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第21章

  迈克西姆走进那小房间,随手把门关上。过后不久,罗伯特进屋来收拾茶具。我站起身,故意背对着他,免得他看到我的脸色。我不知道田庄上的人、下房的仆佣和克里斯城的居民何时才会听说这件事;我不知道要等多久,消息才会点点滴滴传开去。
  那边小房间里隐约传来迈克西姆的声音。我等着等着,只觉得心窝里牵肠挂肚般难受。刚才的电话铃声像是惊醒了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起先我偎依着迈克西姆坐在地板上,执着他的手,脸颊靠着他的肩膀,简直像在做梦;我听他叙述出事的经过,听着听着,人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成了个影子,跟在他后面,参与这一切;杀死吕蓓卡,在海湾沉船,都有我一份;我和他一起谛听户外的风呼浪啸,一起等着丹弗斯太太来敲门。但是我的另一半却一直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地出着神,脑子里只想一件事,也只在乎一件事,翻来复去只念叨一句话:他不爱吕蓓卡。他不爱吕蓓卡。可是电话铃一响,这两半又合为一体,恢复了往常的老样子。但是在我身上毕竟已出现了某种先前没有的东西:尽管还在提心吊胆,牵肠挂肚,我的心却自由了,变得十分轻松。我认识到,我不再害怕吕蓓卡,也不再恨她。一旦了解到这女人生前心肠那么狠毒,品性如此邪恶,我倒不再恨她了。她没法来伤害我。我可以毫不在乎地步入晨室,在她的书桌旁坐下,用她的笔,看着鸽笼式文件架上她的字迹;我可以心地坦然地到她的西厢房去,像今天早上那样,在窗口仁立着。吕蓓卡的魔力,就像一团轻淡的雾霭,突然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从此,她再也不能附在我身上作祟了;楼梯上,餐厅里,再也不会有幢幢鬼影萦绕着我;吕蓓卡再也不会倚身回廊虎视眈眈地看着站在楼下大厅里的我。迈克西姆从来没爱过她,我也就不再恨她。诚然,她的尸体出现了,她那艘名合古怪的预示意义的帆船“我归来”亦已被发现,但我却一劳永逸地把她摆脱了。
  我现在可以自由自在地和迈克西姆一起过日子,抚摸他,拥抱他,爱他。我将不再是个小孩,再不会老是“我”“我”“我”怎么样怎么样,而将是“我们”如何如何。我俩是不能分离的一对,我俩将一起挺身面对这一次的麻烦事——他和我两人,塞尔海军上校、潜水员、弗兰克、丹弗斯太太、比阿特丽丝,还有克里斯城读报的男男女女,如今这些人全没法再把我俩分开。过我们的幸福生活,决非为时已晚。我再不是个小妞儿;我再不会腼腆失态,吓得手足无措。我要为迈克西姆奋斗,为他去说谎,提出伪证,赌咒发誓;为他去骂亵读的脏话,为他去祈祷。吕蓓卡没有得胜。吕蓓卡失败了。
  罗伯特把茶具撤走后,迈克西姆回到藏书室。
  “是朱利安上校打来的,”他告诉我。“他刚同塞尔谈话。明天此人同我们一起出海打捞沉船。塞尔把情况都对我说了。”
  “干吗把朱利安上校扯进来?这是为什么?”我问。
  “他是克里斯的行政长官,所以非在场不可。”
  “他说些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知道那可能是谁的尸体?”
  “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我说我们大家都以为吕蓓卡当时是一个人出海的。我还说,我想不出有哪位朋友可能同她在一起。”
  “他听了还说什么没有?”
  “说了。”
  “说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性,就是说我去埃奇库姆比认尸时认错了人。”
  “他居然这么说?他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
  “是的。”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有可能。我不敢肯定。”
  “这么说,明天他跟你们一起去检查沉船?他,塞尔海军上校,还有一名医生。”
  “还有韦尔奇警长。”
  “韦尔奇警长?”
  “不错。”
  “为什么?干吗要警长去?”
