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桌
针光射击是一种难以消受的营生。安德希尔怒气冲冲关上门。
假如人们瞧不起你干的工作,穿着一身制服活像一个士兵就没有多大意思。
他坐到椅子里,头靠在椅背的头靠上,把头盔拉下来盖着前额。
他等着针光机加温,想起外面走廊上那个姑娘。她看了看针光机,又轻蔑地望了他一眼。
“喵。”她就这么叫了一声,然而这一声就像刀子捅进了他的心。
她把他看作什么人了——难道是个傻瓜,一个既无知又无足轻重的小人吗?难道她不知道,他每参加半小时针光射击,至少要在医院里疗养两个月?
这时针光机温热了。他感受到自己四周正方形的大空,感受到自己处于一个巨大的格子、一个空无一物的立方形格子的正中央。在空无一物的外面,他能感受到大空空虚的恐怖感,也能感受到每当遇见极微量惰性尘埃的时候他的脑子所产生的可怕的焦虑感。
当他休息的时候,令人舒适的阳光、熟悉的行星的发条装置和月球一齐出现在他脑海里。咱们自己的太阳系就像充满滴答声和令人放心的吵闹声的古代杜鹃时钟一样既诱人又简简单单。火星奇特的小月亮像狂热的耗子围着它们的行星旋转,然而它们的规律性就是一切正常的确证。他能感受到黄道平面上方远处有半吨尘埃或多或少在人类旅行通道外面漂移着。
这里无仗可打,没有向思想挑战的事物,没有使你吓得灵魂出窍乃至令你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危险。
没有隐患潜入太阳系,他可以永远戴着针光机,纯粹当个心灵感应天文学家,这种人能够在活思想中感受到太阳悸动和燃烧所产生的炽热和温暖的保护作用。
伍德利进来。
“我们处在某种正常运转的世界里,”安德希尔说。“没什么好报告的。难怪他们在开始平面出击以前不研制针光机。咱们这里太阳高照,感觉良好,万籁俱寂。你可以感受到一切都在旋转,既愉快又新鲜又充实,有点儿像是坐在家里一样。”
伍德利哼了一声。。他不太喜欢浮想联翩。
安德希尔没有听到答话,接着说:“当个古人一定挺有意思的。
我纳闷他们干吗要发动战争烧掉自己的世界。他们用不着平面出击。他们用不着亿万里迢迢到星际谋生。他们也用不着躲避耗子或者跟它们对局嘛。他们不可能发明针光射击法,因为他们毫无这种需要,对不,伍德利?”
伍德利哼一声说:“啊荷。”伍德利二十六岁,再过一年就该退役了。他已经派人选购了一个农场。他努力干了十年针光射击,干得跟他们一样出色。他一直不多想自己的工作,以此保持心智健全,每当必要的时候就勇敢接受工作的考验,不再考虑他的职责,直到下一次出现紧急情况。
伍德利从来不重视在伙伴中搞好关系。没有一个伙伴喜欢他,有几个还怨恨他。他被怀疑有时对伙伴怀着恶意,但是既然没有一个伙伴说得清自己抱怨的缘由,其他针光射击手和媒介部的头子们也就不去惹他了。
安德希尔对他们的工作仍然满心惊叹。他兴高采烈继续喋喋不休他说:“平面出击的时候咱们到底会怎么样?你想是不是有点儿像奄奄一息那样?你见过什么人灵魂出窍了吗?”
