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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电话录音。别挂断,请听完……”
  我狠狠地搁下了听筒,由于用力过猛,电话机给打翻在地。我站在一旁,大汗淋漓,气得浑身直打哆嗦。电话机开始发出一阵阵嗡鸣声。听筒离开叉簧时,电话机总是要发出这种声音的,可是现在这声音却比电话机通常发出的任何声音都要响上二十倍。我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紧急!听筒掉离叉簧!”嘿,简直像是发生了天大的灾祸。
  电话是生活中琐琐碎碎的烦恼之一。说句坦白的话,难道你真乐意对着机器说话?但是,我刚才遇上的这件事情已经远非琐碎的烦恼,那是自动拨号机打来的电话。
  这是相当新的玩意儿。类似这样的电话我在上个月里收到过两三回,大多是保险公司打来的。他们对你作两分钟的宣传,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他们就会通知你回电号码(我曾经打过一次回电,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们。他们叫我不要挂断电话,于是我很快就在摩扎克公司保了险)。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弄到电话号码的。
  我回到浴室,抹去图书馆的书塑料封面上的水珠,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身体泡进水里。水太凉了,我又放了一些热水。我的血压刚刚恢复正常,电话铃却又响了起来。
  电话铃响了十五下,我却依然泡在浴池里,尽量不予理会。
  你可曾在电话铃声大作的情况下看书?
  待电话铃响到第十六下时,我站了起来,擦干身体,披上浴衣,不慌不忙地慢步走入起居室。我盯着电话机呆呆地望了一阵。
  电话铃响到第五十下,我这才拿起了听筒。
  “这是电话录音。别挂断,请听完全文。这个电话是从你隔壁邻居查尔斯·克鲁格家里打来的。每十分钟重复一次。克鲁格先生知道自己算不上最好的邻居,多有打扰,所以招呼打在前面。他请你立刻到他家里去一次,房门钥匙就在蹭鞋垫下面。进屋你就看着办吧。烦劳大驾,定会酬谢。”
  卡嗒,接着又是拨号声。
  我不是个急性子。十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起来,而我还坐在原处思考。我抓起听筒,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
  还是那几句话,一字不漏,但不是克鲁格的声音。这是合成的声音,带有“说说拼拼”那档学习节目主持人那股热情。
  我又从头到尾听了一遍,这才搁下听筒。
  我考虑报警。查尔斯·克鲁格在我隔壁住了十年。十年里,我和他只说过十几次话,每次不超过一分钟。我是什么也不欠他的。
  我又考虑置之不理。当我还在左思右想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看了一下手表:十分钟。我抓起听筒,又立刻搁了下去。
  我完全可以把电话机拆掉,这不会影响我的生活。
  但是,我最后还是穿好衣服,出了前门,一个左拐,向克鲁格住宅走去。
  街对面的邻居哈尔·拉尼尔正在屋外刈草坪,他对我招手致意,我也向他招手回礼。这是八月一个迷人的傍晚,七点左右。暮色已深,刚刚割下的青草散发出馥郁芳香。我一向喜欢这种沁人心脾的气息。我自己的草坪什么时候也该刈一下了,我心里盘算着。
  这种想法克鲁格是不会有的。他的草坪一片褐色,高及膝盖,而且蔓草丛生。
  我按了一下门铃,却不见动静,于是又敲了几下房门。随后,我叹了口气,朝蹭鞋垫下面看了看,接着就用在那儿找到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克鲁格?”我把头探过门内,喊了一声。
  我在短短的过道里踌躇不前,人们在不知道自己是否受欢迎的情况下总是这样犹豫不决的。和往常一样,窗帘遮掩着,屋内暗得很。但是,在那间起居室里,十架电视荧屏放出的光亮,却足以使我看清克鲁格。他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上,面孔搁在电脑键盘上,头部一侧已被子弹削去。
  哈尔·拉尼尔是洛杉矶警察局电脑操作人员,当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之后,他立刻报了警。我们两个人一起等待着第一辆汽车的到来。拉尼尔老是问我是否碰过什么东西,而我反复强调没有。除了前门把手,我什么也没有碰过。
  一辆没有拉响警报器的救护车开了过来。不一会儿,警察纷至沓来,推来拥去的,到处都是。邻居们有的站在自己的庭院外边,有的站在克鲁格屋前,议论纷纷。一些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及时赶到,拍下了塑料布裹着的尸体被人抬出屋子的情景。男男女女,来来去去,我猜想他们是在干着警方的例行公事,拍下指纹啦,收集证据啦。我本想回家,可是他们却要我等在那里别走。
  我后来被带去见警探奥斯本,因为案子由他负责。我被领进克鲁格的起居室,所有的电视荧屏仍然亮着。我和奥斯本握了握手,他说话之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他个儿矮小,已经秃顶。在他看见我之前,他看上去仿佛已经精疲力尽,可后来,虽然脸上并没有呈现什么变化,他看上去却没有了一丝倦意。
  “你是维克托·埃帕菲尔?”他问。我告诉他是的。他朝屋子做了一个手势:“埃帕菲尔先生,你能否告诉我屋子里的东西是否被人拿走过?”