  “这是惯例。发现了尸体,警长总要出场。”
  我不再说什么。我和他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着。我又一次感到心窝处隐隐作痛。
  “也许他们没法捞起沉船吧,”我说。
  “也许,”他说。
  “那么,对于那具尸体,他们也就无法调查,对不对?”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
  他看着窗外。天空是白茫茫的一片,云层密布,同我从悬崖走回家时一模一样。不过,风已停了,四下非常安静,空气纹丝不动。
  “差不多一个钟头前我还以为可能会吹西南风,谁知风又停了,”他说。
  “哦,”我说。
  “明天潜水员下水时一定风平浪静,”他说。
  小房间里,电话铃声再次响起。那刺耳、急促的声音委实有点怕人。迈克西姆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接着走进小房间去听电话。同刚才那次一样,他一进屋就随手把门带上。那阵异样的揪心的痛楚本来就还没消失,电话铃一响,痛得更凶了。这时的感觉使我回想起久远的童年。当年,我还是个小孩,每听到伦敦街头传来鞭炮声,总是感受到此刻的这种痛楚。我会莫名其妙地钻到楼梯下面的碗橱底下,坐在那儿吓得发抖。当时当地的痛苦感觉同此刻一模一样。
  迈克西姆走回藏书室。“戏开场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你指的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全身顿时变得冰凉。
  “是个记者打来的,”他说。“《本郡纪事报》的记者。他问已故德温特夫人的那条船被人发现的消息是否属实。”
  “你怎么说?”
  “我说,不错,是发现了一条船。不过,我们目前就掌握这点情况。也许那根本不是她的船。”
  “他没说别的?”
  “还有呐。他问我能不能证实外间的传闻,说是船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真的!”
  “是真的。一定有人透露了消息。塞尔不会泄密,这点我有把握。可能是潜水员,或是潜水员的朋友。你可没法封住这些人的嘴。明天吃早饭以前,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克里斯城。”
  “关于尸体,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知道。无可奉告。如果他不再打电话来找我麻烦,我将不胜感激之至。”
  “你会惹怒这些人的,弄得他们全站出来跟你作对。”
  “我是不由自主啊。我从来不向报纸发表声明。我可不愿让这些家伙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来问这问那。”
  “我们可能需要这些人的支持,”我说。
  “如果真有一场恶斗,我情愿单枪匹马上阵,”他说。“我不指望报纸的支持。”
  “记者会打电话去找别人,”我说。“找朱利安上校或者塞尔海军上校。”
  “从他们那儿,这家伙捞不到多少好处的,”迈克西姆说。
  “要是我们能想个什么办法就好了,”我说。“还剩下好多时间呢!可我俩却无所事事地在这儿坐等明天早晨的到来。”
  “无能为力呵,”迈克西姆说。我俩还是坐在藏书室里。迈克西姆捡起一本书,但我知道他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我见他不时抬起头来倾听,像是又听到了电话铃声。幸好,没人再打电话来打扰我们。我们还是像平时一样,更衣进晚餐。想到昨夜此时我正穿上白色的化装舞眼,还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理卷曲的假发,简直不可思议!这一切多像一场遗忘已久的梦魇,时隔几个月才回想起来,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进晚餐时,弗里思在一旁侍候。他下午曾外出,这时已回来了。弗里思脸色庄重,不带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他是否去了克里斯,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晚饭后,我们又回到藏书室。两人没多交谈。我在迈克西姆的脚旁席地而坐,头倚在他膝上。他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与过去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大不相同,不能再同爱抚长耳狗杰斯珀相提并论了。