“灵魂出窍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伍德利说。“经过这么些年,谁也不知道咱们到底还有没有灵魂呢。”
“可是我见过一个人灵魂出窍了。当多格伍德崩溃的时候,我见到过他那副模样。有一种东西挺滑稽可笑的。它看起来湿漉漉还有点而黏乎乎的,好像在渗出,而且是从他体内出来的——你知道他们对多格伍德怎么样吗?他们把他抬走,到医院里你我从来没有去过的那个地方——其他人去过的顶部,就是在上面外部空间的耗子抓住他们之后如果他们还活着就必须去的那个地方。”
伍德利坐下来,点燃一支古代烟斗,烟斗里烧的是一种称为烟草的东西。这是一种坏习惯,但是这使他显得精神抖擞又勇气十足。
“听我说,年轻人。你用不着为耗子那种玩艺儿发愁。针光射击一直在改进。伙伴们正在改进。我见过他们在一点五毫秒之内用针光消灭了四千六百万英里之外的两只耗子。只要人们必须设法自己开动针光机,人脑用四百毫秒的最小时间设定针光,我们完全有可能无法迅速把耗子点燃以便保护我们平面出击的飞船。
伙伴们把这一切都改变了。他们一动手,速度比耗子们快。以后他们将会永远比耗子们快。我知道,让一个伙伴合用你的脑子真不容易——”“对他们来说也不容易,”安德希尔说。
“别为他们操心。他们不是人。让他们自己照料自己吧。我见到针光射击手因为跟伙伴们瞎胡闹而发疯,其人数比起被耗子们抓去的多。你真正了解被耗子们抓获的有多少吗?”
安德希尔俯首看着自己的指头,计数着飞船,在调谐针光机投射的强光照耀下,指头映出嫩绿和鲜紫色光辉。拇指代表“安德罗米达号”飞船,船员和乘客无一幸免,食指和中指代表43号和56号“释放飞船”,被发现的时候针光机已经烧毁,船上每一个男子、妇女和孩子都已经死去或者变得精神错乱。无名指、小指和另一只手的拇指代表落入耗子手中的最初三艘战列舰——失事的时候人们才知道,在外部大空底下有一种活着的、变幻莫测的、用心狠毒的东西。
平面出击有几分滑稽可笑。令人觉得好像——好像没什么了不起。
好像轻度触电产生的刺痛。
好像第一次咬到发炎的牙齿产生的疼痛。
好像闪光对眼睛的轻度刺激。
然而在那时,一艘四万吨飞船从容飞离地球,不知怎么地转变成为二度平面结构,消失不见了,重新出现在半光年或五十光年之外。
有一阵子安德希尔将坐在作战室里,准备好针光机,熟悉的太阳系在他的脑袋里滴答作响。在一秒钟或者一年之内(他主观上从来辨不清到底多久),有趣的小闪光穿过他的身体,于是他在上面外部空间里就自由自在没有束缚了,上外空间是恒星之间可怕的开放空间,在那儿恒星本身在他的心灵感应之中觉得像是丘疹,而行星距离太远,无法感觉到或者觉察到。
在这外层空间的某个地方,一种可怕的死亡守候着。这种死亡和恐惧是人类走向星际大空从未遭遇过的。显然星光阻止龙前进。
龙。这是人们称呼它们的名字。对于普通人来说,什么也没有,只有平面出击的哆嗦、暴死的打击或者精神错乱黑暗的痉孪性音调深入到他们的脑子里。
但是对于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人来说,他们是龙。
先是心灵感应者感知外部黑暗虚无的太空中存在一种敌对力量,然后一种凶恶的、毁灭性的精神打击对飞船里所有生物进行冲击,在这二者之间的零点几秒时间里,心灵感应者已经感觉到实质上存在的敌人,如同古代民间传说中的龙,是比兽类聪明的兽类,比精灵更具实体的精灵,是具有活力和憎恨的饥饿旋风,由未知的手段组成,但是出自恒星之间稀薄的物质。
需要一艘幸存的飞船带回消息一完全出于偶然,飞船中有一个心灵感应者准备好一束光,把光转向外面对着无辜的尘埃,结果在他脑子的全景概观里,龙融化而消失殆尽,其他乘客没有心灵感应能力,他们四处走动,并不知道自己避免了逼在眉睫的死亡。
从那以后,一切都很容易——几乎很容易。
平面出击的飞船总是载有心灵感应者。心灵感应者的敏感度由针光机放大到一个极大的有效范围,针光机是心灵感应放大器,适用于哺乳动物的心灵。针光机又是电子装置,连接上可操纵的小型光弹。是光完成任务的。
光驱散了龙,使飞船能够重新变成三维形状,跳跃、跳跃、跳跃,从一颗星球到另一颗星球。
