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0年感动了全那不勒斯的故事
前言
1824年,我在那不勒斯,听到社交界有人谈及苏奥拉·斯科拉蒂卡和议事司铎齐波的故事。我那时好奇心重,自然要打听一些事情,可是谁也不愿稍许清楚一点地回答我,他们都怕受到牵累。
在那不勒斯,谈起政治,人们总是含糊其辞。原因就在于此:一个那不勒斯家庭,比方说由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和父母亲组成,家庭成员分属于三个不同的派别,它们各有各的谋算。女人站在情人那一派,三个儿子各有自己的利益;父亲和母亲一边叹气,一边回忆他们二十岁时的宫廷。人与人之间有这种隔阂,自然不能在一起认真地讨论政治。只要说出一个稍稍明确不同一般的观点,你就会发现周围有两三个人脸色立即变得煞白。
关于苏奥拉·斯科拉蒂卡的故事,我在社交界总打听不出详情,于是认为它或许令人想起了1820年的某段可怕历史。
有一个四十岁的寡妇,相貌并不漂亮,心地却很善良,把她的小房子租了一半给我。这幢小房子建在一条小巷里,离迷人的夏佳花园约一百步远。后面是小山岗。老国王的妻子弗洛里达公主的别墅就坐落在上面。这里或许是那不勒斯唯一稍稍幽静一点的街区。
寡妇有一个年老的追求者。我花了整整一个星起来与他亲近。有一天我们一起逛街,他把拉扎罗尼一家抵抗尚漂奈将军部队的地方,以及烧死某公爵的十字街口指给我看。我装出谦虚的模样,冷不防地问他,苏奥拉·斯科拉蒂卡和议事司铎齐波的故事,为什么搞得这么神秘。
他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这起故事里的人物,如亲王,公爵等,他们的衔头都被后人继承了。这些人看到他们的名字出现在这样一起哀惋凄恻的故事里,可能会生气的。”
“这么说,事情并不是1820年发生的?”
“你说什么?1820年?”这位那不勒斯人哈哈大笑起来,“你说什么?1820年?”他反复问我,带着意大利人那种近乎无礼的冲动,它使我这个居住在巴黎的法国人十分反感。
“要是你想有一点常识,”他继续说,“那你就该说:1745年。就是维莱特里战役的第二年,伟大的堂·卡洛斯占有那不勒斯的那一年。在这里,大家管堂·卡洛斯叫查理七世。后来,在西班牙,他被人称作查理三世。他在那里干了一番辉煌的事业。正是他把法奈斯家那个大鼻子带进了我们的王室。
“那个大鼻子大主教一听到维莱特里这个名字就害怕,就要在那不勒斯搞得人人胆战心惊。所以今天,大家都不愿提曾企图突袭吉纳提宫,活捉伟大的堂·卡洛斯。
“你提到的这个故事,据说是一个僧侣写的。被称作苏奥拉·斯科拉蒂卡的那个年轻修女属于比西亚诺公爵的家庭。作者对当时的大主教表示了强烈的憎恨,因为正是这个大滑头让议事司铎齐波从头至尾参与了这一事件。拉斯·弗洛尔伯爵家的堂·热纳里诺可能是这位僧侣的保护人,这位年轻人据说曾与风流国王堂·卡洛斯,以及当时最富有的贵族老公爵瓦加·代尔·帕多竞争,以获得罗莎琳德的芳心。人们认为僧侣是在1750年写这篇凄惨故事的。大概,有些内容可能会触犯某个仍有权有势的人物,所以作者写得较为隐晦。他的废话令人吃惊。他总是用一般的准则来表达自己的看法,这些准则当然属于一种完美的伦理道德,但却使读者不知所云。读者常常要掩卷三思,揣摩这个好僧侣究竟想说什么。比方说,当他描写堂·热纳里诺之死的时候,人们勉强才看明白他的意思。
“过几天,我也许可以让人把这份手稿借给你。由于它十分乏味,我不想劝你买下。两年前,在B公证人的事务所,人家非要四个杜卡托才出手。”
一个星其后,我拿到了这份手稿。它也许是世上最枯燥乏味的读物。作者总是用不同的措辞来叙述同一件事,而不幸的读者还认为他写的是新事情。读者越读越糊涂,最后根本不知作者写的是什么。
我们得知道,一个米兰人,或一个那不勒斯人,大概一辈子也没有连续说过一百句佛罗伦萨话,可是到了1842年,他们要出书的时候,却觉得使用外国语是件有趣的事。本世纪杰出的将军,最重要的历史学家柯莱塔略有这种癖好,这就常常使得他的读者望而却步。
这份可怕的手稿名为《苏奥拉·斯科拉蒂卡》。篇幅不下三百一十页。为了肯定我所领会的意义,我记得我还抄录了若干页。
当我了解这段故事以后,我便避免向人家直接发问。我和别人长聊了一次,显示我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充分的了解,然后我装出无关紧要的样子,提了几个该弄清的问题。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个大人物(两个月前他还拒绝回答我的问题)给我弄来了一部小抄本,只有六十页。虽说这个本子的叙述并不连贯,却生动细微地描写了某些事实。尤其对疯狂的嫉妒提供了真实的细节。
堂娜·费迪南达·德·比西亚诺王妃的指导神甫被大主教收买了。正是从他嘴里,她获悉堂·热纳里诺爱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继女罗莎琳德。
她相信国王堂·卡洛斯也爱她的情敌,于是,通过在堂·热纳里诺·德·拉斯·弗洛尔身上挑起强烈的妒意,来实施报复。
1842年3月21日
你们知道,1711年,路易十四已经失去与他同时代出生的那些大人物,又被德曼特农夫人(注:法国才女,先是路易十四子女的教师,后与路易十四秘密结婚。在宗教、政治上对路易十四影响不小。)低估,出于疯狂的傲气,他把尚是孩童的安茹公爵,派去统治西班牙,这就是后来疯狂、勇敢、虔诚的西班牙国王腓力气五世。这样做,还不如像外国人建议的那样,把比利时和米兰并入法国。
当时法国厄运重重,可是迄至那时为止,法国的国王却每每轻而易举地获得成功,赢得颇具喜剧色彩的光荣,在逆境中充分显示了一种真正的雄才大略。德南战役的胜利,以及倒在马波鲁公爵夫人裙子上的那杯著名的水(注:法国与英国于1701年发生争夺西班牙王位的战争。马波鲁公爵是英军统帅。据说他妻子当着女王的面把水泼在自己身上,引起女王不满,遂致使其丈夫被解除统帅职务。)给了法兰西相当体面的和平。
大约在这期间,仍在统治西班牙的腓力气五世失去了王后。这个事件,再加上他的修道士德行使他几乎发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他竟在巴马的一座谷仓里寻着了有名的伊丽莎白·法奈斯,并把她带到西班牙,与她结为夫妇。这位伟大的王后显示出杰出的才华,把西班牙那些傲慢而幼稚的举动改造成名闻欧洲的西班牙礼仪,引得这个大陆的所有君主纷纷仿效。
伊丽莎白·法奈斯有十五年时间,整天守着疯子丈夫,连十分钟也不离开。宫廷表面奢华,内里却已衰微。有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描绘过这个宫廷。他就是圣西门公爵,一个为西班牙人的忧郁性格所驱使,长于作深刻述评的文人,一个惟一由法国性格培养的历史学家。他描写了伊丽莎白·法奈斯王后安排自己后事的有趣细节。她作出种种努力,为的是有朝一日能派出一支军队,为她给腓力气五世生的两个幼子之一征服这个国家的某块封地。这样,腓力气五世驾崩以后,她也有块安身之地,不至于过以往那些西班牙太后过的凄凉日子。
国王与前妻生的儿子都是傻瓜。由宗教裁判所培养出来的婚生王子,情况都是如此。这两人之一将成为国王。某个宠臣也许会说服国王,使他觉得必须,并且使出诡计把法奈斯王后投入牢狱,因为王后其实的理智和活力使麻木不仁的西班牙反感。
伊丽莎白的长子堂·卡洛斯于1734年来到意大利。他轻而易举地打赢了比通托战役,由此坐上了那不勒斯的宝座。不过,1743年,他受到奥地利人的猛烈攻击。1744年8月10日,他率领他那支弱小的西班牙军队,来到罗马城百里之外的小城维莱特里。他驻跸在阿特米西奥山脚下。二十里外,驻扎着一支奥地利小部队,他们的位置占了优势。
8月14日清晨,堂·卡洛斯在卧室里遭到一连奥地利兵的突然袭击。他们用枪托砸门,尽可能用尊敬的语气,敦请他投降。离开西班牙时,王后把瓦加·代尔·帕多公爵安置在儿子身边,尽管他还有随军神甫照料。就在这时,瓦加·代尔·帕多冲上前来,抓住亲王的腿,举到离地十尺的窗户上。
瓦加随同亲王跳出窗户,然后找了两骑马,扶亲王骑上,与他一起跑到两里开外的步兵营。
“要是你们记不起自己是西班牙人,你们的亲王就完了。”他对士兵们吼道,“两千名奥地利异教徒要活捉你们的好王后的儿子。你们要把他们消灭!”
