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园 第一章(2)

“不是不是!心里难过。打了对折,还是没人来买……今天去了越成衣铺,竟然大刹我的价,要我让利三折,简直是要我白送呢!”
  “胆晴,还是为了这几段料子呀!”李太太笑了,表情开朗得像三伏天里的太阳,“不要放在心上,小意思,小意思!”
  “口气真大!”李步正哭笑不得地,“你以为我们是开着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呀?一爿小小绸布店,亏得起吗?”。
  “我早就说过你了,你这个人呀,一辈子不会有大出息,一辈子只可以当个小老板…”
  “嘿嘿,”李步正苦笑着,“你说也没用。你也只好一辈子当个小老板娘了。再想重新嫁,嫁个大老板,也来不及了。”
  “我来不及,我女儿来得及!”李太太一点也不动气,依然兴高采烈地,“我女儿不像我,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对自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雅致万分的戏文里的台词非常得意,噗地一下大笑起来。李步正也忍俊不住了。你还千古恨哪?他想。你照照镜子去,一张大脸像钢精锅盖似地,扁得只有鼻子如同锅提子稍稍突出一点点!幸而可心像爹,不像娘!要不然,那大表姐,阿源的母亲,还会肯要可心做沈家儿媳妇吗?
  紫藤端了饭荣进屋来。
  李太太并不避讳她。这丫头已经调教得够贴心、够圆熟的了,虽然不姓李,倒也差不多是自己家的一份子了。李太太当了那紫藤的面,叙述了自己一个下午陪着沈太太闲聊终于摸到沈家家底的过程。
  “你说得不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说,“几代经商,加上你大表姐姐家是过去的官宦人家,了不得的积蓄呢!金银首饰,一把把的!”
  “就说那座沈家花园,也值得几十万!”李步正说,
  “房产而且看涨。”
  “这都是露在面上的。其实还远不止!今天我见到了阿源他爸的遗嘱了。”
  “是吗?都写了些什么?”
  “这……我看不大懂。不过附了一张家产清单,除了房子和工厂之外,美国和香港银行里都有存款……我也不好意思让大表姐抄一份给我呀!”
  “表姐怎么想起来把这个给你看了?”
  “嘿,还不是让我心甘情愿地早早把可心送过去?显显富呗!”
  “我表姐可不是个喜欢显富的人。她是把我们当成自己家人了……她聪明着呢,知道她自己……知道可心快接她班了……”李步正突然感到鼻子有点发酸,声音也梗塞了起来,连忙低头吃饭喝场。那场似乎一下子变成了。
  李太太这回例并没像以往那么敏感。她沉浸在兴奋和自豪之中,赛似在股票投机中发了一笔意外之财。“所以我让你想开些,”她说,“何必为那几段发霉的布料愁眉苦脸,弄得一天到晚垂头丧气像是遭了抢一样呢?比起我们可心马上就要到手的家当来,几段布还不是九牛一毛…不过可惜了那水泥厂,让东洋人抢去了!”
  “不是抢去,是军管。”李步正嚼着饭说。
  “一样的。你表姐说了,所有的赚头统统不归他们沈家了。”
  “也不尽然……”李步正想解释,但觉得解释起来太复杂,也便闭了口。
  “不过,日本人难道还会总这么占下去?不会的,早点晚点,日本人总要滚出去,华申厂还是沈家的!”
  李太太对抗战必胜的信心令李步正吃了一惊:“我大表姐这么跟你说?”
  “哪里呀!你那位表姐哪里懂什么国家大事!她只会咳嗽,只会哭,只会一心一意地想着快点讨我们家可心过去。这话是张先生说的。他今天来过了,看见可心不舒服,没上课,就只是闲坐了一会。他说,北边的抗日军队,不知道是八路还是九路,还有南边的,好像是四路军,打过好几仗了,日本人吃了大亏了……”
  “行了行了,”李步正不快地说,“这张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谈政治!你教你的书便是了,要谈政治,就回你的报馆去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李太太一本正经地说。
  庄严的口号出自李太太之四,连收拾了碗筷正走出门去的紫藤也感到汗毛凛凛地。
  紫藤跨进后厢房,见李可心已经侧卧在床上了,脸冲着墙。
  她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拉过一条毛巾毯,想为她盖上。
  不料可心却猛地翻过身,支起半个身子,带了哭音喊:“收拾房间!快给我收拾掉!我不要看!……”
  她的脸又黄又白像一块龙头细布,脸颊两边却可怕地鼓了起来,整张面孔像肿了一样。她的一双平常日子里恬静镇定的眼睛如着了火般,充满了血丝,可怕地瞪着。她的几乎没一点血色的嘴唇簌簌地发着抖,好似北风里的树叶子。紫藤从来没见到过她的这种样子,吓坏了。
  “可心姐,你躺好,躺好!”她扶住可心,抓过枕头为她垫好背,“我马上就收拾,只要一会儿工夫,马上就好的!”
  “统统拿开!拿开!”可心咬着牙说,“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我知道,我知道。”紫藤嘴里应着,手里不停地忙着。
  房里的确显得比较凌乱。三个雇来为可心裁制嫁衣的红帮裁缝刚走。李步正相信人们对裁缝剜扣布料的说法:“裁缝不利布,裁缝老婆光屁股”,坚持让裁缝到家里来开工。已经好几天了,裁缝们都是在前厢房里干活的,但今天下午要量体裁市,就在后厢房里折腾了半天多。平时收拾得井然有序的房间,弄得一片狼藉。
  她将桌上几段布料垒在一起,像平时帮了可心整理书籍一样,一段一段地整理齐,顺手又把几块已经裁成衣片的搭在椅背上的料子扯下来,三下两下叠折好,也归为一堆。然后她开了五斗橱门,将这一大抱花花绿绿的东西放进去。之后,她抓起扫帚,把地上的布角头扫到门边,用簸箕撮走。做完这一切,她转动着她那小小巧巧的身子,一手抓一手抱地将房间里的东一件西一件摊着的好几件衣服——都是用来做裁剪时的样子的——统统拥在自己的胸前。她抱了这么一大堆几乎要淹没了她整个人的外套呀旗袍呀大衣呀长裙呀什么的,移步到安了一扇大玻璃穿衣镜的红木双门大橱前,伸出一个指头勾开了橱门,然后将它们一古脑儿地先推了过去。腾出了身子,她再从橱内上方安着的横档上取下一只只竹木衣架,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挂上去。
  她听见那边红木床上安静了下来。
  她手上不停却转过了头去瞥了一眼,看见可心又倒过身去把脸冲着墙壁了。
  十六岁的紫藤像六十岁的老太婆一样地,轻轻叹了口长长的气。
  这么长长地叹气,在她还是平生第一遭。
  李可心刚才那么失控地大发作,在紫藤的记忆中,也是第一次。
  李可心反常的样子,令紫藤想起了后弄堂里的一个神经病。也是女的,本来也是很漂亮报体面的,一个烟纸店小老板的女儿。听说是正巧在去年打仗时回川沙的外婆家去,被打进村子来的日本兵了。后来就发了神经病。脸也是一片青黄,终日里肿鼓鼓地。眼睛里也湖满了血丝,整天瞪得大大地。大发作的时候,也是嘶哑了嗓子吼,咬牙切齿的。
  紫藤真为她的可心姐担心。
  紫藤已经明白李可心的处境了。
  尽管她早已知道可心姐跟教英文的张先生很要好,要好得不像是学生和先生了,但她毕竟不太懂、也不太敢、所以也不去往那个地方猜。可是今天,她终于明白,他们俩,还真的像戏文里唱的、书里写的那样,走到那个进退维谷、左右两难的境地去了。
  一大早,李步正胡乱喝下一碗粥,只咬了半截油条,就匆匆出了门,自然还是扑向沙市口的仓库去了。
  三个裁缝到。李太太让他们在前厢房开工,自己寸步不离。她倒未见得在乎那布料。她是怕裁缝做得不地道:针脚不密啦、锁边太窄啦、袖口不用倒扣外啦,等等。李太太特别讲究衣服的做工,丝毫不肯马虎的。这段时间里,她赛似日本纱厂的拿摩温,比那三个捏针走线的人还专注辛苦。
  紫藤为可心下了一碗自己擦皮自己包馅的小馄饨,端进后厢房。
  可心以往吃得清淡,而且喜欢甜食,近期却爱吃肉,爱吃咸的。紫藤发现了这个变化,就总是顺着她的心意变花样。忙是忙了些,但见那可心吃得有滋有味,即使偶尔打打干呕,也不再如前次去沈家花园那么吐了,紫藤倒也乐意。
  可心埋头吞下了几个小馄饨,进食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不好吃吗,可心姐?”紫藤问,“要不要撒点胡椒粉?”
