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虎缘(上) 第六章

  多年後,一场大雪弥漫了整个京城。
  雪下了一夜,一大早,雪才刚停,和硕亲王府中的下人就忙著到和硕亲王世子祺瑞的屋里给那三个火盘加满了炭,把屋子里烧得暖暖的。祺瑞正准备享受他的银耳燕窝羹,有人来报说敬亲王府的福晋有请。祺瑞伸伸懒腰,知道自己的姨母是为了她要过寿的事请自己过府商量,便吩咐备轿。下人们又忙著准备好外出的皮裘。是折腾了一会,才出门。
  乌雅氏一族,凭藉著联姻,在朝中也是有相当的势力的。因而,祺瑞也格外重视这份姻亲关系。自己的母亲嫁与皇上的哥哥和硕亲王,小姨也被皇上迎娶为贵妃。敬福晋却是看上了当时威风凛凛武将敬亲王阿萨朗,等姨丈官封湖广总督後就一起去了南方,这一走就差不多是十年。亲戚之间也像扯了线的风筝,只见风吹飞远。
  阿萨朗从未纳妾,个性刚直,在棋瑞眼中是粗中有细,豪迈中又难得见温柔的男子,比之八旗中各王爷风流成性的个性来,在幼时的祺瑞眼中便已是数一数二的英雄。但他与这位姨父却并没有多少机会亲近,敬亲王在调任回京前,在南方受了刺客的袭击,接著又舟车劳顿,旧伤复发,勇狮成了病猫,病拖了两年,不见好转,便过世了。
  敬福晋与其子关系并不亲密,独住在敬亲王的旧宫邸中,回到京里头反而还和侄子走的近,万事都要徵求侄子的意见。
  祺瑞幼年丧母,家里几个兄弟姐妹,却不是一母所生,反而与之勾心斗角,争宠夺爱,所以并不亲近,照顾姨母,道如同是跟自己母亲亲近了一样。
  他坐在轿上想到敬福晋,就不禁想到比自己小三岁的表弟,北真。
  他还记得婴儿时候的北真就长得圆圆的,见人就会乐得直笑,如果呵他的痒他就会惊喜的睁大眼睛,更加放肆地笑开来,一双眼睛大大的,亮亮的。长大了,也就难免会有点脾气,但是却是从来不爱记仇。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曾经每次气极的时候会叫「再不理、再不理你」,隔天又会被新鲜的玩意逗得来讨好自己。
  可是北真四、五岁的时候姨父一家迁往南方,再相见时已经一别好几年。北真的心里,自己这个表哥,大概就是一位陌生人吧,小时候的感情,丝毫没有因为血缘的关系而让彼此贴近起来,反而成为一种奇怪的疏离,像有种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的沟存在。
  褀瑞坐在车上调整了一下坐姿,心里想,人长大了总会变的,何况,又有哪个人对自己四五岁的事还记得明白呢?眯起眼,眼前仿佛是见著现在的郡王——北真。
  敬亲王的死,留下年纪不大的孩子和妻子,而在朝中,若没有个硬本事,又怎么可能得到皇上的赏识,虽说是上三旗的子弟,却也不过是得到继承的封号。适时番地叛乱,十六岁的北真便请缨出征,一走又是八年,帮皇上平定了边境之战,在朝中,凭藉显赫的军功而成为各种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但北真却一直不愠不火,没见著向哪边靠。就算是本族亲戚,也少来走动和亲近,离开战场,反而有些离群索居的感觉。
  想到此,祺瑞一肚子恼火,他对北真是比自家的兄弟还亲近,只望北真也和自己一条心,那两人在朝上一文一武,总可以有半壁江山。
  他承认对北真的好,多少有些拉拢的意思,但是却似付诸东流,转眼北真又回到京城里已经有两年了。两人像是寻常的朝中共事,居然都没有听过北真唤自己一声「哥」。想到此处时,轿已落下。门外的家仆在轿外恭敬地说了一声,「世子,敬亲王府到了!」
  刚进了王府,见敬福晋从屋里迎出来,「我的儿,难为你这么大冬天的还过来,快进屋里暖暖。」
  祺瑞笑道,「不碍事,也是多时未曾来看望,怕姨母您怪罪呢。」
  说著二人便进了屋,服侍的人递上暖手的手壶,帮祺瑞解了披风挂起。祺瑞与敬福晋上坑一共落坐。下一会侍女又递上茶来。
