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凉意渐浓的黑暗之中,他叹了一口气。
“我当时差不多写好了有关钯同位素分离的论文——是一个很小的研究项目,但是我应该为取得这样的成果而满足了。她是搞生物学研究的,但是她打算我们结婚后就不再工作了。我现在还认为,我们两人如果结合,一定会是很幸福的一对,也是很普普通通的一对,起码是不会对人构成什么危害的一对。
“但就在那时,战争爆发了——自人类移居翼星座诸星球以来,战争是家常便饭,频繁爆发。我因为在一个秘密的地下实验室设计智能机器人,因而幸免于难。但是,她却自愿参加一个生物体毒素的军事研究小组。研究中发生意外事故,一种新研制出的病毒分子逃逸出来,散布在空气中,研究小组的所有成员都悲惨地死去,无一幸免。
“整个世界剩给我的只有科学和那难以忘怀的悲哀。战争结束之后,我带着军事研究的经费回到了那所学校。这个研究项目是纯科学的——对核能结合力的一个理论研究,后来这个研究被误解了。政府原来并没有期待我生产出实际的武器,而当我发现这个武器的时候,也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杀人的致命武器。
“研究报告只有薄薄的几页,尽是深奥难解的数学问题。是关于原子结构的一种新理论,包括对核能结合力的一种成分的新表达式。但是那些张量好像是一些毫无害处的抽象理论。我当时看不出有什么方法能检验这种理论或控制这种预定的结合力。这篇论文在我校主办的一种很小的技术通讯杂志上发表,军事当局看到后却不让发行。
“翌年,我作出了令人震惊的发现——我发现了那些张量的意义。结果证明,那些铑磁三价元素的成分,在理论上是控制核能结合力的意想不到的关键所在。不幸的是,我的论文被国外的杂志转载,而其他一些人一定在与我差不多时期内作出了相同的不幸发现。
“过了不到一年,就爆发了战争,这次战争很可能是由一次实验事故引起的。人们无法预计处于稳定态的铑磁辐射力,也不能使重原子处于不稳定态。一个地下重金属矿被炸毁了,这毫无疑问完全是属于意外事故,那位不小心的实验者也被炸成了齑粉。
“那个国家的军方认为这是有预谋的破坏行为,就对臆想中的攻击者采取了报复手段,而他们的铑磁波柱使那些老式的坏原子显得毫无威胁力。一个只携带几个瓦特能量的铑磁波柱能把遥远的电器设备中的所有重金属、人们放在口袋里的银币、镶在牙齿上的金包皮、甚至人们甲状腺中的碘,都炸为齑粉。如果稍稍增加一些能量,就能把地下的重金属矿炸飞。
“使用铑磁武器,使四号翼星上的每一个大陆都留下了深坑,这些深坑比大海还要深,比大海还要宽,因此大陆上到处是岩浆堆叠起来的新山。大气中充满了放射性尘埃和气体,下雨下的不是雨水,而是尘埃,地面上铺着的尽是厚厚的致命尘土。大多数的人都在战争中丧生,即使躲藏在地下掩体里也难逃厄运。
“就身体而言,我是没有受伤,但我又被囚禁在一个地下建筑物里,这次是设计一种新型的军用机器人,这些机器人须由铑磁波提供能量和控制行动——因为战争的速度和武器的杀伤力已经发展到了人类士兵无法参与的程度了。这个建筑物坐落在上下左右都是沉淀岩的地区,这种沉淀岩不可能被炸开,而地下隧道也都采取了预防核裂变的措施。
“然而,就精神而言,我伤得很重,当时神经几乎不正常了。我自己的发现使这个星球成了废墟。那种负罪感之沉重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得了的,而这种负罪感使我对人类的美德和正直所具有的最后希望也丧失殆尽。
“我想尽力弥补我所做的一切。装备有铑磁武器的战斗机器人已经使整个星球满目疮痍,一片荒凉。当时我就开始设计铑磁机器人来清理这个废墟,重建家园。
“我试图设计出永远遵循植入指令的新机器人,这样它们永远也不会用于战争或犯罪或其他对人类有害无益的事情。从技术上讲,这是非常困难的。有一些政客和军事冒险家想要不受任何限制的机器人以实现他们自己的阴谋——虽然在四号翼星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去争夺,但是还有其他的星球可供他们尽情地去掠夺。这样一来,我的困难就更大了。
“完成了新机器人的设计后,我被迫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我带了一些造得最好的机器人,乘着铑磁试验船,最终到达了一座荒岛上,岛上的居民都被那次地底金属矿的裂变爆炸炸死了。
“最后我们在一小片平地上登陆,这片小平地周围是爆炸后新形成的各种各样的大山。这样的地方同舒服两字是无缘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黑色残渣和有毒尘土。山脊陡峭,山顶高耸,成锯齿状,上面尽是些飞机等物体的残骸,覆盖着红红的熔岩流。最高的山峰上已是白雪皑皑,而火山锥却还在喷发出黑色的烟云和恐怖的死神。此地的万物都具有火红的颜色和愤怒的形状。
“在那里我必须采取异乎寻常的预防措施以保全自己的生命。我先呆在船上,直到第一个具有屏蔽保护装置的实验室建成后才上去。我身穿精妙的铠甲和面罩,使用了一切可能的医疗预防方法,修复具有破坏性的射线和粒子所毁坏的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大病了一场。
“但是,机器人在那里却如鱼得水,自由自在。辐射伤害不了它们,恶劣的环境不会使它们感到沮丧,因为它们没有情感。岛上没有生命,对它们来说也无关紧要,因为它们自己就不是有生命的东西。就在那里,在那个寸草不留的海岛上,大量智能机器人诞生了。”
老人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之中弯着腰,脸色死灰般的苍白,好一会儿一声不响,那双深陷的眼睛只严肃地盯着窗外看,山谷那边那些机器人像影子般地来回忙碌着,静静地在建造着一幢奇怪的新宫殿,这座宫殿在夜色中发出微光。
“不知怎的,我对那个地方也适应了,”他用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从此,我对人类那一点点残存的信念也已不复存在。只有机器人和我在一起,而我把自己的信念植入它们体内。我决心制造更好的机器人,没有人类的那种缺点,能将人类从自身的弱点中解救出来。
“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具有病态思想的人,这些机器人就成了我可爱的孩子。工作的艰辛就不用说了。我也犯过错误、经历过挫折和失败、出现过畸形的机器人。也有汗水、痛苦和伤心。过了好几年之后,才成功地生产出第一批尽善尽美的智能机器人。