这短短几句话唤醒了西班牙人的勇气。他们挥动利剑,迎击去维莱特里突袭亲王,空手而归的四连敌军。幸运的是,瓦加的对手是位糊涂老将军,他死记着那些荒唐的战术(1744年都是这么个战法),而未去设法瓦解西班牙人的斗志。最后,一仗打下来,奥地利军队损兵折将达三千五百之多。
从此,堂·卡洛斯便成了真正的那不勒斯国王。
他喜欢打猎,别人也只知道他有这个爱好。法奈斯王后特派一名宠臣来告诫他,奥地利人既贪婪又吝啬,那不勒斯人尤其厌恶他们。
“对那些总是疑心重重,只顾一时的大商人,多收几百万;用他们的钱供他们娱乐。只是自己可别当个糊涂国王。”
堂·卡洛斯虽说从小由神甫培养,经受了严格的礼仪训练,却并不缺乏聪明才智。他选用了一批才具不凡的臣僚,还以特殊的恩惠,把一批青年贵族延揽到自己身边。在他第一次来那不勒斯时,这些人才中学毕业,就是在维莱特里打仗的时候,他们也不过二十岁。他们中间有许多人丧身于维莱特里的街巷,为的是不让与他们同龄的国王被奥地利人俘虏。
奥地利人收买了一些歹徒,企图制造种种阴谋。国王却将它们一一粉碎。那些短命政权的天生拥护者,他的法官们称之为可耻的卖国贼。
堂·卡洛斯没有判处一例死刑,但是他同意没收大批良田。那不勒斯人天生喜欢奢华,讲排场。宫中的贵族都知道,要取悦年轻的国王,必须出手大方。大臣塔鲁西向他告发,说有些贵族暗中效忠奥地利王室,国王便让他们破了产。现在,反对堂·卡洛斯的只有那不勒斯大主教阿卡维瓦,他是国王在他的新王国遇到的惟一真正危险的敌人。
从维莱特里班师回朝后,堂·卡洛斯于1745年冬天举行庆典。这场活动真是盛大庄严,不仅增添了征战胜利的喜悦,同时也为他赢得了那不勒斯的民心。全国到处都恢复了安定富裕的景象。
查理三世的生日到了。他在王宫中举行盛宴,并大行吻足礼,以示庆祝。对于忠于他的大贵族,他赐以良田沃土。他也精于统治术,对于大主教的情妇,以及怀念奥地利人的可笑统治的老妪,他就亲切地向她们开玩笑。
他看见有二三个青年贵族花费太大,入不敷出,便赏给他们公爵的头衔。堂·卡洛斯天生大方,最不喜欢那些死守奥地利人的规矩,想方设法攒钱的人。
年轻国王才智不凡,情操高雅,说起话来抑扬顿挫。民众见政府不压迫他们,感到十分惊讶。他们乐于见到国王举行庆典,自觉养成了缴税的习惯。这些税赋不是每隔六个月便送往马德里或奥地利,而是拿出一部分分发给寻欢作乐的少男少女。虽说大主教阿卡维瓦得到所有衰老男人和所有青春已逝的女人的支持,每次布道都要暗示,说宫廷的生活方式通向亵渎圣地的罪孽。但他是枉费心机。每当国王或王后步出王宫,老百姓便欢声雷动,二三里路以外都能听见。你们想想,这些百姓天生就爱叫爱闹,而且他们又确实高兴,那种欢呼的场面该有多么热烈……
维莱特里战役后的那个冬季,法国宫廷有几个贵族借口休养,来那不勒斯过冬。他们在宫里受到热烈欢迎。最有钱的贵族把款待他们当作义务。西班牙人十分古板,守着严格的礼仪,男子不能在上午会见青年妇女,青年妇女没有由丈夫选定的两三个侍女陪同,绝对不能接见男人。不过在法国人的简屏风习面前,这些习俗都稍稍放宽了一些。有八至十个绝色美女参加了所有的接待活动。不过年轻的国王是个精明的行家,他认为宫中最美的姑娘是比西亚诺亲王的女儿,年轻的罗莎琳德。比西亚诺亲王曾当过奥地利军队的将军,是个多愁善感、谨小慎微的人物,与大主教关系密切。在决定性的维莱特里战役以前,堂·卡洛斯已执政四年,他没来王宫里露过面。国王只在两次必须人人到场的吻足礼上,也就是国王的生日和本名瞻礼日那两天见过他。不过国王举行的盛大庆典为他赢得了拥护者,甚至在最拥护奥地利人统治(这是当时那不勒斯人的说法)的家庭内部,也有了支持他的人。比西亚诺亲王的再婚妻子堂娜·费迪南达最喜欢出席王宫活动。经不过她再三请求,亲王只好同意她去宫中露面,并且带着女儿前往。他的女儿就是罗莎琳德,堂·卡洛斯国王称之为王宫里最美的姑娘。
比西亚诺亲王的前妻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他为他们跻身上流社会操了不少心。三个儿子的头衔不是公爵便是亲王,只是他能留给他们的财产十分菲薄,与这些衔头太不相称。他为此十分忧虑。到了王后的本名瞻礼日那天,国王在军中提拔了许多少尉。然而比西亚诺亲王的儿子们榜上无名。原因很简单,他们没有提出申请。亲王为此更添忧愁。不过,庆典的第二天,他们的妹妹,也就是年轻的罗莎琳德随继母到宫中走动,王后对她说,上次她在宫中游戏,她注意到她输了拿不出抵押物。
“虽说姑娘不兴戴钻戒,我还是想把这枚戒指送给你,作为王后对你的友谊的证明,但愿有我的特许,你会愿意戴上它。”
说完,王后把一枚戒指递给她。戒指上镶着一颗价值几百杜卡托的钻石。
这枚戒指使比西亚诺亲王极其为难,因为他的朋友大主教威胁他,倘若他女儿敢戴这枚西班牙戒指,那么,在复活节期间,他就要传命教区的所有神甫,不得为罗莎琳德举行赦罪仪式。亲王听取了他的老指导神甫的意见,向大主教提出一个折衷办法,就是请人打制一枚式样尽可能一样的戒指,再从比西亚诺王妃世代相传的珠宝中选一颗钻石镶上。但是这个主意使堂娜·费迪南达十分气恼。
她不愿让人从她的首饰盒中拿走这颗钻石,便声称要用王后赏的戒指来换它。有一个老女仆是亲王的心腹,亲王听了她的话,知道罗莎琳德的戒指一旦进了家传的财宝箱,在他死后便不可能再回到她手上;另外,要是王后发现罗莎琳德手上戴的只是个替代品,那女儿就无法以圣人的鲜血起誓,说戒指仍为她所有,当然也不可能跑回父亲府上取来给她验看。
这种纠纷,罗莎琳德根本没放在心上。可是亲王府内部,却有半个月被它搅得十分不宁。最后,还是由那位指导神甫出主意,将王后赏赐的戒指交给女仆领班老莉达保管。
那不勒斯的贵族家庭有这种怪癖,人人把自己看成独立的君主,各有各的利益。在兄妹之间,毫无感情可言,他们的利益始终由最残酷的政治规则支配。
比西亚诺王妃生性快活,十分任性。深得比西亚诺亲王的欢心。她比亲王年轻三十岁。维莱特里战役大捷之后,宫中在1745年冬季举办了好些盛大的庆祝活动。在这些场合,王妃看到宫中最出色的年轻男子围聚在自己身边,心中十分得意。其实,这份成就应该归功于她的继女罗莎琳德,也就是被国王称为宫中第一美人的少女。包围着比西亚诺王妃的年轻人心中有数,他们这样做便能接近国王,只要生出一些有趣的念头,使谈话增色,还可能有幸与国王对话。平时,国王遵守母训,同时也为了赢得对西班牙人的敬重,从不开口说话,但是当他与所喜爱的女子在一起时,却忘了自己的身分,谈笑风生,几乎与那个不苟言笑的君王判若二人。
不过,比西亚诺王妃在宫中感到如此快活,并非是国王在她周围,而是因为拉斯·弗洛尔侯爵家年轻的堂·热纳里诺对她的脾气注目。拉斯·弗洛尔侯爵属于西班牙梅狄纳·塞利家族,是个阀阅世家,迁到那不勒斯只有一个世纪。只是传到堂·热纳里诺的父亲这一代,家产已经不多。他在宫廷里被看作最寒酸的贵族。他儿子不过二十二岁,却已生得风流俊雅,脸上常浮现出某种庄重高傲的神色,显示出他的西班牙血统。自从他参加宫廷庆典以来,他总是没有讨得罗莎琳德的欢心。虽说他发狂般地爱恋她,却总是避免跟她说一句话,因为他怕她的继母因此便不再带她到宫中来。
真要这样,他的爱情将会受到严重挫伤,因此,他极为讨好王妃,以避免发生这种事情。堂娜·费迪南达已有三十四岁,身体略胖,但她性格活泼,对什么事都兴致勃勃,所以显得年轻。热纳里诺倨傲,清高,不讨罗莎琳德喜欢。他想改变这种性格,因此,王妃的这种性格对他的计划有用。
热纳里诺没跟罗莎琳德说过三次话。但她的感情却完全被他了解:当他努力装出快活、开朗甚至有些放荡的态度时,他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现出高兴的神采。有一次,他在王后面前讲了一则故事。故事内容其实颇为伤感,但他在解释故事的前因后果时,却和法国人一样,显得满不在乎,毫不悲伤。结果,讲完故事,他出乎意料地发现罗莎琳德朝他微笑,并作了个富有含义的手势。
王后与罗莎琳德一般年纪,也就是说,才二十岁。她禁不住夸赞热纳里诺,说他讲的故事没有西班牙的悲伤味道,她听了很高兴。热纳里诺望了罗莎琳德一眼,似乎是对她说:“我家的人天生一副傲相。为了讨你欢心我才收敛了傲气。”罗莎琳德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这种神态,就算热纳里诺没有发狂地爱上她,也会明白她爱上自己了。
比西亚诺王妃目不转睛地盯着热纳里诺的俊秀面庞,但她并未觉察出他内心的感情:她没有这份敏感,领悟不出那种微妙的东西。王妃注意到的,只是热纳里诺秀气的轮廓和全身上下透出的女性般的秀雅。他一头金发,学着堂·卡洛斯从西班牙带来的时髦发型,留得长长的,那金色的波浪一直卷到少女般纤细光洁的脖子。
在那不勒斯,经常能看到一些秀美的、令人想起最美的古希腊雕像的眼睛。不过这些眼睛表现的,只是一个健康身体的满足,最多也只是一种咄咄逼人的神态。但热纳里诺有时情不自禁流露的高傲却丝毫不带这种神色。当他久久地凝视罗莎琳德时,他的眼神显得忧郁。倘若有一位敏感的观察家,他也许会下这样的结论:他对人忠诚老实,但是性格软弱,疑虑重重。不过他有一个特点,也令人难以觉察:他的两道粗眉常常蹙在一起,遮住了他那双蓝眼睛的愉悦与神采。
国王爱上某人的时候倒不乏敏感。他看得很清楚。罗莎琳德很怕她的继母,每当她继母没有注意她的时候,她的眼睛便出神地停在热纳里诺那一头秀发上面。她不敢注视他的眼睛,她怕在凝神注视他的时候被他不意发现。
国王宽宏大量,并不嫉妒热纳里诺。或许他认为,一个年轻、慷慨、赢得胜利的国王不必害怕情敌。
一个精明的观察家,也许不会首先赞美罗莎琳德那张为众人所欣赏的西西里岛最美丽的脸盘。其实她的脸更属于那种一见便令人难忘的脸。可以说她的灵魂显现在她的额头和她最动人的嘴巴轮廓上。她的身材细长细长,仿佛是一夜撑起来的。她的动作神态都还带有几分孩子气,但是脸上已经透出聪明与灵气。希腊型的美貌加上这种聪明与灵气,世间真是少有。它们掩盖了她那脸上有时因专注而流露的痴呆。她长着一头黑发,从中间齐刷刷地分开,贴到两边脸颊。她的眼睛上面长着两道弯弯的长眉。正是这副脸相打动了国王。他常常夸她长得秀美。
堂·热纳里诺的性格有个明显的缺点,就是他容易高估情敌的优势,从而生出嫉妒,甚至嫉妒到发狂的地步。他嫉妒国王堂·卡洛斯,尽管罗莎琳德努力让他明白,他完全不必担心这位强大的对手。每当他听见国王与罗莎琳德亲切交谈,他的脸马上变得一脸苍白。出于嫉妒的规则,热纳里诺觉得尽可能与国王待在一起也是一种快乐,因为他可以研究国王的性格,观察国王爱恋罗莎琳德的特征(他自己也可能流露这种特征)。国王以为这种陪伴是爱戴他的表现,所以听任自己被人家研究。
