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在这大岩后边的游击班,从他们的角度看来,向这大岩石而来的敌兵是沿着岩山的右边而来,估计是企图迂回而进。左侧和大岩石相连的是个稍高的地方,右侧只有涌水的细流,没有路,那士兵想从右侧通过就是埋所当然的了。于是岩石正面的兵和右侧的兵之间的间隔自然缩小,致从岩石左侧上来的兵陷于孤立。中坚少士开枪打他,然后往原生林深处退去。随后从左侧跑上来的兵由左翼少士把他打倒,然而从岩石迂回过来的一下子就成了两个士兵了。右翼少士打倒了其中的一个,不得已只好后退。但是另一个兵是个精力旺盛的家伙,勇敢地追了过来。后退中脚下一滑而跌倒的右翼少士立刻头脑发昏失去了方向感,他不假思索地跳上大岩石之后一下子跳了下去,也就是朝着敌方阵地深处的峡谷方向跑下去了。那士兵紧追不舍,险些丧命的那个勇敢的士兵也跟着跑下去了。晕了头的右翼少士等于跳进后续而来的士兵们的口袋一般成了俘虏。即使这样,他也是前后挨了三枪才被他们抓住的。他立刻被带到他们的司令部,“无名大尉”还没来得及审讯他就死了。所以,并不是“无名大尉”从最早的俘虏得到情报而改变了搜山式的作战方法。话虽如此,对于“无名大尉”来说,抓住俘虏并非毫无意义,是因为这件事夸张成仿佛一项巨大成果,从而结束作战行动。
右翼少士当了俘虏被运到峡谷之后终于死去的情况,我们的侦察员当然无法看到。和平时期一向被称为“带狗的人”,他是经营酒和酱油为主的杂货店的老板。这位“带狗的人”既然是五十天战争初期被害,也就是说,妹妹,既然是还在我们出生之前就从峡谷消失的人,那么,我亲眼看到的骑着一辆大个货箱在车把前面的自行车,头戴猎人帽,穿一条高尔夫球裤蹬车的“带狗的人”,同肩上挎一条用多层布衲在一起的红布带子拉着自行车,像一条大狗一样的人,那就只能是错觉了。但是,“带狗的人”的狗我却摸过,我把手伸进它脊背上温暖的毛里摸着它那胖胖的脊梁。妹妹,我记得你也和我一起这样摸过它。“带狗的人”死后,他的狗还活着,太平洋战争中为征集军用毛皮而捕杀狗,在峡谷和“在”的狗全被杀光之前它确实一直活着。杀狗的那天早晨,孩子们带着自己的狗去森林边上,我没有自己的狗便领着杂货店老板的这条狗去了,我们的目的是让它和森林里的野狗成为伙伴,逃跑而去。但是已经喂熟了,我们只是徒劳了一番,它们照旧跟我们回来了。大量的狗血把河水染红了。我们当地的大人们,从狗血的腥气充溢峡谷的那天,会追忆起五十天战争结束时像杀狗一般对人的大屠杀吧。
“带狗的人”是把这个红色短毛的大狗拴在自行车上往来于峡谷和“在”之间的商人。他每天走的是同一条道路,为了解闷似的就对他位于“在”的住家的仓库旁边摘波斯菊和除虫菊玩的小姑娘说:“你是从峡谷某某家抱养的孩子,我带你去找你亲妈去好不好?”据说因此而遭到非议。四十出头的人而捞了“带狗的人”这么个绰号,足见左邻右舍的人们以及他本人的家属都不怎么敬重他。狗虽然像牛犊那么大,但毕竟是狗,从这个想法把一个小姑娘也拴在自行车上的行为来看,他这“带狗的人”绰号,明显带有轻蔑的意思。
这个“带狗的人”作为游击队员在对抗搜山式作战行动的战斗中身负重伤,当了俘虏死于敌人营垒,从这时候起就出现了奇妙现象。这就是,显示“带狗的人”是个出乎人们意料;深深爱着他的家人和他那条狗,足以表明他感情细致的这种现象,使五十天战争中战斗在原生林里的我们当地人深受感动。这天傍晚,躲开搜山式进攻方向的非战斗员们正要返回原来营地的时候,“带狗的人”的亡灵很快就出现在他的家人和狗的旁边。我对于亡灵一词,如传承所说,只用在有特别意义的场合,也就是说,人的肉体死了,脱离了肉体的魂从这个地方去了别的地方,在这移动过程中,使活着的人们看得见他的出现。让“带狗的人”总是折腾得疲惫不堪,一解开牵它的带子立刻就躺下的那条狗,注视着从树叶夹缝洒下来的黑红色的阳光,它像轻烟一般漂荡的周围,似乎难禁爱慕与悲伤的感情而吠叫起来。“带狗的人”的老婆和孩子们正在搬运帐篷和炊事用具,似乎很沉,所以低头走着,听到狗叫抬头望去,只见大树树荫处稀零零的杂草上,“带狗的人”无精打彩地站在那里。那形象仿佛供电不足的幻灯片上的人物一样,还是头戴猎人帽,穿着高尔夫球裤,脚上穿一双为了蹬起自行车时脚不在踏板上打滑而特制的皮靴,躬身哈腰地站着。
“奇怪,你那是干什么?不到跟前来,想看看这边儿,又好像不想看。难道我们是在作梦?”这话与其说“带狗的人”老婆是对孩子们说的,倒不如说自言自语更合适。就在这时候,疏淡的人影更加淡了,终至消失。“带狗的人”的亡灵出现与消失,那天傍晚在到达规定下来的营地之前曾经重复了几次。因此,“带狗的人”老婆决心把这一情况向作战本部的老人们报告。在此之前,父亲=神官已经从本地每个老人那里详细听到从神话与历史的研究出发,明确了的“带狗的人”的亡灵出现的意义。
“带狗的人”的游击队战友报告说,他是勇敢地进行战斗之后成了俘虏的,他被抓住之前似乎受了枪伤,遗憾的是他死于盆地侦察虽难以看到的地方。于是,“带狗的人”的魂魄还可悲地想到,自己的家人和爱犬不知道自己死,还在等待自己回家呢。因而他想,应该去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死了,等也没用。还有,他可能想到,作为死者,他应该受到家人的祭祀,于是显灵于家人和爱犬之前。我以为,他也会想到,如果以一个轮廓分明的亡灵出现,会把大家吓一跳,所以只好让大家看到模糊的形象。同时又觉得家人是否确实知道自己果然死了,心里没底,所以才反复出现多次。像这样,死后的魂魄犹犹豫豫地出现,过去也有过。对此处理的方法也有先例可循。按以往的例子,对于死者这样的魂魄,当然要明确表示:好,知道啦,知道你已经告别人世。但是,如果过分露骨地回应,那就失之于粗心大意,触犯了生死相隔十分明显的禁忌。类似这类的轻率,也许扰乱了死者灵魂的安宁。所以,必须态度十分自然,不惊不诧,对于亡灵的出现,似乎没有看出他是亡灵,表示理所当然的理解他的死。总之,必须使“带狗的人”的灵魂得到平静。如果明天亡灵再次出现,就要以这种态度平静地对待。这样,“带狗的人”的灵魂就得到平静。必须一直坚持下去,直到让他明白死后的人按照自然的进程为止……
“老实说,我们看见孩子他爹的身影时也曾情不自禁地表示出我们自然而然的感情!”“带狗的人”的老婆虽然十分悲痛,一直垂着头,但是此刻也简单明了地说了这么一句。她接着说:“我们如果对于他过分反应强烈,按他的性格来说,也许把我们一家连那条狗也一齐带走!可是如果现在马上表现出对于他毫不怀念的态度,他可能会怀着怨恚之心,作祟于我们一家!我们一定向他表示对于他的死慢慢地理解了!”“带狗的人”的亡灵可能担心夜间出现会把家人吓坏,或者以幻影出现时夜间的影象又太淡,总而言之从来没有让他家人和狗担惊受怕过。他的亡灵只是白天按照上述原则和他的家人和狗过共同生活。为了不影响相邻的帐篷,还有,考虑“带狗的人”内向性格和体面与感情,他老婆把帐篷搭在离别人稍远一点的地方。而且也把狗调教好,亡灵出现时不要向他叫,更不要往他跟前跑。而且,亡灵出现的时间里,他老婆一定对他这么说:“他爹,怎么啦?到底真的死啦?如果死啦,你就放心到那边去吧,我们一定坚定不移地好好活下去。再过二三十年我就到你那里去啦!”