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尖在我头皮上移动。我时而吻我,时而对我说话。我俩之间已不再横隔着谁的阴影。有时两人都不说话,那是因为两人都希望沉默一会儿。我弄不明白,当周围的圈子危机四伏的时候,我怎么如此心满意足。这种心满意足的情绪很有点不寻常哩,并不是我梦寐以求、翘首期待的那种幸福,也不像子身独处时凭想象描绘的那种美满生活。这种满足的心境既不带狂热,也不给人任何转瞬即逝的威胁。这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宁静的幸福。
  藏书室窗户大开。每当我俩不说话也不抚摸对方的时候,两人就转过脸去,看窗外黑沉沉的夜空。
  第二天早晨七点刚过,我一觉醒来,探身朝窗外张望,看见楼下花园里的玫瑰全卷着边,垂着头,而通向林子的草坡都湿漉漉地缀满银白色的水珠,这说明夜里一定下过雨。空气中稍有迷雾的潮味,那种初秋季节特有的气息。不知道秋天会不会提前两个月来到人间。
  迈克西姆五点钟起身,他没有叫醒我。他一定从自己的床上蹑手蹑脚地爬起,穿过浴室,悄没声儿地走进更衣室。这时候,他应该同朱利安上校和塞尔海军上校带着那一班驳船船员在海湾里忙乎开了。驳船开到现场,带着起重机和打捞铁链;吕蓓卡的船将徐徐被吊上水面。我神情漠然,镇定自若地想着这一幕情景,仿佛看到这些人全在那边的海湾里,帆船那深色的窄小龙骨正慢慢升上水面,龙骨被浸泡得湿透,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船的两侧缠着青草般碧绿的水藻,附着贝壳。帆船被载上驳船,积水从船身两边淌下,形成一股股急流,重新汇入大海。小船的船木看上去一定已经松软发黑,在好几处成了纸浆般的粘糊儿。船发散着淤泥和铁锈的气味,还有黑色水草的味儿,这种水草长在深水处人迹不至的水下岩石旁。也许,船尾处还挂着船名牌:“我归来”,牌上的字全生着铜绿,褪了色。钉子已完全锈了。而吕蓓卡本人就躺在那儿船舱的地板上。
  我起身以后洗了个澡,穿着停当,像平日一样九点钟下楼吃早饭。托盘里放着一大堆来信,都是人们写来对那天的舞会表示领情和感谢的。我浏览着来信,但并不逐封拆读。弗里思问是不是要把早饭热在炉上等迈克西姆回来吃。我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还说,他一大早有事出去了。弗里思没吭声,神色显得十分庄重,十分严肃。我再次在心底里狐疑:他是不是全知道了。早饭后我带上所有的信,到晨室去。屋子里一股霉味,原来窗子都还关着。我一把将窗子推开,让凉爽的清新空气吹进屋来。壁炉架上的鲜花全耷拉着脑袋,好多已经死了,花瓣散落在地上。我拉铃唤人,应召进屋来的是莫德,内房使女的下手。
  “这房间今天早上没人收拾过,”我说。“连窗子也都关着。花都谢了,麻烦你把它们拿走。”
  使女战战兢兢,带着抱愧的神情说:“太抱歉了,太太。”她走到壁炉边,抱起花瓶。
  “下回可不能再这样了,”我说。
  “知道了,太太,”她说。她抱着花走出房去。我从来没想到对下人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竟是这么不费气力;我不明白,先前要我当个主人为什么老是那么难。今天的菜单摊在书桌上:用蛋黄酱调味的冷鲑肉、冻肉片、冻鸡肉卷、蛋奶酥。我认出这些菜肴全是开舞会那天夜里冷餐的内容;显然,全家到今天还在吃那天的残羹冷饭,昨天中午在餐厅里摆开的那顿我碰也没碰的冷餐,也是这些东西。看来,这几天仆人都在偷懒。我用铅笔把菜单上的项目划掉,拉铃召来罗伯特。“去告诉丹弗斯太太,弄点热菜,”我说。“如果冷食太多,吃不了,也别再端到餐厅去充数。”
  “遵命,太太,”他说。
  我跟着他走出晨室,进了小花园去取我的剪刀,接着到玫瑰园去剪下一些嫩花苞。空气中的凉意业已消失,天将变得同昨天一样闷热。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海湾忙乎,要不已经回到克里斯港的小河?我马上就会听到消息,迈克西姆一会儿将回家来把一切都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我一定得保持镇定,不动声色,决不能张皇失措。我把玫瑰修剪整齐,抱着花重又回到晨室。地毯已经掸过尘,落地的花瓣也都已扫走。我开始在罗伯特注了水的花瓶里把玫瑰花插上。正当我快要把一切料理舒齐时,传来敲门声。
  “进来,”我说。
  来人是丹弗斯太太。她一手拿着菜单,面色苍白,满脸倦容,眼圈浮肿得厉害。
  “早安,丹弗斯太太,”我说。
  “我不明白,”她开始抱怨,“您为什么要通过罗伯特之手把菜单退回去,还让他捎话给我。您干吗这样做?”