  两人坐停,闲说了一阵,敬福晋说:「其实我这也无所谓过不过寿,但最知己的人是你,我也不防和你说。北真是你弟弟,他也年纪不小了,前几年是给耽搁下来了,这回京里也快两年了,我寻思著也该给他说门亲事。」说到这抿了口茶,接著说,「他现在大了,还不如你孝敬,皇上赏了他北大街的府邸,他好长时间不回来住也行,但也没说接我过去住两天,我和他娘俩,形同陌路,好久都没见到面。所以我想藉我这个机会,你看是请哪几家的小姐过来,总让北真看看,有没有合意的,有了个女人呀,就会知道做人家母亲的辛苦了。」
  停了会,叹叹气又说,「我合计著,总也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他的脾气也不好,我还真怕没姑娘喜欢他。」
  祺瑞笑道,「说哪里话,北真是少年英雄,器宇轩昂,哪家小姐会不喜欢。」
  「若是如此,便是最好,那可真要谢谢菩萨。」敬福晋听了面露喜色,边说著边举手向空中拜拜。
  两人又再说了些过寿那天怕礼节不周全,怠慢哪位大人,又怕还差哪些物品需要添补,直聊到晌午时,也还没见到北真回来。敬福晋要留他用餐。祺瑞推托还有事,便告辞出来。
  敬福晋挽留不住,嘱咐下人送世子出府。
  祺瑞刚拐过一个院门,便见一男子牵一黑马进来,身後跟著几个仆从,搬著几个大箱子。
  祺瑞识得是北真帐下的统军辉图。那小子浑头浑脑的,就是喜欢女人,北真回京,皇上赏了几名美女,倒是让他落了好处。
  祺瑞走过去拦著辉图,问道:「你家王爷呢,怎么没见你跟著?」
  辉图一见是祺瑞,忙行礼,乾笑道,「皇上赏了王爷些缎绸,王爷说我们用不著,吩咐我拿回孝敬福晋。」
  祺瑞皱著眉问,「真要是知道孝顺,就该多回来走动一下,哪有连著几个月都不回来请个安的?」顿了一下,想著是自家人,索性把话头儿也挑明了,「书哥儿现在住你们将军府那了?你要他也小心一点,不要太放肆。」
  辉图乾笑著,「我家小王爷哪能那么荒唐,那都是人家误传的。」
  祺瑞低声咒骂了一句,「你不帮著他说话还能帮著谁?」抬头对辉图说,「我刚好要去买东西,现在天色还早,我等你一下,你打点好这些,跟著我一道走,我还想挑些东西交给你王子。」
  那辉图是个没主心骨的,祺瑞一虎脸,也不敢拒绝,答应了一声绕过他往管事那走去。祺瑞坐在轿子上等,心里面想著书哥儿,这书哥儿名叫书砚,是个武生。说起来还是祺瑞介绍认识的。
  北真刚回京里,祺瑞请了他去看戏,心里想著北真是武将,必爱听武戏,所以才请了这行当里有名的武生。问北真要听哪一出时,北真戏摺子也不看,张口点的是「十八相送」,像是故意刁难人家一样,当场就让书砚憋红了脸,呆愣愣站在那里,下不了台。
  祺瑞给打著圆场,介绍了一下书砚的底子,会哪些戏,北真那时对听戏却不在意,只是听了书砚的名字,问了一句「哪个书?」听了书砚作答,又再不作声。
  全没让人看出来北真对这小子起了心。
  没想到过後,两人不知道怎么还有了接触,风传是好上了。皇上一赏了他一个宅子,就马上搬出去住了,常听著说书砚留宿那边。其实八旗里有「龙阳之好」的人不少,北真是个王爷就算是玩玩,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大清戒律对此罚得甚严,就算是玩玩,也不能这样张著胆子做事,总也得有个名目掩饰。
  祺瑞心里想著,还真要给北真说门亲事,让他收收心,万不能就这么荒淫下去,男子汉大丈夫,总还是要以事业为重。他想著是北真年轻贪图享乐,又在外面打了八年仗,没见过女人,不知道怎么的有了这个偏好,回京里自然想好好享受。就怕把性子磨懒了。影响了前途。这前途二字,才是男儿的正理。
  才想著怎么劝劝北真,辉图已经出来了。
  祺瑞坐轿,那辉图仍然骑著黑马跟著,两人一前一後,便出府而去。
  *
  京城里的华绣苏坊的店铺里,今天过了晌午迎来了一位大人物——和硕亲王府的世子祺瑞。
  本来华绣苏坊,店里做的是与精致绣工相关的手艺活,慢慢作大了,不仅出些衣服的样儿,还经营些精致的绸缎绢布,更特别的是,有些手工艺品独此一家,因为几乎不可能在别的地方买到,再加上做工考究,价格自然是抬得很高。店里做的一般也是达官贵人的生意,但凡来这家店的,一般都是些府里的总管,或者是家里小姐太太贴身的丫鬟,把家里主人家的意见递过来,再由坊里面依要求做。
  还有些家里面的主儿,或者是大小姐,或者是刚出嫁了夫人,不能轻易蹋这个坎。便会差人来请坊里的师傅,上门去细细考究。