这期间,“带狗的人”的老婆请兵工厂给做了一块作牌位的木板,每当吃饭时必为他备好座位并放好碗筷,于是漂浮于原生林里黄绿色的半透明的“带狗的人”灵魂得到安慰。戴着猎人帽,穿着高尔夫球裤,足蹬防滑皮靴,踏着腐叶土的“带狗的人”灵魂日渐淡化,出现的间隔也越来越长,终至消失。
“带狗的人”的亡灵和他聪明的妻子来往期间,正是五十天战争处于炽烈的时候。一心考虑必须粉饰一下搜山式作战行动失败的“无名大尉”,对他的部下说,唯一抓到的俘虏“带狗的人”,知道他确实负伤,但是抬到连部的阶段,他还有提供情报的充分能力,通过他获得的叛军内情,对于今后的作战活动给以很大的帮助,等等。因此,“带狗的人”死后五天仍然被当作活人对待,由于敌军保密,“带狗的人”也许觉得自己之死等于两脚悬在半空,自己这边的人谁也不知道,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对家人和狗反复显灵。
这样,“无名大尉”继续欺骗自己的部下和原生林里的叛军的同时,他内心也不得不承认,他作为一个作战决定者,过去的行动全都错了。所有错误加在一起集中地表现为搜山式总攻这一巨大的作战行动。这一天,大日本帝国军队实际上阵亡十二人,然而给予森林里的叛乱者的损害,却只有把误入自己这边阵地的一名中年士兵射杀而已。由此可见,如不明确改变战斗方向,大日本帝国军队只能陷于泥沼之中。但是,由于连续作战失败而不得不改变战术的原因,主要是接连失败导致士气低落。
于是“无名大尉”根据审讯“带狗的人”所得的情报采取的行动是,向五个排下达了进攻指令。他说服小队长们,在这次作战行动上,不用说发现敌阵,即使和敌人遭遇,决不是第一位的问题。因为,这一新的作战行动主要目的不在于制服每个叛徒或叛徒集团,而在于控制他们赖以作为根据地的整个原生林区域,也就是地理上的称霸。而且这种构想表面上从审讯俘虏开始的,但是实际上自从“无名大尉”率军进驻盆地以来,一直悄悄地不断思考,进行了根本性的探索。这位“无名大尉”虽然是职业军人,然而他却是一个考虑问题时越过单纯的军事现象,深入思考敌人最本质的核心问题的人。而且,尽管平素很佩服这位连长的部下们怀疑他尽作白日梦并且因而失望,但是他依旧集中思想,研究五十天战争的本质。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得到周围的支持,现在它把所有成员都网罗进森林全区,形成地理上的称雄。尽管“无名大尉”对于它的神话与历史一无所知,但是,对于现在扔掉峡谷和“在”而逃进背后之地的森林,以此为根据地的男女老少总动员的造反人,可见这原生林对他们来说具有特别意义,这就是他按自己的思路所想到的。如果对于这原生林没有寄托固有的信仰,那么,这毫不稀奇的寒村怎么能背叛大日本帝国,而且怎么能靠这些藏在森林里的人进行战斗,而且又怎么能够顽强地持续下去?而这种信仰又仅仅限于这一个地方的顽民们才相信,纯粹是顽固不化的思想。既然如此,只要不把这顽固思想的根斩断,男女老少在被彻底消灭之前,他们绝对不会停止以此森林为基地的抵抗吧?这是一件本来不该发生的事,然而大日本帝国军队却不得不面对被迷妄所驱使的顽民们的抵抗这一始终棘手的问题。如此冥顽而暗淡的局面,现在必须着手处理。
为了打开这个局面,应该怎么办?围绕这个盆地的森林,按地图上的记载来看,不过是普通的偏僻之地,大日本帝国军队的行动已经明确表示,把它绝对化地看作特别地带是滑稽的想法。地理上的绝对控制!从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来看,那上面说,围绕这盆地的原生林不用说了,即使原生林外围的地方也包括在这个地区之内。这片土地不过如此,它是块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地方。但是把这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一小撮的原生林看作广大天地的顽民们,却坚决相信,只要钻进这里就能对付皇军,抗战到底。根据某种滑稽一般的信仰,幻想这块土地是和大日本帝国全部领土同格的存在……
“无名大尉”为了打破他们这种想法而制定的战术是:拿着指南针的排长走在前头,他后面是五个排的兵成一列纵队,直插森林。现在按照“无名大尉”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所画的红线,直线行进到达原生林深处之后,再按原来的路线返回盆地。第二天,再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偏离二十度轴线画一条红线。五个排的兵力的一列纵队直插森林,然后按原路回来。大日本帝国军队重复了十八次这种作战行动,结果是顽民们似乎坚信仿佛大海一般深而且广,堪称游击战基础的原生林神秘之力云消雾散。这峡谷和“在”的背后地整个区域地理上的称霸由他完成了!
事实非常明显,“无名大尉”的作战,是从进驻此地那天争夺泉水的战斗开始的。这些战斗,与其说自己这方面属于主动、能动进行的,莫如说一切局面全是被迫被动的对应更恰当。联系这一点,也许可以这样说,这个地理上的称霸作战,倒是这位“无名大尉”本人也从围绕着盆地的原生林的总体受到了咒术般的影响而产生的。他为了洗掉自己心理上的阴影,作为象征行为,他本身需要这样的地理上的称霸作战。作为这种心理疗法的一环而实行的五个排官兵按指南针所指,成一列纵队行进的作战,如果要列举它的现实军事行动效果,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无名大尉”开始地理上称霸的作战的头一天,森林里作战本部的老人们,对于五个排官兵一列纵队的行进究竟意图何在,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但是从他们行进的形式来看,很快就看出来,这是为了弄清地理。甚至可以说,这是“无名大尉”让他的部下搞示威运动,把这示威运动的中心内容通过最前线传递给老人们。老人们手头也有围绕这盆地的原生林地区五万分之一的地图。老人们之中,甚至还有测量原图时帮忙协助的人。和峡谷的“无名大尉”往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画的直线一样,老人们也立刻往森林的作战本部的地图上画了直线。地理称霸作战的第三天,确认他们的行动每天向右移动二十度之后,老人们虽然没有冷笑,然而却是心情十分舒畅地慢慢摇了摇头。因为,这就等于预告此后一连十几天大日本帝国军队的作战行动,我们的地方军队有了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下的可能。而且,作战本部的老人们也渐渐明确地感到,“无名大尉”按五万分之一地图的地理上称霸意图所象征的一切,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否定掉。因为,从作战本部的老人直到我们当地所有的人都明白,大日本帝国制作的五万分之一的所谓地图,它表面轮廓倒是峡谷和“在”,而且围绕它的原生林也描画出来了,但它不是有其独特的神话与历史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地图。
于是老人们召集了年轻人,让他们把本部的营地从大日本帝国军队侵入森林的必经之路转移到安全地带。并且向他们出示了用红铅笔标明的以峡谷为出发点而画出放射状红线的地图,说明大日本帝国军队每天所走的路,同时也说明了那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实际上并不是咱们生息于此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真正地图。这对于我们当地的军队来说,是为了提高士气最好不过的实物教材。他们说:“来测绘地图的外地技师们,对于我们的地理情况一无所知!不论哪里的村庄,都有山,都有河,都有高的地方,也有低的地方,他们只是想,测量这些地方的时候用等高线一画就算完事!对于我们这地方,在测量技师看来,只是看起来画上等高线的一张图而已!这样的测量技师制作的地图,怎么能算得我们当地的真实地图?甚至破坏人的大白杨树所在之处在哪里也不知道,可是那地方在地图上标着的却是神社的记号,这有什么意义呢?那是测量技师来到的时候,这里卧着一头牛,那里鸟在飞,看到这些就标上牛的记号和鸟的记号的地图!以后你们这些年轻人必须制作出我们当地的真正的地图!”