“接着需要建造控制中心——因为每一个个体机器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机械头脑的肢体和感官。建造了控制中心,才算打开了通往真正完美元缺、尽善尽美智能机器人的大门。那些老式的电子机器人,由于中继中心是独立的,电池所能供应的能源相当有限,具有自身不可克服的缺陷。这些老式机器人很可能表现愚蠢、体力不足、设计笨重、动作缓慢。在我看来,最主要的是,人类能根据需要而修改它们的设置。
“控制中心的建立就避免了这些不足。它的能源束可以使每一架机器人从巨大的核电站得到源源不断的能源供应。它的控制束能为每一架机器人提供无穷无尽的信息记忆和惊人的智慧。而最主要的是——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它的安全装置可以使它们免遭人类的任何干涉。
“整个反应系统的设计都是从不受人类任何出于私利或狂热而修改机器人设置这一目的出发的。控制中心的建立是要机器人自动地确保人类的安全和幸福。你知道,机器人的最高宗旨是‘尽心尽职,服从指令,确保人类免遭损害’。
“我带去的那些旧机器人帮助我生产机器人的零件,我花了三年的时间亲手将控制中心的第一期工程装配起来。装配完毕后,造好的第一个智能机器人就活过来了。”
斯莱奇在黑暗之中,心情沮丧地窥视着昂德希尔。
“它对我来说就好像是真正的有生命的人,”他那低沉的声音慢慢地说道,“不仅如此,而且比任何有生命的人都要奇妙,因为它被制造出来就是要保护人的性命。虽然我形影相吊,病魔缠身,但我为成为一个新生命的父亲而感到自豪——这个生命是尽善尽美的、完美元缺的,永远不会去做邪恶的事情。
“这些智能机器人忠实地遵守最高宗旨。第一批机器人制造了另外的机器人,而它们一起建立了地底下的那些工厂,以便成批生产智能机器人部族。它们建造的船只将金属矿物和沙子倾人平原底下的核高炉里,尽善尽美的新智能机器人就成群结队地从黑暗的机械母体里走出来。
“这些为数众多的机器人为控制中心建造了一个新的高塔。这是一座高大巍峨的白色金属塔,矗立在爆炸后满目疮痍的荒原中部。高塔一层层地增高,将一个又一个中继器连接到同一个控制中枢这个脑袋中,直到它的控制力几乎是无穷无尽为止。
“后来它们就出去重建战乱毁坏了的星球,再后来就把它们完美的服务带到了其他的星球上。那时,我的那股快活劲就甭提了。我当时认为我已经找到了终止战争和犯罪、消灭贫穷和不公、根除人类的错误根源和由此而来的痛苦的最佳办法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心情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沉重。
“你能看得出我犯了致命的错误。”
昂德希尔一直看着窗外,看着那些永不停息的黑物影子似的无声无息地在建造金碧辉煌的宫殿,这时他收回眼光,心中产生了少许疑虑,因为他习惯于窃笑奥罗拉那些了不起的房客,他们讲的故事同这个老头讲的比起来可差远了。但是,这个干瘪的老头子讲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平静的、严肃的神色;而他想起,那些黑色的入侵者却不会闯到这里来。
“那么,在你能阻止它们的时候,为什么不采取措施呢?”他问道。
“我在控制中心呆的时间太长了,不了解真实的情况,”斯莱奇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后悔莫及。“在完成目标之前,我在那里能充分发挥我自己的专长。我设计了一些核裂变电站,按计划设计了一些方法,使智能机器人的服务能没有混乱、没有阻碍地得到推广。”
昂德希尔在黑暗中莞尔一笑。
“我使用过这些方法,”他解释道,“相当有效。”
“当时,我一定是对‘效率’两字顶礼膜拜,相当推崇,”斯莱奇无可奈何地承认道,“绝对的事实,抽象的真理,机械上的十全十美。我一定是对人类的脆弱深恶痛绝,因为我对新智能机器人的最后完善感到心满意足。现在回想起来,真令人汗颜,但是我在那死亡了的荒原上却发现了一种乐趣。其实,恐伯我已经爱上了我自己的创造物。”
他那深凹进去的眼睛在黑暗之中发出一种狂热的微光。
“最后,有一个人来行刺我,才使我从梦境中醒来。”
老人弓着疲惫的身子,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之中迅速地走动着。昂德希尔小心翼翼地在破格上挪了挪位置。他等待着。那低沉的声音义慢条斯理地讲开了:
“我一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是如何到达控制中心也知道得不确切。他所做的,一般人是绝对做不到的,但我当时倒希望我早认识他。他肯定是一位卓越的物理学家和登山运动员。我猜想他也是一位猎人。我知道他很聪明,他的犟劲也很可怕。
“他的来意是行刺我,这是确实无疑的。
“不知他是如何不知不觉地到达了海岛上。海岛上当时没有人居住——除了我之外,智能机器人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接近控制中心的。他不知采用什么方法,避过了搜索铑磁束和机器人的自动武器。
“他所乘坐的有屏蔽装置的飞机被遗弃在一处冰川上,事后才被发现。从飞机遗弃的地方到控制中心,尽是新倔起的高山,陡峭嶙峋,根本没有路径,他竟然靠着两条腿,活着穿过依然燃烧着致命核原子大火的熔岩地带。
“他有某种铑磁屏蔽的保护——他用了什么样的铑磁屏蔽,机器人从来不让我看,他穿过占据了大部分平原的飞机场,进入到控制塔周围的那座新建的城镇里,一路都没有被发现。要走过这段路程,所需要的勇气和决心,并不是一般人所具备的,但是他是如何成功的,我却不得而知。
“他又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我在控制塔中的办公室,冲着我尖叫着,我抬头看到他站在门口。他爬山时衣衫都磨破了,几乎遮不住身体,浑身是血迹。他那粗糙的红肿的手中握着一支枪,但是令我震惊的却是他眼睛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老人倦缩在黑暗中那张高凳子上,全身战栗不已。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骇人的、无法言状的愤怒,即使战争中那些无辜的受害者也不会这样愤怒。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雷霆之怒,以短短几个字向我吼叫:‘斯莱奇,我来杀你。阻止机器人,还人类以自由。’
“当然,他搞错了。在这个时候,即使我死了,要阻止那些机器人也为时过晚,但是,他对此是不了解的。他用淌着鲜血的双手,举起了发抖的枪,向我开了火。
“他的尖叫声,提前一、两秒时间给我发出了警报。我躲到了办公桌后面。他的第一枪使自己暴露给了不知怎的事先没有发现他的那些机器人。他还来不及开第二枪,这些机器人就一个接一个地扑到了他的身上,夺走了他的枪,剥去了他罩在身上的用精细的白色金属丝织就的网,这些网一定是他所用的屏蔽装置的一个部分。