  我手执一朵玫瑰,从房间这头看着她。
  “那些冻肉片和鲑鱼昨天已经端上来过了,”我说。“我看见这两道菜都曾搁在餐具柜上。今天我想吃一顿热饭热菜。要是厨房里的下人不愿吃冷食,你可以把这些东西都扔了。反正我们家天天都浪费大量食物,再扔掉这一点儿也不算什么。”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但没作声。我把手里的一朵玫瑰花也插进花瓶。
  “我不相信你会没有办法给我们准备一顿吃的,丹弗斯太太。”我说。“你房间里一定藏着各种各样的菜谱吧。”
  “我不习惯主人通过罗伯特之口给我传话的做法,”她说。“当年德温特夫人在世,如果想要吃点别的,她就打内线电话,向我本人交代。”
  “当年德温特夫人惯于采取什么做法,恐怕同我没有多大关系,”我说。“你应该明白,眼下我是德温特夫人。要是我宁愿要罗伯特传话,我就我行我素。”
  正在这时,罗伯特走进屋来。“《本郡纪事报》打电话来,太太,”他说。“告诉他们我不在家,”我吩咐说。
  “是,太太,”他说着走出屋去。
  “行了,丹弗斯太太,还有什么事?”我说。
  她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仍然没开口。“要是没有其他事情,你可以走了。去对厨子交代一下,午饭上热菜,”我说。“这会儿我正忙呢。”
  “《本郡纪事报》为什么打电话找您?”她问。
  “我怎么知道?丹弗斯太太,”我说。
  “昨夜,弗里思从克里斯捎回消息,说是德温特夫人的船找到了。这是真的吗?”她一字一顿地问。
  “有这样的传闻?”我说。“我倒一点也没听说。”
  “克里斯的港务长塞尔海军上校昨天来过,对不对?”她又问。“罗伯特告诉我,是他把港务长引领进屋的。弗里思说,在克里斯有消息说那个下水检查搁浅轮船的潜水员发现了德温特夫人的沉船。”
  “也许是吧,”我说。“你最好等德温特先生回来,问他本人。”
  “德温特先生干吗一大早就起身?”她问。
  “那是德温特先生自己的事情,”我答。
  她还是一个劲儿盯着我看。“弗里思还说,大家都在传,说是小船的舱里有一具尸体,”她说。“为什么舱里会有尸体?德温特夫人总爱独个儿出海。”
  “问我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丹弗斯太太,”我说。“我了解的情况决不比你更多。”
  “是吗?”她慢腾腾地说,一面还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我转过身去,把花瓶放回到窗边的桌子上。
  “我这就去吩咐张罗午饭,”她说完后依然徘徊着不走。我不去理她,于是她只好走出屋去。
  我觉得她再也吓不着我了。她的魔力已随着吕蓓卡一起完蛋。如今,对于她的一言一行,我都不在乎,再也不会受其伤害。我明白,她是我的敌人。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要是让她了解船舱里那具尸体的真相,从此也成了迈克西姆的敌人,那会怎么样?我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把剪刀放在桌子上。我不想再修剪玫瑰花了。迈克西姆究竟在干什么?《本郡纪事报》那记者干吗再一次打电话来?过去常有的那种恶心感觉又袭来了。我只好跑到窗口,探身向外张望。天热得够呛。空中闷雷阵阵。园丁又开始刈草,我看见其中的一个推着刈机在草坡顶上来回走动。我不能再干坐在晨室里!我仍下剪刀和玫瑰花,走出屋子,来到平台,开始踱步。杰斯珀啪哒啪哒跟着我打转,不明白我怎么不带它去散步。我在平台来回踱步不止。十一点半光景,弗里思从屋子里走出来找我。
  “德温特先生请您听电话,太太,”他说。
  我穿过藏书室,走进那一头的小房间。拿起电话听筒时,我双手不住打颤。
  “是你吗?”我听得他说。“我是迈克西姆。我在办事处给你打电话。我同弗兰克在一起。”
  “什么事?”我问。