总而言之,“无名大尉”梦寐以求的地理上称霸的作战,目的在于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给与心理上的破坏力,结果以垮台告终。但是每隔20度以直线从峡谷派出的放射状一列纵队士兵们的行动,虽然是个大致的估计,却收到很大的成果。连日来“无名大尉”派出士兵去原生林,可以说纯粹出于偶然,走在一列纵队前头,浑身是汗的士兵,他胸前的磁石起了作用,那士兵碰到我们当地军队的兵工厂了。这从大日本帝国军队方面来说是意外的侥幸,然而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首脑人物们来说,却是地理称霸作战以来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的大事。老人们和父亲=神官,理解了“无名大尉”的作战及其逻辑与规则的时候,从他们的角度看,立刻就看透那逻辑是毫无意义的,对于那机械的规则性却考虑它可能带来麻烦事态,便去了兵工厂。老人们和技师商量:“这个工厂的设备不能被他们发现、破坏,应该采取必要措施。”
开头阶段,技师除了他经常摆弄的那工作母机之外,对别的概不认真思考。他以为,对方军队根据粗略计划横断原生林的侦察活动,不可能发现已经伪装得很好的兵工厂。如果发现了,也是借助于偶然的力量,如果是偶然,那么,在森林里往这里那里移动就没有意义了。总之,技师的反应仅仅如此而已。不言而喻,以峡谷为起点,只要放射状地向外扩展,按直线成一列纵队前进,那么,越是让兵工厂往原生林深处后退,被发现的可能性越小。这个道理,技师是一清二楚的,但是当时工厂必须从早到晚一直开工,电线又是从峡谷的输电线接来而且还得埋到地下,再接到兵工厂,从库存的器材来说,电线已经再也没法拉长。既然如此,工厂只有冒着被一列纵队的侦察队发现的危险,趁没被发现,赶紧抢修急用的武器才对头。
开战以来他一直是超负荷地活动,十分疲劳,这个时期让技师干他专门机械工作之外的事,一般说来是落后的举措。然而耐心很强的老人们明知很难说服技师但仍不死心。老人们搜集并出示了科学的记录,向他说明兵工厂危机的可能性很大,并想再次对他做做工作,因为这位技师是个以科学态度对待人生和工作的人。妹妹,在这一点上,父亲=神官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无名大尉”发动地理称霸作战的那一天,向老人提出要在他们的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画上直线这一提案的,就是父亲=神官。一直按五十天战争的经过,始终无懈无怠进行分析的父亲=神官已经看清楚,敌军指挥者的性格是不论什么事,一干就要彻底地干下去,近乎偏执一般。于是父亲=神官主张,我方如果要准确地应付敌人,靠计算和测量就能知道兵工厂能不能被横断原生林的敌军纵队前进中发觉。得到老人们同意之后,就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每隔20度画上线,然后把它换成实际的森林地形,按现在大日本帝国军队走过的踪迹愈来愈一致的情况,就弄清楚了以后他们的行进路线。有土木工程经验的都派去当工兵协助他们,妹妹,我以为很可能确实如此。为了研究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父亲=神官差不多学习了所有相关领域的基础知识,测量方面的知识他也相当丰富。通过他的作业,查明了兵工厂确实和敌军的行进路线完全吻合。然而当时敌军连日来横断原生林的仅剩下最后两天,形势非常紧急。父亲=神官虽然知识丰富,但是他没有在技术上经过实际锻炼,这大概是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测量作业上了。当他把客观的资料给技师看的时候,他毕竟是搞科学的人,他不能不承认事实。
于是征得他的同意,开始了紧急疏散兵工厂的行动。
从敌人侦察路线上疏散机械和资材的作业,作出决定之后立即开始行动,但是,即使如此,从来自峡谷的放射状轨道前进的情况来说,敌兵仅仅从距离40度的地方通过。而且本来光线就暗,又加天已黑了下来,敌军行动固然困难,我方疏散队作业也难以进行。于是当天早上,等带着磁石的先导者以及后续的五个小队砍伐挡路的小灌木进了原生林之后,便开始了作业。在待机的时间里,从暗绿微明的对面看得见穿土黄色军服的人影,军鞋踏在倒木和满是碎石斜坡的脚步声也听得见。疏散队作业员中的孩子们也耐心地等待他们过去。假如年幼的孩子害怕而吓哭了,敌军一定派侦察兵寻声而来,那样,这天早晨集结于兵工厂周围、等待开始作业的我们当地几乎全体男女老幼,也许就被发现了。
成一列纵队的五个排的士兵过去之后,我们的青壮年主力就开始移动工作机械。疏散作业开始晚了也有它的有利之处。那就是,大日本帝国军队如果把他们侦察已毕的地方都看作安全圈,那也就说明全境搜查原生林的活将近结束。当初对疏散持怀疑态度的机械技师待作出正式决定之后,便通宵加工制做搬运工作机械的工具。森林里有许多倒木,把干了而且坚固的丝柏破开,掏空中心做成船形的专门搬运重东西的“修罗车”,峡谷和“在”的木匠全来帮忙。这种车在五十天战争之后一直扔在“死人之路”的旁边。我就曾上到它那厚厚的非常结实的台子上玩耍过。我一个人玩的时候,总是满脑子回忆起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内容,尽管我知道五十天战争关于“修罗车”的传承,但是我总觉得它和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溯流而上时,把船解体用船材做的雪橇是同一种东西。据说,机械技师是在梦中得到破坏人的传授,才造出古代搬运用具“修罗车”的,总之,和我幼少年时代不着边际的幻想结合起来的五十天战争中搬运机械所用的“修罗车”,同创建者们溯流而上时的雪橇联系起来,是有神话根据的。
体力充沛的青壮年那班人把工作机械装在“修罗车”上横穿森林。另一个青壮年组把埋在地下的电线起出来改埋到通向兵工厂的新建地址。至于搬运作业用具和半成品武器,以及搬运废品处理场上类似备用品的事,就由全体妇女和孩子们承担。敌人向原生林深处行进的一列纵队,走到傍晚准能回到峡谷的距离处就得往回走。大概是准确地掌握了他们往回走的时间,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一切作业干完。但是,最后阶段人们看得清楚的是,从一列纵队士兵造成的兽道上是横穿过去的,是装载沉重工作机械的“修罗车”轨迹。本来应该动员所有的人一齐动手作一番伪装,实际上从决定疏散作业的老人们直到负责的大人们都对这件大事马虎大意了。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孩子们却是活跃起来了。此刻之前他们搬运兵工厂资材时从中发现其中有德国制的枪支模型,居然随便地而且起劲地玩起来,那些现时参加战斗的少年兵或少女兵早已忘掉紧张。起初,孩子们的代表对老人们说,“我们曾经在这原生林边上常常玩迷路游戏,我们的对手是追踪班,我们把自己的脚印掩盖起来,再制造各种各样的假脚印,千方百计地让他们总是追踪下去的一种游戏。然而被那些假脚印牵着鼻子走的那帮人不知不觉地进了设置的迷路里,简直不知道如何从哪里脱身退回原路。这种游戏就是骗追踪者的,我想按这种迷路游戏的方法,让孩子们分成几组制造迷路,在“修罗车”留下来的轨迹周围露出多瓣葎草花一般的假痕迹,让敌人走进迷魂阵……”
得到老人们的同意之后,孩子们立刻推举出迷路游戏的高手,由几个组编成一个排,开始活动。傍晚大日本帝国军队士兵的一列纵队回来之前,孩子们把必须遵守的规定谈妥。让探索队走在前头的军官发现,他们砍伐之后打开的直线通路上有“修罗车”的轨迹横穿了过去,虽然想到时间上已快天黑不能不着急,但是仍然让士兵们验看了周围。然而他们被孩子们设置的迷路所迷惑,总也接近不了明确的目标。于是这位排长就断定,这所有轨迹全是为了让他们在森林里迷路而故意设下的圈套,便整顿队伍回到峡谷去了。所以,在新地点设立起来的兵工厂从第二天起就平安无事地重新开工了。
但是疏散作战这一天,作业结束之后带领孩子们回学校营地的教师们发觉缺了几名。去向不明的学生全是选出来设置迷路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大范围地搜查了原生林,但是没有发现他们。夜间到峡谷去侦察的人回来也说,大日本帝国军队也确实没有俘虏过孩子们。由此可以想到的是,孩子们各自完成了迷宫的关闭之环以后自己却迷在里面,根本无法出来。但是学校的孩子们都认为,这并不意味着迷失的孩子会死在森林里。因为据传承说,从进了迷路的关闭之环以后的瞬间起,孩子们就脱离了外部的时间影响,成了原生林的永远的孩子而不停地走动。妹妹,一直延续到我们这一代孩子的对“死亡之路”畏怖的感情,是不是成了进入自己设置的迷路而永远走下去的契机?“无名大尉”构想的地理上称霸作战,不仅没有清除掉原生林咒术一般的力量,倒反而使它增大了……
6
关于进入自己设置的迷路而无法出来的孩子们的命运,我脑子里另有一个孩子们的传承故事,虽然也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我以为它符合儿童的想象力,合乎现实,不过,这决不是父亲=神官对我讲的。这故事说,因为过于热心制作迷路,结果却从自己制造的迷路中走不出来的孩子们,决不是在迷路之中渴死饿死的一生下来就没出息的家伙们。不错,他们是孩子,但他们是在原生林里生活的强者。正因为有这种能力,所以才能制作出连自己也迷失于其中的那么复杂的迷路。连自己也出不去的迷路,对于封闭在里面也积极地战斗者来说,固然也是铁壁的阵地,实际上他们在五十天战争持续期间,依旧斗志昂扬地活了下去。