  “不用。”可心回答,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紫藤不再多嘴,转身整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她看见了一封封了口的信,信封上只有“张宗元先生亲启”几个字。
  “张先生或许还没回上海呢!”紫藤说。
  可心让她去报馆找过几次,还拨过电话,报馆里的人说,张宗元去沪宁线一带采访,调查年前战事中中国实业界的损失去了,十天半月回不来。
  可心沉默着,顾自吸着领,面无表情。
  “不过,”紫藤又说,“我再去看看,或许正好昨天回来了呢!”
  可心从碗上抬起眼睛来,目光正好与紫藤相遇。她的苍白的脸莫名地浮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紫藤的善解人意,既合她心意,也让她很不舒服。她不喜欢这供她使唤的小丫头如此敏锐地一语中的道出了她的心愿。她默了默神,开口道:“许多天没来上课了,英文岂不要荒疏了?……”
  话一出口,她就好不懊恼。紫藤是什么东西?还须向她作解释吗?
  “去走一趟。”她用冷冰冰的命令口气说,“送这封信。要是人不在,信带回来。”
  “好的。”紫藤应着,“我洗了碗马上就去。要是张先生在,我还可以马上拉了他来。”
  李可心一肢无可无不可的样子,管自用手绢抹嘴,不搭一句腔。
  熟知她脾气的紫藤明白,这是默许。
  紫藤真把张宗元给叫来了。
  也是巧,她刚到报馆门口,就见张宗元扶了个鼓鼓囊囊的大公文包,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兜头拦住了他,把信递上去。
  张宗元拆读了信,眉头皱了起来。
  “你可心姐不舒服?”他问紫藤。紫藤比他矮许多,头顶只及他肩膀,他不得不微微弯下腰来。“去看过医生没有?”
  “没。她怎么也不肯去。张先生你能不能马上去一次?可心姐说……
  “说什么?”
  “她快把你教的英文忘光了。”
  张宗元笑了起来。“我下午一定去,”他说,“这会儿不行,我必须把这批稿子送到印刷厂去。”
  紫藤虽然失望,但也并不再坚持了。她明白张先生是报馆里的人,端了报馆的饭碗,就得服报馆的管。她傍着张宗元走了一段路。那印刷厂在山东路上,离石路口不太远的。
  “怎么不去医院呢?”张宗无疑惑地问,“她是仁济医院的常客了……”
  “病倒病得不重。”紫藤解释道,“就是总打恶心,干呕,不爱吃饭的了……”
  张宗元突然停了脚步,好像突然之间撞到了一堵墙上一样。紫藤诧异地抬头望他,只见他的两顿,竟然也汪起了两片跟可心一样的红潮。
  “你是说……”张宗元的舌头有点发僵,俯身看了看紫藤,又很快地闪开了目光,“她……她胃不好?肠胃不舒服?”
  “是的。不过不厉害,只是早上刚起床时有一点。她说没关系的,还不让我告诉姨父姨妈,免得他们担心了……”
  “走!”张宗元拍拍紫藤肩膀,“去你家。”
  紫藤一路小跑,才赶上那位两腿修长、迈一步几乎顶上紫藤两步的英文先生。临到山东路口了,紫藤说,你不是要到印刷厂去吗?是木是就送这包东西?我去跑一趟行吗?张宗元说那太好了,你代劳罢,大东书局对面的正明印刷厂,找一个姓王的,让他签个收条。不会出差错的,紫藤说,放心好了,张先生,快去吧,我们可心姐盼着呢!
  紫藤若是愚钝些,就不会在接了张宗元的文稿奔向印刷厂时,突然脑际如同划过一道闪电似地,如同响了第一声春雷似地,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可心的“病”,显然是跟张宗元是有关系的。可心那么急不可耐、如坐针毡似地找张宗元,决不是她所说的英文要忘光了,而张宗元在刹那间的窘迫和焦虑,并由此而分秒必争地扑向石路口“大样”楼上,自然更不是要去为他的学生施教辅导!紫藤一旦意识到了这一些,聪灵的脑袋里便问过了一组画面:很小的时候,爸爸还没去当兵一走不返时,妈妈也有过跟可心差不多的病症,吐呀吐呀的,还让她去摘那酸得连她也不敢咬下去的青杏子来,吃得有滋有味。母亲那有滋有味的神态,眼可心今晨吞下馄饨时,又有什么两样?而母亲后来是生下了弟弟了!难道可心,这没出阁的、马上要做沈家大少爷的新娘的可心姐,竟出了这样的事了?而与此有关的,除了张宗元,还能有谁?
  紫藤想着这一些,直觉得魂飞魄散。她把文稿交给了正明印刷厂的姓王的,没要收条就往回走。走了没多远,那刚刚停了个把钟头的黄梅雨却又密密麻麻地下起来了,凉飕飕的雨随着从外滩刮过来的风浇到她面颊上,她才醒过神来,想起张先生交的差使没妥善完成,急忙又跑回印刷厂去讨收条,让那姓王的老头子好一顿嘲笑。
  紫藤若是再机灵一些,或者说是成熟一些,她也就不会在明明意识到了这一些之后,还傻乎乎地急着往回赶,而且还莽莽撞撞地直冲二楼后厢房了。她一门心思地只想把手中那份讨回来的收条交还给张宗元,然后就像往常一样,让张先生与可心姐安静地处于室内,自己则在客室间和厨房间里忙着,除非可心叫唤,绝不擅自入内。可心爱静、怕烦,并且说一不二。她为紫藤定下了许多规矩,紫藤向来是很遵守的。
  紫藤手里握着印刷厂的收条,一把就推开了后厢房虚掩着的门。门内的景象让她发了呆。发了呆的她并不懂得应该尽快退出去,把门带上,然后再像一条忠实的把门狗一般,只在门口转,不往门里去,堵住生人,等候召唤。她竟然愣在那被她懂开的门的正中,注视着房内紧紧抱住而且口对口牢牢吻住的那一对,甚至还听见了可心从被堵住了的口中所发出的呜咽声。等到她如梦初醒般拔腿而逃时,房内的张宗元和可心,也都看见了她了。
  沈源和田大勤一起,将大厅里那几箱装了玻璃吊灯的箱子打了开来。
  还算幸运。只有两块菱形的红玻璃碎裂了,别的都完好。
  沈源拎起电话话筒,拨了那家定制厂经理室的号码。经理是他中学时代一个同学的爸,他管他叫“伯父”的。他想请他的厂再补做两块。
  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的声音。
  “本厂,军管的了。”僵硬而做作的汉语,一听就是日本人,“什么的事,说的可以。”
  “我……请问,原厂主还在厂里吗?”沈源不觉用了“原厂主”这个称呼。自从“华申”被军管后,人们就用这个称呼他,而小野田,就像话筒那边的那个日本人一样,称“华申”为“本厂句
  “统统的去了香港!你的,什么人?”