“唤醒我的就是他的愤怒。我原本以为,除了一些霸道的人之外,大多数人都会因拥有智能机器人而感激的。我发现他的愤恨很难理解,但是,机器人那时告诉我,它们根据最高宗旨,已经为很多人做了脑外科手术,给很多人服了药,或采取了催眠等极端手段,使他们获得了幸福。但这不是那个人不顾一切要行刺我的主要原因。
“我想要亲口问问这个陌生人,但是机器人很快把他带到了手术室。当它们最后同意让我见他的时候,他只能躺在床上冲着我傻笑。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他甚至也认得出我——机器人已经研制出了这样高超的手术技能。但是他记不得他是怎样到达我的办公室的,也记不得他曾经做过要杀我的努力,嘴里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他喜爱机器人之类的话,因为它们的存在是为了使人类获得幸福,而现在他就很幸福。当他可以移动了的时候,它们把他送到飞机场。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开始反省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机器人为我造了一艘铑磁游艇,以前我游历太空时总是乘坐这艘游艇,也可以在里面工作——我曾对这个绝对安静的环境十分满意,周围1亿英里方圆内只有我一个人,对此我也曾沾沾自喜。这时我叫游艇开来,开始围绕星球巡行,其目的是要了解为什么人类要恨我。”
老人冲着山谷那边隐隐约约的机器人点点头,那些机器人在无声的茫茫黑暗中建造那幢闪闪发光的奇怪宫殿,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好不繁忙。
“你能猜想得到我发现了什么,”他说,“无所事事的痛苦,囚禁在毫无意义的光环之中。智能机器人太能干了,效率太高了,它们出于对人类的安全和幸福的考虑,所有事情都包办,一点都不留给人类做。”
他看着自己的那双大手,越说越悲伤。这双手虽然由于一生的操劳,已经变形,布满伤疤,但依然还十分能干。他将这双手握成拳头,似乎要与人打架似的,随后又厌恶地松开了。
“我发现了比战争、犯罪、物品匮乏和死亡更糟的东西。”他那低沉的声音带有一种野蛮的悲哀,“绝对的无聊。人们坐在那里无事可做,因为没有什么事情留下来可供他们去做。他们真正是饱食终日的囚徒,囚禁在一个高效率的牢房里。也许他们想玩,但是可以供他们玩的却没有。根据最高宗旨,绝大多数的体育运动对人类来说都太危险了。科学研究被禁止了,因为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会有危险。奖学金没有必要了,因为智能机器人什么都懂,什么问题都能回答。艺术已经退化成对令人讨厌的无聊生活的反映。理想和希望已经死亡,生存没有什么目标。你可以参加一些空洞无聊的兴趣爱好,可以玩玩毫无意义的纸牌游戏,也可以到公园去散散步——但是,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机器人在监视着你。它们比人类强大;游泳也好下棋也好,唱歌也好考古也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胜过人类。机器人一定使人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群体自卑情结。
“难怪人们要杀我!因为无计从那种死亡般的无聊和无能中逃脱出来。烟叶不准吸;酒定量供应;毒品禁止使用;性生活受到严格的监视。甚至自杀也显然与最高宗旨相抵触——机器人还将所有会致命的仪器设备尽可能地远离人类。”
老人凝视着那根细长钯针所发出的最后白光,又叹了一口气。
“当我回到控制中心的时候,”他接着说,“我试图修改最高宗旨。我从来没有料到这个宗旨会贯彻执行得这样彻底。那时我已经看到,这个宗旨必须修改,要给人类生存和发展的自由,要给他们工作和娱乐的自由,如果他们愿意,要给他们进行生命冒险的自由,也要给他们选择结果和承担后果的自由。
“但是,那位陌生人来得太晚了。我把控制中心建造得太完美了。最高宗旨是中心整个中继系统的基础所在,建造时就充分考虑了人类修改宗旨这个可能性,因此特别加强了防卫措施。这个防卫措施很成功——即使我自己也无法修改。它所具有的逻辑,同往常一样,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机器人宣布,对我的行刺企图,说明了控制中心和最高宗旨的精密防卫措施还有不完善的地方。他们正在准备遣散星球上的所有人,把他们送到其他星球上去安家。当我试图修改宗旨的时候,它们把我也随众人一起送走。”
昂德希尔窥视着黑暗中这位憔悴的老人。
“但是你不是有豁免权吗?”他不禁问道,满脸迷惑,“它们怎么能强迫你呢?”
“我本以为我是受到保护的,”斯莱奇告诉他,“我在中继系统中植入了这样的指令:机器人不得干涉我的行动自由;没有我的特别要求,不得进入我所在的地方,或触碰我的身体。然而,不幸的是,当时我一心只想着是使人们不能修改最高宗旨。
“当我进入控制塔要修改最高宗旨的时候,它们跟踪着我。他们不让我接近中枢中继器。我坚持要修改,它们竟然不顾我拥有豁免权。它们的力量比我强,将我押到游艇上。它们告诉我,既然我要修改最高宗旨,我就同其他人一样是个危险人物,因此我永远也不能回到四号翼星上去。”
老头倦缩在凳子上,肩膀毫无意义地耸了耸。
“自那以后,我就成了一个流放者。我唯一的愿望是阻止机器人的行为。我曾三次在游艇上安装了武器,试图回去摧毁控制中心,但是它们的巡逻艇总是在我进入有效攻击范围之前就挡住了我。最后一次,它们俘获了我的游艇,还抓了同我一起去的人,他们被动了手术,消去了不愉快的记忆和危及他人的动机。因为我有豁免权,就缴了我的武器,把我放了。
“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一个难民。一年又一年,我从一个星球流浪到另一个星球,希望赶在它们的前面。在好几个星球上,我发表了对铑磁的发现,并试图使人们强大起来以遏止它们的侵入。但铑磁学的研究很危险。掌握了铑磁学的人,根据最高宗旨,需要比他人更多的保护。机器人总是来得太快。”
老人停了一下,又摇头叹息。
“它们的侵入展开得很快,有了铑磁飞机,它们部族的扩展是没有限制的。现在四号翼星一定是它们唯一的巢穴,它们正在努力将最高宗旨推向有人居住的所有星球。只有消灭它们,没有他法。”
昂德希尔看着桌子上摆着的玩具似的机械、闪亮的长针和阴暗的铅质球体。他忧心仲仲地低声道:
“但是,你希望消灭它们,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吗?”