他们吃蘑菇、树籽、山慈枯根、毛蟹,甚至还吃蜜蜂的幼蜂,喝清澈的泉水。而且,他们还磨拳擦掌地作好准备,不论何时,大日本帝国的官兵一旦进来,一定把门关起来全部俘虏。实际上也没有军队的士兵进去过。他们这些坚强的孩子,在他们的根据地迷路里,很好地进行了五十天战争。
五十天战争终结时,大日本帝国军队让投降的峡谷和“在”的全体人员在“死亡之路”那里等候发落,“无名大尉”一个人一个人地按户籍簿裁判。两重制的两人一组只登记一个名字的,“无名大尉”只确认户籍簿上有名的那个人,让他回峡谷,整个裁判就是按这方法进行的。但是就大人来说,年龄大的之中因病或事故而死也是自然的,在进行这种裁判的时候,就当时情况来说,未必一个户籍准有一个人回不了峡谷而被留下来。五十天战争中,我们为战斗而死的兵很多,临近结束时就更多。孩子们之中虽有体弱多病而死的,但是为数极少。原则上他们根本就不是战斗员,所以战死的就更少了。在按照户籍簿点名的“无名大尉”的军事法庭上,凡是点名叫到的每个孩子,既不在峡谷,“在”也没有的,全留在森林里了。后来血腥味十足的传承说他们全被惨杀了。不过那血腥味太浓的传说中却有许多不实之处,孩子们却有与此截然不同的传承。妹妹,这就是前面提到的自己陷进自己制造的迷路里的孩子们依然活得很好。既然五十天战争彻底打败,战争结束时我们的非战斗员遭到大日本军队报复性的屠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说孩子们总数一半遭到惨杀,这样悲惨的事态,老人们怎么能容忍?如果结局是那样,难道当初选择不惜男女老少全部毁灭抗战到底不是更好吗?即使投降时老人们没有预料到以后可能发生的事,出现于人们梦中始终指导五十天战争的破坏人怎么会在这个问题上有此错误?孩子们的传承中说,实际上五十天战争的最终阶段曾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五十天战争结束的那天,谁也不曾见过但一见面就给人以好感的高个子男人出现于原生林深处的学校营地,把那占总数之半的孩子组成一个队。领着那个大个子男人到这里来的是他的直属部下,也就是那群努力地设置迷路的那群孩子们,于是年龄不同的孩子们组成的这个队伍,年长的背着年小的,或者牵着他们的手,虽然都是孩子,却懂得不让敌军发觉,在那位大汉带领之下,小心翼翼地朝原生林的更深处走去。这个过程之后才宣布五十天战争终结的投降,所以,“无名大尉”那么严格的军事裁判也没有处刑一个孩子……
妹妹,你既是破坏人的巫女,孩子们的传承中隐藏着的意义你已经懂了吧。五十天战争败北之前,出现于学校营地,把户籍登记中漏下来的年龄不同的孩子们组织起来的那位待人亲切的大汉,不是别人,就是从梦的世界移向现实世界的破坏人。当然,在这个传承中没有直接提到破坏人这个名字。孩子们谈这个类似民间传说的传承时,说他是徐福式的人物!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所说的徐福,就是率领童男童女三百人,渡到东方之岛,历来在扶桑盛传的秦代徐福。五十天战争结束之后,人们把带领村庄=国家=小宇宙二分之一的孩子进入森林深处的大汉,比作带领童男童女去创建新世界的徐福,但是孩子们不知道这一传说的内容,常常把徐福挂在嘴边。学校营地的孩子们父母只知道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秦代徐福那样的人。他们可能只知道那人可比作徐福,别的就一概不知道了。把许多孩子的命运交给了他,孩子们的父母为什么对这个人绝对信赖?想到这些,那人只能是五十天战争的整个期间,一直在人们梦中发号施令的破坏人,在临近结束时才出现于现实世界,所以人们才相信,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而且这件事对我们的另一个创建神话也大为增色。那就是,据传承说,当初由破坏人率领的沿河溯行,到达被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封闭的盆地的,也都是童男童女,正因为创建者们是那么年轻,定居于峡谷和“在”之后,全都活到百岁以上。但是有的人也产生了怀疑:即使有破坏人领导,他的部下全是孩子,怎么有可能建设新天地,从而怀疑五十天战争之后被亲切的大汉带走的孩子们怎么能开创新世界,然而谁也没有按这个方向深究下去,只是按传承往下传而已。
果然和父亲=神官领导的测量工作结果所预告完全一致,以原生林的地理上称霸为目标的大日本帝国军队,两天之后发现并占领了兵工厂。对于“无名大尉”和作战本部的军官们来说,这不仅是地理上称霸作战行动的胜利,应该说这是他们进驻此地以来的最大战果,所以使他们兴奋无比,这兴奋也扩展到驻扎在峡谷的全连士兵。身负重任的“无名大尉”因为担心进入森林有可能遭伏击的危险,所以自我克制着没有去,除他一人之外,所有军官都调查这个兵工厂去了。兵工厂的工作机械早就撤走,制造、修理中的武器和材料搬了个一干二净。那里留下来的只有弄脏了木板的机器油和切削下来的铁屑,此外就是堆在工棚外面的一些破烂。军官们经过一番认真的讨论,确认那些工棚等等就是叛军的兵工厂。从“修罗车”的轨迹看,大致可以肯定,沉重的作业机械已被运走,再次决定跟踪追寻下去。既然是在叛军的势力范围森林之内,可以预见也许遭到反击,所以派了经过挑选的三个精锐排,作为追踪队出发了。“无名大尉”特意从峡谷向他们发出指令,告诫他们,对于在此地已经生活了几代的人们的实力不可评价过低,但是他们是否充分理解了还是个疑问。追踪的士兵很快就被孩子们花费心血设置的假痕迹搅乱了,心里想着这才是搬重机器的方向而奋力前进,结果脱离了战列,终于陷进孩子设置的迷路里。而且,追踪兵们一个排一个排地进入圈套,如果继续前进,自然无法出去,当他们在没有终点的迷路上开始前进时,树枝上、灌木丛里、石头背荫处埋伏好的盆地军游击队员就开始攻击他们了。游击队员从藏身之处用西洋弓射出的箭没有声音,突如其来的袭击,防不胜防。森林里的大树很高,日光像雾一样从枝叶的缝子泄下来,难以数计的蝉鸣声极大,弓箭的声音根本听不到。埋伏者瞄准出现在树枝所限的狭窄空间的敌人,箭无虚发。在唯蝉声可闻的巨大静默之中,中箭身亡的大日本帝国军队士兵十二名,另有十二名受重伤。没有一个士兵发现新设置起来的兵工厂。
伏击者用的西洋弓是从德国体育用品店进口了一张作样品,以便仿造。根据破坏人梦中指示,在森林里用它,大了不方便,把它小型化,把供游戏用装点成武器一般的装饰性东西一概去掉,让峡谷会打铁的从钢板上裁下材料作弓身,各打造一张。箭是用自行车辐条磨尖做成的。破坏人还在人们的梦中传授给他们这样的知识:他们从荒芜的百草园挖来药草根,用它熬成毒液,把这种毒液涂在箭上。受了伤的士兵惊慌失措,没头的苍蝇似地乱跑,结果反倒从孩子们设置的迷路中逃了出来的士兵,长期遭受湿疹之苦,就是因为这种毒液的作用。当初破坏人教给他们制造毒液的目的,是让中箭的人像受电击一样暂时休克,昏迷过去而已,决没想用这种小弓置敌人于死地。但是游击队员射中士兵的胸部因为毒液的作用而立刻休克倒下,这时游击队员便从埋伏的地方跳出来,用割草的小镰刀割断他们的咽喉,仿佛是完成一个攻击程序。
妹妹,我作为一个孩子,从父亲=神官那里听到的关于五十天战争的传承中,仿佛恶梦一般纠缠着我的,就是陷于孩子们所摆的迷魂阵,总也找不到出口,始终在里面东奔西跑,结果被埋伏的游击队员杀死的那些士兵们的影象。而且那恶梦有两个侧面:一个是梦中的形式,梦中我也是一个肩挎铁弓的游击队员,手里紧握镰刀,正要扑向敌人。充满黄绿光,仿佛在水底的黄昏一般的树木之间,把土黄色军装佩戴红色军衔章的士兵射倒。仓猝中箭大惊失色之中便毒气攻心而断了气,但是我还必须割断他的咽喉。就在我从树上朝那士兵跳下去的一瞬间,那是难以名状的恐怖。另一个形式是更单纯然而也更恐怖。我是个孩子,以我的才能设置的迷路之中,连我自己也找不到出口了,这时胸膛带箭士兵也迷失在里边,于是我和他开始了无休止的你追我赶的游戏……
第三排在原生林里只是找到了一个空荡荡的兵工厂,他们追寻工作机械彻底失败,而且损失不小,但是军官们却偏要开始作战行动。他们作战的目的是向他们找不到的敌人、而敌人却躲在树荫深处监视他们的游击队,表明进驻军队如何强大的示威。军官们视察了那兵工厂的情况回到峡谷之后立刻和“无名大尉”商量,决定实行此项作战。对于“无名大尉”来说,他对于自己微不足道的处理失当以及作战失败,总是耿耿于怀,而且总想尽可能地采取把一切不利转化为有利的手段,以期防卫上万无一失。如果从心理类型上来说,他作为一个指挥官是不够格的。他有个野心,他想趁此机会把过去毫无成果可言的地理称霸作战,借此一举给部下留下深刻印象,使部下全都承认它的重要性。于是再次把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和磁石、分度计交给那些重返原生林的军官们,而他也一同前往。再次确认了从峡谷的作战本部到兵工厂这条直线的“无名大尉”,为了夸耀这条直线是多么重要,周密考虑之后,下令砍伐出一条从峡谷向兵工厂长达百米宽两米半的通道。
这个时候,谁都会想到,“无名大尉”简直是蛮干到底了。他下令伐倒原生林的巨树,见过人类之前还从来没见过阳光的地面,一下子裸露出长百术宽两米半的土地,我们当地人把这件事看作和五十天战争一样施加于我们的悲惨事件。身为孩子的我自己之所以对此怀有同感,是因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给我看过描画森林是怎样生长和发展起来的画册才产生的。妹妹,我以为你仍然记得那很美的正方形画册。开头的一页画的是山火的光景,各种色调的红色亮光和影子,简直让人激动不已。这样被烧光了的山山岭岭上最早长出来的是草牙。当然也有松树牙,但是它远不如药红花长得快。松树成林的时候,它的根部附近不能栽松树苗,如果栽不怕树荫的橡树或香榧子树苗,过不多久就会超过松树……长了几百年的原生林里的橡树和香榧子树等等巨树,被外来的军队为了开道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齐砍倒了。我想到那番光景,不能不感到,和树相比,人最坏不过了。
