灯时,他把自己从沉思中拉回来,面朝着我问:“告诉我你父亲说了些什么。”
“我旧金山的邻居打电话给他了。你还记得杰理吗,那个房地产商?有人跟他联系过,说想买我的房子。”
“真的吗?”指示灯变成绿色了,麦克驱车通过空旷的立交桥,高峰期的最后一道车流就像一条灯河一样被甩在了身后,“他们出多少钱?”
“我们还没有谈到那一点。爸爸告诉杰理如果真有买主,可以让他去见见我的叔叔麦克斯,然后正式出个价钱。”
“也许是真的。”麦克说。
“也许吧。我打电话给莱尔,他告诉我上周他看见有人在拍照。两个穿黑衣服的人,像是公司里的职员。”
麦克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莱尔忘了告诉你他们的事?”
“告诉我什么?”我问道。
莱尔以前和我住在同一幢楼里。地震把他在旧金山马里纳地区的家变成了一堆碎石瓦砾。那天晚上,我和凯茜接纳了他。在莱尔重建家园之前,我们给他的帮助在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更永久的类似家庭一样的关系。莱尔、凯茜和我已经习惯了彼此互相关照。
在我和凯茜迁到南方与麦克在一起后,为了补贴家用,我必须把房子出租。我也没有时间去想莱尔将去向何方。我们找到了一个房客,他是一个海洋学研究生,能使一种新型的巨藻在洗澡盆里生长。莱尔和我的父母一块到了伯克利,帮助父母做那些繁重的家务活。在那个研究生的租期结束之前,这种日子过得很和谐。冬季以来,我的房子一直空着,这也使我在经济上老感觉入不敷出。
麦克把车停在菲利普饭店前的红色区域内,为了防止收费,又把警察局的收音机天线挂在汽车的后视镜上,这就是他的城市停车许可证。
“星期五下午你能不能请假?”下了车,我紧紧地靠着他,“我正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坐飞机去旧金山,看看房子,然后看看出的价格怎么样。我们可以在一起过一个完整的周末,可以去唐人街看盛大的新年游行。肯定会很有趣的。”
“这次周未旅行也太丰富了吧。”他用手臂揽着我,“你是不是很想去?”
“当然啦。也许孩子们会和我们一起去的。我们可以组织一次家庭旅游。”
“也许这对你来说大过匆忙了。”他给了我这样一个评价,“麦克斯叔叔把文件传真给你了吗?”
“我就是想离开这个城市。”
他压根儿没听我说什么,只顾说自己的:“为什么不让我明天早上一个人飞过去,然后和你的父母一起去看看他们能出什么价钱?明天这个时候,我就可以返回到家里了。”
“很好。”我说,“阅读一个法律文件我还吃得消。”
我说话的时候麦克一直摇着头。在我停住时,他说:“不是说读文件,你吃不消无尽的穿戴和眼泪。两天以前你上楼的时候还昏过去了呢。”
“三天以前我是待在急救室里。但是今天,我工作了一整天感觉仍然很好。我想忙一点。”
“你应该多休息休息。对你来说一次大的旅行太过匆忙。”
我走向一边:“也许明天我会有一线希望去蒙特利尔。如果我真去的话,下个星期四下午我可以到家。那么我们星期五下午可以坐飞机去旧金山。”
“玛吉、玛吉……”在他不知道说什么之前,他总是这么叫着我。
他显得极度痛苦,这让我感到悲伤,也让我觉得自己的理由很不充分。于是,我伸出手揽住他的腰:“对不起,麦克。”
“为什么说对不起?”他站直了身体。
“事情发展成这样,我感到很抱歉。”我把脸贴在他健壮的胸膛上,闻着他身上发出来的我熟悉的气味。“我现在没事啦。但是我不知道你好了没有。麦克,不论迟还是早,你必须和我谈一谈。”
我等待着,等着他想好再说。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迈克尔和他的女朋友确定关系后,”麦克说话了,语气沉重,“我就开始习惯于这么想:在不久的将来我就可以当爷爷了。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想法——在家里再多一个孩子。但是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我自己又要当父亲了。是我,老麦克·弗林特。我马上就要退休了,而你和我将拥有一个小孩。我还没有弄明白这一切,这个小孩又走了。我真是个婆婆妈妈的男人。”
“比婆婆妈妈还要婆婆妈妈。”我说。
“我脑子在想些什么,我一直无法把它们整理好。”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玛吉,我想把它们理清楚。”
我拍打着他的后背,心里无限悲伤,既为自己,又更多地是为了麦克。
“我想让我的副手今天接替佩德罗一案,”他说,“我没有办这种案子的兴趣。我必须听那些小鬼们说话,他们只有13岁、14岁或15岁大。他们跟你说,为了得到一点钱来喝酒、赌博或者四处游荡,他们要走很远很远。同时,他们的小孩就在警察局办公室的地板上爬来爬去。”
“我看着他们,那些小孩是那么的娇小可爱,但是没有人以正常的方式来照看他们。他们什么也不是,只是下一代罪犯的原材料。再过十年,我又会设计骗他们上钩,抓他们到警察局,就像我当初抓他们的父母那样。”
“十年以后,你将不会在这一带抓获任何人了。”
“那倒也是,我真是昏了头。”
“我爱你。”我说。
“我知道。”他抿嘴笑了,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传出来一样,“在我的有生之年能找出你爱我的原因吗?”