热纳里诺也同样嫉妒瓦加·代尔·帕多公爵。他是堂·卡洛斯的侍从长,亲信,在维莱特里战役前夜救过他的命。在那不勒斯宫廷里,他被认为是最富的贵族。只是这种种优势都被他的年纪抵消了:他已有六十八岁。不过,这一劣势倒也并未阻止他爱上美丽的罗莎琳德。他是个地道的美男子,骑起马来风度翩翩。他有一些花钱的怪念头,出手豪阔。这种怪诞的慷慨总是让人惊愕,但也使他显露出青春的活力,并不断获得国王的宠信。公爵想在准备给比西亚诺亲王看的婚约中写上给未来妻子的种种好处,使他不可能拒绝这门亲事。
堂·热纳里诺在宫里被人称作“法国人”。他也的确是个快乐而冒失的人。凡是来意大利游览的法国年轻贵族,他都乐于与他们结交。国王对此甚为赞许。因为他时刻想着,法兰西宫廷的行动似乎为它无忧无虑的轻浮性情所控制,倘若有朝一日它改变了这种性情,在莱茵河上来个小小的示威,那么一直虎视眈眈要吞并那不勒斯的强大的奥地利王室就会调转注意力。不过也得指出,国王的宠信有时也略为助长了堂·热纳里诺的轻浮性情。
有一天,堂·热纳里诺与两个月前从凡尔赛来的夏洛斯特侯爵一起,信步来到玛德莱娜桥上。这座桥就在通向维苏威火山的大路上。他们发现大道旁的山上有一座隐修教士的小屋子,便心血来潮,要登上去看看。可是天气炎热,步行太累,派仆人回去牵马,又得等候很久。
正在这当口,堂·热纳里诺发现百步开外,有一个骑马的仆人,但他认不出他穿的是哪座府上的号衣,他走过去,连连夸奖仆人牵在手里的安达卢西亚骏马漂亮。
“请代我向你家主人致意,并请告诉他,我借这两骑马去那上面隐修教士的住处走一趟。两个钟头后送回你主人府上。拉斯·弗洛尔府会派人表达我的谢意。”
骑马的仆人是一个西班牙老兵。他不快地瞪着堂·热纳里诺,毫无下马的意思。堂·热纳里诺揪住他的号衣下摆,使劲往下一拉,又赶紧扶住他的肩膀,使他没有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然后,他跃上仆人所骑的那骑马,把仆人牵的安达卢西亚马交给夏洛斯特侯爵。
就在侯爵飞身上马的当口,持缰勒马的堂·热纳里诺猛地感到一股凉意:一把匕首擦过他的左臂。原来西班牙老仆看到马被人半途截走,便掷来飞刀表示反对。
“告诉你家主人,”堂·热纳里诺带着平常的快活神气说,“我向他致意。过两个钟头,拉斯·弗洛尔侯爵府上的马夫会牵还两骑马的。再说我们也会当心,不会跑得太快。我的朋友骑着这匹迷人的安达卢西亚马兜风,会感到惬意的。”
仆人怒不可遏,朝堂·热纳里诺冲过去,想再给他一刀。
两个年轻人赶紧策马疾驰起来,一边发出哈哈大笑。两个小时后,堂·热纳里诺从维苏威火山回来,便打发父亲的一名马夫去打听马的主人是谁,并把马牵还、以他的名义向马主人致意,表示感谢。过了一个钟头,马夫一脸熬白地回来了,说那两骑马属于大主教,还说大主教让他转告堂·热纳里诺,他不接受一个目无尊长的人的致意。
不出三天,这场小风波竟变成了一个事件。整个那不勒斯都在谈论大主教的愤怒。
宫中举办了一场舞会。堂·热里纳诺是个舞迷,照例到场了。他伸出手臂,让堂娜·费迪南达·德·比西亚诺王妃挽着,领着她和她的继女罗莎琳德在各个沙龙中走动。这时国王叫住他。
“告诉我你新近干的冒失事。说说你向大主教借那两骑马的经过吧。”
简短地把过程说了以后,堂·热纳里诺补充道:
“我虽没有认出号衣,但我相信那两骑马是我某个朋友的,类似的事我也遇到过,我可以举出来:我骑我父亲的马出去,也被别人牵去使用。去年,也是在这条通往维苏威火山的路上,我把萨莱纳男爵的马也借去用过。男爵年纪比我大,对这个玩笑,却并没有生气。不过陛下您也知道,他是个十分明理的人,很聪明。不管怎么说,大不了就是拼一回剑吧。我已派人去致歉,大主教不接受,其实受冒犯的只可能是我。据家父的马夫说,这两骑马并不是大主教阁下的坐骑,他从未骑过它们。”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不许你再闹出什么纠纷。最多允许你再去致歉,如果大主教阁下愿意接受的话。”国王神色严厉地说。
两天以后,事情变得更加严重。大主教声称国王对这件事只轻描淡写地过问一下,将会使宫中的青年乐于跟他冒犯。另一方面,比西亚诺王妃坚决站在场场都邀她跳舞的英俊青年一边。她费心尽力地证明,堂·热纳里诺确实没有认出骑马的仆人的号衣。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偶然原因,堂·热纳里诺的一个仆人也有这样一件衣服,但它并不是大主教府的号衣。
总之,大主教怒不可遏。堂·热纳里诺看来不能拒绝与他用剑来分输赢了。其实他本来准备去跟大主教说,要是知道那两骑马是他的,他就不会设法巧借了。
这件事让堂·卡洛斯十分为难。在大主教的指使下,那不勒斯的所有神甫利用作忏悔与人交谈的机会,散步流言,说宫中的年轻人醉心于某种亵渎宗教的生活,试图侮辱大主教的家丁。
国王一大早就来到包梯奇宫,让人秘密召来堂·热纳里诺上次提到的萨莱纳男爵。这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十分富有,被人认为是天下第一才子。不过他居心极为险恶,似乎要抓住一切机会,诋毁国王的统治。他从巴黎搬来《风流商神墨丘利》,由此赢得才子的盛名。他与大主教过从甚密。大主教甚至想充当他儿子的教父(顺便插一句,这个儿子把父亲宣扬的自由观念当了真,于1792年被绞死了)。
在我们提及的时间里,萨莱纳男爵极为神秘地会见了国王查理三世,向他报告了许多情况。国王就自己可能会被那不勒斯上流社会赏识的行动征询他的意见。根据男爵的建议,第二天,一个消息在那不勒斯上流社会不胫而走:红衣主教的一位年轻亲戚住在大主教府,他听说堂·热纳里诺精通武艺,善使刀剑,与人交手三次,总是以对手失败而结束,觉得十分害怕。这位年轻人出身高贵,勇气却无,反复思量以后,他对借马的事大发了一通牢骚,便小心地宣布,马是他伯伯的,与他无关。
当天晚上,堂·热纳里诺便上大主教府致歉,当初若是知道那是大主教的马,他也就不会强行相借了。
大家都知道了大主教的亲戚的真名实姓。过了一个星期,他成了大家的笑料,不得不离开那不勒斯。又过了一个月,堂·热纳里诺当上了近卫军第一精兵团的少尉。国王得知他的财产与出身不相匹配,便从御厩里挑了三匹骏马,送给他。
国王的这一赏赐引起了强烈反响。因为大家听信了教士散布的谣言,都把生性慷慨的国王当作吝啬鬼。大主教让人谣言惑众,这么一来反倒吃了亏。在老百姓看来,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青年,就因为与大主教发生过冲突,便被视为有用之才,能够实施国王的秘密意图,国王才一改吝啬本性,送了三匹罕有的宝驹给他。从此,民众像避瘟疫一样避开大主教。
大主教发现堂·热纳里诺逢凶化吉,有些事件本对他不利,没想到反使他扬名,于是他决心等待机会再行报复。但是,他恼怒万分,不采取什么行动,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于是那不勒斯的所有忏悔室都奉命散布流言,说国王在维莱特里战役中表现并不勇敢。是瓦加·代尔·帕多公爵指挥的战斗。正如大家所知,公爵性格暴烈果敢,是他硬把国王带到了战斗激烈的地点。
这则流言在那不勒斯传播甚广。国王本不是英雄,听到这种诽谤十分气恼。一时间堂·热纳里诺新近获得的宠信便显得岌岌可危。要是他没在去维苏威火山的路上胡闹,向陌生人借马,谁也不会回忆起维莱特里战斗的细节。
不过国王本人也有不是,他向军队训话时把这些细节叙述过多次。
国王命令年轻的少尉堂·热纳里诺去视察他在某地的养马场,并查点黑马的数目,以便从中挑选一部分,充实到他正在组建的王后的近卫轻骑队。
因为三个儿子没有相应的身份,比西亚诺亲王已经十分烦恼,而堂娜·费迪南达脾气执拗,总是在家里惹屏风波,老头子更是感到苦恼。堂娜·费迪南达因为自己首饰盒里的钻石被借走,又没有得到钻戒来替补,已经憋了一肚子气,又料想丈夫会让教会的朋友相信,他与宫廷来往并非自愿,因为年轻王后给了他妻子不同一般的恩宠,他想利用这层关系,促使妻子为儿子谋求几个职位,觉得更加有气。这时堂·热纳里诺已经获悉自己将去养马场视察,一大早便来亲王府作首次拜访。堂娜·费迪南达王妃便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来宣泄一下自己的不满。她本来就真有毛病,又想到有若干天她在宫里看不到他,便称病不出。她这样做的目的之一,就是气一气她丈夫,因为他在处理王后赏赐的戒指的事情上,作出了实际对她不利的决定。尽管王妃已有三十四岁,也就是说,她比丈夫年轻三十岁,她还有望获得年轻的堂·热纳里诺的钟情。虽说她略微嫌胖,相貌却仍然美丽。她生性活泼,无忧无虑,对什么事,哪怕是与她身份不合的小事,她都兴趣盎然,这种性格尤其有助于她保持青春年少的名声。
在1740年冬季宫中举行的那些盛大庆典中,她始终被那不勒斯最杰出的青年包围。她在那些人中间尤其注意到了年轻的堂·热纳里诺。他面貌俊秀,性情快乐,举止高雅,甚至带有西班牙式的高傲气质。他是梅狄纳·塞利家族一个分支的后代。这个分支迁居那不勒斯不过一百五十年,他那法国式的活泼随便的举止似乎尤其使堂娜·费迪南达王妃着迷。
热纳里诺长着金发金须,一双蓝眼极富表情。王妃特别喜欢这种颜色,她觉得这是哥特族后裔的明显证明。她常常想起,堂·热纳里诺忠实地继承了祖先的大胆与勇敢精神,因为他在别人家胡作非为,已经两次被这些人家的丈夫或兄弟打伤。出了这两次事后,他变得谨慎,与年轻的罗莎琳德也很少讲话,虽说她一直不离继母左右。即使要讲,也是在她继母能够听得一清二楚的时候才跟她说上几句。尽管如此,罗莎琳德还是确知这位青年爱她。而热纳里诺也确信罗莎琳德对自己脉脉含情。
法国人对什么都爱开玩笑。很难让他们理解,在遭受西班牙总督反复无常的暴虐统治达一百一十年之久的那不勒斯,人们变得深沉,虔信,轻易不露感情。
在出发去养马场时,热纳里诺为未能与罗莎琳德说上一句话而深感不幸。他不仅嫉妒国王,因为国王无须掩饰他对罗莎琳德的欣赏,而且还嫉妒瓦加·代尔·帕多公爵。由于近来他入宫很勤,他获悉了一件保守很严的秘密。这位在维莱特里战役中帮过堂·卡洛斯大忙的公爵,以为仗着宫中强有力的宠信和他那二十万皮亚斯特年金的巨额家产,就能使一个姑娘忘掉他的七十岁高龄和粗暴的怪脾气。他打算请求比西亚诺亲王把女儿嫁给他,他负责给亲王三个儿子各提供一笔财产。但他也像一般的西班牙老人,疑心重重,听到国王也爱上了那位姑娘,便打消了自己的念头。不过,他并不确知国王爱到什么程度:为了避免与一位分担国家重任的亲信闹翻,堂·卡洛斯会不会放弃一时的心血来潮?迄今为止,凡是敢于触犯他瓦加公爵的大臣,国王都毫不犹豫地予以惩处。抑或,他为罗莎琳德文静忧郁而又带有几分快乐的性情所征服,终于堕入了真正的爱河?