摸不透“无名大尉”出于什么样的战略意图,在他的作战本部通向兵工厂的连接线上要开一条长百米宽两米半的路,为此而伐倒许多巨树,而且把伐倒的树和岩石统统清除到两旁去。这项工程自始至终由第一连官兵负责,整整干了三天。在作业期间,追寻工作机械的第三排遭到埋伏的消息也传到了全连,所以,巨大的愤怒和不安,使士兵们的作业疯狂般地加速。峡谷和“在”的造反者,从老人到孩子们,藏身在远处看着他们残酷地砍伐巨树。通过这番经历,我们当地不论男女老幼,无不再次认识到他们为什么必须挺身而起和大日本帝国战斗。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都这么认为。以这种认识为基础,对于为了开辟道路而滥伐树木的军队,决定采取毅然决然的行动。
“无名大尉”在原生林开出一条道路之后,就运上来一门足以远射到兵工厂以远边缘地带的三八式野炮。这肯定也是一项艰巨工程,但是在悄悄地监视着这顶活动的我们当地人的眼里,干这项活的士兵们却是十分高兴的样子。开始此项作业的第四天正午,三八式野炮就在砍掉巨树之后的树墩之间架好,炮身水平指向兵工厂,当他们为了对兵工厂实行暴力示威的炮轰作好一切准备的时候,发号施令的“无名大尉”走上前来,之前他一直被士兵围着,怕的是遭到来自树荫里的狙击。这是他五十天战争中最耀武扬威的时刻,所以他高举起戴着洗得干干净净手套的一只手,那只手一挥,大炮轰然一声巨响。
炮弹从长百米宽两米半的原生林夹缝飞出而命中兵工厂。临时搭建的工棚式厂房的碎木板起了火,出现了蹿起来的火团。大日本帝国的官兵们为这一巨大胜利而欢呼,喊了两三次万岁。那么,为这纯属破坏而兴奋不已的官兵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呢?他们清楚地看见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如果谁以前看清楚了也就为时已晚,他非死不可)一百多人的森林造反者突然出现。官兵们欢呼的喊声变成哄笑的吵嚷,淡蓝色的硝烟渐渐地飘往高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边嘲笑边看着手提白帆布水桶从树木深处出来的人们,他们奋不顾身地救兵工厂的火,救波及树木的火。起初是好像被兵工厂的火给熏出来或者被大炮震出来的山狸一般的人们仿佛很不习惯拿帆布水桶似地悄悄地从树木之间溜出来,泼出不多的水立刻抽身撤回……这个动作只用很少的时间完成。开始救火的瞬间就看出问题核心所在而皱着眉头的“无名大尉”,向身旁的副官下第二道命令的时候火已经灭了,提着帆布水桶的人们全都无影无踪,他们对于百米开外摆好阵势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这边似乎满不在乎,像涌出的地下水又渗进地面一样,出现于原生林里但倏忽之间消失于原生林里……
“无名大尉”下的命令,内容是不是说对于只提着帆布水桶来救火的民众们,即使是向大日本帝国造反,藏在原生林里正在抗战的人们也不要枪杀,或者必须枪杀,这在事件刚刚发生之后也不清楚。仍在哄笑,仿佛赶庙会一样的士兵跑向那百米长两米半宽地带时,从侧面的原生林里一齐开了枪,跑在前头的四五个士兵立即倒地毙命,紧跟他们后面跑上来几人也一连串地倒在先毙命的士兵身上。在这混乱之中,士兵们向消失在树林中的人们开始射击。下一个瞬间就是两军的一场激烈的枪战。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枪械既然不多,所以开始的一齐射击并没有给对方以多大损害。而且提帆布水桶救火的非战斗员人数很多,这些人必须赶快躲进原生林才行。向他们追来的士兵边追边开枪,结果是救火队的人一个个地倒了下去。开始时还是哄笑的士兵们立刻大怒,他们用刺刀刺死那些受了伤而跑不快的人们。这里一时成了阿鼻地狱,但是同时还有另一处阿鼻地狱,那就是向三八式野炮周围的军官们投掷手榴弹。这种手榴弹就是被野炮打中的那个兵工厂生产的。假如用手榴弹集中攻击,那么,“无名大尉”以及所有军官也许全被炸死,但是,手榴弹只投了一发,原因是我们当地的老人们出于战略上的自我控制,不让多投,以免引起山火。
妹妹,峡谷和“在”的人们在这之前从未在敌军面前露过面,五十天战争进行中兵工厂遭到炮击,他们开始救火时,士兵们肆意嘲笑。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一直躲在树荫处提着帆布水桶等着救火,士兵们看着好笑的缘故吧。不过只有“无名大尉”看到这番光景极不痛快。此时此刻的“无名大尉”大概意识到自己以及部下官兵们在道义上远不如森林里的造反者们吧。然而立刻就开始的血腥大混战中,看看战斗的各个阶段无不个个升级,尽管造反者一方是按自己的作战计划进行的,但是“无名大尉”指挥下的军队,不过是按照自然演变,于混乱之中与对方对应而已。这种对比,“无名大尉”也意识到了吧。再加上他指挥下的军队已经遭受损失,可以说已经尝到两重三重的屈辱。妹妹,不可逆转的屈辱思想,把“无名大尉”推到和我们当地人道义高度相比处于最低的位置,也就是把他推到采取令人可憎的卑劣战术的位置上去。这就是把原生林一把火烧光,把藏身其间的造反者全部烧死。“无名大尉”就是这样把巨大的耻辱想法藏在心头而不形之于外,向着他的最终战术疯狂地前进了。
7
父亲=神官在谈五十天战争中,也并没有把“无名大尉”看作侵略我们当地的野蛮人之中的最野蛮的人。因为,“无名大尉”这样的人,从他的人格本质上来说,他决不是个野蛮人,心理上没有称得上耻辱的污点。“无名大尉”一睡觉破坏人就立刻出现,梦中的“无名大尉”把勋章背面朝外戴在军装的胸前,还戴着一个肾脏形的耻辱标记。“无名大尉”在指挥作战的白天,也常常出现目眩似地作白日梦,在这白日梦中,破坏人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无名大尉”军装上的耻辱标记。就在这白日梦反反复复地捉弄他的过程中,“无名大尉”即使醒着的时候也不知不觉地摸摸他军装前胸上肾脏形耻辱标记。为了使对于连长这种奇怪的举止大惑不解的部下理解,“无名大尉”把套着军刀的紫色绢套做个肾脏形的口袋,里边装上棉花钉在军装上。但是那肾脏形的标记做得毫无精彩可言,不像个勋章,倒是“无名大尉”内脏的癌症扩大,终于显现于皮肤表面,然而他的部下却没有一个看出那是耻辱的标记。如果每天例行的作战会议上,军官们对那紫色绢块有了怀疑,那么,过不多久“无名大尉”的威信就有可能大大降低。但是,尽管他照旧作白日梦,然而他逐渐加强了指挥作战的活力而补偿了缺陷,所以更加获得了全连的信赖。
由于森林兵工厂遭到炮轰而引起的山火很快扑灭,我们当地的人们又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发生了激烈战斗,就在这一天,“无名大尉”对全连官兵下令说,今后峡谷的水一概不准饮用。并且下令只是隔些日子才送一次粮食的运粮队,要赶快加紧运水。“无名大尉”想的是他幸亏未遭手榴弹袭击,想回峡谷的时候一阵眼晕作了白日梦,破坏人在梦中下了通知,所以他才下了这道命令。战斗既然发展到这个阶段,破坏人对他宣称,对于进驻敌军唯一水源的泉水,现在已经投进毒药。违反“无名大尉”的命令,从引来泉水的竹筒打水饮用的人立刻发烧躺倒,所以大家对于连长的明察非常感动。
如果“无名大尉”始终按白日梦中和破坏人的联系指挥作战而获得成功,那么,他作的白日梦自然是积极的、有效的。但是在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上,常常表现出多义的语言与行动的破坏人,并不是只对侵略我们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侵略者们在白日梦中发挥对敌有利的作用。粮食输送队因为洪水之后修复了设施,有可能利用卡车沿河上行运到能通汽车的村落,然后再用人力往上挑,因为今天加上了水运,所以产生混乱现象。在运送的中转基地上,首先是找不到盛水的家什。等到好不容易搜集到装水的家什装上水等待运走的阶段,又出现了人手明显不足。因此,头等大事是把运水队打发走,然后从村落里征集民众,让他们挑着粮食上行。为了保护运粮运水的民工免遭森林里的造反者伤害,当然需要派军队护卫。运粮队的夫子主要是农民,他们担着粮食的行列,在洪水破坏之后的山道上缓缓前进,距离大日本帝国军队进驻的盆地三十多里的地方天就黑了。担任护卫的士官加士兵一共三个人心里着急,催促这个行列加快前进,但是挑着重担的夫子们的脚步无法加快。护卫的兵们又不说出这样有可能遭到森林游击队的袭击。因为他们在深山的盆地里进行过长期演习,在走夜路的过程中,他们发现夫子的行列有了奇妙的变化。挑重担的夫子们以前还流露出不平不满,可是现在却表现对这宗活计很感兴趣,整个队伍有股活力。还不仅这些,随后是运送队员的人数渐渐地多出来了。结果是担任护卫的士官和两个兵扔下运粮队逃跑了。于是大量粮食就进了原生林里游击队的帐篷。
“无名大尉”常常被白日梦困扰,原因大概是由于强韧的意志以致身体过于劳顿而导致衰弱。事实上“无名大尉”必须在梦和白日梦上反来复去地和破坏人打交道,那比睁着眼睛时候指挥作战还累人。但是军医提出要消除夜间的多梦而让他服高效安眠药,他却断然拒绝了。好像恰好相反,希望最好不要妨碍他作梦,所以,进驻盆地以来,临睡前一滴酒也没喝过。假如破坏人突然不出现于梦中了,他倒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很不是滋味。“无名大尉”对于每次同盆地人们的战斗,觉得有些行动实在难以弄清它的意义,他不管夜间之梦也好,白日梦也好,总是要求破坏人给以说明。“无名大尉”军事活动的主要内容并不是每天的战斗,而是把重点放在梦中和破坏人一决雌雄。