  他沉吟片刻才回答说:“我同弗兰克和朱利安上校一起一点钟回家吃午饭。”
  “行,”我说。
  我等着他往下说。“他们设法把船捞起来了,”他说。“我刚从小河那儿回来。”
  “哦,”我说。
  “在场的有塞尔、朱利安上校和弗兰克。还有一些其他人,”他说。我不知道他打电话这工夫弗兰克是不是站在他身旁,也许正因为弗兰克在场,他的口气才这样镇静,这样疏远而陌生。
  “就这样吧,”他说。“等着我们。一点钟前后准到。”
  我把电话听筒放回原处。他什么也没说,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我仍然一无所知。我向弗里思交代清楚,吃中饭的不是两人而是四人,过后就走回平台。
  一个小时慢腾腾地拖沓着过去了,漫长得像是没个尽头。我上楼去换了件较薄的外衣,接着又下楼来,坐在客厅里等他们回来。一点缺五分的时候,我听见车道上响起汽车的声音,接着又听见大厅里有人说话。我赶快对着镜子拢一拢头发。我的脸色白得吓人,于是我只好使劲掐自己的双颊,弄出一点血色来,接着就站起身,等候他们走进屋来。迈克西姆第一个走进来,接着是弗兰克,最后是朱利安上校。这人我见过,记得那夜舞会上他化装成克伦威尔①,卸装以后,此人瘦多了,又矮又小,完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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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共和时期的摄政者。
  “您好,”他说,那腔调既平淡,又严肃,活像个大夫。
  “叫弗里思端雪利酒来,”迈克西姆说。“我要去洗一洗。”
  “我也想洗一洗,”弗兰克说。没等我拉铃,弗里思已端着雪利酒送进屋来。朱利安上校一口酒也不喝;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倒是喝了好几口,上校走到窗口,站在我身边。
  “这事儿着实叫人苦恼,德温特夫人,”他轻声说。“我深切地为您和您丈夫感到难过。”
  “多谢您这么说,”我一边讲,一边又开始呷雪利酒。然后,我忙不迭把酒杯放口到桌上,生怕他看出我的手抖得多么厉害。
  “事情之所以麻烦是因为您丈夫一年前去认领了那另一具女尸,”他说。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我说。
  “这么说来,您没听讲今天早晨我们检查的结果?”他间。
  “我只知道有一具尸体,是潜水员发现的,”我说。
  “不错,”他说。然后,他微微回头往大厅方向一瞥,又接着说,“我看肯定就是她的尸体,”他压低了嗓门往下说:“我不能对您说详尽的细节,但是证据确凿,您丈夫和菲力浦医生都认出是她。”
  他突然收住话头,从我身边走开。原来,迈克酉姆和弗兰克又回到大厅来了。
  “午饭已准备就绪,进餐厅吃饭吧,”迈克西姆说。
  我带头步入餐厅,心头沉重得像压了块大石头,什么感觉都没有。朱利安上校坐在我右首,弗兰克在左首。我不敢朝迈克西姆看一眼。弗里思和罗伯特开始端上第一道菜。大家都在谈论天气。“我在《泰晤士报》上看到,昨天伦敦的气温大大超过八十度,”朱利安上校说。
  “真的?”我说。
  “真的。对那些没法离开伦敦的人来说,一定够呛。”
  “是的,够呛,”我说。
  “巴黎有时比伦敦更热,”说话的是弗兰克。“记得有一年八月中旬,我在巴黎度周末,热得简直没法睡觉。全城一丝儿风也没有,气温大大超过九十度。”
  “而那些法国人又都爱关着窗户睡觉,对不?”朱利安上校问。
  “这我倒不知道,”弗兰克说。“我住在旅馆里,大多数旅客是美国人。”
  “您自然很了解法国罗,德温特夫人?”朱利安上校说。
  “不太了解,”我说。
  “哦!我还以为您在法国住了多年呢。”
  “不,”我说。
  “我是在蒙特卡洛认识她的,”迈克西姆说。“你可不能说那儿就等于法国,对吗?”