在去养马场的路上,热纳里诺因为摸不准国王和代尔·帕多公爵的爱情,感到十分忧愁。这时他对真正的爱情也产生了怀疑。过去,罗莎琳德一看见他,眼里便闪现出激动的光芒,而一旦看见继母对热纳里诺赤裸裸地表示强烈的爱意时,她便流露出明显的不快。在那不勒斯,他对这种情感确信无疑,而现在,离开罗莎琳德不过三天,他就对之产生怀疑了。
年轻的热纳里诺相当乖巧,他让比西亚诺王妃相信,他敬慕的是她,而实际上,他爱恋的是年轻的罗莎琳德,甚至还嫉妒起别人来。那个瓦加·代尔·帕多公爵,过去在维莱特里战役前夜帮了堂·卡洛斯的大忙,而今又享有年轻君主的隆恩圣宠,却叫年轻的罗莎琳德天真无邪的风韵,尤其是那单纯善良的眼神打动了心。他就像那些西班牙老头,年龄三倍于所爱的女人,却一本正经地向这个女人大献殷勤。可是他戴假发,吸鼻烟,这是那不勒斯姑娘最反感的事情。虽然罗莎琳德可能有二万法郎的嫁妆,她在生活中的前景也只能是进圣·佩蒂托贵族修道院。这家修道院坐落在托莱德街地势最高处,当时十分闻名,实际上是大贵族家庭少女的坟墓。尽管如此,她也没有打定主意去理解代尔·帕多公爵充满爱情的眼光。相反,堂·热纳里诺在比西亚诺王妃不注意的当口向她投来的眼光,罗莎琳德倒是感受得分外清楚。有时,她说不定还要回报几眼。
说实话,这种爱情并不合常情,拉斯·弗洛尔家族虽是阀阀世家,但老公爵,即堂·热纳里诺的父亲有三个儿子。根据当地的习俗,老大将得到一万五千杜卡托的年金(约合五万法郎),两个小的却只能每月拿到二十杜卡托食宿费,和城里、乡下府邸里的一处住所。堂·热纳里诺和罗莎琳德并没有明确地达成一致,却都巧妙地在比西亚诺王妃面前掩饰自己的感情。王妃对年轻的侯爵一直怀有错觉,要是明白过来,她那风骚劲儿决不会把他原谅。
她丈夫那位老迈苍苍的将军倒比她目光敏锐。在堂·卡洛斯冬季举办的最后一个晚会上,他就明白了,堂·热纳里诺这个闹过不止一次绯闻的年轻人,不是准备取悦他妻子就是讨好他女儿。老将军对这两者都不乐意。
次日,吃过午饭,他让女儿罗莎琳德跟他一起上车,二话没说,就把她带到圣·佩蒂托贵族修道院。当时这座修道院十分有名,离雄伟的斯图迪宫不远,在托莱德街最高处左边人们就可见到它那庄严的正面。围墙绵延不绝。当人们沿着围墙在阿雷纳拉树林北部的沃梅罗平原散步时,要走很久才走到尽头。砌这道围墙的唯一目的,就是替圣·佩蒂托的花园遮挡外部的眼光。
亲王到这时才开口。他把罗莎琳德介绍给他妹妹,严厉的××女士。他只对女儿说,她这一辈子,就要在这里待下去,只有一次机会走出修道院的大门,那就是初修期满发愿的前一日。他仿佛是出自好心告诉女儿一个情况,女儿还应该感激他似的。
罗莎琳德对这一切都并不感到意外。她很清楚,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她别指望出嫁。但在这时要她嫁给瓦加·代尔·帕多公爵,她会感到可怕。再说,她在这家修道院住过好几年,保留着快乐有趣的回忆,所以头一天她对自己的处境并不觉得过于沮丧。到了第二天,尽管她稚气未褪,但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堂·热纳里诺,不觉也开始感到忧伤。她活泼,不稳重,不到半个月,就被看成修道院里最忧伤最不听话的姑娘。对她再也见不到的堂·热纳里诺,她一天也许想到了二十次,而在她父亲府里时,她一天只想到一二次。进修道院三周后,有一次作晚祷,她一字不差地背出了圣母连祷文。教师便准许她第二天上屋顶露台。这个露台在修道院的主楼上面,面对着托莱德街,实际上是修女们用金箔和图画装饰的一条长廊。
又看到一辆辆华丽的马车在这一段街上来回驶过,罗莎琳德大为兴奋。她认出了大部分马车和坐在马车里的贵妇,不觉感到又悲又喜。
当她看见一个青年男子,站在一个大门廊下,满怀深情地挥动着一束鲜花时,心里顿时激动万分。这正是堂·热纳里诺。自从罗莎琳德失踪以后,他每天都来此地,期望她能在贵族修女院的露台上出现。他知道她爱花,为了吸引她的视线,让她注意到自己,他带了一束最名贵的花。
看到罗莎琳德认出了自己,堂·热纳里诺快乐得直蹦。他立即向她打手势,可是罗莎琳德没有回答他。不过她想,根据修道院执行的圣贝诺阿教规,她可能要过好几星期才获准重上露台。她在露台上发现了许多兴高采烈的修女,她们都,或几乎都在跟朋友打手势。看到这位戴白头巾的姑娘,她们显得有些担心,这个姑娘看到她们不大虔诚的态度可能感到惊愕,并可能张扬出去。须知在那不勒斯,姑娘们还在孩提时代就习惯用手语交谈。不同的手势代表不同的字母。在客厅里,他们的父母高声说话的当口,她们就用这种办法跟二十步开外的年轻男子默默交谈。
热纳里诺害怕罗莎琳德变心。他往后稍退几步,站在大门洞里,用儿童的语言对她说:
“自从你走后,我就感到不幸。你在修道院愉快吗?能经常自由地上露台吗?你仍然喜欢花吗?”
罗莎琳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没有回答。突然一下,她走开了。她是被教师叫走的,还是因热纳里诺这几句话冒犯了她而气走的?热纳里诺呆在那儿,心里有说不出的忧伤。
他信步来到美丽的阿雷纳拉小树林。这里俯瞰着那不勒斯。圣·佩蒂托修道院大花园的围墙就一直延伸到这里。他闷闷不乐地走着,来到了沃梅罗平原。它俯临那不勒斯城和大海。他一直走了十里地,来到瓦加·代尔·帕多公爵的宏伟城堡面前。这个城堡原是中世纪的一座要塞,墙体发黑,筑有雉堞。在那不勒斯,这座城堡以阴森森的外表以及堡内的仆人闻名。公爵有个怪癖,只用来自西班牙的仆人,而且年纪要与他一般老。他说,他一来这里,就认为到了西班牙。为了加强这种幻觉,他命人伐光周围的树木。每当他在国王殿前办完差事,有点空暇,他就来这座城堡里换换空气。
看到这座阴森的建筑物,热纳里诺更觉得忧闷。他沿着修道院大花园的围墙,愁肠百结地往回走,忽然想起了一个主意:
“她肯定还喜欢花。”他寻思,“修女们一定在这个花园里栽了不少花。里面肯定有一些园丁。我得想法去结识结识。”
在这个平静的地方,有一家小酒馆。他走了进去。由于他的心思都集中在刚才那个念头上,所以没有注意他的服饰在这个地方显得过于华丽。而且他还不安地发现,周围的人都露出惊疑的神色。于是,他假装走累了,很随和地跟店主人和酒客聊天。这种坦诚的态度使人们觉得他那华贵的装束也不刺眼了。他要了几瓶好酒,便和店主以及他的朋友畅饮起来。就这样边饮边聊了一个小时,大家对他也放了心,便拿圣·佩蒂托修道院的修女开玩笑。有人谈到几个修女在花园围墙上会情人的故事。
这种传闻在那不勒斯流布甚广。热纳里诺相信确有其事。沃梅罗的这些善良农民拿这种事开玩笑,但并不显得对这种事反感。
“这些可怜的女孩子,不是像我们的本堂神甫说的那样,是自愿去那里面的,而是被她们的父亲赶出来的,因为家里的财产都要留给长子。她们寻找一点快活也是自然的。不过眼下她们要取乐也不容易了。现任院长安琪拉·玛丽亚是卡斯特罗·皮亚诺侯爵家的人。她只想通过折磨这批可怜姑娘来讨好国王,为她侄子搞到公爵的头衔。这些姑娘本也没有想过给天主和圣母许愿。她们在花园里跑来跑去,那股快活劲儿叫人看了高兴。好像她们只是一群寄宿的学生,而不是被迫起誓,不想还愿就受天罚的修女。最近,为了尊敬她们的大贵族身分,那不勒斯大主教替她们从罗马教廷争取了特权,她们可以在十六岁上发誓,而不必等到十七岁。这份特权给可怜的姑娘们带来了非凡的荣誉。修道院为此还举办了盛大的庆祝仪式哩。”
“你们提到了花园。”热纳里诺说,“可我觉得它很小嘛。”
“怎么会小呢?”周围好些人叫起来,“你肯定没有去看过,有三十阿尔邦(注:一阿尔邦约合20到50公亩。)哩。花匠领班贝波师傅手下,有时有十二个人干活。”
“这个花匠领班一定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吧?”堂·热纳里诺笑着叫起来。
“你也真了解卡斯特罗·皮亚诺院长!”大家都嚷了起来,“但愿她能容忍这种瞎安排!贝波先生当初进去,都不得不说明他有七十岁了。他是从拉斯·弗洛尔侯爵家出来的。侯爵在塞利有一座漂亮的花园。”
热纳里诺高兴得跳了起来。
“你怎么啦?”他的新朋友问。
“没什么。我只是累了点!”