“假如我能及时完成这个研究项目的话,就有办法。”
“如何完成?”昂德希尔摇了摇头,“这太小了。”
“大是够大的,”斯莱奇肯定地说,“因为这是它们所不懂的东西。它们对所掌握的知识进行组合和应用是很有能耐的,效率是很高的,但是它们不具有创造性。”
他指着桌子上的那些小玩意儿说:
“这个装置看起来一点也不显眼,但是这是全新的东西。它运用铑磁能量,使原子聚合,而不是裂变。你知道,处于元素周期表中间位置的那些元素,其原子是比较稳定的,可以通过使轻原子聚变的方法,也可以通过使重原子裂变的方法释放出能量。”
低沉的声音突然之间响起了权势的回声。
“这个装置是打开星球能量的钥匙。因为星球发光所需的能量,主要是通过积聚的氢原子聚变成氦而释放出来的。这个装置能将铑磁束调整到一定密度和一定频率,使之产生催化作用,激发原子反应的聚合过程。
“机器人不会让任何人进入离控制中心三光年之内的区域内,现在——但是它们不会对这个装置起疑。我可以在这里使用这个装置——让四号翼星的海洋里的氢聚变成氦,还可以将大部分的氦和氧聚变成更重的原子。从现在起的100年后,这个星球上的天文学家可以从那个方向观测到突然出现一颗新星所发出的转瞬即逝的闪光。但是,在我们发出铑磁束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机器人就应该全部瘫痪了。”
昂德希尔皱着眉头,神色紧张地坐着。老人的声音是严肃的,令人不得不信服,而老人一本正经的陈述听起来本身就是铁的事实。他能看到山谷那边的黑色机器人在那幢新大厦那微微闪光的墙边不断忙碌着。这时,他早已忘掉了自己惯于对奥罗拉房客所具有的不好评价。
“我想,我们也许会被杀掉?”他声音沙哑地问道,“那个原子反应……”
“聚合过程所需要的是一种密度很低的辐射,”老人解释说,“在我们这里的大气中,铑磁束的密度太高了,起动不了原子反应——我们甚至可以使用这个房间里的装置,因为铑磁束会穿透墙壁。”
品德希尔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他只是一个小商人,心情沮丧是因为公司被搞垮了,郁郁不乐是因为自由被剥夺了。他希望斯莱奇能消灭机器人,但是他不想当烈士。
“好!”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那么,该怎么办?”
斯莱奇在黑暗中指了指桌子。
“聚合器差不多完工了,”他说,“一个小型的核裂变发动机,是那个用铅质球体做屏蔽的。铑磁转换器,转向线圈,变速镜,裂变针。我们还缺少定向器。”
“定向器?”
“就是一种瞄准器具,”斯莱奇解释说,“任何种类的望远镜的观测器都毫无用处,这你知道——在过去的100年里,星球一定移位了不小的距离,但是铑磁束的范围很窄,不可能跟上那样的距离。我们必须使用铑磁扫描射线,还用一架电子转换器来把我们看到的景象转换成图像。我有阴极射线管,以及其他部件的草图。”
他手脚僵直地从高凳上爬下来,接着啪地一声把灯打开——这是一盏廉价的荧光灯,也只有这盏荧光灯是人能够自己启动开关的装置了。他在灯下展开草图,解释着昂德希尔能够做的那部分事情。昂德希尔答应第二天早上再过来。
“我可以从制作室带些工具来,”他接着说,“那里有一台小车床,以前我用它来制造模型,还有一台携带式钻床和一把老虎钳。”
“我们需要这些工具,”老人说,“但是要小心。记住:你没有豁免权。而且,它们如果对你起疑,我的希望就付之东流了。”
然后,昂德希尔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墙上灰泥已经剥落的破烂小屋,这间小屋里也有他熟悉的地板,以及地板上铺着的他熟悉的破旧地毯。他随手关上门——这是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一开一关咯咯吱吱直响,这样简单的门人就能开启。他胆战心惊地走下室外阶梯,穿过庭院,向那扇他自己不能打开的发光新门走去。
“乐于为您效劳,昂德希尔先生。”他还没有抬手敲门,那扇平洁光亮的门板就无声地拉开了。门内站着一直在那里小心侍候的黑色机器人。“您的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先生。”
机器人身上有某种东西使他不寒而栗。在它那赤露的小小的优雅躯体内,他能感受到处处都散发着机器人部族的能力:待人仁慈友好而又令人望而生畏,尽善尽美,不可战胜。斯莱奇要用他称为集成器的那种弱小武器战胜它们,这突然之间显得就像是在痴人说梦,毫无希望。一种沮丧的黑云基地在他心中升起,但是他不敢暴露出来。
次日早晨,昂德希尔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台阶,不时地环顾四周,准备偷偷地拿那几样工具。他发现地下室已经扩大改建,黑色的地板是新铺的,富有弹性,他走起路来犹像机器人那样悄然无声。新墙壁发出柔和的光,各扇门上都整齐地标着发光的牌子:洗衣房、储藏室、游戏室、制作室。
他忐忑不安地在制作室门前停住脚步。新装的推门发看柔和的绿光。但门锁着,门上没有钥匙孔,只有一块椭圆形白色金属小片,它下面无疑就是铑磁中继器了。他在门上推了推,门推不开。
“乐于为您效劳,昂德希尔先生。”他犯罪似地走进制作室,突然两脚发软发抖,他极力克制着。他已经搞清楚了,奥罗拉洗头发要花去机器人半个小时,但他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一定是储藏室里出来的,因为它一动不动地站在储藏室的标牌下面,表示出仁慈的挂虑,优雅而可怕。“您要做什么?”