  沈源像烫了手般撂下电话,好似话筒里会伸出刺刀或探出一顶钢盔来似地。
  他默了一回神,思索着同学全家弃厂迁港的原因和意义。玻璃器皿厂属于轻工业厂,居然也被军管了,看来是属于新近扩大军管范围的第三批中。一旦被军管,立即就出走,这是新近上海工商实业界刮起的一股风。能做到这一点的,大多是厂家不大、资金有限,而且早在第一、第二批军管名单宣布之后,就已采取了紧急措施:或变卖了厂内部分甚至大部分设施,或转移了资金,有的甚至都已将沪上的房产家具统统抵押给了别人。上海的老板自有上海老板的精明乖巧;上海沦陷了,香港没沦陷,这里的厂主做不成了,为什么不换块地盘去重新发展?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当然还有政治原因:厂被军管了,厂里的一应事务全由日本军管理员说了算,工厂实际上成了日本侵略军的后方产业了。前方在打仗,后方在生产,这被军管了的厂家事实上是在为支持战场上的日军作战而生产。身为“原厂主”,让日本人抢了夺了还只能算小事,若还要出谋划策组织产销扩大生产,那就是为虎作伥吃里扒外甘为卖国贼失去民族大节了!稍有点良心的中国人自然于心不甘。非但于心不甘,于情不顺,于理不正,而且只要稍有点审时度势之头脑的,也决不肯担上汉奸的臭名,做个个目的秦桧,等着日后风水转朝代变算总帐时,被人铸成了铁人跪在岳飞庙前遭千人骂万人唾。更何况,从年初开始,国民政府的军统组织就在上海活跃起来,谁要是公开与日本人合作,骨头轻兮兮地竟然想出出风头参与政事,那么,军统的包了一枚手榴弹的警告信就从邮局寄到了家宅来,有的则会好好走在街头,一粒子弹不知从哪里飞来,就射中了脑袋。那个原南市水电公司的经理陆伯鸿,还有一个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米业大亨顾馨一,不都是这么个下场?
  玻璃器皿厂的老板,走得真是聪明!沈源这么想着,产生了一种身处暗道之中却忽然瞥见一道边门的感觉。
  李可心决定随张宗元出走。
  连着几天,张宗元都到李家来。理由很充足自然:前一阶段脱的课多了,如今补上。心明如镜的只有紫藤。心理压力最大的也就是这十六岁的紫藤了。她撞见了厢房里那一幕,倒像她自己做错了事闯了祸。后来那张宗元从房里走出来时大大方方向她讨印刷厂的收条,她却是一脸尴尬,手脚发僵,眼睛都不敢朝他正视。好在他们俩似乎都没把她当回事。或者说他们俩都信得过她。也可以说他们俩误以为紫藤并非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隐私关系——他们的相爱,毕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相会,不都是这小丫头把的门吗?所以,尽管他们明明白白地见到紫藤撞开门时的惊恐发窘,他们却谁也不主动向紫藤作什么解释,或者说是作什么请求,或者说是作什么威胁,他们俩一如既往地一个摆主子架子,一个作教师严肃状,任凭这可怜的初识人事的小丫头紫藤一片好心地为他们担惊受怕。连着几天,张宗元都要来这二楼后厢房。他一进屋,紫藤就像浑身上足了发条,糊上了柏油膏,紧张得不得了,死死地守在门口,时刻准备着抵御外来的入侵之敌——如突然从店里返回家里的李步正或是突然想起要进女儿房门的李太太。万一抵挡不住,至少可以给里面报报警罢!
  张宗元曾提议打胎。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该说出口来。男女间若是闯出了这等祸事,身为男的即使起了那念头,也不能率先发难。一发难就更成了罪人了。果不其然,李可心马上捂住脸泣不成声了。
  “你好狠心!”她便使咽咽地说。
  也不用再多说一个字,张宗元就懂了指责他“狠心”的全部内涵了。打胎也实在是难。服中药?都是虎狼药,可心这个体质,岂能受得了?找西医?花大笔钱去保密去堵人家嘴巴是够艰难的了,而且也危险。张宗元身在报界,不知听到过多少则有关富户小姐未婚先孕暗中打胎命归黄泉的秘闻,哪里有这个胆量让单瘦如纸的李可心也去作附上之肉?更何况,若真的下决心去冒险,那么又以什么理由去医院住上三天五天?对李家两个正一心为女儿办婚事的老人,又该作如何解释?
  还有那婚事,那沈李两家多少年前就已议定、多少年来总在筹备着的婚事,好似一直悬在这一对恋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今又迫不及待地要砍下来了!
  除了出走,似乎没有第二条路。
  田大勤像变戏法似地,递上两块菱形的红玻璃。
  沈源吃了一惊。透明的红玻璃无论色泽还是大小尺寸,都与碎裂了的那两块一模一样。他仔细一摸,才发现了异样:原来只是两块透明玻璃,上面粘上一层红玻璃纸。
  “高高地挂起来,”田大勤说,“谁能看得见?”
  沈源不禁笑了:“你倒还很会弄虚作假的!”
  “没办法呀,假的总比破的好吧?”田大勤说。他曾找了个补碗匠,用铜钉将那碎裂了的玻璃箍起来,结果那两块菱形玻璃组装进富丽堂皇的大吊灯,就造成了龙袍袖口打补钉的滑稽效果。不用沈源开口,他就忙着又拆了下来。
  “哪里弄来的?”沈源摸着假的红玻璃问。
  “去年打仗,震坏了许多窗户。”田大勤答,“大一点的玻璃片,我都收在储藏室里。按尺寸划一划,就可以了。玻璃纸,向斜对面的糖果厂里讨来的,他们有的是。”
  “行了,今晚就把它吊上去?”沈源说,“给帮工们付双倍加班费。”
  “是。”田大勤转身刚想走开,忽又回头,“少爷,那个,那个…"
  他突然有点呐呐,沈源不禁诧异了。
  “什么那个?不都差不多了吗?只剩吊灯一件事了!”
  “我说,偏楼储藏室楼上的那间朝西房,原来是阿娟和阿苹住的,去年她俩走后,一直空关着……”
  “对,你不是把它当暖房了吗?”
  “天暖了,花盆早都搬了出来了。我是说,是不是也收拾收拾?”