他想起了贝波师傅就是他父亲从前的花匠。当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又巧妙地打听到了贝波师傅的住处,以及与他见面的办法。
翌日,他确实找到了贝波师傅。老花匠认出了拉斯·弗洛尔侯爵家的小少爷,乐得直流眼泪。从前他常把小少爷抱在怀里,对他是百依百顺。热纳里诺抱怨父亲太悭吝,表示只要一百杜卡托就可使他摆脱极端的困境。
两天后,初学修女罗莎琳德(现在大家都叫她斯科拉蒂卡修女)独自在花园右边幽美的花坛里散步。老园丁贝波走近她,说:
“我很熟悉高贵的比西亚诺亲王一家。我年轻时就在亲王的花园里干活。要是小姐允许,我要送给小姐一朵美丽的玫瑰花。我把它包在这些葡萄叶里。不过,小姐要回到屋里,独自一人时才打开它。”
罗莎琳德接过玫瑰花,几乎连谢谢也没说。她把花儿抱在怀里,若有所思地朝宿舍走去。她是亲王之女,将来是一等修女,所以享有三间房一套的宿舍。一进门,罗莎琳德就点亮灯,准备打开花来看,谁知她手里握着的花萼已经脱离了花茎,在花瓣中心被迫萄叶包住的地方有一张纸条。她的心怦怦直跳,但还是毫不迟疑地展开纸条读起来。
“美丽的罗莎琳德,我和你一样,不大富裕。你家牺牲你,好让你的兄弟们成家立业。我也一样。你可能也清楚,我在拉斯·弗洛尔侯爵家排行老三。自从你出家后,国王派我在他的近卫队里当骑手。我父亲趁这个机会宣布:我本人,我的手下和马匹可以在家里食宿,但我也得考虑每月靠十个杜卡托来生活了。在我们家,小儿子的待遇总是如此。
“因此,亲爱的罗莎琳德,我们两人都贫穷,都被剥夺了继承权。但你认为我们就命中注定,该一辈子倒霉吗?我们既被逼到绝望的境地,我反倒生出勇气对你说,我们彼此相爱,我们的意志不能为父母的冷酷和悭吝所干扰。我终归要娶你作妻子,像我这种出身的人会有办法生活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担心你太虔诚。不要认为与我通信,就背弃了你的誓愿。事情远不是这样。你是一位年轻妻子,你的心灵选中了丈夫,人家却硬要把你们拆散。请拿出一点勇气,尤其是不要生我的气。我不会对你胆大妄为的。不过我有半个月没见到你,十分痛苦。我的心里充满爱情。在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们经常相逢在节庆的晚会,可是出于敬意,我没有这样直爽地表达我的感情,而谁知道以后,我有没有机会再给你写信?我的表姐××修女(我一有空就去看她)告诉我,你要再过半月才能获准重上露台。每天,同一时刻,我都会上托莱德街来,也许我会化装,因为我不愿被新伙伴——近卫军团的那些军官认出并取笑。
“自从你离开后,我的生活已经大不一样,变得索然无味!我只跳了一次舞,而且是比西亚诺王妃亲自上我的座位来邀请我才跳的。
“我们穷。我们需要大家的帮助。你对仆人一定要礼貌,甚至要亲切。老花匠贝波在塞利我父亲的花园里干了二十年。他帮了我的忙。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大概不会厌恶吧?在离那不勒斯二百里的卡拉普尔海滨,我母亲有一块地,租金六百杜卡托。我母亲很疼我,只要我真的去求她,她会让管家把这块地以六百杜卡托的年租转给我。我每年有一百二的生活费,只要再筹四百八,我们就可以得到承租人的收益了。由于人家会认为这个办法不很体面,我将不得不使用这块地的名字,它叫……
“可是我不敢再写下去了。我向你透露的想法也许会使你反感:怎么?难道要远离高贵的那不勒斯城?我也确实是个冒失鬼,竟想出这种歪主意。不过,你要想到,我也可以指望哪个哥哥死去。
“再见了,亲爱的罗莎琳德。你也许会发现我是个认真的人。与你分别三周以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感想,我觉得这简直不是生活。无论如何,请原谅我的傻念头。”
对这封信,罗莎琳德没有答复,以后又来了好几封信。在这期间她给热纳里诺最大的恩典,就是托老贝波给他捎去一枝花。现在贝波成了斯科拉蒂卡修女的朋友,也许是因为他总是给她讲一些热纳里诺童年的故事。
热纳里诺终日在修道院的围墙附近徘徊,不再去社交场了。除了全身披挂在宫中执勤,别的时候宫中见不到他的人影。他过着郁郁寡欢的生活,无需夸张就可使斯科拉蒂卡修女相信,他情愿一死了之。
这种奇特的爱情占据了他的心田,他感到极为苦恼,终于壮着胆子给女友写信,说这种冷淡的笔谈再也不能使他感到幸福。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他需要当面和她说话,并当时就听见她的回答。他要求在贝波陪伴下,躲进修道院的花园,在她窗下与她说话。
他这样请求了许多次,罗莎琳德心软了,同意他进花园。这样的幽会令情人们如此陶醉,以至于他们忘乎所以,常常见面。老贝波觉得自己在场纯属多余,便把花园的便门敞开,热纳里诺离开时将它关上。
根据圣贝诺阿亲自制定的一条规定,在兵荒马乱,人人都须戒备的时代,修女们凌晨三时去祭坛唱晨经的时刻,必须在院子里和花园内作一番巡查。在圣·佩蒂托修道院,这条规定是这样执行的:贵族姑娘无须在二点起床,她们雇用一些穷姑娘去替代她们唱晨经。姑娘们去祭坛的当口,花园里一座小房子便开了门,里面住着三个老兵,年龄都在七十岁以上。这些老兵手执武器,看样子是在花园里巡逻;他们还放出几条大狗协同他们执行任务。白天,这些狗都用铁链拴着。
平常,这种巡查都悄然无声,没有什么事情。可是有一夜,狗突然狂吠不止,整个修道院的人都被惊醒。那几个老兵放出狗后又上床躺下,这时赶紧跑出来,装出巡逻的样子,还放了几枪。把院长吓得惶惶不安,不知她家的领地上出了什么事情。
原来,热纳里诺在罗莎琳德窗下只顾说话,忘了时间。他使出浑身气力,终于得以脱身,但由于凶狗紧追不舍,他没能把园门关上。第二天,安琪拉·居斯托德院长听说狗在阿雷纳拉树林里到处乱跑,甚至还跑到沃梅罗平原,大为生气。她认为,狗叫的时候,园门一定是开着的。
顾及修道院的名声,院长便只说老兵玩忽职守,使得盗贼潜入了花园。她把他们辞退,换了一批新的。这一下在修道院引起了波动,许多修女抱怨这种措施太专横。
夜间,修道院的花园并不冷清。但修女们只是从中经过,并不驻足。只有堂·热纳里诺叫爱情迷了心窍,不知向情人提出要求去宿舍幽会,因此差点使修道院的所有爱情都受了损害。好在第二天一早,他就给罗莎琳德写了一封长信,要求去她宿舍。可是,直到罗莎琳德想出一个办法,来减轻自己的内心不安,他的要求才被接受。
正如上文所说,和所有将成为一等修女的亲王之女一样,罗莎琳德的宿舍有三个房间。最后一个房间从未进去过人,与藏衣室只隔了一层板壁。热纳里诺取下一块约一尺见方的木板,每天夜里,从花园潜入修道院以后,他就从这个洞眼里探出头去与女友作长时间交谈。
这种幸福的幽会维持了很长时间,而且热纳里诺还要求得到其他的恩惠。然而有两个修女,已经有了一把年纪,也通过花园接待自己的情人。她们发现年轻的侯爵仪表俊秀,风度翩翩,不觉都动了心,便决心把他从罗莎琳德这个微不足道的初学小修女手里夺过来。她们和热纳里诺搭讪,为了先声夺人,她们指责他潜入女修道院的花园和宿舍。
热纳里诺明白了她们的意图以后,就对她们说,他并不是来偷偷摸摸地恋爱,而只是找找乐子。他请她们少管闲事。这个回答极不老实。便是今天,在这种场合,人们也不敢这么回答。这两个上了年纪的修女顿时生出一股无名之火,也不管时间将近凌晨两点,拔腿就去叫院长。
幸好这两位修女不认识青年侯爵。院长原是他的姑奶奶,即他爷爷的妹妹。她对本家族的荣誉与兴盛极为关心。她知道年轻的君主查理三世维护教规素来严厉果断,因此她可能会把热纳里诺危险的胡闹告诉她的亲王侄儿。真要这样,热纳里诺可能会被打发到西班牙,至少到西西里岛去服役。
两位修女好不容易跑到院长的寝室,把她叫醒。这位虔诚而勤勉的院长一明白这是桩何等可怕的罪行,便马上朝斯科拉蒂卡修女的宿舍跑去。
热纳里诺没有把自己与两个上了年纪的修女相遇的事告诉罗莎琳德。他正在藏衣室隔壁的房间里与她安闲地聊天时,忽然听见前面的卧室门被猛地推开了。
两个情人本来置身在若明若暗的星光里,跟随院长闯进来的人端着七八盏灯,这股强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
在那不勒斯,人人都清楚,一个修女,一个普通的初学修女在被称为修行室的房间里接待男人,要冒多大的危险。热纳里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恰好藏衣室的窗户大开着,他便毫不犹豫地从那里跳到花园里。
罪行是明摆着的。斯科拉蒂卡没有为自己作半点辩解。安琪拉·居斯托德院长当场开始审问。她是个四十岁的高挑女人,身体干瘦,脸色苍白,出身于王国最高贵的家族。她应付过种种局面,显示出能谋善断的能力。她有让人执行教规必不可少的胆气。年轻国王明确自己要做个专制君主后,便大声宣布“事事都要有规则”,而且要一丝不苟地执行规则。从那以来,院长执行教规就更加严厉。再说,安琪拉·居斯托德院长是卡斯特罗·皮亚诺家族的人。自从圣路易的兄弟安茹公爵登上王座以来,这个家族就与比西亚诺亲王家族成了冤家对头。
可怜的斯科拉蒂卡在深更半夜与一年轻男子在房间里交谈,被人当场抓获。在灯光照射下,她双手遮面,差愧万分,根本没想到在院长她们刚闯进来那一关键时刻,让她们看看可能是最关紧要的事实。
她只说了一句对她完全不利的话。她重复了两次:
“这个年轻人是我丈夫!”