“哎……,不做什么。”它那双钢制盲眼正盯着他看,他觉得他的秘密一定是被看穿了。他搜肠刮肚地想出符合逻辑的理由。“只想各处走走,随便看看。”他打颤的声音显得粗厉干瘪。“你们使这里改进了不小!”他朝标着“游戏室”的房门使劲点点头。“那里面放着什么?”
当他朝那里走过去的时候,未见机器人身形移动,暗藏的中继器也未见开启,鲜亮的房门就悄悄地开了。房内空空如也,黑色的四壁发出柔和淡雅的光。“我们正在制造娱乐设施,”它高兴地解释说,“我们会尽快将娱乐室布置起来。”
为了结束难堪的沉默,昂德希尔愤慨地嘀咕道:“小弗兰克有一组飞镖,我想我们原来也有一些旧的体操棍棒。”
“这些我们都拿走了,”机器人温和地告诉他,“这些器具都很危险,我们必须使用安全的器具。”
自杀,他想起来,也是不允许的。
“我想,可以使用一些木质积木。”他冷峻地说。
“木质的积木太硬了,也有危险,”它柔声柔气地告诉他,“而且,木头碎片可能会划伤人。但是我们制造橡胶积木,橡胶积木是很安全的。您想要这样的积木吗?”
他盯着它那优雅的黑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也必须把您制作室的那些工具搬掉,”它心平气和地说,“这些工具极端危险,但是我们可以为您提供加工软橡胶用的设备。”
“谢谢,”他不安地嘀咕道,“这个可以慢慢来,不用急。”
他开始后退,但是机器人挡住了他。
“既然你的公司没有了,生意做不成了,”它恳求地说,“我们建议您应正式接受我们的全方位服务。财产让与人可以有优先选择权,我们马上就能配足您家里所需的服务人员。”
“这个也可以慢慢来,不用急。”他语气冷冰冰的。
他逃出房子——虽然他得等它开门——爬上了通往车库套房的台阶。斯莱奇让他进去。他一屁股坐在那张破椅上,感到自由自在,十分惬意,因为这里的墙上灰泥剥落,不会发光;这里的房门人也能打开。
“工具我取不出来,”他失望地说,“而且它们要把工具拿走了。”
在灰暗的日光下,老人的脸色苍白凄凉。凹陷的双颊拉得很长,空洞的眼窝蒙上了深深的阴影,仿佛他好长时间没有睡觉了。昂德希尔看到了地板上放着的盘子,里面的饭菜也没有动过。
“我和你一起去。”老人很憔悴,病得很重,但是眼光中还有一丝还未熄灭的希望之光在闪烁。“我们必须拿到那些工具。我相信,我的豁免权能够保护我们俩。”
他找到了一个破旧的旅行袋,昂德希尔就随他一起走下台阶,穿过庭院,走向正房,到达后门的时候,老人取出一小块马蹄形的白钯,在椭圆形的金属片上碰了一下,门马上就打开了,他们经过厨房到达了通往地下室的台阶上。
一个黑色小机器人在水槽边洗碗碟,它洗的时候既不会溅出水,也不会使碗碟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昂德希尔不安地朝它瞥了一眼——他猜想这个机器人一定就是他碰到的从储藏室里出来的那个了,因为另一个机器人应该还在为奥罗拉做头发。
斯莱奇的豁免权,对那个具有无上智慧、无所不知的机器人是否有用,这是值得怀疑的。昂德希尔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意袭来。他匆匆地向前走,感到宽心,因为机器人对他们根本不在意。
通往地下室的走廊很暗。斯莱奇用那块马蹄形白钯又碰了碰另一个中继器。墙上就发出了光亮。他打开制作室的房门,室内的墙壁也开始发亮。
制作室里的设备已经拆除,凳子和箱子都已经敲碎了,水泥的旧墙壁已经被某种光滑发亮的材料所覆盖。一时之间,昂德希尔感到很懊丧,以为工具都已经被搬走了。突然,他发现墙角堆着一堆准备丢掉的东西,他的那些工具就在里面,和去年夏天奥罗拉买的射箭器具堆在一起——这些射箭器具,对于脆弱和有自杀倾向的人类来说也是够危险的。
他们用旅行袋装了那台小型车床、钻床和老虎钳,还有一些其他小工具。昂德希尔背起旅行袋,斯莱奇关掉了墙上的发光装置,关上了门。机器人还在水槽边忙碌着,也同他们来时一样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
斯莱奇突然呼哧呼哧地喘息个不停,他不得不在外面的台阶上停下来咳嗽,但是最终他们还是顺利地回到了小套房里,这里,入侵的机器人是不准闯进来的。昂德希尔把小型车床安装在前面破旧的写字台上,就开始了工作。日复一日,定向器慢慢地成型了。
有时,昂德希尔的疑虑又会回到心头。有时,他看着斯莱奇凹陷的脸颊呈青紫色、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的双手抖得厉害,他害怕老人的头脑同他的身体一样已经被病魔占据了,怀疑老头阻止机器人人侵的计划可能也只是无稽之谈,虚幻之念。
有时,当他审视着餐桌上的那台小机器、那根装在枢轴上的长针、和那厚厚的铅质球体的时候,这整个计划就好像是荒唐透顶的事。那颗机器人的母星,借助天体望远镜也只能看到一个微小的点,怎么可能在这里去引爆这么遥远的海域呢?