  “干什么?又没用。”
  “我是说,李家小姐嫁了过来,会不会把紫藤也带了过来呢?”
  “紫藤?紫藤是……”沈源脑子里先是闪过一片紫花,悠悠地垂着花缨的那种藤本花木。但又很快地想起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活泼泼的,不禁笑了,“你是说那个小丫头吧?一天到晚笑嘻嘻的?”
  “对对,就是她!”田大勤舌头灵活了起来,“很能干的一个小姑娘呢,李家小姐一天也少不了她的,或许会跟了过来的……”
  “没听太太说起过嘛!”
  “少爷,其实,你倒可以跟太太说说,一起讨过来算了,李小姐将来可以有个帮手……”
  “我记得他们李家只有这一个小丫头,是不是?”
  “是呀,里里外外都支使她一个人!幸好她又聪明又勤快。”
  “那么,李家肯放了她吗?那两个老的。”
  “只要李小姐开口,她的爹娘还会有二话?”田大勤说。“李小姐这个人……说一不二的。”
  沈源忽然有点醒悟,似笑非笑的探究地盯住了田大勤的阔脸:“怎么回事大勤?你好像特别喜欢这老头……紫藤,是不是?”
  田大勤满脸通红,连忙退走:“少爷可别跟我开这个玩笑,她多大,我多大?她小时候还叫过我爷叔呢!”
  “当然要把她一起带走。”李可心说。
  张宗元有点犹豫:“你再想想仔细,多个人,毕竟麻烦。”
  “少了她才麻烦呢!你知道我的,什么都不会干。这一路上,千里迢迢办……”李可心又红了眼圈。
  张宗元把她揽到怀里,用手指指去她眼角的泪珠:“上了船,就万事大吉了。沪宁线已经开通了,六个多钟头就到了南京,你别担心。这段路我又很熟悉。没有紫藤,我一样侍候你。”
  李可心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我不要你侍候。她一个人足可以侍候我们两个人呢!……”
  “你想过没有,可心……紫藤她,愿意不愿意跟了我们去?”
  可心抬起头,嘴角一抿:“还管得着她愿意不愿意吗?她能不听我吗?”
  “你父母,也少不了她……”
  “顾不了那么多。”可心直起身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他们可以另外再找一个嘛!上海地方,找个娘姨还不容易?”
  张宗元默了默神,又说:“你还是应该限紫藤交个底……万一她不肯一起走呢?”
  “能由她?”可心皱起了眉头,“元,你倒想想看,能把她留在这里吗?她要是等我们一定,就把什么都说了出去呢?宁可带了她到武汉,再给她找个人家嫁了出去,也不能把她留在这上海——我们并不是一去不复返了,早点晚点总还要回上海来的,怎么能把名声败在一个丫头身上呢!”
  张宗元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紧紧围住了李可心的臂膀。他突然感到倚在自己怀中的这个柔弱姣好的女子,冒出一股他以前与她相亲相爱时从未体验到过的寒气。他克制不住地颤惊了一下,连忙站起身来。
  “你这就去买票?”李可心仰着头,问。
  “我……你说呢?”
  “再过两三天吧,我还要好好收拾一下,带足路上用的。”
  “尽量简单些。你可别以为真的是去游山玩水呵,我的大小姐!”
  “我明白。”可心又使咽了,“这一路的苦头,够我吃的了…”
  张宗元心里涌上一阵内疚,情不自禁地又坐下,把她拥到了怀里。
  沈家派了田大勤和赵妈两个,一个开了沈家自备的“福特”车,一个押了一辆“华申”用来运货的敞篷小卡,到李家来接嫁妆。
  老“福特”被田大勤精心打扮过了。每块车窗玻璃上都贴了大红双喜。驾驶室前的玻璃上左右交叉系上了两道打了蝴蝶结的白绸带,使老“福特”顿时显得洋气起来。最妙的是,这田大勤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许许多多难以计数的五彩玻璃纸屑,粘到了乌黑担亮的车身上,令人一望就会联想起新娘黑发上被宾客撒上的“幸福彩纸”,平添了许多喜庆气氛。所以那车一停到石路转弯角口,就吸引住了不少过往行人。而“大样”绸布店隔壁正是一条弄堂,弄堂里的婆婆妈妈小孩们更是兴高采烈地涌了出来,把个老“福特”团团围住了。
  “谁家办喜事?”
  “‘大样’李家呗!独养女儿出嫁了,你看这排场!”
  “排场大?那也并不是因为这里的李家,而是因为那边的婆家!听说是个大老板,在西头法租界里有好大一片花园呢!洋房整整一幢!”
  那议论声清清楚楚地传上了二楼。天热,窗户都打开着,闹哄哄的人声车声夹杂着消息灵通的左邻右舍们的喊喊喳喳,灌满了李可心的耳朵。她躺在床上,捂着耳朵也没用。
  “紫藤!”李可心喊,“关窗!”
  “哎!’嘴藤急忙拉上窗门,顺手还放下了竹编窗帘。
  楼梯口传来一阵踢踢跄跳的脚步声。随了那卡车而来的赵妈,指挥着几个帮工,正把李家置办好了的嫁妆一件件往楼下搬,装到车上去。
  “紫藤!”李太太在喊,“你死哪里去了?”
  “哎,来了!”紫藤急忙应着,走出时把那门轻轻关上了。
  李太太冲紫藤发了火:“又不是你出嫁,用得着你也躲在那闺房里吗?快点拎红漆马桶!”
  “还要马桶?”紫藤诧异地,“沈家花园不是有抽水马桶的吗?”
  李太太把不住笑起来:“你个傻丫头!揭开盖头看一看,你就明白了!”
  紫藤犹豫着。
  “咦,”李太太说,“家里的马桶向来是你倒的,怎么今天突然娇滴滴地金贵起来了?揭呀!”
  赵妈在一分笑着,还伸手摸摸紫藤的脸蛋;“这个丫头,真有趣!平时看看够能干的,其实例还不太懂人事呢!”
  紫藤屏了一口气,揭了桶盖。
  “呀,”她说,“怎么把花生和红枣放里面了?”
  李太太和赵妈都大笑。
  赵妈说:“好口彩!红枣红枣,早生贵子;花生花生,夹着花样生,子女齐全!”
  李太太对紫藤说:“这下子明白了吗?这叫号孙桶,出嫁女儿,都要由娘暗送一个的!以后你出嫁,我也陪送你一个!”
  紫藤听着,脸上虽也赔笑,心里却沉甸甸地,好似这偌大的圆鼓鼓的子孙桶塞进了她的胸口似地。她下意识地瞥了后厢房一眼。
  后厢房的门关得紧紧的。
  里面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李可心已经明确告诉紫藤,后天下午,也就是沈家打算办婚事娶进可心的那一天,她李可心将随张宗元出走,先去南京,再赴武汉。紫藤必须同走。
  而此刻,沈家却还派了车来接嫁妆!
  一脸喜气洋洋的李太太,还为她女儿准备了装了红枣和花生的子孙桶!