  “不,我看不能这么说,”朱利安上校说。“蒙特卡洛是座国际性城市,不过,那一带的海岸很美,是不是?”
  “确实很美,”我说。
  “不像此地的海岸这样山岩密布,对吗?可我有自己的爱好。要说在哪儿安身定居最好,我可总是选英国。在这儿,你不会晕头转向,不知身处何地。”
  “我敢说,法国人对他们的祖国也有同样的感情,”迈克西姆说。
  “哦,那倒也是,”朱利安上校说。
  我们埋头吃菜,一时没有说话。弗里思站在我的背后。其实,这时候大家脑子里都在想着一件事,不过因为弗里思在场,只好继续装假演戏。我知道弗里思也在想这件事。要是我们把礼数俗套丢开,让他参与我们的谈话,听听他有什么高见。那不就爽快简单多了?罗伯特端着酒走进餐厅,替我们换过菜盘子,送上第二道菜。丹弗斯太太毕竟没忘了我的吩咐,总算给做了热菜。我从一口盖满蘑菇汁的暖锅里舀了点菜。
  “我看,那天夜里的盛宴,客人都是皆大欢喜而归,”朱利安上校说。
  “我不胜荣幸,”我说。
  “那样的活动对地方上真可以说是造福不浅,”他说。
  “对,我也这样想,”我说。
  “化装的愿望,假扮作其他人的愿望,难道这不是人类的共同天性?”弗兰克问。
  “这么说来,我大概缺乏人类的共同天性,”迈克西姆说。
  “我看这挺合乎人情,”朱利安上校说。“我是说大家都想变成另外一种样子。我们这些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都还是小孩子。”
  我不知道扮演克伦威尔给他带来多少乐趣。舞会上,我没跟这人多打照面,那天晚上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晨室打桥牌。
  “您不打高尔夫球吗,德温特夫人?”朱利安上校问。
  “不,我怕打不好,”我说。
  “您该练习起来才是,”他说。“我的大女儿是个球迷,可她找不到几个年轻的球伴。她生日那天,我送了她一辆小汽车。现在她差不多每天开车到北部海岸去打发时光。”
  “太有意思了,”我说。
  “她应该投个男胎,”他说。“我那小子跟这女儿完全不一样,哪种运动都不行,只顾埋头写诗。但愿他长大起来别这样才好。”
  “喔,说的是,”弗兰克说。“我在你儿子那年龄,也写了不少诗,都是些无病呻吟的东西。我现在不再搞那种无聊的玩意儿。”
  “老天,但愿你别再写诗才好,”迈克西姆说。
  “真不知我儿子从谁那儿接受了写诗的遗传性,”朱利安上校说。“肯定不是从他妈妈或是从我这儿继承的。”
  接着又是好一阵冷场。朱得安上校第二次从暖锅里舀了一点热菜。“那天晚上莱西夫人看上去挺不错,”他说。
  “是的,”我说。
  “她的舞服老是宽大得不合身,这次也不例外,”迈克西姆说。
  “置办那种东方女人的衣饰一定够麻烦的,”朱利安上校说。“不过你们知道,大家都说穿着那种衣服比英国太太小姐的任何穿戴都要舒服,另外还凉快得多!”
  “真的?”我问。
  “不错,大家都这么说。大概那些宽大舒松的褶皱可以抵御酷热的阳光。”
  “这倒奇怪,”弗兰克说。“一般人还以为褶皱起的作用恰好与此相反。”
  “不,看来不是这样,”朱利安上校说。
  “您很熟悉东方吗,上校?”弗兰克问。
  “我熟悉远东,”朱利安上校说。“我在中国度过五个年头,后来去了新加坡。”
  “是出产咖喱粉的地方吗?”我问。
  “不错。新加坡人向我们提供上好的咖喱。”
  “我爱吃咖喱,”弗兰克说。
  “啊,可是在英国你吃到的根本不是咖喱,而是乱七八糟的草根,”朱利安上校说。
  菜盘撤去了,端上一客蛋奶酥,还有一盆水果凉拌菜。“想来你们庄园里山莓子的季节快过了,”朱利安上校说。“今年夏天的气候对山莓子生长大概不错吧?我们做了好几锅山莓果酱。”
  “山莓子做果酱,我从不觉得怎么出色,”弗兰克说。“核太多了。”
  “你一定得找个时间来尝尝我们的果酱,”朱利安上校说。“我倒不觉得果酱里有多少核。”
  “今年曼陀丽可望苹果丰收,”弗兰克说。“前几天,我还对迈克西姆说过,今年苹果产量可能创纪录。我们可以运不少苹果到伦敦去。”
  “你们这样做真能赚钱?”朱利安上校问。“我是说,你们得付加班费给工人,然后还要付打包和运输的费用,这样七折八扣之后,卖得的钱划得来吗?”