炮轰兵工厂刚完,追击从原生林树丛中出来救火的造反者,并且杀伤许多,但是这次攻击还有个次要的发现,那就是发现这里有成排成行的大粪池。发现了固然是好事,但是追击的士兵收不住脚,许多人掉了进去吃够了苦头。那些粪池是在原生林地形面向峡谷的隆起的部分,成排成行挖的。那粪池的内壁和底部全用产于原生林但离此稍远处的粘土抹好夯实的。掉进去的士兵名副其实地惨遭灭顶那么深,可见够遭罪的了。锒着矩形粘土边缘的这些粪池,每个有横排的五铺席那么大,一共六个,而且集中在一个地方。根据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制定地理上称霸方案的“无名大尉”对于那些粪池相对于峡谷的位置,作了这样的理解:如果把原生林边缘的树伐倒,那么,不论从这六个粪池的哪一个位置都能看到直对峡谷的斜坡。原生林是越往深处走地形越有多种多样的起伏,有的地方还有积水坑,四周自然成斜坡形。在这些洼处和折皱处同地形学上对立的地方,特意选择了这种突击的地点挖了大粪池,而且特意从远处运来粘土,抹好坑壁和坑底,并且砸实。一般的习惯是把大粪池安置在背荫处,为什么选择原生林的向阳的地方,而且还把四框边缘弄得高出地面?掉在粪坑里的士兵更是怒不可遏,都说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臭不可闻的战术,没掉粪坑的士兵和嘲笑上了这个圈套的人们一样嘲笑设这种圈套的人,不过对于这种消极战术,是不是盆地的造反者们搞体力劳动的人们干的,这一点,只有“无名大尉”持怀疑态度。
于是“无名大尉”在护卫人员保护之下视察那里的周围情况,特别是在它的附近发现了造反者的根据地,然而却没有看到那里有许多人集中生活的痕迹。这次探索之行倒是给他带来了新的难解之谜。也就是说,按照计划设置的粪坑里,那粪尿是从别处运来的,然而问题是:出于什么目的,费这么大的周折花费这么多的时间?“无名大尉”询问了出现于梦中的破坏人,他俩都站在梦的情景之中,破坏人在“无名大尉”面前,以和从前完全一样的谈话方式,讲了设置粪坑的意义也就是破坏人的企图:五十天战争结束之后,峡谷和“在”的人们将沉于自己创造的水库里,随后就必须重新建设这片战争全过程中荒废了的土地。这是一项用通常手段绝对无法完成的大事业。单就农业经营来说,如果不引进新思想,那是难以复兴的。于是首先作为一种试验,把从原生林到峡谷一直听其自生自长的杂木林这一带,开辟成桃、梨、葡萄果园。藏在原生林里战斗的人们的粪尿,要从粪坑的高处开一条沟,让它流下来,利用它作肥料。
这就不能不引起“无名大尉”思考了,他的部下作为宿舍征用的民宅厕所已经满坑满谷,净把这些粪尿当作废物往河里排放。另一个新的耻辱是对于梦中从破坏人领导之下一直搞叛乱活动的人们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不足而不能不深有所感。而且这种耻辱的想法部下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分担。“无名大尉”自己订的作战计划逐个失败,现在一筹莫展也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从表面上看,形式上是大日本帝国军队进驻此地,镇压叛乱,但是在道义上,同反叛者们相比,还差两三个档次,处于劣势。而且这是一场何时结束难以预卜的战争。日夜焦头烂额地考虑这些问题的“无名大尉”,疯狂地向着扩大这项耻辱的方向开始狂奔,决心使战争的局面流动化,并且逐渐地找到了巩固这种决心的因素。
军装前胸上的肾脏形标记,使自己明确地重新把握住牢记于心的耻辱,绝对不放弃继续镇压顽民的“无名大尉”,抵抗着偶有停顿的白日梦的引诱,在学校院子里不停地走动。他要和梦中威慑他的破坏人抗衡到底,挥着手臂,跺脚顿足,远比进驻此地之后那天早晨在十铺席大的那块峭壁平台上跺的还响。这些,我们当地人也看到了,而且悄悄地彼此转告下去。这些人就是为了防止原生林的山火而奋斗不懈,随后被大日本帝国军队袭击负伤,终于被俘,如今被收容在小学校教室里的俘虏们。因为他们伤势严重来不及跑进树林深处而被俘。被收容的这些人,尽管军医未加歧视,像对待大日本帝国军队的负伤者一样给以治疗,但是仍然有三分之一死了。军医大公无私热心治疗的态度,背景可能和“无名大尉”耻辱感的萌发有微妙关系。但是,被生俘的他们这些人,受到集中的审讯便是必然的了。“无名大尉”亲自审讯。教室的地板上铺上草包片子,躺在上面的俘虏们可能以沉默不语抵抗审讯了吧?但是事实完全与此相反,“无名大尉”稍微表现出一点热情,他们便口若悬河地说个没完。据说,军官们生了气,说这哪里是深山老林穷乡僻壤百姓的话?妹妹,其实城市出身的职业军人们不知道,越是深山老林的人越是乐生,希望长寿,信口开河,谎话连篇,达到逗人一乐的目的,这类行家里手,不乏其人。俘虏们在原生林里呆久了,为了安慰无聊居然碰上了甘愿听漫无边际的闲聊,自然高兴,所以,虽然受了伤躺在地上,可是依旧劲头儿十足地大谈特谈。他们各自谈的全都和眼前的事不沾边。和他们的证词无法比较对照。因此,“无名大尉”把他们的证词也无法用于作战上。“无名大尉”和他的军官们渐渐明白了他们谈话的目的便勃然大怒,即使身受重伤只能躺着的他们也难免遭到报复。然而不管他们发烧得直喘气,体力消耗已尽,仍然让他们陈述证词,而这些俘虏们无一不确信自己所说全是实情,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
第一号俘虏说,这个抵抗战争是从整个中国以及藏在长白山脉的朝鲜反日游击战传过来,组织了共同战线,甚至不久就有援军到达,实际上自己就是负责和海外联系的负责人,他胡编乱造地大谈特谈,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他瞎编的中国话和朝鲜话,而且反复强调他的话没错。而且还说,自己现在虽然已成俘虏,援军仍旧能到。实际上在森林里的作战本部开会时,学校高小部的一位老师曾经提议,要向国际反帝国主义力量呼吁这一事实……
第二号俘虏说,把在原生林发现的新矿物送到德国加以精炼,以它为原料,研制出新型炸弹,再把它拆开,做成外观像钢铁制造的玩具再进口。说最近在森林的兵工厂大概已经组装完毕。森林里的士兵之所以那么奋不顾身地救兵工厂的火,原因就在于,炸弹的部件之中有起爆用的科学物质,如果把它弄丢了,半个森林就可能一扫而光。
俘虏们的证词也不完全是好战的这类瞎吹胡说的话。这第三位俘虏就谈原生林的军队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和谈条件的。他是峡谷的邮政局长,这是一位学问渊博读书好学的著名人物。妹妹,他从负伤到恢复,一直到我们长到记事的时候,始终任局长。媾和条约的草案就是由他起草,和老人们充分讨论之后提交“无名大尉”的。这份草案实际上是他以“岩波文库”中的康德的(为了永远和平》为纲领写成的。妹妹,这是以父亲=神官给予我的教育为线索,后来我自己弄清楚的。邮政局长认为,作为结束战争的条件,无论如何必须以下述原理作为媾和条约的基础。即:“秘密地保留将来可以发动战争资材的和平条约,决不能看作和平条约。”“独立而成立的任何国家(大小如何在这里不是问题),都不得以继承、交换、收买或赠与的形式而把别的国作为自己所有。”“常备军应该废除。”“国家不得因有对外纠纷而发行任何国债。”“任何国家均不得以暴力干涉他国的体制及统治。”“任何国家决不允许和他国之间在战争以后的和平时期,相互之间有不能信赖的敌对行为。例如使用暗杀者或毒杀者,废弃投降条约,以及煽动暴动等等。”
“无名大尉”的性格虽然不形于外地看不起人,但是他对于对方的话总是要听他说完,不过他对于这些俘虏的话却渐渐失去耐心,特别是对于根据康德的话解释媾和条约原理的邮政局长,终于想加以阻止,用军靴踏得濒死的重伤者躺在上面的教室地板咚咚作响。大概是关于全部废除常备军的构想一定完全超出他这职业军人的想象。但是,妹妹,我觉得和大日本帝国对抗的我们这片土地,作为一个自立的国家,或者超过这个程度的国家,邮政局长坦率地表明我们对于永久和平的构想,我感觉非常痛快。尽管照搬了康德的话,那条“国家不得因有对外纠纷而发行任何国债”这一条,难道不是说得很好么?比如对于此次山间的造反者们发动的这场战争,大家不是已经开始担心大日本帝国将要发行国债吗?
“无名大尉”在逐渐地受到内心苦闷而扭屈的愤慨所苦恼之中,听了这些奇怪的证词。但是他对于这些俘虏们也不再用愤慨的态度对待了,因为他知道这些俘虏之中有些人也就是在这一两天之内就要断气的。因此,“无名大尉”把审讯俘虏的事交给他的部下,一个人到学校院子里去,在骄阳似火的太阳下胡乱踱步。抬眼望去,围着峡谷四周的原生林无边无涯。不论朝哪里望去,他总觉得仿佛破坏人的眼睛也从那里望着他。他低头走了四五步就觉得脚下不稳,一阵心神恍惚,原来破坏人那张面孔在他的白日梦中出现于他的面前。此刻的“无名大尉”马上想到,受伤的俘虏们的那些证词无一不是破坏人告诉他们的肆意嘲弄的话。“无名大尉”也想到,他必须镇压的造反者而造反者却由破坏人指挥的作战,前途是绝对的一片漆黑。然而这漆黑到什么程度,只有破坏人才能从从容容地测得出来。
于是“无名大尉”不顾当着他自己的部下们的面,甚至连想当峡谷和“在”的消息灵通人士,不论什么都想看个明白记个清楚的俘虏们的眼睛也毫不在乎,难以抑止悲愤,狠狠地跺脚顿足。“无名大尉”瞪眼瞧着军装上紫色肾脏形标记,敲打自己凹陷下去的胸部,他更深地陷进了耻唇的深渊,发了疯一般地下了决心:把这帮讨厌家伙的森林全部烧光,一草一木也不留!