  紫藤想哭。
  哪能哭啊!她拎了那子孙桶急忙冲下楼去。
  那两吨载重量的卡车,都快装满了。
  两对大号樟木箱,崭新,箱角箱锁箱攀箱钉,金光闪闪的。里面装的都是李可心的嫁衣。还有十几件不能折叠的大衣被风长裙,用衣架撑好了,挂在一双红木雕花龙凤配对衣架上,与其说是衣服,还不如说是用以炫耀的彩旗,好似李步正“大样”绸布店用来招待顾客的布幌子似的。好几个识货的娘儿们在品评着。
  “看这件,好像是黄狼皮的!”
  “不错,而且是裘皮,看那层茸,多厚!没千把元下不来呢!”
  “旗袍样子真好!听说请的是正宗红帮裁缝呢!”
  “衣样子好,也要人样子好才配得上呢,那位李家小姐,我怎么看也是一副薄命根……只有骨头没有肉的。”
  “我看你呀,是眼红人家有这么多嫁妆呢!千金小姐要这么多肉干什么?像你,老酒瓷似的!”
  占了卡车大部分空间的是床上用品。十六条被子,全是真丝软缎被面,翻打好了的,厚厚一叠,五光十色,高高地垒着。紧挨了被子的是褥子:清一色雪白上好的白棉胎。棉胎上整整齐齐堆着床单,足有二、三十条。然后是枕头,蓬蓬松松的,显然内芯不是豆壳等糠,而是那种外国进口的木棉,很贵的,“大样”里面也有卖的。也是十六只,摇摇欲坠地堆着,枕套的色彩一样是艳丽无比。最引人注目的高高一堆羊毛毯。五颜六色不说,每条都用全透明的玻璃纸包装好了,用鲜红的缎带交叉系着,垒在一起,显得格外高雅富丽。有几个围观者还注意到了一组红漆脚盆。因为是依了大小套叠在一起的,占地不多,但若细细一数,从最大的一个浴盆——足可坐下两个人——到最小的那个——只可放下一双手,大大小小共计也是十六个!
  “全套定做的!派头真大!”
  “知道吗,那边的人家是开大厂的,祖孙几代都出洋留过学,档次比这里高得多了。所以这里拼了老命也要做得像样点。要不然,将来岂不落下话柄了?”
  待紫藤拎出了那“子孙桶”,一个“大祥”店里的小伙计就点燃了一桂三百响的鞭炮了。鞭炮声中,平素与紫藤相熟的几个婆娘对紫藤开起了玩笑:
  “怎么是你拎子孙桶?你又不是新郎的丈母娘!”
  “紫藤你也上车去,也算一份嫁妆!”
  卡车载了嫁妆,“福特”则载了李太太,李可心,还有紫藤,向沈家花园驶去。
  沈太太和沈源嘱赵妈带口信,务请李太太母女俩,随车到沈宅一次,有要事相商。
  “后天就办喜事了,怎么今天还有‘要事相商’?”李太太对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有点诧异。
  “我不知道。”赵妈说,沈家的下人很懂规矩,不该多嘴的事即便知道了也不会说,“太太和少爷在家里专候,午饭也准备好了。”
  “午饭?你在这里,谁烧?”
  “最近雇了一个厨师,还有两个娘姨,都是为办喜事作准备的。”
  “好!好!”李太太说,“不过,我们家可心……后天就要过门了,今天竟随了嫁妆过去,不太合适吧?”
  “源少爷说了,都是受过教育的年青人,不计较那么多陈规陋习。他是要限可心小姐商量日后的安排,很要紧的。”
  李太太进了前厢房,把这些话转告可心。
  “搞什么名堂,”李可心厌烦地说,“我为什么要随叫随到?不去!”
  “人家在等着呢!”李太太为难地,“田大勤的车,也在弄堂口候着。
  “你一个人去不就可以了?反正什么事都由你说了算的。”
  “人家说得清清楚楚的:阿源的娘找我有事,阿源专找你。”
  “我不高兴。”
  “哎,我的大小姐,后天你就是人家的人了,不要把架子招得太足好不好?人家阿源也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呀!”
  李太太发了急而冒出来的这句话,有点打动了李可心。想着自己后天晚上就要悄然出走,这位沈家少爷将要白辛苦的准备白欢喜一场,李可心的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歉疚。娘的话没错,那沈源虽然在国外荒唐过,但自从去年回国之后,一门心思办厂,一门心思要她,的确没什么地方对不起人过。上次去沈家花园,虽然与他交谈不多,虽然他那样子不讨人喜欢,但他很专注很谦虚地倾听她的每一句话,在倾听时流露出来的对她的敬重和信任,毕竟是很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与张宗元在一起,多的是她对他的依赖,与沈源相对,却会陡然而起一种可以驾驭他的优越感,也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呢!
  李可心的沉默,被李太太认定是一种许可了。她一把推开窗户,探出身子往楼下喊:
  “紫藤,还不快上来!”
  “让她帮你打扮打扮,”她又回头对女儿说,“我也去换一件出客衣服。”
  沈源在大厅门口迎候李家母女。
  忙了个把月,他按自己的心思装扮好了沈家花园。重点工程是大厅和卧房。就像李家送嫁妆时,把几件最昂贵最精致的衣服抖出来,挂上红木龙凤衣架,以求炫耀满足虚荣一样,他也很想把自己辛苦操作的成果展示展示。他对自己能否得到可心认同和赞许总是信心不足。从小时候起,他就没在这个长自己两岁的漂亮表姐那里占过上风。出国后与玛丽的那件事,使他对她更是心怀愧疚。潜意识里他明白可心总不太喜欢他。要娶她为妻了,他强烈地希望能得到她的欢心。在正式结婚前两天,让她来看一看,不啻是一种准备、一种预习,或者也可说是一次最后拍板的洽谈。若是可心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了,他相信,凭他的能力,凭田大勤这一得力帮手加上几个已驾轻就熟用惯了的小工,一定可以在一、两天内再把这沈家家宅修改得至善至美!
  打扮得如同一只被人叫做“花大姐”的甲壳虫一般的老“福特”,平稳地驶了过来。
  沈源笑嘻嘻地迎上去。
  车刚停稳,后车门就开了,蹦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子。
  一身紫衣,两根粗粗短短的辫子。沈源眼前闪过那种色彩和香味都极淡雅幽静的紫花。这就是紫藤了吧?他想。
  他冲她笑笑,又往前走了几步。
  令他不解的是,这紫藤,这小丫头,竟然像怕冷似地瑟缩了一下。以前几次见到她,总见到一脸单纯明朗的笑容,显得傻乎乎的。而此刻,那小小圆圆的脸,竟布满了一种哭不出笑不出的尴尬相,甚至还有着一点——沈源虽然感觉得到,但绝对理解不了——与她的身份完全不符的、好像看见了一个可怜的乞丐、或者见到了一条垂危的狗似的同情和哀怜的表情!
  沈源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紫藤也马上转回了身去,搀扶了李可心钻出车来。
  太漂亮了,这古典美女式的可心!一个月不见,她竟然显得丰满了起来:一件淡湖绿色的短袖旗袍,外面罩了一件缕空的勾针线背心,使她整个人都透发出一种雅致清丽的气质。夏天的她,比冬日里春日里的她更迷人呢!