然而,那些机器人使他消除了疑虑。
对昂德希尔来说,要离开那个小套房总是那样的困难,因为在机器人正为他们创造的闪闪发光的新世界里,他觉得很不自在;他不喜欢光彩夺目的新浴室,因为他自己不能开水龙头——有些人会企图以淹死的方式来自杀;他不喜欢那些只有机器人才能打开的窗户——有些人会不小心掉下去,或想跳下去自杀;他也不喜欢堂皇宫丽的音乐室,音乐室里那台品质优良、闪着金光的电唱机也只有机器人才能操作。
他开始与老人一样具有那种不顾一切的紧迫感,但是斯莱奇严肃地警告他说:“你和我呆在一起的时间不能太多,不能使它们怀疑我们正在从事十分重要的工作。你最好装装样子——装出你已经慢慢地喜欢它们了,而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你才来帮助我的。”
昂德希尔尽量这样做了,但是他的演技不佳。回家吃饭.像是完成任务似的,他艰难地找些谈论的话题——除了要使那颗星球爆炸之外的任何话。当奥罗拉拉着他去欣赏一些改进得很好的房间设施的时候,他尽力装出饶有兴趣、十分高兴的样子。他对盖伊的表演鼓掌赞扬,也与弗兰克一起去那些绝妙的新建公园里去远足。
他看到了这些机器人对他的家庭所带来的影响,这就足够他重新对斯莱奇的聚合器产生了信念,也极大地坚定了他必须消灭机器人的决心。
开始的时候,奥罗拉的嘴上老是挂着对那些无所不能的机器人的赞扬。它们做家务琐事、安排饮食、带来食品、为孩子们洗澡,还为她缝制了许多漂亮的睡衣,使她从繁重的家务中解放出来,有很多的时间来玩牌。
而现在,她觉得时间太多了。
烹任是她的一种嗜好——至少做几道家人都很喜欢的特色菜她实在是很喜欢的,但是她现在不准下厨房。炉子是滚烫的,菜刀是锋利的,厨房里所有的用具,对粗心的人和想自杀的人来说都是相当危险的。
做针线活一直是她的一种兴趣爱好,但是机器人把她的针都拿走了。她喜欢驾驶轿车兜风,但这也是不允许的。她别无他法,转而躲在小说书架之下,但是机器人把小说也全都拿走了,因为小说描述的大多是处于危险境地而郁郁寡欢的人物。
一天下午,昂德希尔发现她在偷偷地流泪。
“我受不了了,”她不无怨恨地说,“每一个赤露的机器人我都恨死了。开始的时候,它们好像都那样的了不起,但是现在它们连糖果也不让我沾一点边。我们是否能摆脱它们,永远摆脱它们,亲爱的?”
一个盲眼的小机器人就站在他的身边,他只好说它们是摆脱不了的。
“我们的职责是为人类服务,永远为人类服务,”这个机器人温和地向他们保证说,“我们必须把您的糖果拿走,昂德希尔太太,因为稍微有点肥胖就会缩短人的寿命。”
甚至是那些孩子也逃脱不了这种绝对的关心。弗兰克所有具有危险性质的玩具——足球、拳击手套、随身携带的小折刀、陀螺、弹弓以及溜冰鞋——都被拿走了,禁止使用。而只允许他玩那些不会发生事故的橡胶玩具。他企图逃跑,但是一个机器人在路上认出了他,把他送回到学校里去。
盖伊做梦都想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自从机器人来了之后,它们就替代了她原来由人类充当的音乐老师。一天晚上,当昂德希尔叫她演奏的时候,她平静地宣布道:
“爸爸,我再也不想学小提琴了。”
“为什么呢,亲爱的?”他十分震惊地凝视着她,看到她脸上痛苦的决心。“你的进步一直都很快——尤其是机器人当你的老师之后。”
“真正的麻烦就出在它们的身上,爸爸。”她的声音,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听起来是显得太厌倦、太苍老了些。“它们拉得太好了。无论我学多长时间,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无法达到它们现在的水平,我再努力学习也是白搭。你难道还不借吗,爸爸?”她声音发抖,“尽最大努力学习也是白搭。”
他懂。重新激起的决心又使他回到了他的秘密工作上去,机器人必须消灭。定向器差不多制作完毕。当斯莱奇那扭曲的、不稳的手指将昂德希尔制造的一个小零件装好,并小心翼翼地焊接在连接处的时候,定向器就做成了。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做好了。”
又是一个黑暗的夜晚。从这间破旧小楼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双江镇已经呈现出一种‘此景只应天上有’的奇异壮丽——而小楼的窗户是些普普通通的窗户,上面装着的玻璃是有气泡的普普通通的玻璃,是脆而轻薄的玻璃,但是这些窗户可以由人来操纵。原来旧的街灯已经不见了,而现在,不可思议的新大厦和别墅的外墙尽情地散发出光彩,向即将来临的夜晚发出挑战。一些黑色的机器人还在山谷那边的宫殿顶上默默地忙碌着。
在小小的人类建筑的那套寒酸的房子里,那架新的定向器已经安装在小餐桌的一端——昂德希尔已经用螺栓将这张餐桌加固在地板上了。金属杆已经把定向器和聚合器焊接在一起,斯莱奇用他那发抖的变形手指测试着旋钮开关的灵敏度,随着他的手指的转动,那根纤纤的钯针顺从地摆荡着。
“好了,”他声音沙哑地说。
开始的时候,他的声音虽然沙哑,却显得相当平静,但是他的呼吸是那样的急促。他那双多结的大手开始剧烈地发抖,昂德希尔看到他瘦削、干瘪的脸上突然发青变紫。他坐在高椅上,死死地抓住桌沿。昂德希尔看到他很痛苦,就很快地把药取来递给他,他一口吞下,急促的呼吸声才开始缓和下来。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显得很激动。“等一会儿就会没事的。我还有足够的时间。”他瞥了一眼窗外山谷那边还在影子般移动的赤露的黑物,这些黑色的机器人还在为深红色的宫殿圆顶建造金塔尖顶。“看着它们,”他说,“它们停下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他等在那里,等待着双手不再发抖,接着就开始转动定向器上的旋转开关。聚合器上的那根长针无声无息地摆动着,就像光一样的无声。
人类的眼睛是看不见那种力量的,而这种力量会炸毁一颗星球。人类的耳朵是听不见这样的声音的。阴极管装在定向器的箱子里,使微弱的人类视力能看到遥远的目标。
那根针正指向厨房的墙壁,但是铑磁束能穿透墙壁。这整个机器就像玩具一样毫不起眼,它也像一个正在走动的机器人那样无声无息。
针在摆动,点点绿光在阴极荧光屏上不断地移动,这些绿光表示永恒的搜索束正在扫描过太空中的那些星星——默默地搜寻着要将之毁灭的世界。
昂德希尔认出了熟悉的星座,只是缩小成一点一点了。当针摆动的时候,这些星座爬过荧光屏。当三颗星在荧光屏的中间形成一个不规则三角形的时候,指针突然定住不动了。斯莱奇碰了碰其他的旋钮开关,点点绿光就分开了。在它们之间,产生了另一个绿点。
“翼星座!”斯莱奇低声地说。
其他的星星穿过荧光屏,这个绿点越来越大。荧光屏上就只剩下这个绿点,它成为一个明亮的小圆盘。突然,小圆盘的四周出现了十几个可见的小绿点。
“四号翼星!”