  我猜谜似的朝屋子四周又扫了一眼。
  壁炉。窗户上的窗帘。地板上的地毯。在起居室里,除了这些之外,你不会再找见其它什么东西的。四面靠墙平排着桌子,只在屋子中央留有一个窄小的通道。而在那些桌子上面放的是显示器,键盘,驱动机——全是新时代虚有其表的小摆设,全由粗粗的电线电缆互相连结着。桌子下面还有微机和装满电子元件的箱子。桌子上方是直抵天花板的搁板架子,上面堆满箱子,箱里装的是磁带,光盘,胶卷……这些玩意儿有个名称,当时我记不起来。应该叫软件。
  “这里没有家具,是吗?除了……”
  他看上去有点困惑不解。
  “你的意思是说,这儿早先有家具?”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这时才恍然大悟,他误会了。“噢,你以为我以前来过这里,可我大约一小时之前才第一次跨进这个门槛。”
  他皱起了眉头。我讨厌他那种神情。
  “法医说这个人是三小时前死的。维克托,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我虽然不喜欢他对我称名不称姓,却也无可奈何。我明白自己不得不把电话的事如实对他说明。
  他看上去有点将信将疑。核实一下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何乐而不为呢?我、拉尼尔、奥斯本和其他一些人蜂拥来到我的住宅。我们进屋的时候,电话铃正响个不停。
  奥斯本抓起听筒就听,他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夜色更加浓重,他的脸色也更加难看。
  等下一次电话铃响,还需要十分钟。在此期间,奥斯本察看了我起居室里的一切。当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时,我竟有点得意洋洋了。他们录下全文之后,我们重又回到克鲁格的住宅。
  奥斯本走到后院看了看克鲁格屋后林立的天线,印象似乎非常不错。
  “街那头的马迪森夫人以为他在试验与火星人取得联系,”拉尼尔笑着说,“而我呢,则认为他在偷看有线电视。”这里有三个抛物面天线,六根高高的天线杆以及一些电话公司大楼上面可以看到的发射微波的玩意儿。
  奥斯本又把我带到起居室,要我描述一下当时见到的情景。我虽然不明白这会有什么用处,总还得尽力而为。
  “他正坐在那把椅子上,就在这张桌子前面。我看见地板上有支枪,他的手正好垂向枪。”
  “你认为这是自杀吗?”
  “是的,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我等待着他的高见,可他却不作任何评论,“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叹了一口气:“一份遗书也没留下。”
  “这种情况不见得都留下遗书。”拉尼尔说。
  “是不见得,但是他们却往往那么做。所以,当我找不见遗书,鼻子就开始抽搐。”他耸了耸肩:“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个电话,”我说,“也许可算一份绝命书。”
  奥斯本点了点头:“你还注意到什么吗?”
  我走到桌旁,望了望键盘。这是得克萨斯仪表厂的产品,型号Ⅱ—99/4A。在键盘右侧有一大摊血迹,他的头原先就搁在那里。
  “我还注意到他当时正坐在这台机器前面。”我碰了一个键,键盘后面的显示器荧屏上立刻布满了字符。我赶紧把手缩了回去,目不转睛地望着行文。
  文件名:向真实世界告别
  日期:8月20日
  内容:遗嘱;杂录;特辑
  文件编制人:查尔斯·克鲁格
  按回车键,打开文件。
  尾处的黑方块忽明忽暗。我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光标。
  人们聚集在电脑周围。拉尼尔是电脑专家,他解释说,许多电脑在十分钟无人操作的情况下,字符会自动从荧屏上消失。这台电脑在我按键之前一直闪烁绿光,而在我按键之后,才在蓝的底色上显示出黑色字符。
  “对这台机器检查过指纹没有?”奥斯本问道。看来谁也说不清楚,奥斯本于是拿起一支铅笔,用有橡皮的一头按了回车键。
  荧屏上的字符顿时消失,但是蓝的底色一时没变。瞬间,荧屏上端开始布满小小的卵形体,像雨点似的向下移动。真是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
  “那是药片,”一位警察惊奇地说,“瞧,那肯定是安眠酮,这是宁比泰。”其他的警察相继说出了一些药名。我也认出了大仑丁,那些中间有醒目红色条纹的白色胶囊,这药我多年来每天都要服用。
  药片终于停止飘落,这台该死的机器却开始对我们奏起了音乐。“我的上帝离你更近。”还是三部和声呢!
  有些人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听那种可怕的挽歌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我认为谁也不该感到滑稽,可是,那声音听上去仿佛是用玩具口哨、玩具小笛和汽笛风琴混和而成,听了谁能忍住不笑呢?
  随着音乐之声,从荧屏的左侧出现了一个完全由小小的方格组成的形体,忽闪忽闪地移向中央,犹如电子游戏里的人形,虽然还说不上栩栩如生。你必须运用想像力才会相信这是一个人。
  有个图像在荧屏中央出现,而那个人则停在它的前面,弯下了腰。人的下面又出现了一个东西,像把椅子。
  “那是什么东西?”
  “是不是微机?”
  应该是的,因为那小人伸出了手臂,像钢琴师在钢琴前那样上下敲打。他在打字。字符出现在他的上方。
  我在此行某处有所遗漏。我日日夜夜坐在这里。
  一个在同轴网中心的蜘蛛,是我观察一切的主……
  而这样说还是不够的。必须加以补充。
  在此输入你的名字
  “耶稣基督,”拉尼尔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人机对话的绝命书。”
  “得啦,我们必须了解其它的内容。”
  我离键盘最近,所以弯下身子在键盘上打了自己的名字。可是,我抬头看时,发现自己把“维克托”打成了“维克9”
  “该怎么纠正呢?”我问。
  “算了。”奥斯本说。他走到我的身旁,按下回车键。
  维克9,你可曾有过这种感觉?努力一辈子,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可是有朝一日你一觉醒来,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干。这就是我的体会。维克9,还想听下去吗?是否?
  从这儿开始,行文有些凌乱。克鲁格看来是知道这种情况的,而且还表示了歉意,因为在每四五十字段落末尾,他总给读者一个是否的选择。
  我不断地来回扫视着荧屏和键盘,始终忘不了克鲁格就是在键盘上颓然倒下的。我想像着他独自一人坐在这儿,写下这些文字。
  他提到自己灰心丧气,难以继续工作下去。他服用了大量药片(此刻荧屏上又有些药片飘落了下来),失去了进一步奋斗的目标。他已经竭尽全力。我们不理解:他说他不再存在的意思。我们以为这是一种修辞手段。
  维克9,你是警察吗?如果不是,那么警察很快就会来到这里。所以告诉你或者警察,我没有贩卖毒品。我卧室里的麻醉药都是给自己准备的。我已经吃了许多许多,现在再也不需要它们了。按回车键。
  奥斯本按了回车键,屋子另一端的打印机蓦地嗒嗒作响,把我们大家吓了一跳。我看见色带来回颤动,同时朝两个方向打印。拉尼尔突然指着荧屏叫喊起来。
  “看呀!看看那个!”