  田大勤从另一边车门连拖带拉地扶出了日见其胖的李太太。
  沈源急忙跨步迎上去。
  李可心没料到,这整修一新的小阿源,原来还不算太丑。
  大概是因为在那明媚的初夏阳光的照射下吧,他那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方睑盘,显得红彤彤、油亮亮的,容光焕发。与一个月前刚从被军管的厂里返回家宅时的那个丧魄落魄、精神萎靡的阿源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他的一双眼睛不大,但很黑,也很亮,目光灼灼地望着人,一副很专注的样子,让人不得不闪开自己的目光。他的一身白色的西装很合身,颈上的黑红相间的小方格领带也很相配,这就使他那不高的又过于粗胖的身材显得精干简洒了不少。他身上,毕竟还是有富家子弟的气派的!
  李可心更没料到的是,沈源在筹备这眼看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婚事时,竟这么尽心尽力,慷慨大度,而且又细微周到。
  跨入大厅的一刹那间,李可心竟感到了一阵晕眩。尽管是室内,亮度却超过了白日当空的室外。四壁清一色的乳白,白得耀眼。护墙板是雕花的,图案全仗镶嵌在四周的壁灯以光线衬托出凹和凸,而壁灯灯罩又是清一色的乳白磨砂玻璃,显得特别高雅。大厅正中的楼梯两侧,原先光溜溜的两根大圆柱,也不知用什么方法,敷上了浮雕式的涂料,使那两根房往看上去如皇宫门前的华表般庄严典雅。地上铺的是崭新的鲜红的地毯,连着那楼梯上的蜿蜒而上的一长条,又平添了一种热烈的暖色调。
  自然是为了追求色调上的和谐,大厅四个转角所放着的沙发,全部罩上了崭新的同样是鲜红色调的丝绒套。沙发前的长条茶几和沙发旁的高架花几,则全是白色大理石的。红白相映,气派不凡,艳而不俗。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盏大吊灯。李家的后厢房也有吊灯,莲花形的。但若是与这盏相比,那简直就好比卖馄饨摊上的电石灯,够穷酸的了。全大厅里比白昼还亮的光,全是从这盏灯上洒下来的。说不清楚它是一种什么图案,什么式样。唯一的感觉是富丽堂皇。没料到不过是红、绿、黄三种色彩的菱形的玻璃片,竟就组成了这样五彩缤纷的水晶世界!
  “这是维多利亚式的!”沈源解释道。他当然没进一步说明,那个夺走了冯丽的英高贵族子弟,就拥有这么一种格调的一幢别墅。
  缠绵于病榻的沈太太,硬撑起身子传坐在床上,等候着李太太和可心。一见了她们俩,照例是先哭一场,说是自己没多少日子了等等。李太太于此情此景中倒也忘却了那功利主义,免不了也陪着掉了眼泪。李可心低着头坐在一边,望着病人一双瘦如枯柴的手,怎么也不敢抬起眼睛正视她,也不敢应答一句话。而失后,她想,当她知道了她的“儿媳”已经逃上了沪宁线上的火车,她这口气,还能咽得下去,吐得出来吗?
  侍立在旁边的沈源候着两位老太太涕泪将止,开了口:
  “我想请可心去看看卧房,行吗?”
  沈太太点了点头,李太太赶紧说:“去吧去吧,紫藤也去!”
  “紫藤留下,”沈太太却说,“我有话要问她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李可心和紫藤两个心里有鬼,一下子全都变了脸色。两个人都知道《西厢记汉“拷红”一节,攀然间都胆战心惊地以为沈家听到了什么风声了。她们哪里知道沈太太留下紫藤,只是要开口向李太太讨紫藤,让她出让这个小丫头,同时为表示尊重起见,也颇带着问一问这小丫头的意见而已!
  李可心站起身时腿有点发抖。她斜眼看了看紫藤,却见紫藤竟向她脉牙一笑,还开口说:“可心姐你先去!我一会儿也要来看新房!”
  李可心笑笑,随沈源而走了。这丫头的话显然是让她放另一个心:说什么也不会泄了那秘密的!
  赵妈给开了门,然后就退走了。
  李可心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卧室竟布置得跟自己在石路口的后厢房完全一模一样!红木雕花大床、双门大橱、大圆镜梳妆台,还有一张大书桌。屋角一对安有玻璃橱门的大书架。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仅只是房间大了点,光线暗了点,还有,挂的不是莲花吊灯,而是一组也是由红、黄、绿三色组成的“维多利亚式”吊灯,比那大厅里的小了许多而已。
  “可以吗?”沈源在她的身旁轻声问,“等到你的那一对龙风衣架搬了进来,就跟你原来的家没什么两样了!”
  李可心禁不住眼睛发了热。她难以开口。开了口说不定会淌下眼泪来。沈源是怎么做成了这么一个怪招的,她觉得难以想象。沈源显然是摸透了她的脾性的了。她不是一个喜欢新花样、喜欢翻花头、喜欢追求时髦的女子。她从小就依恋旧物,畏惧陌生,自己用惯了的东西总不肯丢,不肯换,倒不是小气,而是生性保守。知道她这个脾性的人不多,连张宗元也未必太清楚啊!
  她软软地跌坐到门旁的一张沙发椅上。
  沈源却又兴致勃勃地走向一堵空着的墙。
  “我的卧室就在隔壁,”他说着,向那墙一推,开了,原来是一扇暗门,“你不过去看看?”
  李可心免不了又是一惊。他的卧室?这么说,一人一间卧室?尽管脸上马上发了红,她还是随由思维的疾走往下想了下去:只有在书上读到过,对了,无声电影里也看到过,外国夫妻是一人一间卧室的,这沈源,吃了四、五年洋饭,竟也闹出了这种花样!当然晖,还不是仗着沈家花园里房子多,以前一、二十个丫头老妈子门房花匠也都住了下来呢……
  “去看看吧!”沈源走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要不然,以后若是你想到我房间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开门呢!”.可心挣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把握中抽出来。可是难。这只手阔大、粗糙、而且有力。一个万万不该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念头却闪过了李可心的脑际:她想起了张宗元的手。细长、绵软、温和。她不能习惯眼前这个男人的。她又挣了一下。沈源感觉到了,很快松开了她。
  他站在李可心的面前,望着她埋下的头颅,已经涨得通红的细细的脖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可心可心,”他说,“我总摸不透你的心呢!”
  “拷红”一场,自然并未出演。沈太太直截了当地向李太太提出,让紫藤一起过来。考虑到李家也需要帮手,沈太太荐一个新近在沈宅帮佣的娘姨,叫阿晶的,到李家去干活。这阿晶,要说起来也是好人家出身,娘家原先在无锡有不少地,后来败落了,嫁的男人是个小学里的老师。去年闽北打仗,她男人被日本人扔的炸弹炸死了,她过于悲痛,肚里的孩子也流了产。无以为生,只好来帮佣。烧得一手好莱,而且很会做针线活。平日废话也不多,很讨人喜欢的。至于阿晶每个月的工钱,由阿源负责支付,让她自己来拿也可以,让田大勤送去也可以的。
  沈太太气喘吁吁、断断续续、时而还夹杂了一阵阵咳嗽吐痰地讲完了这一些,李太太心里已经来来回回三下五除二地拨了好几遍小九九了。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一开始时很有点肉痛——这丫头从八岁进人李家门,养了足足八年,便是块石头也括得热了熟了,就这么送出去,真的有点舍不得——但是,为女儿可心着想,倒是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着的。女儿离了紫藤,举手投足都不方便,应该让她带上这么个早已使唤熟了的帮手,此其一。女儿嫁人沈家,若没个贴心人,万一下人不听话,上辈难侍候,老公不体贴,岂不明摆着要被人欺侮吗?该肉痛一个紫藤呢,还是该肉痛女儿?明摆着的答案嘛!此其二。阿晶?估计不会像紫藤般顺心顺手,但既然这大表姐说得这么好,也不会蹩脚到哪里去。大表姐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她治家的精明利害却是在亲亲眷眷中都有名的,轻易地她不肯说下人好话的。再说工资又由他们沈家支付,白用一个姐姨,有什么不好?此其三。三遍算盘打下来,李太太马上就作决定了。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作了决定马上就说出了口:
  “大表姐你何必客气呢?”她还要假客气一下,“你看中了紫藤,我们高兴也来不及呢!何须要什么阿晶来换呢!阿晶还是留在这里,我另外去雇一个就是了!”