形势突然从一百比一对人类不利降到六十比四十对人类有利。
这还不够。心灵感应者受训练以便具有超级敏感度,受训练以便能够在小于一毫秒时间里感知龙的存在。
但是据观察,龙在二毫秒之内能飞跃一百万英里,这一瞬间不足以让人脑激活光束。
于是人们试图始终用光把飞船包围覆盖起来。
这种防御失效。
随着人类了解龙,显然龙也了解了人类。不知怎么地,它们将自己庞大的身体变成扁平状,沿着极平的轨道闪电般迅速到达。
需要强光,相当于阳光强度的光。这种光只能由光弹提供,于是针光射击应运而生了。
针光射击由超强度小型核光弹的爆炸构成,这一过程将几盎司镁的同位素转化成为可见的纯光。形势的对比对人类越来越有利,然而飞船还是继续失事。
现场惨不忍睹,人们甚至不愿去寻找失事的飞船,因为营救人员知道他们会看见什么。将三百具尸体处理好带回地球埋葬,还有三百个精神病患者病入膏育已无可救治,要唤醒、喂食、洗涤、让他们入睡、再唤醒、再喂食,直到他们生命的终了,这是令人伤心的事。
心灵感应者设法深入到被龙毁损的精神病患者的大脑里,但是他们在那里面只发现从原始本能冲动——亦即生命的火山源——爆发出来的强烈喷射柱状大恐怖。
其后伙伴们来了。
人和伙伴可以共同完成人无法单独完成的工作。人有才智。伙伴有速度。
伙伴乘坐他们的小型飞行器,这种飞行器不比足球大,在太空船外面。他们跟大空船一起平面出击。他们在太空船旁边乘坐六磅重的飞行器,做好攻击的准备。
伙伴的微型飞船堪称神速。每只小飞船装载十来个针光弹,这是一种比拇指还小的炸弹。
针光射击手使用头脑意念射击替续器对准龙抛出伙伴——完全是字面意义上的抛出。
在人脑中似乎是龙的东西在伙伴的脑中以巨鼠的形式出现。
在外部无情的虚空里,伙伴的脑子对与生命俱来的一种本能作出反应。伙伴们攻击,冲击的速度比人快,不断攻击直到耗子被毁灭或者他们自己被毁灭。几乎每次都是伙伴获胜。
由于飞船的星际跳跃、跳跃、跳跃十分安全,商业大繁荣,所有殖民地的人口都增长了,对训练有素的伙伴的需求也随之增加。
安德希尔和伍德利是第三代针光射击手的一个组成部分,然而对他们来说,他们的飞行器似乎从一开始就使用到如今。
用针光机将太空装配到脑中,将伙伴加入那些脑中,激化脑子使之处于战斗的紧张状态,一切又取决于这种战斗——这不是人的神经元突触长期消受得了的。安德希尔在半小时战斗之后须要休息两个月。伍德利服役十年之后必须退役。他们都很出色。但是他们有局限性。
一切取决于伙伴的选择,一切完全取决于谁胜谁负的运气。
穆恩特里老人四十五岁,红光满面,他在第四十岁之前过着宁静的耕作生涯。只是到了四十岁,当局才迟迟发现他具有心灵感应能力,同意让他在晚年开始从事针光射击手的生涯。他工作出色,但是对于这种工作来说,他已经其老无比了。
穆恩特里老人望着闷闷不乐的伍德利和若有所思的安德希尔。“年轻人们今天好吧?准备好痛痛快快大战一场了吗?”
“老人总是想战斗,”名叫韦斯特的小姑娘傻笑着说。她真是个十足的小姑娘。她的笑声清脆又天真。她看上去就像你可望在激烈严酷的针光射击战斗中找到的世界上最后的那个人。
安德希尔有一次曾经感到挺开心,当时他发现最懒散的伙伴之一跟名叫韦斯特的姑娘的思想接触之后高高兴兴地走了。
通常伙伴们不太关注与他们配对出征的人类思想。伙伴们的态度似乎认为,不管怎么说,人类思想十分复杂,而且糟糕得难以置信。没有一个伙伴对人类思想的优越性表示过怀疑,但也没有几个伙伴对这种优越性得到深刻的印象。
伙伴们喜欢人。他们乐意跟人并肩战斗。他们甚至乐意为人去死。但是当一个伙伴喜欢某个个人的时候,比如说就像哇船长或者梅女士喜欢安德希尔那样,这种喜爱与才智无关。这纯属性情和感觉的问题。
安德希尔完全明白,哇船长把他的,就是安德希尔的大脑看做傻乎乎的玩艺儿。哇船长喜爱的是安德希尔友好多情的心理结构、贯穿安德希尔无意识思想模式的喜乐和调皮逗乐的微光以及安德希尔面对危险的快乐。言语、历史书籍、思想、科学——安德希尔在自己脑子里能感觉到这一切从哇船长脑子里反映过来就像一大堆垃圾一样。
韦斯特小姐望着安德希尔。“我敢说你把黏乎乎的东西放在石头上了。”
“我没有!”