  电脑绘制的那个小人重又站了起来,正巧面对着我们。他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一定是支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别开枪!”拉尼尔尖叫起来。
  那个小人充耳不闻。接着是一声失真的枪响,那人仰天倒下,一片红色在荧屏里滴下,接着荧屏上绿的底色变蓝,打印机自动停止,屏幕上只有仰天躺着的黑色尸体以及屏幕底部的“完”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奥斯本瞥了一眼。说他脸无喜色,是过于委婉了。
  “卧室里的毒品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望着奥斯本拉开梳妆台和床头柜的抽屉,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他连床底下和壁橱都作了搜查。和住宅里的其它房间一样,卧室里也放满了电脑。墙上凿了些洞,是用来串通粗电缆束的。
  我那时正站在一个大纸板筒附近。屋子里有好几个这样的圆筒,容量大约为三十加仑,是装东西的容器。盖子松开着,所以我把它拎了起来。事后真有点懊悔莫及。
  “奥斯本,”我说,“你最好过来看看这个。”
  纸板筒衬着一个结实的垃圾袋,安眠酮满满地占了三分之二的容量。
  他们撬开了其它圆筒的盖子。我们看到了整筒整筒的安非他明,宁比泰,安定,各种各样的药品。
  随着药品的发现,越来越多的警察赶回了现场。尾随他们而来的是电视摄像人员。
  人们进进出出,看来对我已经不感兴趣。我于是溜回了自己的住宅,锁上了房门,时而从窗帘缝隙处向外张望。我看到记者在采访邻居,拉尼尔也在其中,看来很是得意。那批人两次敲了我的房门,我都置之不理,他们终于转身离去。
  我放了一池热水,在浴缸里泡了大约一个小时。随后,我把暖气升高,上了床,还盖了毯子。
  可我整整一夜都在哆嗦。
  奥斯本第二天上午大约九点上门来,我请他进了屋。拉尼尔也跟了进来,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我知道他们忙碌了整整一夜,所以给他们送上两杯咖啡。
  “你最好先念这个。”奥斯本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份电脑打印件。我打开纸,戴上眼镜,念了起来。
  这是用那种糟透的点阵打印机打的。我对这类蹩脚货原则上是不看一眼就扔进壁炉的,但是这一次却例外。
  这是克鲁格的遗嘱。某个遗嘱检验法庭将为它而忙得不亦乐乎。
  他重申自己并不存在,所以也不可能有什么亲属。他决定把他留在世上的一切财产交给一位受之无愧的人?
  但是,究竟谁是受之无愧的人呢?克鲁格当然很想知道。珀金斯夫妇当然不行,他们住在沿街四幢房子的前面,虐待儿童。克鲁格列举了布法罗和迈阿密两处的公判记录以及本地的一个悬案。
  拉德纳太太和波朗斯基太太住在街对面,彼此相隔五幢房屋,最爱传播流言蜚语。
  安德森家的大儿子偷盗汽车。
  玛丽安·弗洛丽丝中学代数考试作弊。
  附近还有个家伙在高速公路建筑规划上诈骗市民。街坊里,有个做妻子的女人和挨门挨户推销生意的男人打情骂俏,还有两个女人除了丈夫外还跟别的男人睡觉。有个小伙子把女朋友的肚子弄大后把她抛弃了,事后还在朋友面前吹嘘自己。
  近处至少有十九对夫妇没有向国家税务局报告自己的收入,或者少报数目。
  克鲁格屋后的邻居养了一条狗,整夜吠个不停。
  关于这条狗,我倒可以作证。它也闹得我够呛,常常难以入眠。但是其它的指责纯属无稽之谈!首先,一个有两百加仑非法麻醉药品的家伙有什么权力对邻居蛮横无礼地评头品足?我是说,虐待儿童是一回事,但是,只因为一个儿子偷了汽车,全家就该背黑锅吗?再说,他又是如何了解这些情况的呢?
  更有甚者,他还提到四位玩弄女性的丈夫,拉尼尔就是其中之一。三年来,他老去拜访一位名叫托妮·琼斯的女同事。她也在洛杉矶警察局资料处理所工作,正在逼他闹离婚。拉尼尔正在“等候恰当的时间通知他的妻子”。
  我瞟了拉尼尔一眼,见他面孔涨得通红,心里也就明白了。
  我随即感到一阵心悸。克鲁格在我身上又会发现什么呢?
  我急忙往下寻找自己的名字。呵,就在最后一段里!
  “……三十年来,埃帕菲尔先生一直为他根本没有犯过的错误而含垢忍辱。我不想言过其实地称他为圣人,但是即使不提出其它理由,我也要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把我所有房地的契约和所有权遗赠给他。”
  我看着奥斯本,而他那对困乏的眼睛也正在打量着我。
  “可我不想要!”
  “你是否认为这就是克鲁格在电话里提到过的酬谢?”
  “肯定是的,”我说,“还会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奥斯本叹了一口气,坐回到椅子上:“他至少没有把毒品留给你。你现在还要说你不认识那个家伙吗?”
  “你是在指控我吗?”
  他摊开了双手:“埃帕菲尔先生,我只是问你一个问题。你对自杀案件不会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也许这是一件谋杀案。如果那样的话,你该明白,你是我们迄今所知唯一从中获得好处的人。”
  他一边点头,一边用手指轻轻弹着手中那份电脑打印件的副本。我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一份,真希望它会不翼而飞!
  “你没有犯过的错误指的是什么呢?”
  我怕就怕他会提出这个问题。
  “我在北朝鲜当过俘虏。”我说。
  奥斯本对这件事细细揣摸了一阵。
  “他们给你洗脑了?”
  “是的。”我敲了一下椅子的扶手,突然感到非站起来走走不行,屋子里越来越冷。“不。我没……关于那个词也许我有误解。他们给‘我洗了脑’?不错。成功吗?我坦白了自己的战争罪行吗?谴责了美国政府吗?没有。”
  我又一次感到自己被那对装得困乏的眼神逼视着。
  “你看来对这件事依然……耿耿于怀?”
  “这种事情你是忘不了的。”
  “那么关于这件事情你还想说些什么呢?”