  沈太太病快快的脸上作了个笑容:“你肯了就好!阿晶的事,就依我的意思办。紫藤,你都听见了?你愿意吗?”
  紫藤能不听见?她的心里,早已泛起了从未有过的甜酸苦辣杂烩汤了!她算是真正品尝到了里外不是人的滋味了!她算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地成了个说假话干坏事吹牛皮又瞒又骗忘恩负义损人利己的大坏蛋了!她现在无论身在何处何时,都心怀鬼胎;无论面对何人何事,都满心惭愧,她算是陷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泥淖阴沟里拔不出腿来了。她都不敢再看那位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的沈太太一眼。沈太太一开口说是要她紫藤也过来,紫藤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下子惨了,叛离了沈家的就不光是李可心一人,干脆还搭上了我紫藤了!紫藤就不再是为了侍候可心姐而不得不随了走,而是限可心一样,也成了沈家门里的一个逃犯!她只觉得自己的眼泪在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又不敢哭,只好一口一口地往喉咙里咽。待到沈太太转过了眼珠望定了她又客客气气和蔼慈祥地询问她意见时,她哪能开得了口啊!
  李太太瞅瞅紫藤涨红了的脸和泪汪汪的眼睛,噗地笑了:“紫藤不舍得我呢!是不是?别在这里发嗲了,其实心里早就愿意了,对不对?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到这里来住花园洋房还不比我们那边的石路四强得多!你这丫头可是老鼠跌进米缸里了!”
  一席话听得病榻上的沈太太直皱眉头。幸好那可心不像她妈.她想,无论外貌还是脾性都更像表弟李步正。要不然,便是再倒份我一个沈家花园做陪嫁,也不能娶这样的人进门来
  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哈咳。
  半是架不住沈源的邀请,半是因为赵妈指挥着几个帮工,在把十六床被子十六床垫子十六只枕头之类的往卧房里搬,李可心随了沈源,从那扇关上了是墙打开了是门的通道,进到隔壁的另一个卧室去了。
  跨过那道门坎后,李可心才发觉,两间卧房之间,其实还隔着一个很大的卫生间。卫生间显然也整修过了。雪白的瓷砖,贴满了四堵墙壁,一直贴到天花板边缘。天花板上安了十几个小小的圆珠形的灯,是嵌进了顶板之内的,亮亮的却又并不刺眼。一个雪白的腰形大浴缸,宽宽的边沿都用白瓷砖敷贴过,所有的水龙头都镇过克罗镍,挣亮。一个抽水马桶、一个大理石铺面的小橱,还有一个挂在壁上的盥洗箱,该有的设施,应该说是全配齐了。
  “真是个会享福的人!”李可心暗暗想着,不由得回忆起张宗元在天培舞台后的那间亭子间来,心里一阵发痛发闷。
  穿过这间卫生间,就进入了沈源所说的“我的卧室”。一派欧美风格。与为可心安排的那一间完全不同。面积似乎小了些。很矮的一张大床,在房间正中,上面是一领厚厚的如沙发垫似的席梦思。三面墙壁都做了护墙权,凹凸形的图案,凹下的地方漆成深褐色,凸出的则是淡淡的奶油黄,配色十分和谐。有几幅油画挂着,可心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几乎都是裸女,站着坐着躺着一丝不挂,还笑盈盈地盯着人瞧。许多灯,壁灯吊灯台灯落地床头灯。灯座五花八门,但大多是很带艺术意味的大理石雕塑品。还有许多盆花木,靠门的两盆有一人多高,阔大的树叶似蒲扇一般。屋角则挂下许多技吊兰来,一簇一簇的,修剪得整整齐齐。几乎没有家具,除了那床和靠近卫生间那扇门边上的一对沙发之外。
  “坐!”沈源说,“我给你斟点饮料。要果汁还是香按?”
  李可心轻轻应了声“我不渴”,坐到了沙发上,凭着坐下后的感觉,她知道这对沙发是以真皮作面料的,而且似乎还是昂贵的羊皮。
  沈源一边说着“来点果汁吧,山植,怎么样?”一边伸手按了一块护墙板的一小点凸面。啪地一下,弹簧门开了,露出一排五颜六色的酒瓶来。李可心明白了,护墙板的后面,是组装的橱,或可作酒柜,或可作衣橱,足以把室内一切碍眼的生活用品都储藏进去,而保留住室内的雅致的艺术格调!
  默默地接过沈源递上的盛满了鲜红果汁的高脚酒杯,李可心虽然木动声色,却不能不感慨地想:这个沈源,的确是块开厂办实业的料呢,怨不得他的父亲沈渊,看准了他是沈氏家业的接班人,临终最后一句话,就是要他回来重开“华申”!
  为出走而准备的一应行李,都藏在紫藤的小房间里。
  紫藤的小房间是从客堂间里隔出来的。李家的客堂间面积很大,夹在朝西一头面向四马路的前厢房和朝北一头面向石路的后厢房的中间。只是没有窗,终日里必须开灯。本来倒是有一扇朝东的小窗的,后来从客堂间里隔出了一间做厨房,那窗划归给厨房间了。厨房旁边是马桶间。马桶间旁边是给紫藤的小房间。小房间紧挨着可心的后厢房。无论谁,要想进入后厢房,就必得经过紫藤住的小房间,那小房间好似为后厢房担任警戒的门卫门。
  当然也是没有富的。除了开灯,唯一的自然光源来自后厢房的门敞开时,从里面活出的一片目光。享受自然光的时候不多,因为可心最讨厌门户大开,任谁进出都必须随手关门的。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都没人进紫藤的小房间。统共只有五、六个平方米,除了一张床、一只小橱子、橱上一面小圆镜,一把梳头的常州木南,橱内几件替换衣裤,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在,无非就是有紫藤这个人。要找她这个人还不容易?所有间隔房间的材料都是三夹板,离开五丈远叫一声也听得见的。“紫藤——”“哎,来了!”小丫头马上会应声而出,往传来呼唤的方向噎噎噎跑去,谁还愿意去造访那乌洞洞的小房间?