“因为你总是带我去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我们是去吃饭,还是去干别的什么?”
“噢,当然,我们去吃饭。”他抬平了他的肩膀,晃了晃,似乎他刚放下一副重担。“星期五我会申请休息的。这个周末我们要好好享受一下。”
“太好了。”我踮起脚,吻了吻他的下巴,摸了摸那十几个小时以来一直“背叛”我的胡子。“莱尔说在我们决定如何处置之前,他会搬到房子里住。这样可以使它看起来没有被废弃。”
“最好是把它卖了,”麦克说,他已经不止一次这么说了,“我希望这次的买房手续能够合法。”
我们沿着街道向饭店走时,我向他咕哝着现在的房地产市场如何混乱。如果买方提出的价钱足够支付抵押款和不值得一提的卖房费用的话,我们将多么幸运。可麦克看起来漠不关心。
我们周围的山特别陡峭。它们显得特别高,即使你登上了山顶,也常常看不清山的那边有些什么。你必须还得走下山去看。这就是那个星期二晚上我的感觉——就像碰到一次毫无目标的突然采访一样。
房子只不过是房子,而且还是一项沉重的负担。毫无疑问,我对它充满感情,因为这所房子使我和凯茜度过了两次灾难——离婚和地震。
这就是我的想法:虽然我很喜欢麦克,但一旦我们之间没有令人满意的结果,我还是可以回到旧金山。卖掉我的房子需要我们在未来共度的岁月里,彼此有着可以信赖的忠诚。
菲利普饭店正处在两城市交界处,是世纪之交建的一个三明治饭店。它在洛杉矶市民中心大楼的正北方,在奥维拉大街和联合火车站之间。这儿没有任何特别高贵之处:长长的桌子,地板上满是锯末,80美分一杯的咖啡,装在法兰西式盘里的原汁原味的热腾腾的牛排。但是,在城市的千变万化之中它却是一道不变的风景。
麦克去柜台买东西时,我在狭长的大厅顶里处找了两个靠窗的座位。生活经验告诉他要把食品包好带走。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坐下,往咖啡里加点儿牛奶,他的呼机就“嘟嘟”地响了起来。
“你知道吗?”他咕哝着,为了看清显示屏还不得不带上眼镜,“是办公室打来的。我约的那位母亲来了。我必须回去。”
我并不是爱哭的人,也不是依赖性很强的人。但是在呼机“嘟嘟”响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几乎快成了这两种人。我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感情的潮水来自何处,它让我极度悲伤,甚至于让我不得不忍住就要涌出的泪水。麦克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走向柜台抓了一把我们并不需要的餐巾纸,这样做只是为了给自己几秒钟的时间控制一下情绪。
麦克在门口等着我。我把餐巾纸塞到他那装三明治的包里,说:“难怪你的办公室里会有老鼠,因为你老是把食物带到那里吃。”
“我会尽快赶回家的,玛吉。”他搂住我的肩膀,我们一起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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