安德希尔觉得自己尴尬得脸红耳赤。在他的见习期,摇骰子的时候他企图作弊,因为他特别喜爱一个特定的伙伴,就是一个名叫墨尔的年轻可爱的母亲。跟墨尔一起作战要容易得很,她对他满怀深情以致于他忘了针光射击是一种艰苦的工作而且他也没有得到跟他的伙伴一起玩耍的指令。他俩都事先计划好并做好参加殊死战斗的准备。
一次作弊就够了。他们已经把他看破;于是几年来他一直受嘲笑。
穆恩特里老人拿起仿皮杯子,摇动石头骰子给他们指定出击的伙伴。依照长者优先权,他摇第一签。
他作作鬼脸。他摇到了一个嘴馋的老家伙,就是一个垂涎欲滴、满脑袋想着吃食、想着充满半腐烂鱼类的真正海洋的老顽固。
穆恩特里曾经说过,摇到那个特别的老饕餮之后,他连续几星期打嗝净是鱼肝油的味道,脑子里留下非常强烈的鱼类心灵感应形象。然而这位老饕餮不仅贪吃鱼,同样贪吃危险。他已经消灭了六十三条龙,比现役的任何其他伙伴战果更辉煌,按字面意思说也完全应该得到与他的体重相等的金市。
韦斯特小姑娘第二个摇骰子。她摇到哇船长。当她见到摇到谁的时候,她满脸欢笑。
“我喜欢他,”她说。“跟他在一起战斗真开心。他在我的脑子里总是又可亲又可爱。”
“什么可爱,胡说八道,”伍德利说。“我也到过他的脑子里,那是飞船里最滑头的脑子,没有第二个。”
“你这坏蛋,”小姑娘说。她说这话表明自己的态度,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安德希尔望着她,打了个寒颤。
他不明白她怎么能够这样心平气和地看待哇船长。哇船长的脑子的确滑头。当哇船长的酣战中兴奋起来的时候,龙、不共戴天的耗子、肉感的床、鱼的气味和太空冲击令人混淆不清的形象一起在他的脑子里翻腾着,这时他和哇船长,也就是他俩通过针光机联结在一起的意念变成了人和波斯猫的怪诞的复合体。
安德希尔想,跟猫共事,毛病就在这里。遗憾的是随便哪里都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作伙伴。一旦你通过心灵感应跟猫挂上钩,猫倒是不错。他们聪明伶俐,适合战斗的需要,但是他们的动机和欲望当然不同于人。
只要你在脑子里跟他们谈一些有形的形象,他们倒是十分好交朋友,但是当你背诵莎士比亚或者科尔格罗夫①作品的时候,还(①科尔格罗夫:原文co1egrove,是个杜撰的作家,并无此人)有,假如你想给他们讲讲何谓太空的话,他们的脑子干脆关闭起来睡觉了事。
在这外部太空里,如此坚韧不拔又十分成熟的伙伴们原来就是地球上几千年来人们用作宠物的同一种逗人喜爱的小动物,知道这一点确有几分滑稽可笑,安德希尔在地球地面上不止一次向普普通通的无心灵感应能力的猫打招呼,之后感到十分尴尬,因为他一时忘了它们不是伙伴。
他拿起杯子,撒出石头骰子。
他运气不错——摇到了梅女士。
梅女士是他见过的最富有思想的伙伴。在她身上,出身名门的波斯猫头脑已经达到了发育的最高峰之一。她比任何人类女子更复杂,但是这种复杂情结只是表现为喜怒哀乐、记忆、希望和受赏识的经验——不靠好话受拣选的经验。
当他第一次与她的脑子联系的时候,他对她思想的明晰惊叹不已。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想起了她的小猫童年。他想起了她曾经有过的一切交配经验。他在一个隐约可辨认的画廊里见到与她配对战斗的所有其他针光射击手、他见到自己容光焕发、兴致勃勃、称心如意。
他甚至认为他差一点抓住了一个渴望的——这是一种讨人喜欢的思慕之情:可惜他自己不是一只猫。
伍德利最后捡起石头骰子。他摇到了他该摇到的对象——那是一只闷闷不乐、担惊受怕、丝毫没有哇船长活力的雄猫。伍德利的伙伴是飞船上所有猫们之中最具兽性的猫,属于低级、粗野的那一种,脑子十分愚钝。即便心灵感应术也没能改善他的性格。
他的耳朵在他参加的最初几次战斗中被咬去了一半。
他是个有用的斗士,仅此而已。
伍德利哼了一声。
安德希尔古怪地瞥了他一眼。除了哼一声,难道伍德利什么也不会做了吗?