“无名大尉”对于把他的举措了然于胸的破坏人大肆恫吓,而且自己决心推行这种残暴手段,但是向部下们发布命令之前他又不得不踌蹰了。逼迫“无名大尉”的,已经不仅是出现于梦中的破坏人和原生林里的造反者们。派“无名大尉”指挥下的连进驻此地的营部首脑们,早就不满意他维持治安而拖得如此之久的统率情况了。甚至大日本帝国军队最高位置的大元帅陛下所属整个命令系统,现在无不对“无名大尉”施加巨大压力。因此,“无名大尉”才想到,不把原生林烧光,五十天战争不能结束,而且他自己难洗掉耻辱,遗恨之心永远难平,所以他才狠狠地顿足以表决心。然而“无名大尉”又为什么隔了一段犹豫时间呢?
“无名大尉”是怕他的部下反抗他的火烧原生林的命令么?他是不愿意把让自己的手和灵魂弄脏。为了反抗大日本帝国而钻进森林,虽然军队每次进攻都一定给以还击的一群顽固之民,但是把妇女儿童全都烧死的作战,实在有污自己的手和灵魂了。把造反者全杀了也未尝不可,但是为了杀戮他们,居然把远古以来留下的这广大森林一把火烧光,永远留下一页耻辱历史的这种作战实在难以发动,更不愿意发动。然而如果全连反对他的这项意见,反复地陷于白日梦境的“无名大尉”必然被当作疯人而夺了他的兵权,绑起来关进禁闭室,看来这样的一条路并不遥远了。作为职业军人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屈辱,想到这些,难道“无名大尉”犹豫不决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吗?
即使“无名大尉”把犹豫期间再无限期地延长下去,既然能够对抗出现于梦中和白日梦的叛军领导破坏人的唯一方法便是火烧原生林,那么,他就只好走这一步了。实际上本连的上层领导已经和“无名大尉”一样,都有最后决战的预感。而且,起初士兵们也把五十天战争看作毫无意义的开玩笑,正因为如此,所以作战上碰到种种困难,让他们着急、生气,现在已经醒悟,必须使这场战争获得彻底胜利。“无名大尉”不惜背负着巨大耻辱,痛下决心,下令烧光原生林的这一天,全体官兵仿佛挺身参加一场神圣战争一般,高举点上火的松明,奔向原生林。
兵工厂之战中弹受伤又被刺刀刺伤的俘虏们,其中有五个人挨到第三天的深夜,伤情恶化,处于严重状态。他们的家属半夜里来到教室,站在即将断气的他们周围,从老人到孩子,一律低着头沉默无语。前面业已提到,太阳一落,藏在原生林里的武装力量就能涉足峡谷,但是,尽管这样,收容俘虏的小学校既然是军队的连部,就不可能没有站岗放哨的。像水渗进来一般突破岗哨而来的家属们,围着快要死的亲人那张草包片而坐,一言不发,把两手放在膝上。满月之夜,高挂中天的一轮明月照亮了整个峡谷(这样的月夜,从高处俯瞰,整个峡谷就像从原生林的大海里露出来的一般),也照进俘虏们紧靠窗户的不能再简陋的病床,那月光似乎亲切而仔细地看着伤者及其家属们的脸。给说话就要咽气的人准备的最后喝的水,是原生林涌出的最好泉水,分装在帆布桶里,那每个水桶里都映出一轮明月。
原生林里作战本部的老人们知道俘虏们命在旦夕,便甘冒突破前线的巨大危险把他们的家属们送进来,是因为什么作出这项决定?是“带狗的人”亡灵显过灵,说是他死了之后才想念起他的家属,有了这番经验,所以才冒着风险把家属送了过来。这么办,也省了死去的五位战伤者的亡魂还得去原生林的麻烦。然而根本的原因还是为了满足他们告别人世之前想喝一口森林里的泉水的希望。第二天一大早,军队的士兵发现了现在坐在死者枕旁不胜悲痛的五个垂危者的家属们,有的大吃一惊,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勃然大怒,总之反应不一,但是最后使他们一致由衷愤怒的是,拒绝给他们清泉之水,这回却给俘虏们运来了这件事。
对于士兵们发现的垂危俘虏们的家属们,“无名大尉”作出的决定是:炮轰兵工厂时战死的造反者已经暂时埋在操场旁边的草地里,死了的俘虏也该如此。死者的家属们是怎样在有人站岗放哨的情况下溜进病房的,当时对于大日本帝国军队曾犯过什么样的犯罪行为,要审讯明白。在小学校周围站岗的士兵之中,据报告说已经有四个人失踪。实际上这四个兵是被护送那些垂危者家属的游击队员绑架去的,在原生林里就把他们放了,下午他们回了队。审讯之后,死者家属作为森林里造反者第一批自发地向大日本帝国军队投降的人,受到宽大处理。“无名大尉”对于他们这批投降者如此处理的目的,起初是想由此可能看出转变战局的希望。所以,审讯死亡俘虏的家属时他也参加了,而且对于他们过于任意的要求,“无名大尉”根据自己直接的判断全部答应并指示属下照办。所说的过于任意的要求,是从“无名大尉”和他的属下们这边来说的,但是从死了的俘虏家属这边来说,却是合乎他们权利的要求。他们希望的只是他们陪伴着五位死者的遗体走到操场旁边,一直目睹葬完为止。在学校的背荫处集中在一起休息的士兵们视线之中,指挥埋葬的士官和担任此项作业的士兵们,把草包片包着的五具尸体运走。葬人的坑已经挖好。死者家属们既然是主动投降的人,当然就用不着特意派兵监视。家属之中有老人有抱着吃奶的孩子而且还有领着一个小孩子的年轻母亲,此外就是好奇的士兵像淘气孩子似地来了一大群。五家的家属都有一位年纪大的家长带领而成一家,无不表现出这峡谷人家的自尊,以根本和投降这个事态毫不沾边的自然举止,举行给他们的亲人送葬的仪式……
他们这个行列在操场的一半处全部显露出来的时候,好像是有了望者发了信号一般,从森林的高处一齐大奏送葬哀乐,哀乐响遍整个峡谷。妹妹,我希望你回忆起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中的大怪声时代。这个盆地的地形构造最能使巨大音响遍及各个角落,而且效果极佳。藏在森林里的造反者们的军乐队,是破坏人在大家的梦中教会的,所以大家早就知道大规模的音响构造最关键之处,再加上我们当地早就有从德国进口的乐器、音响发生器等等成套设备。仿佛破坏人早就预见到五十天战争的终局阶段必有一场音响作战一样。
这么响的送葬哀乐或者仅仅是大音响本身,如果按父亲=神官所说的五十天战争的传承中关于这一段的注释,它是和我们当地送葬仪式的习惯毫不相干的。据他说,如果一定说和传统习惯有什么类似之处,那就是敲一敲寺院准备好的铜锣而已,巴松管、大号、小号,这些乐器发出的不协调的旋律,以及加强调子的鼓和铙钹这类大音响乐器,在峡谷和“在”从来就没有响过。但是死者家属们,从老人到孩子,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大声音,既没有表现出难以理解,也没有感到吃惊,而是这巨大音响深深打动了扎根于传统的悲痛与哀悼之心,始终迈着平静的步子走去。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喊叫的声音根本盖不住巨大音响的哀乐,他们也相信了这本来就是此地的人们葬礼的习惯,他们也不由得肃然而立。“无名大尉”站在作战本部的教室里窗前,看着送葬队列横穿过去,从好像一个厚厚的大盖子盖着盆地的巨大音响,闻到了什么可疑的味道。于是他把即将进入的白日梦排遣掉,立刻出去走进大音响之中。把五具尸体扔进一个坑里的临时性埋葬,转眼之间就了事。他对于正在填土的士官和士兵没加理睬,只见俘虏家属们此刻已经直奔操场后边的登山道走去。“无名大尉”忘记自己是谁一般大声说:“让投降的人们就这么回敌人队伍里去行吗!”但是大音响的响声中,士兵们根本听不见他的喊声。但是“无名大尉”对于那些仿佛参加一个普通葬礼,完事以后自然而然地垂着头往回走的人,也并没有用手枪恐吓他们,把他们赶回来。他既愤怒又遗憾地跺跺脚,为了不让部下看到他的丑态,只有钻进作战本部……
不过这最后的一幕使“无名大尉”向着疯狂的可耻行动迈出了最后的一步。死者已经埋完,然而巨大音响仍然不衰,而且明显地带有嘲弄的调子,这使士兵无不意识到,他们从一开始就受到愚弄。进驻峡谷开始了五十天战争的全体官兵,现在他们不管什么形式的战斗,被愤和憎恶的情绪驱使,仿佛有股奇怪的活力,直想立刻投入战斗。“无名大尉”此刻也摆脱了白日梦,再次在桌上摊开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开始选择火烧原生林的纵火点。
8