这句话让人想到一些并未发生的事情。两名告发者好不高兴。还是院长公正。她提醒大家注意,根据现场的情形,那个该死的放荡家伙闯进了修道院的内院,但至少没有进入糊涂的初学修女的卧室。他只是潜入了藏衣室,取下了隔在藏衣室和斯科拉蒂卡修女卧室之间的一块木板。无疑她在和他说话,但他决没有进修女的房间,因为大家闯进房间,当场撞见他们的时刻,那放荡家伙还在藏衣室里,他是从那里逃走的。
可怜的斯科拉蒂卡沮丧极了。她听任她们把自己带到一所牢房。牢房差不多完全处于地下,与这个贵族修道院的“死牢”连在一起。“死牢”是在一块软性岩石中开凿出来的。今天在这块岩石上,建起了宏伟的斯图迪宫。这座牢房只关押被判了刑或严重犯罪被当场逮住的修女或初学修女。这个条件刻在牢房的门上。斯科拉蒂卡修女并不是这种情况。其实,院长也知道过分了一点,但是她认为国王喜欢严刑峻法,而且,她想到事情发生在自家的公爵领地上,处理严厉一点终归好些。她认为指出姑娘并没有在卧室里接待那个成心败坏贵族修道院名声的可恶家伙,对姑娘就够好了。
斯科拉蒂卡被单独关在一间地牢里。牢房比附近的平地要低五六尺,是在一块软性岩石里开挖出来的。刚才,那强烈的灯光直扎她的眼睛,她觉得那是在谴责她干了丑事。现在,独自一人,摆脱了灯光照射,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些高傲的修女中,究竟是谁有权对我下这种毒手呢?”她寻思,“不错,我是在夜里接待了我爱的、我希望嫁的年轻男子,但从没有让他进过我的卧室。大家都在说,这些女人当中,有许多人发愿献身给上帝,却常常在夜里与男人幽会。我进修道院以来,也看见过一些事情,它们使我形成了和大众一样的看法。
“那些女人公开宣称,圣·佩蒂托修道院并不像三十人主教团所希望的那样,是个克己禁欲的地方。它只是一个体面的隐居的场所,贵族家庭那些不幸有兄弟的可怜姑娘可以在这里过一种节俭的生活。人家并不要求她们克己禁欲,闭门不出,因为这一切只会加重她们没有财产的痛苦。至于我,说实在的,我来这里只是想服从父母的意旨。但是热纳里诺爱我,我也爱他,我们两人尽管贫穷,也打算结婚,去离那不勒斯二百里路,萨莱纳过去的海边一个小乡村生活。她母亲答应把这块地的出租权让给他,因为它只给家庭带来五百杜卡托的收入。他作儿子的生活费一个月有四十杜卡托。我结婚以后,家里也不可能拒绝给我相当于这里的生活费,还有一场官司,打完后,每个月还可收入十杜卡托。我们算了好多次帐,把这些小数目加起来,我们也可以过日子了。虽然雇不起仆人,但物质生活所必须的都有,日子就很好了。难就难在征得高傲的父母同意,让我们像平民百姓一样生活。热纳里诺认为只要改名换姓,不影响他父亲公爵的名声就行了。”
这些想法,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想法,使可怜的斯科拉蒂卡看到了希望。修道院里将近有一百五十名修女。她们认为头天夜里当场拿住幽会男女一事,对维护修道院的名誉十分有利。既然那不勒斯全城都在说这些女人接待自己的情人,那么好吧,现在抓到了一个出身高贵的姑娘,她又不善于自卫,可以按照教规严加惩治。唯一得提防的,就是在预审期间,不能让她与家里有任何联系。到了正式审判的时候,她家就是想干预也爱莫能助了,无法阻止院里实施严刑。这种举措将在那不勒斯,甚至在整个王国恢复贵族修道院的名誉。院长安琪拉·居斯托德召开了教务会。教务会由七名修女组成。她们是由大家从七十岁以上的修女中推选出来的。斯科拉蒂卡再次拒绝回答问题。于是她被送到一间只有一扇窗户的房间里。窗外是一堵高墙。在那里,两名杂务修女远远地守着她。她无法与任何人说话。
那不勒斯的大户人家都有亲戚在圣·佩蒂托修道院。院里发生了这种不寻常的事,外面很快就知道了。大主教要求院长汇报情况。院长怕影响院里的声誉,把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
大主教可以在自己的法庭审理这一案件。但考虑到比西亚诺亲王一家与王国的贵胄显要都有关系,他觉得还是应该向国王禀报。国王是个“秩序派”,听了大主教的报告后怒不可遏。国王接见大主教时,瓦加·代尔·帕多公爵也在场。他并不知斯科拉蒂卡修女就是罗莎琳德,听说这名修女有放荡行为,他建议年轻的国王严加惩治。
“愿陛下永远记住:不敬畏上帝的人也不会敬畏国王!”
回到府里,大主教将这个不光彩的案件交给大主教法庭审理。一个代理主教,两个检察官和一个法庭书记进驻修道院,准备取供和预审。但是从斯科拉蒂卡修女嘴里,这些先生始终只得到这样一句回答:
“我的行为没犯罪,我是清白的。我永远只可能这么说。我也只会这么说。”
法律规定的预审期快完了。修道院长希望尽一切努力避免使修道院丢丑。在她的要求下,延长了预审期。但是延长的期限也到了,法庭还是没有拿到罪证,也就是说,根据院长的证词,目击者并未见到斯科拉蒂卡修女与一个男子待在同一房间,只是看到一个男人从隔开的邻室逃走。于是修女被判禁闭,直到她供出在邻室与她交谈的男人名字为止。
次日,当斯科拉蒂卡修女被提出来,接受由院长主持的老修女会的第一次审判时,院长似乎改变了主意。她想,让不怀好意的公众知道修道院内部的混乱,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公众会说,你们惩处的,只是一桩出了岔子的私通案。可我们知道,这种事还有好几百起。既然主政的是一个年轻国王,他又自称有胆有识,希望依法行事(这是我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那我们何不趁此机会为修道院做一点事情呢?这比在那不勒斯大主教和由他召来组成初级法院的议事司铎面前判决十名修女更有益。我希望惩罚那个胆敢潜入修道院的男人。把宫中一个英俊后生投进监狱关几年,要比判决一百名修女有用得多。再说,这样做才公正:是男的一方主动嘛。确切地说,斯科拉蒂卡修女并没有在卧室里接待那男人。但愿修道院里的所有修女也都这样谨慎!她将供出那个冒失小伙子,我将去宫里查找。事实上,她也没犯什么大罪,我们给她一点轻微的处分就行了。
院长要让老修女们接受她的意见颇不容易,但她的出身,尤其是她在宫里的关系终归要比她们硬扎得多,她们无可奈何,只得接受。院长原以为审判很快就可以结束,谁知情况与她预料的大不相同。
斯科拉蒂卡跪在法官面前做完祈祷,然后像过去一样,说了这么几句话:
“我并没有把自己看作修女。我在社交界认识了那个青年。我们俩虽然都穷,但我们打算结婚。”
这些话触犯了修道院的基本信条,在圣·佩蒂托修道院,算得上弥天大罪。
“可是姓名!那年轻人的姓名!”院长叫喊起来,她怕斯科拉蒂卡要进一步说起结婚的事,赶紧打断了她的话。
可是斯科拉蒂卡回答道:
“你们永远也别想知道。他将成为我的丈夫,我不会出卖他的。”
果然,不管院长和老修女们如何逼问,斯科拉蒂卡始终没有说出热纳里诺的名字。院长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只要你说出一个字,我就原谅你的一切,马上把你送回宿舍。”可是姑娘划了个十字,深深地敬了个礼,然后表示她一字也不能说。
她知道热纳里诺是这位可怕的院长的侄孙。
“她们说了多次,”她寻思,“我只要供出他的名字,就可以得到宽恕。可对他来说,最轻的惩罚也是发配西西里或者西班牙。那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院长没有从斯科拉蒂卡嘴里掏出任何东西,又气又恼,把从轻发落她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她匆匆赶到大主教府,把头天夜里的审讯情况向他报告。
国王希望严肃处理此案。大主教为了讨好国王,把这件事抓得很紧。可是,京城所有的本堂神甫以及大主教直接管辖的探子都动员了起来,还是毫无结果。大主教把情况呈报给国王。国王立即把此案交给警务大臣。警务大臣对国王说:“我觉得,那个潜入圣·佩蒂托修道院藏衣室的青年,不管属于宫廷还是那不勒斯的豪门大户,都要出血才对。陛下只有杀一儆百,才能长治久安。”
国王赞同这个道理。于是警务大臣呈给他一份名单,上面开列了二百四十仆人的名字。凡是稍有可能进入贵族修道院的人,都会受到怀疑。
一星其后,警察根据观察到的一些简单迹象逮捕了热纳里诺,六个月来,他变得极为俭省,几乎到了吝啬的地步,而从修道院出事的那一夜间,他的生活方式似乎完全变了样。警务大臣通知修道院长,要验证这些迹象是否可靠。于是院长派人把斯科拉蒂卡从半地下的禁闭室提出来。就在院长劝她老实坦白时,警务大臣走了进来,当着斯科拉蒂卡的面告诉院长,拉斯·弗洛尔家年轻的热纳里诺里图逃跑,被警探击毙。
斯科拉蒂卡顿时昏倒在地。
“终于有证据了。”警务大臣得意洋洋地叫起来,“我说六句话,比院长您查六个月还管用呢!”
可是院长的反应极为冷漠,他不由得愣住了。
根据这个宫廷的习俗,警务大臣只算得上一个小律师。因此,院长认为要在他面前显得傲慢一些才对。再说,热纳里诺是她的侄孙,有关他的罪证材料将会直接呈报国王过目。她担心这会损害她那高贵的家族。
警务大臣知道自己遭到贵族的厌恨,只把升官发财的希望放在国王身上。尽管拉斯·弗洛尔公爵让人纷纷向他求情,他还是抓住线索穷追不舍。事情开始在宫中流传。警务大臣素来躲开别人的议论,这次却一反常态,极力推波助澜,煽动舆论。
警务大臣安排了一场对质:一方是拉斯·弗洛尔家的热纳里诺,近卫军团的掌旗官,一方是比西亚诺家的姑娘罗莎琳德,现在是圣·佩蒂托的初学修女,教名是斯科拉蒂卡。这真是一场好戏。宫廷的贵妇都来观看。
修道院的内部教堂为此挂上了帐幔,布置得庄严肃穆。警务大臣把修女们请来,观看预审近卫军团掌旗官,拉斯·弗洛尔家的热纳里诺的一幕。警务大臣还放出风声,说热纳里诺将处以死刑,斯科拉蒂卡修女将处以终身监禁。不过大家心里有数,为这么一件轻微的过错,国王是不敢把显赫的拉斯·弗洛尔家族的一个成员处死的。
圣·佩蒂托修道院的内教堂布置得金碧辉煌。许多修女在晚年可继承家庭留给她们的所有财产,如果她们没有许愿守诺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有良心的家庭把她们所得财产收入的四分之一或六分之一拿出来供她们花用,而这只是在她们来日无多的晚年。
这些钱都被用来装饰供公众用的外教堂,和修女们祈祷,举行祭礼用的内教堂。在圣·佩蒂托修道院,内教堂,也就是修女们用的祭坛与接待公众的外教堂之间,隔着一重六十尺高的镀金栅栏。
平时,巨大的栅门只有在那不勒斯大主教在场时才打开。现在,对质仪式就要开始了,栅门也已打开。所有有衔头的贵妇都进了祭坛。大主教,没有衔头的贵妇和男人留在外教堂。靠近门口的地方,横拉着一条铁链,后面聚集着一些信徒。