  几下往来,这华绣苏坊的名气越做越大,热客也越来越多,生面孔就难得一见了。
  祺瑞来的时候,店里的夥计并不认识,只是觉得面生,但在这行做得久了,察言观色,看著穿戴打扮,倒不像是省钱的,再加上边上站著辉图一副威武的模样,也不敢怠慢。招呼著坐下,并沏了上好的茶,这才把屋里面的东西细细地介绍了一番。
  祺瑞颇有些失望,连看了几个,都是摇头,问道,「你这里难道真没有再好的了?」又说,「价钱不是问题,但要新样儿,又要拿得出手。」
  那几个夥计互相看了看,为难起来,看到屋里面几样都没被看得上眼,只有谦恭地说:「那爷要不再往别处看看,可能我们这里没有爷爱的。」
  祺瑞想想,叹了口气,从兜里拿出一锭金子,「难为你们招待我半天,便当是付茶水费的。日後若要是有什么好货色,可别忘了去和硕亲王府里说一声。」说完便要走,那几个夥计见这派头,一下子回不过神来,还真没见过这样阔绰的打赏的。正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的当儿,但听得里屋有人脆脆的一声呼唤,「这位客倌,且留步。」帘一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露了个脸,两眼清如潭水,两腮润白透红,一点梨涡浅笑,显得格外清秀。
  那姑娘并不迈步出来,就著那个姿势笑著说:「咱这还有几件东西,要是爷不赶时间,且请进来看看吧。」说完了,便见那帘儿放下。
  帘儿是放下了,祺瑞却觉得眼前一亮,看这姑娘,却与自己平素里认识的都不一样,但又找不出形容词来形容那种感觉,若说她不端庄,那勾栏园里的又有几人有她这派清雅端庄气质,若是说她高贵,偏偏又比那些含羞带怯的大家里的小姐多了几分灵气与调皮。
  再看辉图也是呆呆傻傻的样子,心里呸了一声,笑骂了一句「没见过世面」。耐不住好奇,又是觉得自己风流的性子,跟著进去,却把辉图阻在外面。
  那姑娘对著祺瑞先行了个万福,落落大方地说,「还想请问这位爷,买东西是想送人呢?还是留著自家用?若是要送人,可不知道是送给谁?便要听听您说一下年龄、偏爱了,我们这才心里有个主意,便好给爷介绍呢。」她几句话劈劈啪啪的落下来,就像是珠儿滚在玉盘里发出的叮叮脆脆的声音,煞是好听。又一口一个爷的叫得人心里甜滋滋的。但说的快,倒让祺瑞缓了会才反应过来,心里又暗赞了一句这姑娘机灵,「是我姨母过寿。」
  那姑娘拍手笑道,「正好,我们这有东西,还本来是准备拿去给王母娘娘祝寿的呢。」说完就见去屏风後用托盘托了一物件出来,将那托盘上的布揭开,祺瑞倒还真被震住了,疑心是见了传说中的霓裳羽衣,再细看才知那料子上绣的花是仿著孔雀开屏,难得是做得到完全看不出是绣的痕迹,倒好像真的是和孔雀身上的羽毛一样是天生长成的,摸了一下,仿佛如天鹅绒,再一抖开披在身上,只觉轻如鸿羽,但暖如裘毛,望著那少女再说不上一句话。
  「这线全是用鸟类与兽类身上的毛织成的,全天下有两件,另一件是依著凤凰的样子,皇上订了送给皇后娘娘的。」那女子说完面有得色。
  祺瑞叹道,「都说华绣苏坊不会让失望,还真名不虚传。」说话这当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秦爷回来了。」两人说话被打断,祺瑞随著外面的声音向屋外看,才发现那帘也织的奇怪,刚从外面看里面,帘上分明是绣著有花,所以那时看不到里屋,没有想到里面有人,而这会望过去才发现居然是透明的,外屋看得清清楚楚,难怪他刚才一掷金子,这姑娘便出来应话。这一望就把他刚才在屋外的小觑之心全收了起来。
  「爷,你回来了。」正想著呢,身边的姑娘欢快地唤了一声,鸟一样飞了出去,留下祺瑞在原地,好像身边的位置突然空了下来,若有所失。
  祺瑞停了一下,也掀著帘子跟著出去。那姑娘见了外面那人,唇角眼角全带了笑,低头正说著什么,见祺瑞出来,才对著祺瑞介绍说,「这位是我们这做得了主的,你看中了就算要想买,还得看我们爷愿意不愿意卖呢。」说著这话,手指头在辫子上绕呀绕,甚是娇媚。
  那秦爷抬眼打量著祺瑞笑道,「怎么家里来了客人,阿缧有没有好好招待。」