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尽管也有战友死去,但是对于因战斗负伤被俘终于伤重而死的敌人,至少并无悖礼行为,而是把他们埋葬了。此时向峡谷发出的巨大音响本以为是送葬哀乐,所以大家肃然而立地听下去。而且到场的家属们又回原生林去一事,也没有任何人出面阻拦。那些家属们也是造反者,因为他们主动投降,所以才允许他们送葬。但是家属们走后响彻峡谷的哀乐逐渐变成嘲笑的调子,一直延续到深夜。这大大激发了全体官兵们的愤怒。但是,好像制造出这种大音响的演奏家们也觉得演腻了似地终于嘎然而止。随后是足以让人骤然感到耳鸣那样的沉默,对于全体官兵来说也等于愚弄的一击,使他们更加难以入睡。这是个难以入睡的夜晚,五十天战争期间之内夏天的暑气即将过去,明天就是入秋的头一个早晨,这是一个夏秋交界特别分明的夜晚。士兵们脏兮兮的浑身直冒汗,在熄了灯的黑暗中睁着两眼回想过去:进驻这个盆地以来,痛苦的战争是战果小损失大,还有,不仅没有受过当地民众盛情款待,反而成了他们的敌人,给他们下缺德透顶的铁夹子,泉水里下毒,依次而来似地想起这一个接一个的种种事情,既让人生气又觉得可恨,那怒气几乎无法控制。火烧原生林的战术已成计划,正在准备实施,士兵们无人不知已经运来大量汽油。士兵们共同的愤怒与憎恶情绪,有一条管道似地同“无名大尉”内心连接在一起,官兵们都感觉到,天亮之后就下达火烧原生林的命令。望着漆黑之夜充血的眼珠上也许映出了他们追着躲避大火东奔西跑的半裸的女人们,也许映出了他自己正在强奸或杀戮的自我影像。直到此刻为止毫无趣事可言的战争使他们浓缩为战争就是血腥欲望的爆发,他们今天晚上得出的这个结论,并且决定以后一定照此实行的决心,后来在转战于中国和南洋各地时,果然满足了。
藏在原生林里的我们当地的人们,在这酷暑长夏将终的夜晚,人们一致的预感也是明天会出现五十天战争最高潮的事态。不过他们既有紧张而尖锐激烈的情绪,也有平静深沉的情绪。他们躺在原生林巨木群里搭起的帐篷里,听着夜间森林里低沉的阵阵树涛,以及高处的树枝倾轧,每个人都想着破坏人长而又长的整个生涯。他们在村庄=国家=小宇宙即将被消灭之前,都回忆起人人都记得的创建当时的情况。我也常常想起并描绘这天夜里,代表村庄=国家=小宇宙所有人们的肉体与灵魂,并且是作为把这些高度凝聚在一起的存在的破坏人,全身武装地躺在原生林巨树中间的情景……
五十天战争的最后一夜,在原生林的各个地方,按峡谷和“在”的村落区分,凡是住在帐篷里的人,除敌性村民之外,一概不予以监视。如果想和邻近的帐篷商量好,一齐下山向大日本帝国军队投降,完全能办得到。如果怕夜间同敌军接触被错当成奇袭队,那就从“死人之路”下到杂木林,在那里等到天亮,然后再去投降也行。作为这方土地的人,虽然并不希望明天就一齐玉碎,但是,既不想投降敌军,也不想沿着“死人之路”徒步绕峡谷半周之后,冒着困难顺着通向河下游村落的采樵人踩出的小路下山,这些,就当地人来说并不是办不到的。几家人聚集在帐篷里,一齐背叛,向敌军投降,这样的事也可能考虑过吧。然而,在预想到玉碎的前夜,这样的事例一件也没有发生过。
老人们在五十天战争的最后一夜,虽然睡得很沉,但是每个人都在梦中参加了破坏人主持的作战会议。第二天早晨,老人们出现于秋意颇浓的森林之中,他们无一不已经超过百岁,以老弱之躯,向大家传达的大概是他们梦中参加过的作战会议上谈的从未有过的紧迫情况吧?如果是为了这个,那就没有必要在晨光之中再加以议论的必要了。实际上是宣布:“无名大尉”现在决定要对原生林放火。这一情况在梦中同破坏人开会时已经取得一致的认识,老人们决定,以无条件投降结束五十天战争。由父亲=神官和外来教师们组成交涉投降事宜代表团,打着白旗,越过“死人之路”前往峡谷。大日本帝国军一连的官兵们正在秋寒之中站好队,个个紧张地等待关于进攻原生林的训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代表团,是侦察员报告说有打着白旗的人前来,“无名大尉”下令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无名大尉”面对急转直下的形势,他开始考虑以他独特的方式结束五十天战争。
“无名大尉”听了原生林叛军方面关于无条件投降的申述,他冷静地恢复了自信之后,立刻把仍然带在胸前的紫色肾脏形标记揪了下来,于是他立刻以刚直的职业军人下令:把解除武装的敌方全体人员带到“死人之路”旁边,然后按盆地提供的户籍簿选择可以回到峡谷的人员。“无名大尉”就这样十分敏捷和严格地处理受降事宜,从而重新获得了麾下官兵们绝对的信赖与敬爱。但是他对投降者之中的老人却要仔细对照户籍,然后注视老人的面孔,而且让他自道姓名,检听他们的声音,这时就有损于他自然的威严,简直或了一个神经质的人了。此时的“无名大尉”,一定是想在现实中找到夜间的梦和白日梦中他曾竭尽全力与之斗争的敌军统帅,也就是破坏人。结果是户籍簿上有姓名的全都作为投降者允许回到峡谷。只把在法律上不能存在于现世的人留下来的时候,他再次转着圈子从那些人之中寻找了一遍破坏人,然后对于这些人不问男女老幼,下令一律杀害。但是,关于这次大屠杀,活下来的峡谷和“在”的人们把它当作新的沉重负担,最惨重的耻辱,从来没有作为回忆谈过。我也不过是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时,听过他对于此次大屠杀传奇般的插话而已。至于大日本帝国方面,不消说,对于这大屠杀从来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坚守沉默封闭实情的大屠杀,是五十天战争的神话中的核心,有值得弄清实际的分量,它成了无条件投降之后使村庄=国家=小宇宙真正陷于全面颓唐时期的巨大阴影……
和这个情况相反的是,如今人所共见的这位“无名大尉”,作为他的一项事业,战争结束之后,他也把他的连留在峡谷,甚至不惜花费大力气改变盆地瓶颈处的地形,为此而着手一项很大的工程。这项工程把我们当地创建时期由破坏人爆破的大岩块和黑硬土块给彻底消灭了,用这顶工程使河的下游村落、市镇村的人们理解,他们的连只是为了这项大规模的土木工程,才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驻留了两个多月。“无名大尉”在这项工程最大规模的爆破施工中,随着一声巨响被炸得粉身碎骨,实现了他自炸而死的愿望。
我从父亲=神官接受斯巴达教育时,关于五十天战争如何结束的传奇式插话是这样的:“无名大尉”打开户籍簿,让人们一个个地从他的检问处走过去,允许一家一户回到峡谷的人,挑着他们在森林中长期生活所用的家什帐篷,越过“死人之路”,向满是红叶的杂木林山坡走去。和那风景秀丽的山坡形成对照的,是那被一片青翠围绕着的洼地上因为弄虚作假的双重户口而被留下来的人们。五十天战争中我们当地很多人死了。一组两个人全缺员的户籍,由留在原生林的同年龄的别人充当。家属们只好沉默中承认这新的成员。对于老人们这样决定,村庄=国家=小宇宙这方面没有人提出异议,“无名大尉”也知道,但是默认了。从无条件投降的第二天起,无论是军队或百姓,必须口径一致,绝口不提五十天战争,就像根本没这件事,既然如此,那就是出于官方的强制,“无名大尉”大概也明白,只是一方的强制是无济于事的。然而这里也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不论更改了弄虚作假的双重制户籍成了一个人的户籍而回到峡谷的人,也不论代替死者而取得了新户籍的人,和留在原生林洼地上而成为一个新集体的人比较起来,在各个方面都相差很远。可以说,素质优秀的人,从老人到孩子,也不论男女,都留在原生林的洼地上了。这个集体似乎是在示威一般。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创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作为经过了漫长的“自由时代”而自立的新世界,一天比一天繁荣,经过划入藩镇,以及随后明治国家的改正地税,以弄虚作假的双重制户籍登记,把人员分成了两部分,现在这二分之一独立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灭亡了,这灭亡了的一半才是最具有村庄=国家=小宇宙成员灵魂的人们……
“无名大尉”最后合上了户籍簿,此刻太阳西沉,天色渐暗,他对站在原生林洼地的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宣告:“你们是真正的对大日本帝国发动叛乱掀起内战的人们。你们犯下的叛国罪必须受到应得的处罚!我以军事法庭的名义宣布你们死刑!”话音刚落,人群里就有人大喊:“你们大日本帝国的户籍簿上既然我们是不存在的,对你们来说我们就是没有出生的。对没有出生的能判死刑吗?!你们从杀害我们那一瞬间开始,对于大日本帝国来说,我们的存在就成为历史!”
随后是把洼地上的男女老少一个一个地吊在原生林大树的树枝上吊死。借渐渐升起的月亮之光查明确实把所有的人全都吊死的时候,有人报告说“无名大尉”去向不明。在官兵们四处寻找的时间里,人们在巨树群里吊着的我们被吊死的人群里,发现了脱掉军服的“无名大尉”,是吊死我们当地人的时候出了差错,或者装作事故自缢而死,就不知道了。所以也有的传承说,村庄=国家=小宇宙投降之后,破坏峡谷瓶颈的土木工程,是“无名大尉”的部下们想找个表现他的遗志的手段而采取的一项错误行动,并不是他本人原本出于内心的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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