  “这件事就是……不,我不想再说了。不对你说,不对任何人说。”
  “关于克鲁格的死,我将不得不再问你一些问题。”
  “我认为在你提问的时候,我该请我的律师参加。”救世主呀,我现在将不得不去请一位律师,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着手。
  奥斯本只是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朝房门走去。
  “我原先准备把这个案件作为自杀备案的,”他说,“唯一使我感到棘手的问题是没有发现遗书,而现在我们找到了一份。”他朝着克鲁格住宅方向打了一个手势,脸上露出了愠怒。
  那家伙不仅写了遗书,而且把这该死的东西编入电脑文件,还照搬了《太平洋人》的特技。
  “我知道人是会做蠢事的,这个我也见得多了。但是当我听到电脑奏起赞歌,我就知道这是一件谋杀案。埃帕菲尔先生,对你实话直说吧,我并不认为是你干的。从那份打印件来看,谋杀的动机至少会有两打。也许他在讹诈这里周围的人,也许这就是他为何买进所有这些机器的原因。而身边有如此大量毒品的人往往会死于非命。对这个案子,我还要做大量的工作,我会找到凶手的。”他咕哝了几句,说什么他不会离开城市,还说以后还要来找我,后来就告别了。
  “维克托……”拉尼尔说,我看了看他。
  “那份打印件,”他终于说出了口,“我很……欣赏。他们说会替我保密的,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他有一双矮脚长耳猎犬似的眼睛,我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觉察到。
  “拉尼尔,回家吧。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的。”
  他点点头,急忙朝房门走去。
  “我相信什么也不会泄漏出去的。”他说。
  然而,恶事传千里。
  即使克鲁格死后几天镇里未曾收到那些信件,丑闻恐怕也是掩盖不住的。那些信件全都盖有新泽西州特伦顿的邮戳,全都由一台无法查明的电脑打印,对克鲁格遗嘱里提到的丑事一一作了详细的叙述。
  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拉尼尔离我回家之后,我就一直躺在床上,盖着电热毯。我的脚却无论如何热不起来,除了到浴池里泡一泡,或者弄份三明治,我就一直没有下过床。
  新闻记者敲门,但我置之不理。第二天,我给电话登记簿上名列第一的刑事律师马丁·亚伯拉姆斯打了电话,聘请他当我的律师。他告诉我,他们可能会叫我去警察局受讯。我对他说,我不会去的,然后吞下两片大仑丁,立刻上了床。
  耳边几次传来附近警报器的尖叫,还听到街上的一场大声争吵。我抵制了诱惑,没有张望。我承认自己有点好奇心,要知道好奇心猫也有之。
  我一直等待着奥斯本的光临,但是他却没有来。一个星期一晃而过,在此期间,只发生了两件有趣的事情。
  第一件是一个敲门声。那是发生在克鲁格死后的第二天。我透过窗帘,看到一辆银色的弗拉里牌轿车停在路边。我看不见门廊里是谁,所以问了一声。
  “我叫丽莎·傅,”她说,“是您约我来的。”
  “我可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这是查尔斯·克鲁格的家么?”
  “在隔壁。”
  “呵,真对不起。”
  我决定告诉她克鲁格的死讯,所以打开了房门。她转过身来,对我莞尔一笑,真够迷人的。
  描述丽莎该从哪儿说起呢?还记得报上过去常常刊登的有关日本天皇裕仁和首相东条英机的社论性漫画吗?还记得《时代周刊》大言不惭地使用“倭”字吗?矮个儿,脸宽得像橄榄球,耳朵像壶柄,深度眼镜,两个兔子般的龅牙,铅笔那么细的小胡子……
  只要撇开那小胡子,她和漫画里的东条英机真是一模一样。她也戴一副眼镜,也是那样的耳朵和牙齿,但是她的牙齿绕着矫正钢丝,就像包着装有倒刺铁丝的钢琴键。她身高五英尺八或五英尺九,体重不超过一百一十磅。我本该说一百磅,但是她的每个乳房都得再加五磅。它们在她削瘦的身上实在显得过于肥大,使我只能看到她T恤衫上“美容”的字样。只有当她侧过身来的时候,我才看清了她前后的S形曲线。
  她伸出一只细长的手。
  “看来我们要做一段时间的邻居了,”她说,“至少要做到我们把隔壁的龙潭虎穴摸个一清二楚。”如果说她也带点口音的话,那准是阿根廷圣弗尔南多峡谷的。
  “好极了。”
  “你认识他吧?我指的是克鲁格,至少这是他自己报的名字。”
  “你认为这不是他的真名?”
  “我有点怀疑。‘克鲁格’在德文里的意思是‘聪明’,而在业余电脑爱好者的行话里是指‘奸诈狡猾’。他当然算得上一个狡猾的家伙,但脑子里有根神经搭错。”她意味深长的叩了一下自己的头,“每当那些荒唐的软件企图输入的时候,病毒、幽灵和魔鬼就会跳将出来,仿佛水桶的水溢到了地板上……”
  她用那种腔调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阵,听上去简直像说斯瓦希里语。
  “你是说他的电脑里有鬼?”