一幅巨大的绿绸帏幔,原先挂在那六十尺高的栅栏内侧,现在移到了祭坛里处,挂在穹顶上。一条四寸宽的丝带把圣母的名字盘成了美丽的图案,在帏幔中间闪闪发光。帏幔后面,稍过去一点,放着斯科拉蒂卡的跪凳。待她那简短的几句话一讲完,帏幔便从穹顶上落下来,把她与公众隔开。对质仪式便庄严结束,在所有人心里留下恐怖和悲哀的感觉。那可怜的姑娘好像从此便与活人隔绝了。
叫那不勒斯宫廷的美丽贵妇们觉得扫兴的是,对质仪式只有几分钟。依这些宫廷贵妇的说法,年轻的罗莎琳德穿着那套朴素的初学修女服,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动人。她与往日随继母比西亚诺王妃出席宫廷舞会时一样美丽。她的面容变得消瘦而苍白,更加使人怜悯。
修女院的所有成员唱起了佩戈莱兹(注:意大利作曲家(1710—1736)。)作曲的《造物主降临》后,斯科拉蒂卡就说话了。她有将近一年没有见到情人,这时陶醉在爱情和幸福之中。只听她轻声说道:
“我不认识这位先生。我没见过他。”
警务大臣听到这句话,又看到落下了帷幔,气得暴跳如雷。这意味着他煞费苦心安排给宫廷看的这场好戏,就这样带着几分荒谬,草草收场了。在离开修道院以前,他气势汹汹地威胁了一通。
堂·热纳里诺被带回监狱后,有人把警务大臣的话全部告诉了他。他的朋友们没有抛其他。他们敬重他,并不是因为他的爱情。一个与我们同龄的人把他热烈的爱情告诉我们,不相信吧,我们会觉得他自命不凡,相信吧,我们又会妒忌他。
堂·热纳里诺绝望之余,对他的朋友们说,作为正人君子,他必须把斯科拉蒂卡救出险境。这些话给朋友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看守堂·热纳里诺的狱卒有个漂亮的妻子。她去见丈夫的保护人,说她丈夫早就要求修理监狱围墙。这件事人所共知,无可置疑。
“这样哩,”漂亮女人补充说,“从这件人所共知的事上,大人可赏给我们赚一千杜卡托外块的机会。这笔钱可以让我们永远过上好日子。拉斯·弗洛尔家的公子热纳里诺,只因为被怀疑进了修道院,就被关进监狱。大人您也知道,那不勒斯的王公贵胄,都在那里面找了情妇,更该怀疑。这位少爷的朋友给我丈夫一千杜卡托,要他放少爷逃走。我丈夫为此会坐半个月或一个月牢。我们求您保护他,别把他免职,让他在牢里待一阵出来能继续干这差使。”
保护人觉得这种格外开恩的办法很简单,便同意了。
朋友们给予年轻囚犯的帮助不止这一桩。他们在圣·佩蒂托修道院都有亲戚,他们加强了对她们的关心。结果,对斯科拉蒂卡修女的情况,堂·热纳里诺了解得一清二楚。
在一个风狂雨暴的夜晚,将近凌晨一点钟的时候,靠着朋友们的帮助,热纳里诺大摇大摆地从监狱大门走了出来。狱卒已把监狱的平台推倒。他制造了假像,好像囚犯是从那里逃走的。
有个西班牙逃兵,性情刚勇,最喜欢在那不勒斯帮年轻人干危险差事。堂·热纳里诺在他的帮助下,借着风声,利用贝波(在这种危险处境里,他对他的友谊始终不渝)提供的方便,终于进入了修道院的花园。尽管风狂雨暴,那几条狗还是嗅出了他,立即朝他扑过来。它们勇猛壮实,热纳里诺要是单身一人,也许就给它们吓住了。不过他们是两个人。他和西班牙逃兵背靠背作战,终于杀死两条,杀伤一条。
伤狗的叫声引来了一名守夜人。堂·热纳里诺给他钱,又把道理说给他听,都是徒然。这位守夜人是个虔诚的信士,对地狱极为恐惧,但是不怕死。他与堂·热纳里诺交手时负了伤,被绑在一株粗大的橄榄树上,嘴里塞了一条手帕。
两场打斗费去了很长时间。暴风雨似乎稍稍小了一点。可是最困难的事还在后头,必须进入禁闭室。
两名杂务修女每二十四小时给斯科拉蒂卡修女送一次面包和水。那一夜,她们给雷雨吓怕了,把包了铁的大门都插上了闩子。热纳里诺拿撬钩和假钥匙都没能打开它们。西班牙逃兵会爬墙,他帮助热纳里诺爬到一栋小屋顶上。屋下面就是在阿雷纳拉山岩中间开凿出来充作禁闭室的井坑。
两个杂务修女看见从上面跳下两个遍身泥水的男人,更是惊恐万分。两个男人朝她们冲过去,堵住她们的嘴,把她们捆了起来。
下一步该闯禁闭室了。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热纳里诺从杂务修女身上搜出了一大串钥匙,可是有许多井坑,都装着一样的翻板门,杂务修女又拒绝告诉他们斯科拉蒂卡修女关在哪扇门里。西班牙逃兵抽出匕首要刺,以便逼她们开口。可是热纳里诺知道斯科拉蒂卡性格极为善良,担心这种暴力行为会惹她生气。西班牙人三番五次地说:“大人,我们这是耽误时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动刀子。”热纳里诺没有听他的,坚持把一张张门打开呼唤。
终于,三刻多钟以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回答。堂·热纳里诺立即快步冲下一道旋梯。旋梯是在软性岩石上开凿出来的,有八十级之多,经过长期磨损,几乎变成了一条笔陡的小路,滑溜溜的,十分难走。
自从与热纳里诺对质后,斯科拉蒂卡修女就关在这里,已有三十七天没见过光明。她看到西班牙人提着的小灯,立即感到眼花缭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她终于认出浑身泥污和血迹的堂·热纳里诺时,一下扑在他怀里,晕了过去。堂·热纳里诺悲喜交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不能耽搁,快步。”西班牙人比他老练,大声提醒道。他们两人抬起昏迷不醒的斯科拉蒂卡修女,艰难地攀登起那道又残又破的石梯。到了杂务修女住的房间后,西班牙人想了个好主意,找了一件灰布大披风,把刚刚苏醒的斯科拉蒂卡修女裹了起来。
大门朝着花园。他们打开门闩。西班牙人手持长剑,冲在前面。热纳里诺背着斯科拉蒂卡,紧随其后。但他们听见花园里人声嘈杂,不觉心头一凛:是一些士兵。
刚才,西班牙人本想一刀干掉那个守夜人了事,但被热纳里诺制止了。
“可是,大人,我们侵入了内院,犯了渎圣罪,杀不杀他,都会判死刑。这家伙会让咱们坏事的。不如杀了算了。”
这些话没有说动热纳里诺。那家伙是在匆忙间捆住的,不久就挣脱了绳索,跑去叫醒了其他守卫人员,又去托莱德街警卫队叫来了士兵。
“要从这里脱身,尤其是把小姐送出去,可不是件容易事!”西班牙人叫道,“我原来就说中了,要三个人一起干才行。”
听到话音,两个士兵走到他们面前。西班牙人用剑挑倒一个。另一个想举枪射击,却被一棵灌木绊了一下,西班牙人趁机也把他砍倒了。只是这家伙没有立即死,还叫了几声。
热纳里诺背着斯科拉蒂卡朝门口走去。西班牙人担任护卫。热纳里诺开始跑起来。西班牙人挥舞长剑,击退几个冲得太近的士兵。
幸好雷雨又开始了。倾盆大雨给他们冲出重围提供了方便。只是有一个士兵被西班牙人刺伤,慌忙开了一枪。子弹擦伤了热纳里诺的左臂。听到枪声,又有八九个士兵从花园深处跑来。
说实在的,热纳里诺在撤退中表现勇敢,不过那个西班牙人更显示了他的军事才能。
“我们的对手至少有二十个。只要走错一步,我们就完了。小姐会被当作我们的同谋而被毒杀。她不可能证明她没有与大人串通。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得赶快把她藏到树丛里,让她躺在地下。我们给她盖上披风。至于我们,先去碰一碰那些士兵,把他们引到花园那一边。我们要尽可能让他们相信,我们越墙逃了。然后我们再回到这里,努力把小姐救出去。”
“我不愿与你分开。”斯科拉蒂卡向热纳里诺说,“我不怕,与你死在一起,我觉得十分幸福。”
这是她的头几句话。
“我可以行走。”她又补充说。
离她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枪响,把她的话打断了。好在无人受伤。热纳里诺又把斯科拉蒂卡抱在怀里。她身体瘦小,抱着并不吃力。这时亮起一道闪电,他看清了左边有十几个士兵,于是拔腿就朝右边跑。幸亏他反应敏捷,才逃脱大难,因为几乎在同一时刻,十二发子弹穿过了一株小橄榄树……
“留下修女吧,”贝波向他喊道,“不然我们两人完了。”(本段是根据一个提纲间断补充的。——原注)
热纳里诺把斯科拉蒂卡留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里。她仍然昏迷未醒。士兵们都去追热纳里诺了,贝波便趁机背弃罗莎琳德,一直跑到街上,弄来水浇在她脸上,然后关上花园门,去睡觉了。这时大约是凌晨一点。将近三点钟时,一股凉意使罗莎琳德苏醒过来。她走到了沃梅罗平原。因为天要亮了,她便躲到一个农民家里,要求借套服装换一换。“我要再被抓回去,就难免一死了。”她对农民说。农民听说过禁闭室的残酷,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便把妻子的衣服拿给她穿。不过他是瓦加·代尔·帕多公爵的佃农。
晚上,主人回到城堡,佃农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他报告。
公爵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来到田庄,吩咐对逃出来的修女采取严厉措施。可是,当他认出罗莎琳德时,不觉大吃一惊。
……
(原注:从本段开始,我们原文照录了作者1842年3月19日口授的一个简略的提纲。)
瓦加公爵认为不幸的罗莎琳德失踪了。他四处奔走寻找,都没有打听到她的下落,因为他不知道她已改名为苏奥拉·斯科拉蒂卡。
他的本名瞻礼日到了。那一天,他大开府门,接待所有熟识的官员。这些身着戎装的军官看见一个女人,一个杂务修女模样的人来到候见室,都感到十分惊奇。她在身上裹了一条长长的黑纱,显然是为了不让人根据衣着认出她的身份,这样一来,她就像一个苦修赎罪的平民寡妇。
公爵的仆人准备把她赶出去。她往下一跪,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长长的念珠,念念有辞地祈祷起来。她就用这样的姿态等候公爵出来。不久,公爵的首席内侍过来搀她起来。这时她先不作声,把一枚极为精美的钻戒拿给他看,然后说:“我以圣母的名字起誓,我决不向公爵阁下祈求任何施舍。看到这枚戒指,公爵大人就知道我是以谁的名义来这里的了。”
这些话使得公爵极为好奇。他匆匆忙忙结束了与两三位头等贵宾的谈话,把他们打发走。然后,他以地道西班牙式的高雅的礼貌,请求那些军官允许他先接见一个完全陌生的修女。
杂务修女一进公爵的工作室,看到房里只有她与公爵两人,便跪倒在地。
“斯科拉蒂卡修女不幸之至。似乎整个世界都要与她为敌。
“她让我把这枚精美戒指交给大人您。她说您知道在她变得不幸之前送她戒指的人。靠这个人的帮助,您可以获准派遣某个心腹去探望斯科拉蒂卡修女。不过,她关在死牢里,要去看她须得到大主教的特别批准。”
公爵认出了钻戒。虽然年老了,他仍然激动万分,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来:
“你说,你说,罗莎琳德关在哪家修道院?”