  祺瑞见他们举止亲密,心里莫名不是滋味。辉图却在此时大叫起来,「叔成,你是不是叔成?」
  这秦爷不是别人,却是小时曾在湖广总督府里伴读的秦叔成。两人十几年没见,其实模样都有些变化,辉图是因为知道叔成後来去了华绣苏坊,又加上刚才的夥计一下子道破了姓,马上就联想到了。走过去抓住叔成的肩摇著,高兴的哈哈大笑。
  叔成隔了一会才想起是谁,偏偏是名字在口中,就是叫不出来,被这么一摇,越发想不出来。还是辉图自己说:「哈哈,我看你现在是贵人多忘事,我是辉图。」
  边上的阿缧拿起身边的一个纸镇,狠狠地在辉图身上戳了几下,「你说就说,不要拉我们家爷了。」
  众人目光都回落在阿缧身上,那姑娘气鼓鼓的,却不见羞涩。叔成拉拉她,对著辉图说,「我家这位姑娘被宠坏了,不知道规矩,你可多担著点。」
  祺瑞在边上忙接了话头过去,「哪里,阿缧姑娘天真烂漫,性格直爽,倒是应该多夸一下。」
  那阿缧听了微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纸镇,退到一边。偷眼望著祺瑞一笑,算是略表感激之情。
  辉图皮厚,并不在意,但总算是放开了叔成。回头向祺瑞说:「这是我们原来小时学堂的,小时候总在一起打打闹闹的。」又转过头来,对叔成说:「你怎么也来了京里了?来了几年了,怎么也没有来敬亲王府找我们?小王爷知道了,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他见了叔成,自然幼时的称呼也带出来了。叔成其实幼时和辉图并不交好,这会又突然听到他提到北真,愣了一下,倒是觉得心里都快归为尘土的老黄历被翻了出来,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是暗叹,他也未必想见到我。
  抬眼见辉图如此高兴却是怎么也想像不到的,不知道是北真这些年提过自己,还是辉图真的还记得自己。他打小是不喜欢与人亲近的个性,一下子又热络不起来,只有转开话题,拱手向祺瑞道:「不知这位爷怎么称呼?」
  辉图忙道:「看我一高兴糊涂了,这也不是外人,是我们王爷的表兄,和硕亲王府的大世子。」
  叔成笑笑行礼,「今个还真不知是哪阵风在吹,平时请都请不到的贵人呢。」
  辉图方说了敬福晋过寿的事。祺瑞便说看中了那件羽衣。
  叔成沉吟了一会说,「按理说依著这过去的交情,看中别的,理应是我送过去,只这羽衣,却是不好让价。」
  祺瑞却不在意,两下里谈了下价,祺瑞应承了回头差人送银票来取货。辉图见他们谈完了,又插话说不如一起去北真的宅子。
  叔成忙推托起来说,一时走不开,等敬福晋过寿的时候再一并拜访。辉图略有些失望,还是跟著祺瑞告别出门。出门前两个人均多看了阿缧一眼。辉图又叮嘱了一句王府是在东城区要叔成别忘了去。叔成含笑应了。
  望著他们出门,才面露倦意,坐在那不语。阿缧问道:「是不是还没有接到大少奶奶那边发来的货?」
  叔成点点头,回头想到什么,又叮嘱说,「阿缧,你一个姑娘家,总还是少露面的好,免得吃了亏。」
  阿缧点点头,委屈地说,「我知道,可看著大少奶奶卡我们的货,眼看快到了年关,老店那边的任务我们达不到,我怕当家的怪罪下来。那人出手阔绰,是难得的大客户,不留著怎么成。」说到这里,脚一跺,却是撒起娇来,「你也是,我们有理的也不知道申辩两句,就由得我们吃亏。」说到这最後几句,声音已经越来越高。
  叔成笑笑,「我也没怪你的意思,这笔生意也算是大买卖,你也不要担心,大少奶奶那儿有大少奶奶的原因,也怪不得她。」
  阿缧埋怨道:「大少奶奶也真是,全靠我们给她撑著,要不哪里有她今天在华家的地位,现在过了河还拆桥,把我们弄到这天寒地冻地方来了。」
  叔成听她这一说勾起些心事,也没答腔,自顾自拿过帐本来看。
  阿缧乖巧,忙去把炉火弄旺了些。
  叔成望著炉火,心里面想,「怎么又和他在同一片天底下了?」
  眼前浮现出北真旧时的模样。看那炉火一明一暗,仿佛如自己的心事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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