  “不错。”
  “听起来好像得请个驱魔师。”
  她将自己的大拇指朝胸前一指,露出了米粒般的牙齿。
  “我就是。嘿,我该走了。有空请过来看看我,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这个星期的第二件有趣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我收到了银行清单,上面列着三笔存款。第一项是退伍军人管理局付的定期支票,共487美元。第二项是我父母十五年前留给我那笔款子的利息,共392.54美元。
  而第三项是本月二十日,即查尔斯·克鲁格去世之日存入的,共700,083.04美元。
  几天后,拉尼尔顺便来访。
  “朋友,这个星期真是糟透了!”他说,随后猛地躺倒在睡椅上,把一切告诉了我。这排房屋里又死了一个人。那些电脑文件惹出了不少麻烦,特别是警察挨门挨户讯问每一个人。有些人以为警察掌握了他们的材料,纷纷坦白认罪。那个乘丈夫上班之际和推销员寻欢作乐的女人承认了自己的通奸行为,她丈夫一枪把她打死,自己也因此而进了监狱。这是最严重的事件。其他的从拳打脚踢到朝窗户掷石块,不一而足。据拉尼尔说,税务局正在调查许多人的帐目,还考虑在这个地区设立一个分局。
  我想起了70万零83美元。
  另加4美分。
  我没有说话,但是我的双脚却越来越冷了。
  “我捉摸你一定想知道我和贝蒂的情况。”他最后说。不,我根本就不想听,但是,我的脸上还是堆起了同情的表情。
  “事情总算了结了,”他说,满意地松了一口气,“我指的是我和托妮的关系。我把情况全都向贝蒂坦白了。有好几天,日子真是难熬,但是,现在我们的夫妻关系更是牢不可破了。”他静默了一阵,沉浸在幸福的温暖之中。我在最严厉的挑衅之下也能不动声色,所以我相信自己当时敷衍得还挺不错。
  他想告诉我他所了解的有关克鲁格的一切情况,还邀请我过去吃午饭,但我都谢绝了,推说战时的老伤正要命地折磨着我。我刚把他送到门口,奥斯本就敲起门来。无可奈何,我只得让他进来,拉尼尔当然也待着不走了。
  我给奥斯本送上咖啡,他欣然举杯就喝。他看上去简直判若两人。我记不清他以前是怎样的脸色,还是那副困乏的神情……不,不是的。那种萎靡不振的神情大多数情况下是演戏似的装出来的,或者就是警察内在的玩世不恭心理的流露。但是现在却是真实的。困乏已经从他的脸部转移到他的肩头,他的双手,他走路的样子和他躺在椅子上的姿势,一身失败者的晦气。
  “我还是嫌疑犯吗?”我问。
  “你是问还要不要请律师吧?我看大可不必了,我已对你彻底查审过。那份遗嘱站不住脚,所以你的动机问题也是无稽之谈。我是这样分析的:玛丽娜那儿的每个毒品商都比你更有理由干掉克鲁格。”他叹了一口气,“我想提一两个问题,随便你回答或者不回答。”
  “试试看吧。”
  “你还记得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来访者吗?晚上进进出出的人?”
  “我所能回忆起的人就是邮递员。邮局的,联邦捷运公司的,货运公司的……诸如此类的。我估计毒品可以混在海运的货物里进来。”
  “我们也是这样分析的。他不可能零敲碎打,他一定是个中间人,运进运出。”他喝着咖啡,陷入了沉思。
  “有什么进展吗?”我问。
  “你想知道事实真相?这个案件要扔进抽水马桶里了。我们摆了许多动机,却没有一个站得住脚。我们所能断言的就是,这个街区没有一个人知道克鲁格掌握了那么多的情况。我们已经审核了银行帐目,找不到敲诈勒索的证据,所以,这里的四邻和案件不相干。当然,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这里的大多数人一定很想立刻要他的命。”
  “就是这话。”拉尼尔说。
  奥斯本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如果那个坏蛋现在还活着的话,我也要他的命,”他说,“但我现在开始意识到这人根本就没有活过一天。”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但愿我没见过那该死的尸体……”他稍稍坐直了身体,“他说他并不存在,哼,他事实上确实不存在。太平洋煤气电气公司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他,他偷接他们的线路,虽然抄表员每月路过这里,却未曾要他付过一度电费。电话公司的情况也是这样,他房子里一整套的电话交换机,是电话公司制造、提供和安装的,但是他们却没有一份关于他的记录。我们找那位经手人谈了话,他翻寻着他的记录,可是电脑早已把有关的记录吞掉了。克鲁格在加利福尼亚州根本没有银行帐户,显而易见,他也并不需要银行帐户。我们追查了出售东西给他的一百家公司,他们把货物运出之后,要么在货单上盖个‘收讫’,要么就忘掉那笔生意。有些公司在他们帐簿上虽然记有支票号码和帐户号码,但是那些帐户,甚至那些银行却根本不存在。”
  他往椅子后背一靠,对这些卑劣的行为感到气愤。
  “我们所能找到的那个唯一听说过他的人,就是每月给他送一次食品的小伙子。他的小店坐落在塞浦尔雷德,店里没有电脑,只有发票簿。他付的是支票,老板威尔斯·法戈也收。那些支票也没有因拒付而退还给开票人,但是威尔斯·法戈本人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我认真思考着。在这一点上,奥斯本好像要听听我的意见,所以我说了自己的推测。
  “这一切都是利用电脑干的?”
  “不错。对食品杂货店的诈骗,我基本上是了解的。但是克鲁格往往是直接采用电脑初学者通用符号指令码的程序设计,并把自己的名字抹掉。电力公司没有收到支票或者其它形式的付款,因为就他们来说,他们并没有卖给他任何东西。政府机构也没有一个听说过他的,我们从邮政局到中央情报局调查了每一个人。
  “克鲁格也许是个化名,是吗?”我说了自己的推断。
  “是化名,但是联邦调查局没有他的指纹档案。我们总会查出他究竟是谁,但是这无助于我们弄清他是不是被人谋杀。”
  他承认有压力。有人要他就此结束案件重罪部分的调查,下个自杀的结论,然后将它束之高阁。但是奥斯本不听那一套,当然,刑事方面的调查还需要一段时间,因为他们还想追查克鲁格所有的骗局。
  “现在全看那位下龙潭入虎穴的女人的苗头了。”奥斯本说,拉尼尔哼了一声。
  “那位姑娘?她还躺在那儿?她是谁?”