“圣·佩蒂托。”
“派你来的那个人的吩咐,我一定照办不误。”
“我的使命只要引起了上面的怀疑,我就完了。”
公爵迅速扫视了一下书案,拿起一帧钻石镶边的国王画像,说:
“这幅神圣的画像,你永远随身带着,就有权在任何时候晋见陛下。这一袋钱,你交给被你称作苏奥拉·斯科拉蒂卡的人。这一袋小点的是给你的,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会得到我的保护。”
好心的修女接过钱袋,倒在一张桌子上数起金币的数目来。
“尽快回到罗莎琳德身边去。别数了。甚至我都要考虑把你藏起来。我的内侍会领你从花园里的一张门出去,坐上我的马车,到城市的另一端。你小心隐藏好。明天中午十二点到两点钟,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到我的阿莱纳拉花园来。那里的人都是西班牙人,靠得住。”
公爵再度出现在军官们面前,向他们表示歉意,但他那惨白的脸色早把歉意表示了出来。
“先生们,有一件紧急事情,使我不得不立即出门。我只能明早起点再接待诸位,并感谢诸位的光临。”
瓦加公爵立即来到王后的宫殿。王后一见到她从前赐给罗莎琳德的戒指,眼泪就不住往下掉。王后一起与瓦加公爵去见国王。他看到公爵神色不安,很是关心。到底他是个英明的君主,最先提出了理智的意见:
“千万不要引起大主教怀疑。即使杂务修女不用我的画像做护身符,躲过了大主教的密探,也要注意这一点。现在我明白了两星期前大主教去他在×××地方‘茅屋’的用意。”
“如果陛下许可,我将派人封锁港口,禁止所有去×××地方的船只出港。登船的人将被带到俄福城堡,他们在那里会受到很好的对待。”
“去吧。安排好了再来报告。”国王对他说,“塔律西(堂·卡洛斯的首相)不喜欢这类特殊措施,因为它们容易招来议论。不过我不会跟他说的。他对大主教已经够恨的了。”
瓦加公爵向副官下达了命令,然后又回到国王身边。王后刚才昏了过去。国王正在照料她。王后有副慈悲心肠,她想,假若杂务修女进公爵府时被人发现,那么罗莎琳德就会被人毒死。公爵好言相慰,终于使王后完全放心。
“幸好大主教不在那不勒斯,目前刮的是东南方向的热风,坐船去×××地方,至少要两个钟头。大主教不在那不勒斯时,由议事司铎锡博代行大主教职务。那是个严厉得冷酷无情的人。不过,没有上司明确的命令,他是不敢擅自处决人的。”
“我要打乱大主教的部署。”国王说,“我把锡博司铎召到宫里,把他一直留到晚上。这家伙的侄子杀死了一个农民。星期天晋见我的时候,他恳求我开恩赦免他侄儿。”
国王走进理政厅,准备签发命令。
“公爵,你有把握救出罗莎琳德吗?”王后问道。
“与大主教这个家伙打交道,我还真没有把握。”
“塔律西推荐他去当红衣主教,把他从我们身边赶走,还真做对了。”
“对的。”公爵说,“本来想让他去罗马当驻教廷的使节,把他从这里赶走。不过这家伙到了那边,搞起阴谋来比在这里更坏。”
这番简短的谈话之后,国王回来了。三人又商量了一阵。最后,公爵得到许可,立即去圣·佩蒂托修道院,以王后的名义,了解比西亚诺亲王家据说已死的罗莎琳德的情况。去修道院以前,公爵去会见了堂娜·费迪南达。这样一来人家就会以为他是从她那儿获悉罗莎琳德遇到了危险。瓦加公爵心急如焚,在比西亚诺亲王家待了不久就告辞了。
公爵来到圣·佩蒂托修道院。从站在外门口的杂务修女开始,他发现这里人人神情怪异,心事重重。他是奉王后之命来的,有权立即见到安琪拉·德·卡斯特罗·皮亚诺修道院长。然而,人家却让他等了要命的二十分钟。在大厅下面,可以见到一道旋梯的出口。旋梯似乎通到很深的地下。公爵认为他可能永远见不到美丽的罗莎琳德了。
院长终于露面了,显得神慌意乱。公爵灵机一动,改变了话题:
“比西亚诺亲王昨晚中风,情况危险。临死前他一定要见到女儿罗莎琳德。他让人请求陛下下令把罗莎琳德小姐接出修道院。国王尊重这家贵族修道院的特权,特派一名大员,也就是本人,国王的侍从长前来传达命令。”
一听此话,院长赶忙跪倒在公爵脚下。
“我将向陛下本人报告我无法服从王命的原因。公爵先生,我尊重您本人和您的尊严,我在您面前的姿势就是明证。”
“她死了!”公爵吼道,“可是我以圣热纳洛的名义起誓,我非要见到她不可!”
公爵怒不可遏,嚯地一下抽出剑来。他推开门,唤来守在院长的一间头等客厅里的副官,对他说:
“抽出你的剑吧,阿特利公爵!叫我的两个传令兵过来。这里有一桩生死攸关的大事要办。国王要我找到年轻的罗莎琳德公主。”
安琪拉院长站起来,想溜走。
“别走,院长。”公爵喝道,“你将作为囚犯,关进圣-艾姆城堡。到那时你才能离开我。我们就在这里讲好。”
公爵惶惶不安,试图为自己侵犯修道院内院寻找理由。他寻思:“这家修道院这么大,要是院长不肯带路,两个龙骑兵的长剑又吓不倒她,那我岂不像个迷路人,四处瞎撞。”
公爵紧握住院长的手腕,留心她耍什么花招。院长领公爵来到一道宽大的楼梯前。楼梯通到一间一半在地下的大厅。公爵看到事情有可能成功,而且除了阿特利公爵与两名龙骑兵(他们的马靴踏得楼梯嘎嘎直响)外,没有别的见证人,认为可以对院长来一番威胁。最后他来到上文所说的大厅。里面光线黯淡,只在祭坛上插了四支蜡烛作为照明。两个还算年轻的修女躺在地上,像是中了毒,全身痉挛,行将死去。还有三个修女,跪在二十几步远的地方,正在作忏悔。议事司铎锡博坐在祭坛前一张圈椅上,脸色苍白毫无表情。他后面站着两个高大的小伙子。都低着头,尽量不看倒在祭坛前的两名修女。那两人穿的深绿色丝袍随着身体的痉挛而颤动。公爵迅速扫视了一遍这个可怕的场面,看清了场上的所有人物。当他注意到罗莎琳德坐在离三个作忏悔的修女几步远的一个草垫上时,突然喜出望外,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就朝她跑过去,用表示亲近的称呼“你”来问她:
“你服了毒药?”
“没有。我不会服的。”她回答,颇为冷静,“我不愿效法这些冒失的姑娘。”
“小姐,你得救了,我带你去见王后。”
“公爵阁下,我想您不会忘记大主教法庭的权利。”议事司铎锡博坐在圈椅上说。
公爵明白该和谁打交道,便走到祭坛前跪下,对锡博说:
“代理主教议事司铎大人,根据最近的政教和解协议,这类判决只有国王签了字才能执行。”
锡博立即尖刻地反驳道:
“公爵阁下出言武断了一点:在场的罪犯都经过合法审判,她们自己也承认犯了读圣罪。但教会并没有对她们处以任何刑罚。根据您对我说的话以及我现在看到的景像,我猜想这两个不幸的女人是服了毒药。”
锡博教士的话,瓦加公爵只听清了一半,因为阿特利公爵的嗓子盖住了他的声音。阿特利公爵跪在两个垂死的修女身边。她们在石板地上抽搐,剧烈的痛苦似乎使她们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举动。其中一个大约三十岁,生得天姿国色,好像进入谵妄状态,把自己的袍子撕到胸口,大叫道:
“救我呀!救我呀!救一救我这个高贵的姑娘!”
公爵站起来,他在王后客厅里的那副高雅派头又显了出来。
“小姐,你的健康没受一点损害吗?”
“我没有服毒,公爵大人,”罗莎琳德回答说,“但这并不妨碍我感觉到,是您救了我的性命。”
“我没有任何功劳。”公爵说,“国王从忠实的臣民那里得到消息后,派人把我召来,告诉我有人在这家修道院谋反。我们要制止谋反者的行动。现在,”他望了罗莎琳德一眼,补充说,“我该听您吩咐了。小姐,您是否愿意随我去向王后谢恩?”
罗莎琳德站起身,挽住公爵的手臂,朝楼梯走去。走到门口,瓦加公爵对阿特利公爵说:
“我命你把锡博大人和在场的那两位先生关起来,每人一个房间。同样,安琪拉院长也要关起来。你还要下去,把牢房打开,释放所有的女犯人。我是转达陛下的命令,谁敢违抗,就把他关进单人牢房。陛下希望把要求朝见他的人都送进宫里。你别耽搁时间,快把这里的几个人关押起来。我马上给你派几名医生和一营近卫军来。”
说完,他又向阿特利公爵示意还有话要讲。走到楼梯口,他说:
“亲爱的公爵,你也明白,不能让锡博和院长统一口径。过五分钟,一营近卫军将开到这里,由你指挥。在通往大街或花园的门口安排一个哨兵。要出去的放行,要进来的不准。你派人搜索花园,把所有参与谋反的人,包括花匠在内,都分开关押。好好照料那两个中毒的姑娘。”
……
(原注:从此句开始的部分又是一个提纲,口授于1842年3月21日。)
挑起嫉妒心,使堂·热纳里诺终于开枪自杀。
阿卡维瓦大主教答应比西亚诺亲王的指导神甫,只要他使堂娜·费尔南达王妃相信堂·热纳里诺钟情于罗莎琳德,就让他晋升为大教堂的议事司铎。大主教通过这一办法,使头脑简单的堂·热纳里诺痛苦不安。
使用某些语句,如:他戴假发,吸烟,等来改变愚蠢的赞赏风格。
采纳一些主意,如:在那不勒斯,经常看到一些秀美的眼睛,可是它们像荷马笔下朱诺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剔除远离人心的磅礴气势(有一字无法辨认),人心具有谦虚、自然、敏感和德国式的淳朴。
王后说:
“我劝你尽早结婚。你有了丈夫,我就让你成为宫中的贵妇。你一旦从属于我,教士就不敢迫害你了。想到这件事,你会有不少苦恼的。我也不想为瓦加说情,以某种方式去劝你和他结婚。但是你如果这样做了,我和国王将很高兴。”
……
瓦加派比通托部一个营去把守圣·佩蒂托贵族修道院的大门。国王甚为生气。
“目的都达到了,何必要引起公众议论呢?”
“面对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教士(他可能里通外国,把敌人引进你的国家),面对罗马教廷,唯一的理由,就是圣·佩蒂托修道院里有人谋反。我看到议事司铎锡博盯着我的探究的目光和冷峻的脸色,我就相信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消除这种怀疑:有人想劫走一位初学修女。比通托部那个营的干预震动了那不勒斯所有人的心灵,当然也包括教士们,它使人们相信事情涉及到一起奥地利人的阴谋。”
“可是,塔律西气坏了。”国王说,“上哪儿去找这样一位首相呢?又正直,又勤奋,还拒绝了罗马教廷好几百万呢!您愿意接他的位子吗?”
“我是怎么也不想干实事了。”
瓦加公爵让那位杂务修女改了姓名,隐居在热那亚,过着宽裕的生活。
堂·热纳里诺像卡波勒卡兹地方美丽的波佳一样,变成了虔诚的信士。
罗莎琳德宽怀大度,又回到修道院。她怕热纳里诺沾染罪孽,不肯在婚前顺从他的要求。热纳里诺大失所望,认为她受了圣母的折磨,被不祥的天眼盯住了。
热纳里诺受不了猜疑和嫉妒的折磨,终于自杀了。罗莎琳德差点因此失去了理智。她真以为自己被不祥的天眼盯住了。有一个宗教狂企图用匕首刺杀她。
瓦加公爵六十九岁时,罗莎琳德嫁给他,条件是她每年去热纳里诺自杀的修道院住三个月。
结婚前夕,她心灰意冷,痛哭一场。“假如热纳里诺从天上看见我,他会怎么想呢?……”
(李熊译)
招商银行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苏奥拉·斯科拉蒂卡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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