  “喔,老天,当然划得来,”弗兰克说。
  “这倒有意思。我一定转告我妻子,”朱利安上校说。
  蛋奶酥和水果凉拌菜一会儿就吃完了。罗伯特端上干酪和饼干;过后,弗里思又送上咖啡和香烟;接着,两人都走出屋去,把门关上。我们默不作声地喝着咖啡;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
  “午饭前我正对你夫人说,德温特,”朱利安上校又以原先那种推心置腹的低声开始谈正事。“整个儿倒霉事情中最棘手的一点就是你去认领了原先那具尸体。”
  “是的,一点不错,”迈克西姆说。
  “鉴于当时的情况,认错尸体再自然也没有了,”弗兰克赶忙接嘴说。“行政当局写信给迈克西姆,要他到埃奇库姆比走一趟。还没等他到场,大家已有先入之见,都说那就是她的尸体,再说,迈克西姆当时正生病。我提出跟他同行,可他坚持要独个儿去。他当时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宜去处理这类事情。”
  “胡说八道,”迈克西姆说。“我当时挺好。”
  “行啦,今天翻这些老皇历有什么用!”朱利安上校说。“反正你认了尸,所以现在你只好承认当时弄错了。这一回的尸体看来决不会再弄错啦。”
  “不会,”迈克西姆说。
  “但愿我能设法阻止正式的传讯,使你免受抛头露面的难堪,”朱利安上校说:“可是恐怕办不到。”
  “我完全理解,”迈克西姆说。
  “不过,我想验尸官的传讯用不着拖多久就能结束,”朱利安上校说。“只消请你出场重新验明尸体,再让泰勃作个证就行了。你说泰勃负责改装了你妻子从法国买来的那条船。得让他出庭证明在上次送进他船坞检修时,那条船情况良好,完全经得起海上的风浪。你知道,这一切全是做做官样文章。但又非做不可。不,令我担心的是事情要闹个满城风雨,对你和你夫人真是够伤心、够难堪的。”
  “那没关系,”迈克西姆说。“我们理解。”
  “那艘该死的轮船偏偏在那儿搁浅,真是倒霉,”朱利安上校说。“要不是那船出事,整个儿事情就会无声无息地埋在海底。”
  “是的,”迈克西姆说。
  “不过有一点可以告慰,那就是我们现在才了解到,德温特夫人的惨死一定是在突然之间一下子发生的,而不同于大家一向想象中的那样,曾拖过好长一段时间,使她经受了极大的痛苦。这样的死法排除了任何划水求生的可能性。”
  “确是排除了这种可能性,”迈克西姆说。
  “她一定是在下面船舱里拿什么东西,没想到门被轧住了。正在这时,一阵狂风吹来,船又没人掌舵,这样就发生了可怕的灾祸,”朱利安上校说。
  “是这样,”迈克西姆说。
  “看来,只可能有这么一个解释,对不,克劳利?”朱利安上校转过脸去对弗兰克说。
  “哦,肯定是这么回事,”弗兰克说。
  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弗兰克的目光落在迈克西姆身上。他虽然马上就把目光移开,可我已经瞥见他的眼神,领会了其中的含义。弗兰克了解底细。可是迈克西姆对此还蒙在鼓里。我不住搅动杯中咖啡,手心滚烫,粘糊糊地满是汗水。
  “我想我们大家迟早都会犯这样那样的判断错误,”朱利安上校说。“接着,就得为此付出代价。德温特夫人一定了解海湾里的风势,狂风如何像透过漏斗一样吹下;她也明白,就这样离开一艘小船的舵位是不安全的。在那一带的海面上,她一定独自航行过数十次。然而,生死攸关的时刻到了,她冒了个险,这一冒险就送了命。这事对我们大家都是个教训。”
  “意外事故总会发生的,”弗兰克说。“即使对于最有经验的老手也不例外。只消想想每年的狩猎期内死于意外事故的猎人数字就明白了。”
  “啊,这我知道。不过那些猎人一般都因为马失前蹄而倒了霉。要是德温特夫人没离开舵位,就决不会出这个事故。这件事她做得有点出格。我曾多次观看她参加从克里斯出发的周末公平驾船比赛①,从未见她在基本船技方面犯过任何错误。只有初出茅庐的新手才会干出离开舵位之类的蠢事。特别是在那一带海面,离礁岸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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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给占优势者不利条件,给占劣势者有利条件的机会均等的比赛。