穆恩特里望着另外三个人。“你们现在还是选定伙伴为好。我要报告扫描员说咱们已经做好准备可以进入上外空间了。”
发牌
安德希尔转了梅女士笼上的联合锁。他轻轻把她唤醒,拥抱了她。她非常舒适地弓起背部,伸伸她的爪子,开始心满意足地呜呜叫,感到浑身舒服多了,于是舔舔他的腕子作为回报。他没有戴着针光机,因此他俩心心相印,但是他从她胡须的角度和她耳朵的动作方面隐约意识到她找他作伙伴所体验到的满足。
他用人的语言跟她交谈,不过当猫没有戴针光机的时候,语言对于猫来说毫无意义。
“真不应该把你这样可爱的小宝贝派到寒冷的太空里四处追猎耗子,那些耗子比咱们全加在一起更大更凶狠,你没有请求参加这种战斗吧?”
作为一种回答,她舔舔他的手,心满意足地呜呜叫,用她毛绒绒的长尾巴逗他的脸颊发痒,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俩互相凝望了一阵子,人坐着,猫用她的后腿站直,前爪插入他的膝部。人眼和猫眼望着无限的空间,这种空间不是语言所能达到的,但是只要瞥上一眼,感情便能跨越这种无限的空间。
“该进去了,”他说。
她温顺地走进她的球状运载工具。她爬了进去。他小心让她的微型针光机戴牢并舒服地靠在她大脑的基部。他检查了她的爪子是否用软物衬垫好,以便她在战斗的兴奋中不致于抓伤自己。
他温柔地对她说:“准备好了吗?”
作为一种回答,她带着挽具尽可能回头用嘴整理背部的皮毛,在装载她的球体的狭窄空间里轻轻地呜鸣叫了叫。
他啪一声关上盖子,看着密封剂渗出把接缝密封起来。几小时里她将被关闭在这个射弹里,直到她完成任务以后一个工匠才用短小的切割弧把她释放出来。
他拿起整个射弹,将它塞进发射管里。他关上发射管的门,转动门锁,坐在椅子里,戴上他自己的针光机。
他又一次拨动开关。
他坐在一个小房间里,小、小、温暖、温暖,另外三人的身体绕着他身边转,天花板里有形的灯十分明亮,刺激着他闭合的眼睑。
随着针光机升温,房间消失不见了,其他人不再是人,变成小小的一堆发光的火,变成余烬、暗红的火,意识到生命就像乡村壁炉里红彤彤的煤炭在燃烧。
随着针光机继续升温,安德希尔感受到地球就在他脚下,感受到飞船悄悄离去了,感受到旋转的月球在世界的另一边旋转着,感受到了行星以及炽热明亮的太阳使龙远远避开人类的故土。
最后,他进入大彻大悟的境界。
他的心灵感应能力达到几百万英里的范围。他感受到早先注意到的黄道上面高处的尘埃。他怀着温柔的激情感受到梅女士的意念倾注到他自己的意念里。她的意念既温柔又明晰,然而对他的思想情趣来说又如同香油一样具有强烈的香味。这种香味使人心旷神怕。他能感受到她欢迎他。这不是一种思想,只是一种表示问候的原始感情。
他俩终于又一次合二而一了。