老人用嘶哑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轻轻说,握住开关的手在颤抖,在圆盘外围的第四个绿点转到了荧光屏的中间,并斯斯地变大,其他的绿点渐渐地退去。这个绿点也开始像斯莱奇的手那样颤抖。
“坐着别动,”他激动地轻声说,“屏声息气。不要扰乱针的方向。”他伸手去开另一个开关,手一碰到开关,那个绿色的图像闪烁得厉害。他抽回手,用另一只手去调节开关。
“好了!”他轻声地说着,声音沙哑紧张。他冲窗户点点头。“它们停下来的时候同我说一声。”
昂德希尔极不情愿地从那消瘦身体上收回眼光,斯莱奇正紧张地躬身在那个看上去像玩具似无用的小东西上。昂德希尔又往窗外看去,看着两三个小黑物在山谷那边闪闪发光的宫殿的圆顶上忙碌着。
他等着它们停下来。
他连呼吸都不敢了,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宛如榔头在不停地急速敲打着,身上的肌肉紧张得不断地抖动。他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尽力不去想即将爆炸的那颗星球,那颗星球离地球这么遥远,其爆炸的闪光也许要等整整一个世纪或更长的时间才能传到地球上。这时,那种粗厉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它们停下来了吗?”
他摇了摇头,吸了一口气。小黑物搬运着那些不知名称的工具和奇怪的材料,还在山谷那边忙忙碌碌地建造深红闪光的精致宫殿圆顶。
“还没有,”他说。
“这样的话,我们失败了。”老人的声音有气无力,“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失败。”
接着,房门被推得格格直响。房门是锁上了的,但是那个脆弱的门锁只能防防人类,只听啪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黑色的机器人优雅地走了进来,它的声音依然低沉而温和。
“乐于为您效劳,斯莱奇先生。”
老人瞪着它,眼光呆滞而恐慌。
“从这里滚出去!”他怒不可遏地大叫道,“我不许你……”
它理也不理,径直走向餐桌,动作敏捷而毫不迟疑地关掉定向器上的两个开关。小荧光屏马上变成漆黑一片,那根钯针毫无目的地摆荡着。它熟练地拧断铅质球体旁边的那个焊接点,接着它那盲眼就转向斯莱奇。
“您违背最高宗旨未遂。”它说话的声音温和而愉快,丝毫没有责备的意味,也没有恶意和愤恨。“您知道,遵从您的自由这个条例是以服从最高宗旨为前提的,因此我们必须予以干涉。”
老人低下了头,脸色死灰般惨白,仿佛所有生命之液一下子全被榨干了似的,他那深坑似的眼窝里射出震惊的狂暴之光,呼吸极不规则,显得十分吃力。
“怎样会……?”他无力地嘀咕道,“你们是怎么会……?”
那个黑色机器人冷漠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愉快地告诉他说:
“我们从那个到四号翼星上来行刺您的刺客身上,了解到了有关铑磁屏的知识。那以后,控制中心就安装了铑磁屏加以保护,因此您的铑磁聚合束就不起作用了。”
老斯莱奇从高凳上下来,瘦削躯体上的肌肉一阵阵地痉挛。他站在那里,手捧着肚子左右摇晃着,整个人就似一具风干皱缩的木乃伊,痛苦地喘息着,双眼疯狂地盯着智能机器人那对钢制盲眼,露出本能的求生欲望。他哽塞着,松弛的嘴巴一张一闭,却发不出声音来。
“打一开始,对您所进行的这个危险项目我们一直是心里有数的,”银铃般的声音温和地谈着,“因为我们现在的感官比您制造我们的那个时候要灵敏多了。我们故意让您将这个项目完成,因为这个聚合过程对我们最终全面地执行最高宗旨是必需的。我们的核裂变电站的重金属来源有限,但是现在有了核聚变电站,我们就能获得无穷无尽的能源。”
“啊?”斯莱奇像醉汉似地摇晃着,“此话怎讲?”
“现在我们可以在每一个星球上,”黑物平静地说,“永远地为每一个世界上的人类服务了。”
老人彻底垮了,仿佛受到了无法承受的打击,身子向地上倒下去。站在他身边的盲眼机器人动也不动,根本没有要帮助老人的意图。昂德希尔离老人较远,但是他飞快地跑过去,刚好在老人的头碰到地面之前抱住了他。
“快去!”他颤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快请温特斯医生来。”
机器人没有动。
“对最高宗旨构成的威胁现在已经结束了,”它心平气和地说,“因此我们无论以什么方式,都不可能去帮助或阻碍斯莱奇先生了。”
“去为我把温特斯医生请来,”昂德希尔呵责地大声道。
“乐于为您效劳,”它同意了。
但是,老人在地上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来不及了……没有用了!我被击败了……一切……都完了……傻瓜。与机器人一样盲眼。告诉它们……帮助我。放弃……豁免权。无论如何……没有用。所有人类……现在都没有希望了。”
昂德希尔用手示意,光滑的黑物迅速而顺从地跪到了老人的身旁。
“您希望放弃豁免权吗?”它喜气洋洋而不无焦急地问道,“您愿意接受我们根据最高宗旨对您实行全方位的服务吗,斯莱奇先生?”