  “她像是卡尔技术公司的智囊。我们和该公司联系,告诉他们我们遇上了棘手的问题,他们竟派她这种人来。”从奥斯本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对她能否提供帮助持有怀疑。
  我终于把他们送走。当他们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我望了望克鲁格的住宅。果真如此,丽莎·傅的银色弗拉里牌轿车依然停在克鲁格的车道上。
  克鲁格那儿没有我的事,这个我比谁都清楚。
  所以,我着手准备晚餐。做的是清蒸金枪鱼——由于烹调技术有限,这道菜当然不像它的名称听上去那么诱人——我把蒸锅往炉上一放,就上小花园里摘些做色拉的佐料。我切着洋红番茄,还考虑冰镇一瓶白酒。就在这个时候,我才想到这份夜餐真够两个人吃的。
  我做事一向谨慎,所以坐在凳上考虑了好一会儿,而最后作出决定的却是我的两只脚。整整一个星期以来,它们只有这个时候才第一次暖和了起来,于是我向克鲁格住宅走去。
  前门敞开着,没有屏风。真稀奇,住宅大门敞开,无人看管,看上去却那么令人不安。我站在门廊处,向里探身,可是只能看到过道。
  “傅小姐?”我叫了一身。没有回答。
  上一次我来到这里,发现的是一个死人。我于是急忙闯了进去。
  丽莎·傅正坐在电脑前的一只钢琴凳上,我只看到她体形轮廓:背脊笔直,棕色的双腿像莲座似的盘着,手指悬在键上,而她面前的荧屏上字符在迅速地映现着。她抬起头来,闪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有人告诉我,你的名字叫维克托·埃帕菲尔。”她说。
  “是的。呃,门开着……”
  “天太热,”她合情合理地说,一边拎着颈旁的汗衫,上下扇动着,就和你在大汗淋漓时的动作一模一样,“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真的。”我走在暗处,脚下碰到一样东西。是只纸板盒,大而扁平,装比萨饼的那一种。
  “我正在准备晚餐,看上去够两个人吃的,于是我想你也许……”我突然发现了一个意外的情况,于是下面的话也就咽了下去。我原以为她穿着短裤。而事实上,她只穿了一件汗衫和极短小的粉红色游泳裤。她看来倒并不感到难堪。
  “……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她笑得更欢了。
  “好极了,”她说。她轻松地收起盘着的双腿,跳下地来,和我擦肩而过,身后留下汗水和香皂的气味,“稍等片刻。”
  我朝屋子四周又扫了一眼,但是脑中却总想着她。她喜欢百事可乐和烘馅饼,屋里就堆着好几打空瓶。她膝部和大腿上有个深深的伤疤。烟灰缸是空的……她走路时小腿上的长长肌肉鼓得结实有力。克鲁格想必抽烟,而丽莎不抽。她腰背部长着纤细的茸毛,在电脑的绿光下隐约可见。我听到浴池里放水的声音,又看了看一本黄色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的书写体我几十年未曾见过。我又闻到了肥皂的香味?又联想起她那黄褐色的皮肤和从容的步伐。
  她出现在门厅里,紧身牛仔裤、拖鞋和一件新的T恤衫。那件旧的汗衫上面作的是巴勒斯办公系统的广告,而这一件印着米老鼠和白雪公主城堡,还散发出新漂白棉布的气味。米老鼠耳朵正搁在她那大得出奇的乳房的上峰。
  我尾随着走出了大门。廷克贝尔城堡在她汗衫后背衬托下,在尘埃里闪闪发光。
  “我喜欢这间厨房。”她说。
  如果没有人对你说上一句这样的话,你对这个地方是不会认认真真地看上一眼的。
  厨房是个能够体现时代风貌的斗室,简直好像是从五十年代《生活》杂志某一期上照搬下来的。一台肩头隆起的弗里吉代尔牌电冰箱,人们就叫它弗里吉代尔,犹如叫皱纸手帕为克里耐克斯,称可卡因为可卡一样,商标成了商品的属名。这些都是同一时代的产品。桌面砌着黄色瓷砖,是现在浴室里才能找见的那一种。整个地方没有一块防蚀防热的热固塑料。没有使用洗碟机,但是有一个放碟子的网夹和双缸洗涤槽。这里没有电动开罐刀,没有烹饪手册,没有厨房垃圾压实机或微波炉。整个房间里最新的玩意儿还是用了十五年的食品搅拌器。
  我的手艺不错,挺喜欢修修补补。
  “这面包好吃极了。”她说。
  这是我亲手烘的。我望着她用一片面包刮着碟子,而她则问我可否再来一份。
  用面包擦干净碟子是个坏习惯,这我完全知道,但我并不介意,我自己也是这么干的,而更主要的原因却是她的举动并无过失。我把蒸锅里的菜给她添了三回,当她饱餐之后,她的碟子几乎不必去洗。我勉强抑止住一种馋涎欲滴的感觉。
  她又背靠在椅子上,我则在她的杯子里斟满白酒。
  “你真的不想再吃些豌豆了?”
  “我再吃就要胀破肚皮了,”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皮,“埃帕菲尔先生,非常感谢。我很久很久没有尝过家里做的饭菜了。”
  “就叫我维克托吧。”
  “我就爱吃美国食品。”
  “我不知道竟会有这种情况,我是说,不像中国人或者……你是美国人,是吗?”她笑而不答。“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维克托。我是个美国公民,但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对不起,等我一会儿。我知道吃完就离开桌子是不礼貌的,但是我的牙齿里夹着矫正钢丝,吃了东西之后必须立刻刷牙。”
  我在收拾桌子的时候,能够听到她刷牙漱口的声音。我往洗涤槽里放水,洗起碟子来。她很快就过来帮忙,抓起一条洗涤巾,把网夹里的餐具擦得干干净净,而我却老劝她别动手。
  “你独自一个人住在这里?”
  “是的,父母故世后我一直一个人生活。”
  “结过婚吗?如果不该问,你就直说。”
  “没关系,我没结过婚。”
  “没有女人在身边还能这么干,你真行呀!”
  “熟能生巧嘛。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吧。”
  “你是哪里人?台湾人?”
  “我会说各种话。在家里,我说洋泾浜美语,但我来到这里之后就改正了过来。我也说蹩脚的法语,四五种中国方言,越南脏话,还能用泰国语叫喊‘我要见美国领事,快快,你!’”
  我笑了。她说话的时候,嗓音很粗。
  “我在这儿已经八年了。你猜得出我是哪里人了吗?”
  “越南?”我试了一下。
  “我来自西贡街头,真的,或称胡志明市,那是穿睡衣的头头给它改的名字。让他们的酒发臭,让他们的屁股扎满参差不齐的竹签吧。原谅我用了法语。”
  她窘迫地低下了头。极其轻松愉快的谈话很快就变得十分令人难堪了,我感到她那内心的伤痕至少和我的一般深。我们两人于是避开了这个话题。
  “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呢。”我说。
  “是颇费猜测的吧?我总有一天会全都告诉你的。维克托,穿过那边房门是洗衣间吗?有洗衣机吗?”