  “那晚风大,”弗兰克说。“也许索具出了毛病,有哪一条绳索被卡住了。这样,她就可能下舱去找把刀子。”
  “当然,当然。嗯,至于真相,咱们大概永远无从知道了。不过,我认为即使了解当时的经过情形。也于事无补,还是我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我但愿能阻止当局举行传讯,可我又实在无能为力。我正在安排日程,准备把传讯放在星期二上午举行。另外,我会尽可能使传讯在最短时间之内结束。就这么走一个过场。不过,我们恐怕没法不让记者到场。”
  又一次冷场。我想这时应该拖开椅子,离开餐桌了。
  “到花园去吧?”我说。
  大家站起身来,由我带头,鱼贯走到平台。朱利安上校拍拍杰斯珀。
  “这畜生长得很像样了,”他说。
  “不错,”我说。
  四人分散仁立了一会。接着,上校一看手表。
  “谢谢您这顿丰盛的午餐,”他说。“下午我还有不少公事要办,如此匆匆告辞,请不要见怪。”
  “哪儿的话,”我说。
  “出了这件意外,我很难过。请接受我无保留的同情。一俟传讯结束,务望二位把这事儿忘个干干净净。”
  “好,”我说。“好吧,我们一定设法忘个干净。”
  “我的车就在这儿的车道上,不知道克劳利要不要搭车。怎么样,克劳利?如果需要,我可以让你在你的办事处附近下车。”
  “谢谢,上校,”弗兰克说。
  弗兰克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我会再来看望您的。”
  “好,”我说。
  我没敢看他,生怕他看到我的眼神。我不愿让他看出我了解全部事实真相。迈克西姆把两人送上汽车,待车开走,才回到平台来和我作伴。他挽住我的胳臂,两人一起站在平台上眺望绿茵茵的草坪,草坪那头的大海以及海岬处的灯塔。
  “事情会迎刃而解的,”他说,“我很镇静,完全有信心。你看到吃午饭时朱利安上校的态度了,还有弗兰克。传讯时不会有人出来作难,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我没吭声,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那尸体不是什么陌生人,对于这一点不曾有过任何怀疑,”他告诉我。“我们看到的东西足以使菲力普斯医生认出她来,就是我不在场也毫无问题。那是明明白白摆着的事实,一清二楚。我干的事倒也不落痕迹,子弹并未伤着骨头。”
  一只蝴蝶飞过我身旁,懵懂而微不足道的小昆虫!
  “他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他接着说。“他们以为她是不小心被困在舱里送了命的。传讯时,陪审团肯定也会相信这种说法。菲力普斯会这么对他们说的。”他顿了一顿,可我还是没开口。
  “我只担心你,”他说。“其他的事,我倒一点也不遗憾。要是一切再重演一遍,我一定还是这样干。我杀了吕蓓卡,对此我感到庆幸,决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悔,一点没有,从来没有!可是还有个你。这事儿对你的刺激太大,对此我可没法不放在心上。吃午饭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你,自始至终只想着这一点。你那种小妞儿似的滑稽而迷惘的表情,那种我喜欢的表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会有了。把吕蓓卡的事儿告诉你的同时,我已把那种表情毁灭了!二十四小时之内,这种表情不见了,你一下子变得那么老成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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