在他的脑子的一个遥远的微小角落里(小得如同他在童年见过的最小的玩具),他仍然意识到房间和飞船,仍然意识到穆恩特里老人拿起电话跟负责飞船的一个扫描船长通话。
他的心灵感应脑子在耳朵还没有听到通话的时候早就明白了通话内容。实际上他先知道通话内容然后听到话音,就像在海滩上先见到天边海上的闪电然后听到雷声隆隆传来一样。
“作战室准备就绪。可以平面出击了,先生。”
出牌
每当梅女士比安德希尔先感受到情况,安德希尔总是有点儿恼怒。
他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平面出击迅速又充满精力的激动,但是他自己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显示出发生的情况梅女士就作了报告。
地球已经远远离开,因此他探索了几毫秒才发现太阳在他心灵感应术头脑的右上方后部角落里。
他想,这是一段很好的空航短程。看样子我们只要跳跃四五次就能到达那儿。
梅女士在飞船外面几百英里处与他作心灵上的交谈:“‘哦热情的、哦慷慨的、哦巨大的人!哦英勇的、哦友好的、哦温柔又庞大的伙伴!哦跟你在一起真奇妙,跟你在一起多么美好、美好、美好、温暖、温暖,现在要战斗,现在要出击,跟你在一起真美好……”
他知道她不是在用语言思维,他的脑子从她那儿接收猫智能的清晰、和蔼可亲的窃窃私语并将它转译为自己的思想能记录和理解的形象。
他俩都没有沉迷在互相问候的游戏里。他的心灵延伸出去,远远超越她的知觉范围,察看在飞船附近有没有什么情况。一心怎么可能同时有二用呢,说来真是滑稽可笑。他可以用针光机头脑扫描太空,同时又能捕捉她游移不定的思想,她那可爱的、满怀深情的思想挂念着一个长着金色面容、胸脯覆盖着柔软、美妙、洁白绒毛的儿子。
他还在搜索着,这时接收到她发来的警报。
咱们再跳跃!
他们跳跃了。飞船进入第二次平面出击。星星变得不一样了。
太阳在后面无限遥远的地方。即便最近的星球也几乎联络不上。这种开放的、险恶的、虚无的大空正是龙的地道的国度。安德希尔的心灵延伸得更远更快,探寻着危险,随时准备把梅女士抛到他发现的危险场所。
恐惧在他脑中闪现,这种恐惧十分强烈,十分清晰,使人心痛如绞。
名叫韦斯特的小姑娘已经发现了情况——那是一种巨大、细长、黑色、凶猛、贪婪、极其可怕的东西。她向它抛出哇船长。
安德希尔尽力保持头脑清楚。“小心!”他用心灵感应术向其他人叫道,设法把梅女士调动过来。
在战斗的一个角落里,他感觉到哇船长贪欲的狂怒,当时这只大个子波斯猫引爆光弹而他接近威胁着飞船和船里人员的那一道尘埃。
光弹接近击中目标,但未获得理想结果。那道尘埃变扁平,由海鳃鱼形变成长矛形。
不足三毫秒过去了。
穆恩特里老人在讲人话,说话的嗓音好像从笨重的罐子里倒出来的冷蜜糖在流动:“船——长——”安德希尔知道,这个句子的意思是“船长,快跑!”