  “是的,有洗衣机。”
  “如果我拿一大包衣服来洗,不会太麻烦吧?”
  根本谈不上什么麻烦。她有七条褪色的牛仔裤,其中有几条的裤腿已经剪掉,外加二十四件T恤衫。若不是内衣饰边,简直都是男孩子的衣服。
  我们走到后院,在夕阳的余辉下坐着,后来她又想参观我的花园。那个花园我倒总是十分引以自豪的。我身体健康的话,每天都要在那儿干上四五个小时,一年到头都是这样,一般是在上午。你在南加利福尼亚完全能够这样干。我有一小间自己盖的玻璃暖房。
  尽管花园眼下的景色不是最美,但是她却十分喜欢。这个星期大多数时间我都躺在床上或者泡在浴池里,故而花园里的野草已向四处蔓延了。
  “小时候,我们家也有一个花园,”她说,“我在稻田里还躺过两年。”
  “那和这里一定是迥然不同的。”
  “当然罗,害得我好几年都不想吃米饭。”
  她发现了蚜虫的侵扰,所以我们蹲下身去剔除它们。她蹲的姿势是亚洲农民式的,前后左右都可自由活动。这种姿势我记得非常清楚,却怎么也学不会。她的手指纤长,指尖很快就被捏死的蚜虫染得碧绿碧绿的。
  我们东拉西扯地闲聊着,我不记得话题是怎么转的,然而我把自己在朝鲜打仗的事情告诉了她。我也知道了她现年二十五岁,凑巧得很,我们两人的生日相同,因此再过几个月,我的岁数恰好是她的一倍。
  只有当她说起喜欢烹调的时候,克鲁格的名字才重被提起。她在他的住宅里是无法烧饭煮菜的。
  “他车库的冰箱里装满了冷冻餐,”她说,“他有一只碟子,一把叉子,一只调羹和一只玻璃杯。他的微波炉是市场上最好的货。就这些。他厨房里除了这些东西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她摇了摇头,又捏死一只蚜虫,“他是个古怪的花花公子。”
  她洗完衣服的时候,已经暮色深沉,几乎一片漆黑了。她把衣服装在我的柳条篮里,我们随后提着篮子走向晒衣绳。这简直像做游戏一样,我每抖开一件T恤衫,总要思考一下上面的图案和字符。有时候我猜对了,有时候却猜错了。图案有摇滚乐队、洛杉矶地图、《星际旅行》上映的拍卖品……真是五花八门。
  “什么是L5社会?”我问她。
  “想在太空里建造那些了不起的大农场的人们。我问他们是否打算种稻子。他们说,零度的天气种稻子不够理想,所以我就买了那件T恤。”
  “这种衣服你一共有多少?”
  “呵,该有四五百件。一般穿上两三回就扔掉了。”
  我拿起另一件汗衫,里面掉下一只胸罩。这种胸罩和我年轻时代的姑娘们用的不同。它薄得透明,但很实惠。
  “喜欢吗,美国佬?”她的嗓音很粗,“你真该见见我的妹妹。”
  我瞥了她一眼。她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
  “维克托,对不起,”她说,“你不必脸红。”她从我手中接过胸罩,夹在晒衣绳上。
  她一定对我的神色有了误解。不错,我有点窘,但奇怪的是我也暗自高兴。长期以来,人们只叫我维克托或者埃帕菲尔先生。
  第二天的邮件里有一封芝加哥某律师事务所发来的信件,谈的就是那笔七十万美元的款子。信上说,钱是由1933年建立的特拉华股份有限公司支付给我养老的,而且我的父母也是该公司的发起人。某些长期投资的票据业已到期,所以我可以说是发了一笔意外的大财。可我银行里现在的存款还付不起这笔大财应交的税呢!
  乍看起来,这真是可笑。我父母根本就没有什么股份,我也根本不想发那个财。如果我能够发现克鲁格是偷了谁的,我会原封不动地如数奉还。
  我决定,明年这个时候如果我还没进监牢,一定把这笔钱全部用于慈善事业。也许去拯救鲸鱼,或者支持L5社会。
  上午在花园里忙碌了一阵,又到菜场买了一些新鲜的牛肉末和猪肉末。我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可折合的网篮里,提着它高高兴兴地回家。当我在那辆银色弗拉里轿车前面走过的时候,我还笑了笑。
  她没有过来取衣服。我从晒衣绳上一件件收下,折好,然后去敲克鲁格的大门。
  “是我,维克托。”
  “美国佬,请进。”
  她还呆在老地方,但这一次衣冠整齐。她对我微微一笑。当她看到放着衣服的篮子,就拍了一下额头,赶忙上前接了过去。
  “对不起,维克托。我只想——”
  “放心吧,”我说,“不费事。这也给了我一个机会来问你一声,愿不愿意再和我共进晚餐。”
  她的脸色有些细微的变化,但是很快就被掩饰了过去。也许她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喜欢“美国”食品,也许问题出在烹调上。
  “当然,维克托,我太乐意了。让我来动手吧。你为什么不撩开窗帘?这里简直像个坟墓。”
  她匆匆地走开了。我望了望她用的电脑,荧屏上几乎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单词:做爱—P。我估计是个打字错误。
  我拉开窗帘,正巧看见奥斯本的汽车停在路边。丽莎回来时,已穿了一件新的T恤,上面印着《霍比特人的变化》,还画着一个矮胖的、脚上长满毛的人。她向窗外望去,正好瞧见奥斯本走上过道。
  “呵,好一个华生,”她说,“警察局的。务必请他进来。”
  她的口气不甚友好。奥斯本进屋的时候,对我射来怀疑的目光。我忍俊不禁。丽莎坐在钢琴凳上,脸上不露一丝表情。她无精打采地歪着身体,一只胳膊搁在键盘旁。
  “我说埃帕菲尔,”奥斯本开始说,“我们终于弄清了克鲁格是何许人也。”
  “帕特里克·威廉·加文。”丽莎立即接口说。
  奥斯本听了目瞪口呆,好一阵之后才闭上了嘴。但是他随即又把它张开了。
  “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呢?”