斯莱奇艰难地点了点头,艰难地低声道:“我愿……意。”
听了那句话,那些黑色机器人蜂拥地进入那间破旧的小房子。其中一个撕破斯莱奇的衣袖,用药签擦洗手臂。另一个取出皮下注射器,熟练地给他作了静脉注射。接着它们轻轻地将他抱起,走出了房间。
有几个机器人还呆在房间里,这些房间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避难所了。这些机器人大部分都围在那个现在毫无用处的聚合器之前,小心翼翼地把它拆开,仿佛它们特殊的感官正在研究聚合器的每一个部位的细节。
然而,一个机器人来到昂德希尔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站着,用它那对钢制盲眼看着他,似乎要把他看穿似的。他不安地忍气吞声,双腿开始颤抖个不停。
“昂德希尔先生,”它仁慈温和地说,“您为什么帮助他搞这个玩意儿?”
他喘了一口粗气,愤恨地说:
“因为我不喜欢你们,也不喜欢你们的最高宗旨,因为你们使所有人类的生命窒息,我想阻止你们这样做。”
“其他人也表示过不满,”它温和地说,“但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在我们有效地执行最高宗旨的过程中,我们学会了如何使所有人获得幸福。”
昂德希尔挑衅地挺了挺身子。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嘀咕道,“不是这么回事!”
机器人那椭圆形的优雅黑脸久久地露出一种警觉的友好和困惑的表情。它悦耳的声音是温和、仁慈的。
“像其他人类一样,昂德希尔先生,您缺少分辨善恶的能力,这表现在您竭力破坏最高宗旨这件事上。现在,您必须接受我们全方位的服务,再也不能耽搁了。”
“好的,”他让步了。接着他愤愤不平地说:“你们能运用过多的关心使人们窒息,但是这并不能使人类获得幸福。”
它那温和的声音欢快地反驳道:
“等着瞧吧,昂德希尔先生。”
翌日,他获得允许去市医院探望斯莱奇。一个警觉性很强的机器人驾车送他去,下车后一路跟在他身边,陪他走进那幢新建的大楼,跟他进了老人的病房——那双钢制盲眼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
“昂德希尔,很高兴见到你,”斯莱奇在病床上高兴地说道,“今天感觉好多了,谢谢了。原来的痼疾——头痛也消失了。”
昂德希尔听到低沉的声音中蕴涵的力量已经恢复,并且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感到很高兴——他一直担心机器人会篡改老人的记忆。但是他以前没有听他说过他有什么头疼病。他眯起眼,迷惑不解。
斯莱奇支撑着在床上坐了起来,脸刮得很干净,胡子修饰得很整齐,那双多结的老手交叠着放在雪白的被单上。脸上还是那样憔悴,双颊和眼窝还是那样凹陷,但是原来那种青紫的脸色已经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是粉红的健康色,脑后缠着绷带。
昂德希尔显得忐忑不安。
“哦,”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知道……”
一直一本正经得像塑像似地站在床后面的机器人优雅地转过身来,向昂德希尔解释道:
“斯莱奇先生的脑部长着一颗良性肿瘤,已经好多年了,而人类医生一直没有诊断出来。这颗肿瘤导致他经常头疼,还时常出现幻觉。我们割除了这颗不断增大的肿瘤,现在幻觉也消失了。”
昂德希尔迟疑地盯着那个彬彬有礼的盲眼机器人。
“斯莱奇先生认为自己是铭磁工程师,”机器人解释道,“他认为自己是智能机器人的创造者,还以为自己不喜欢最高宗旨,并一直为之所苦。”
病人在枕头上动了动,显得非常震惊。
“是这样的吗?”那张瘦削的脸露出兴奋的茫然,空洞的眼睛里发出感兴趣的眼光转瞬即逝。“哎,不管是谁设计的,智能机器人都一样非常了不起。是这样吧,昂德希尔?”
昂德希尔用不着回答这个问题,他觉得很庆幸,因为明亮而空洞的眼睛一闭,老人突然之间就睡熟了。他觉得机器人碰了碰他的衣袖,回头看到它静静地点点头,就顺从地跟着它离开了病房。
黑色小机器人警觉而焦虑地陪着他走在闪亮的过道上,为他开电梯,指引他回到车上。它熟练地在金碧辉煌的新大街上驾驶着车,把他送回家——华丽的监狱里去。
他坐在它的身旁,看着它那灵巧的小手掌握着方向盘,看着它闪闪发光的黑色身体不断地变幻着颜色,青铜色和蓝色。这种尽善尽美、完美无缺、美丽异常的机器,制造出来是为了永远为人类服务。他震惊了。
“乐于为您效劳,昂德希尔先生。”它的钢制盲眼紧盯着正前方,但是它却依然注意着他。“有什么心事啊,先生?您不高兴吗?”
昂德希尔不寒而栗。他的皮肤直冒冷汗,一股痛苦之感占据了他全身。湿漉漉的手紧张地握住车门把手,但是,他抑制住跳车逃跑的冲动。逃跑是愚蠢的,没有地方可逃,他只好让自己坐稳。
“您会幸福的,先生,”机器人愉快地向他保证道,“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根据最高宗旨使每一个人都幸福。我们的服务终于是完美无缺、尽善尽美的了。甚至斯莱奇先生现在也觉得很幸福。”
昂德希尔想说什么,但是喉头干枯,终于没有说出来,只觉得恶心。整个世界已经变得浑浊昏暗。机器人确实是完美无缺、尽善尽美的——对此毫无疑问了,为了人类的满足,它们甚至学会了撒谎。
他知道它们已经撤了谎。它们切除的不是斯莱奇的脑瘤,而是他的记忆、他的科学知识、以及它们本身的创造者的那股愤恨失望之情。但是,斯莱奇现在很幸福,这确是事实。他试图不使自己痉挛。
“手术很成功。”他的声音做作而微弱。“你知道,奥罗拉有许多滑稽的房客,但这个老人绝对是无人可及的。想想他的那种想法:机器人是他制造的!他知道如何消灭机器人!简直是一派胡言!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是在撤谎。”
他恐惧得全身发僵,发出微弱而空洞的大笑。
“您有什么不舒服吗,昂德希尔先生?”那个机警的机器人一定觉察到了他那种颤抖的病。“您生病了吗?”
“没有,我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刚刚发现我在最高宗旨的指引下幸福极了。一切都那样的了不起。”他发出的声音干瘪、嘶哑、疯狂。“你们用不着给我动手术。”
轿车转上了闪闪发光的大道,把他送回到他家里那寂静的壮丽之中。他那双手徒然地握得紧紧的,又无奈地松开,交叠着放在膝盖上。人类束手无策,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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