这场战斗将在穆恩特里老人说完话之前速战速决。
现在,不到一毫秒之后,梅女士正好排入队列这里正是伙伴们的技能和速度发挥作用的地方。梅女士反应比安德希尔快。她看得到威胁如同一头巨鼠直接向她袭来。
她射出光弹的时候其分辨目标的能力可能是他无法比拟的。
他跟她的思想连接在一起,但是他跟不上她的思想。
他的意念吸收外星敌人所造成的令人痛苦的伤痛。这在地球上好像是没有伤痛一样——这种古怪的刺痛开始时好像他的肚脐被灼伤。他坐在椅子里开始苦恼地扭动身子。
实际上他还来不及动一块肌肉,梅女士已经向敌人反击了。
五枚间隔均匀的核光弹连续发射出去,射程达十万英里。
他思想上和肉体的痛苦消失了。
他感受到,梅女士结束冲杀的时候思想上闪现一阵狂热、可怕、野性的快感。猫们发现他们心目中看作巨型太空鼠的敌人被消灭的时候消失不见,总是感到失望之至。
然后他感受到她的痛心,当战斗比一眨眼更快开始和结束的时候这种痛苦和恐惧袭击了他俩的身心,与此同时还产生了平面出击剧烈而尖刻的痛苦。
飞船再一次跳跃。
他能听见伍德利正在脑子里面对他说:“你用不着太费心,这家伙和我将接替一阵子。”
痛苦又出现两次,飞船又跳跃两次。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直到加里东太空控制盘下部显示出灯光。
他顾不得身心疲惫,将自己的脑子继续与针光机密切联系起来,将梅女士乘坐的射弹轻轻地利索地装入发射管。
她劳累得半死,但是他能感受到她的心脏在跳动,能听到她在喘息,他仿佛领会到从她脑子传递到他脑子里的感激之情。
得分
他们把他送到加里东医院。
医生的态度既友好又坚定。“你实际上被那条龙碰到了。在我看来,你只是侥幸脱险而已。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要过一段长时间我们才能从科学上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我想,假如接触的时间再持续十分之几毫秒的话,你现在就要进精神病院了。你在外部太空前面与哪一种猫共同作战?”
安德希尔觉得自己讲话迟钝。跟思想的速度和乐趣比起来,讲话麻烦透了,思想既迅速又敏锐而且清晰,是从脑子到脑子之间的交流!但是只有口头话语才能传递给像医生这样的普通人。
当他把话清晰地表达出来的时候,他的嘴笨拙地运动着。“别把我们的伙伴称作猫。正确的叫法应该是伙伴。他们共同为我们作战。你应该知道我们称他们为伙伴而不叫猫。我的伙伴好吗?”
“不知道,”医生用悔悟的口气说。“我们会为你打听情况的。
在这期间,伙计,你安心疗养吧。你只有好好休息才能恢复健康。
你能自己睡着,还是要我们给你服用一点镇静剂?”
“我能睡着,”安德希尔说。“我只是要了解一下梅女士的情况。”
护士凑了过来。她有点儿爱顶嘴。“难道你不想了解其他人的情况吗?”
“他们都很好,”安德希尔说。“我住院之前就知道了。…他伸伸胳膊,叹口气,咧开嘴对他俩笑了笑。他看出他们放心了,开始把他当作人而不是当作病号来对待。
“我很好,”他说。“请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我的伙伴。”
他脑子里闪现一种新的想法。他急切地望着医生。“他们没有用飞船把她送走吧?”
“我马上去查清这件事,”医生说。他慈爱地捏捏安德希尔的肩膀,于是离开了病房。
护士揭开盖着冷藏果汁高脚杯的餐巾。
安德希尔有意对她露出笑容。那姑娘似乎有点儿不对头。他希望她出去。起初她颇为友好,现在她又变冷淡了。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真讨厌,他暗自思忖着。即便当你没有在跟人交往的时候也老是要深入到别人的思想深处。
她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你们这些针光射击手!你们和你们那些该死的猫!”
正当她跺着脚走出去的时候,他闯入她的脑子里。他看见自己是个光芒四射的英雄,穿着笔挺的羊皮制服,针光机桂冠闪闪发亮,如同古代皇家宝石皇冠戴在他头上。他看见自己的容貌,英俊又焕发着阳刚之气,在护士的思想里绚丽夺目。他从遥远的地方看见自己,正当护士恨他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
她在内心深处憎恨他。她恨他,因为她认为他骄做、怪异、富有,并且比她这一号人更好、更美丽。
他关闭护士思想的视象,当他把脸埋在枕头上的时候看见了梅女士的形象。
“她是一只猫,”他想。“她归根结蒂是——猫!”
但是他的脑子并不是这样看待她的——她敏捷,超过一切速度之梦,她机灵、聪明、无比优雅、美丽、沉默而且无所需求。
他在哪里能够找到一个可以与她媲美的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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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鼠龙对局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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