  她懒洋洋地抚弄着身旁的键盘。
  “这个名字今天上午传到你办公室的时候,我当然也听到了。在你的电脑里藏有一个小小密探程序,你的电脑每次提起克鲁格的名字,它就会给我通风报信,可我不需要通风报信。我五天前就知道他的真姓大名了。”
  “那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并没有问过我呀!”
  他们怒目对视了一阵子。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导致现在这个局面,但有一点是明摆着的,他们之间不存在一丝好感。丽莎此刻占着上风,看来正沾沾自喜呢。她随后朝荧屏瞥一眼,露出惊讶的神色,迅速按了一个键钮,荧屏上的字符立即消失。她向我投来令人费解的目光,然后又把脸转向奥斯本。
  “请回忆一下,你请我来是因为你自己的人摆弄这机器只能听到一片撞击声。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个系统的电脑损坏,简直像得了紧张症。机器大部分不能运转,而你的人又束手无策。”她忍不住咧嘴笑了笑,“你心里明白,我怎么干也不会比你手下的人差劲,所以请我来试一试,识破克鲁格的代码而又不毁坏电脑系统。我是马到成功。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过来走走,配合工作。我会把说不清多少吨的糊墙纸似的编码送到你的怀里。”
  奥斯本默不作声地听着。也许他甚至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了一个错误。
  “你有什么收获吗?现在能看一下吗?”
  她点了点头,按下几个键钮。字符开始出现在她的荧屏上,同时也闪现在靠近奥斯本的那台显示器上。我站起身来,读着丽莎的终端机。
  这是克鲁格/加文的简历。他和我的年龄相仿,但是当我还在国外挨子弹的时候,他在刚起步的电脑业里已经崭露头角。他在那儿是从头学起的,后来却在许多高级研究所任职。弄清这个人的真实姓名竟要花费一个星期的时间,真使我感到惊讶不已。
  “我这是根据轶事编制的。”我们在念简历的时候,丽莎这样说。“关于加文,你们首先必须明白,他并不存在于任何电脑信息系统。我给全国各地打了电话,顺便插一句,他的电话系统真是有趣,每打一次就会冒出一个新的号码,而你是无法给他打回电或者追查他的来路的——我开始询问五十、六十年代的当权人,我获得了许多人名。此后,就是进一步查明哪些人已经从档案里注销。他伪造了自己1967年死亡的报道,我这是在一份报纸上发现的。我和每一个认识他的人交谈时,他们都说他已故世。他在佛罗里达有一份出生证明书,这是仅能找到的第二份有关他的证据。像他这样在电脑界闻名遐迩却在世上不留踪迹的人,真是独一无二。我对此确信无疑。”
  奥斯本念完之后,抬起了头:“傅女士,很好。你还发现什么吗?”
  “破译了他的一些代码。我运气不错,闯进他为攻击他人程序而采用初学者通用符号指令代码编写的强夺程序,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成功地对付了他自己的一些程序。我已经打开了一个附有注解的口令档案,上面说明指令的出处,我还掌握了他的一些手法。但是这一切还只是冰山的顶点儿。”
  她指了指毫无声息的金属电脑,又说:“我还无法对人们讲清楚这是什么玩意儿。它是人们迄今所发明的最邪恶的电子武器,像铁甲战舰一样。它不得不这样,因为外界有许多高明透顶的程序,能捕捉入侵者,并像猎狗一样紧咬不放。即使程序这么高明,克鲁格还是能够避开。情况往往是被盗者从未觉察。克鲁格总像巡航导弹一样溜进来,又低、又快、又曲曲弯弯,而且总是通过十来条捷径确定自己的偷袭路线。
  “他有许多有利条件。大的电脑系统现在都是层层设防的,人们使用暗语和极其复杂的代码。但是这些暗语和代码的发明,克鲁格大多插过一手。要把锁匠关在门外,非得有一把格外灵巧的锁。克鲁格帮助安装了许多主要电脑系统,并在软件里暗藏了谍报程序。万一代码改变,电脑自己就会把这个情报送往一个秘密的系统,让克鲁格以后再来窃听。这就像是你买了一只最大的、最凶恶的、最训练有素的看门狗,可是一天晚上那位驯狗的人进来,拍了拍狗的脑袋,把你家里的东西偷了个净光。”
  诸如此类的话说得可真不少。但是丽莎一说起电脑,恐怕我的脑门有百分之九十是关闭的。
  “有件事我想知道,奥斯本。”丽莎说。
  “什么事呢?”
  “我在这里的身份。我究竟是来帮你破案的呢,还是仅仅设法恢复这个系统,让一位能够操作它的人使用?”
  奥斯本沉思起来。
  “我担心的是,”她补充说,“自己正接触到大量机密资料。我担心有人会来敲门,给我戴上手铐。你也该担心,因为在一些机构里,有些人不喜欢处决人的警察来调查他们的事务。”
  奥斯本听了勃然大怒,也许这正中丽莎下怀。
  “我该怎么办呢?”他粗声粗气地说,“恳求你留下来吗?”
  “不,我只需要你的认可。你也不必写什么书面证明,只要说一声你是我的后盾就行。”
  “听着。就洛杉矶市和加利福尼亚州来说,这座房子并不存在,这里谁也没有份儿,在征税档案里也没有它的记载,这在法律上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如果有人有权批准你使用它,那就是敝人,因为我深信这里发生了谋杀。所以你尽可放心继续干下去。”
  “这算不得什么许诺。”她若所思地说。
  “你只能得到这一点。好吧,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转向键盘,打了几个字,打印机立刻开始转动。丽莎随即靠在椅背上。我朝她的荧屏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接触后部—P。我记得“接触”谑指“吻”。这些人说话与众不同。丽莎抬头看看我,莞尔一笑。
  “不是指你,”她低声地说,“是指他。”
  我一点也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奥斯本取下打印件,准备离去。走到门边,他又忍不住留下最后的几道命令。
  “如果你发现任何可以证明他并非自杀的证据,就通知我。”
  “好的。他根本不是自杀。”
  奥斯本一时还没明白过来。
  “我要证据。”
  “我有证据,可你也许用不上。他并没有写过那份滑稽的绝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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