  紫藤手脚快。只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而且是在李步正和李太太吃了夜宵安安心心就寝之后才开始动的手,就把所有的行李都整理好,分成一个可以背的、两个可以提的包袱,到走的时候,紫藤一个人就可以背了拎了走了。李可心只需管好她手中一个小提包便可,那里面是她的全部私房——金银首饰和一些现钞,还有一套从法国进口的化妆用品。
  三个包袱,还有那只内容昂贵的小提包,统统隐蔽在紫藤的小床下,一只大大的白木桐油脚盆里面。脚盆是紫藤洗澡用的,毕竟还没到三伏天,用不着天天沐浴,平时一直就塞在床底下。
  “能行吗?就这么放着……”李可心开天辟地第一遭走进紫藤的小房间。昏黄的灯光映着光溜溜的四面板壁,使她产生了一种被关进一只大橱、一只箱子,或者说是一只棺材的感觉。
  “行!从来没人进来的!”紫藤满怀信心。
  李可心倚在门框上,不再开口,看着紫藤轻手轻脚却又利利索索地藏匿着这些东西,心里不由得起了一阵感慨:人跟人真是不一样,为这次出走,自己几乎天天都日不思食,夜不能寐,思前想后,首鼠两端,而这个紫藤,只不过经了刚才几句话的点拨,就毫不犹豫、忠心不贰地动起手来,一副义无反顾理所当然的样子!能说她老练稳健临变不惊就像那张宗元吗?当然不能。小丫头到底还只有十六岁,脑子比较简单,想不了这么多罢!
  刚才那场摊底牌的谈话的确是够简单的。
  还是常规:九点钟了,紫藤端了钢精锅去买夜宵。她刚要走,可心喊住了她。她拎了空钢精锅进后厢房。可心说,去“稻香村”,买点鸭脑肝来。紫藤问,几包?可心沉吟了一下。紫藤说,两包,够吗?可心却说,称两斤来吧。紫藤张大了嘴巴。“稻香村”的鸭脑肝每一包才二两多点,两斤?三十来包呢!稻香村又不远,走过去两三条马路就到的,随吃随买,何须要买这么多,好像为荒年储粮似的。这些话当然没说出口,一闪就从脑际闪过去了。可心的脾气,紫藤知道。她说要两斤,总有两斤的道理。她愿说,自会说;她不愿说,连间也没必要问,她会嫌烦的。紫藤转身刚想出门,可心却又叫住她。拿着钱,她说,在我梳妆台一边的小抽斗里。紫藤说,大姨妈已经给我钱了,够的。叫你拿你就拿!可心声音里有了不耐烦,两斤鸭脓肝,不要算到家里的帐上去。嗅,紫藤应了一声。拉开梳妆台一侧的小抽斗,取了一张钞票就走了。
  谈话尚未正式开始,紫藤在跑往天赠舞台对面的“稻香村”去以及挟了一大包鸭脑肝去买点心的一路上,就已经想过很多很多了。自从撞见厢房里张李两位拥成一团那场景之后,紫藤的心眼不是多了一个,而是多了十个、一百个!一个人从借懂状态觉醒过来,往往只要听见一声响雷、跨过一道门坎、打开一个电门。紫藤一旦觉醒,对过去许多事都有了理解,对现在的许多事很快就能领悟,对将来有可能发生的事也开始学会了估测。买这么多鸭脑肝,而且不许入家里的帐,很显然,这位大小姐将要做出一个重大的瞒爹瞒娘的决策了1她与张宗元的事可以在爹娘眼皮底下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她还会不再想出谋划出别的什么来吗?
  要发生什么事呢?紫藤一时里还想不大出来。好在待她先把鸭辅肝送进后厢房,再把点心端到前厢房后,李可心马上就开始了一场开城市公的谈话。
  “紫藤!”
  “哎,来了!”乒乒乓乓一阵响,是在把涮净了的确匙收进碗橱。
  在围裙上擦着湿淋淋的手,紫藤进了后厢房。
  “拖把椅子,坐在我床边来。”
  “哎。”
  “坐下呀!”
  “哎。”
  “跟你,…商量一件要紧事。”
  “可心姐,什么事你就吩咐吧。”
  “我问你,我对你……还可以吗?”
  “可心姐,你……你怎么啦?”
  李可心说话时,目光始终茫然望着前方,声音又是幽幽的,令紫藤生了害怕。
  “问你呢,我一向对你怎么样?”
  “对我好。”紫藤说,“真的对我好。后弄堂的明妹,昨天死了……
  她生了病,烟纸店老板娘不给她看病,后来就发了绞肠粉,医院里叫做盲肠炎的,活活痛死了。”
  李可心知道那个明妹,跟紫藤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在烟纸店里也呆了许多年了。
  “可心姐从来不打我,”紫藤说,“明殊身上总有乌青块,是他们家少爷和小姐持的……可心姐还教我识了字……”
  李可心笑了笑:“我有时候也发脾气。”
  “可心姐又不是只对我一个人发脾气。”紫藤说,“我干事干得不称心嘛!”
  李可心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这个话题的答案是现成的。李家待紫藤本来就不薄,一家三口除了李太太嘴巴碎些嗓门大些,没有一个人会动手打人的。有烟纸店那一家作对比,紫藤应该明白她是投股投到一家好主子了。李可心默了默神,马上单刀直入言明了本次谈话的用意:
  “我跟张先生的事,你是知道的。”
  “我;我……”紫藤猝不及防,结巴了。李可心脸不红,她倒红了脸。说自己知道?天烧得,知道了才几天?说是不知道?明摆着是装傻、撒谎。可是用得着你个紫藤知道吗?直言自己知道了大小姐的这等秘密,大小姐受得了吗?紫藤真为难呀!
  “我打算跟张先生走了,三两天之后。”可心依然不看人,目光好似穿过了那罗纹纱帐,不知在凝视着何方。
  “走?这……走哪里去呀,可心姐……”
  “先到南京,再往武汉,然后去四川,在重庆安家。”
  “可心姐……张先生他,他家里……”
  “我知道,他有家小。他会办离婚的。”
  “那么,那么……沈家……”
  李可心皱起了眉头。你管得太多了!她差点想冲出口来。但她不能不咽下这句话。她与紫藤谈话的主旨,不是讨论跟谁结婚的问题,而是要让她心甘情愿地跟随了他们俩走。她不得不极不情愿地放下架子,真的好像一个姐姐对妹妹倾吐心事般,转过眼睛,望定了紫藤,说:
  “我不喜欢沈源,你应该看得出来的……”
  紫藤连忙点头,虽然心里多少有点为那沈家少爷叫屈。
  “我跟张先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也明白……”
  紫藤又忙点头。到什么地步呢?李可心没明说,但紫藤知道到了哪一步了。她的眼前,闪过了可心闻到奇南香就作呕,吞起肉汤团来一口一个的样子。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可心的眼睛红了起来。
  紫藤连忙递过手绢,慌不迭地表了态:“是的是的,可心姐你别难过。张先生很好的人呢,多有学问,人又和气呢!。……”
  李可心长叹了一口气:“人是好,就是穷了些……”
  “没关系的,可心姐,只要有本事,迟早总会发达的……他们沈家……”紫藤刹住了。这时候怎么还能提沈家。她本来是想说,沈家三代以前不也很穷很穷吗?他们祖上,是靠挑着担子贩盐为生的,还不如张先生这个读书人呢!
  李可心没在意这半句话,她沉浸在自哀自怜中了。一想起几天后的颠沛流离,远离上海之后的艰难时日,她就不寒而栗。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哭泣着悲叹着:“我以后的日子,有得苦了……不说别的,这一路上……还有日本人,谁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到四川去呢
  “张先生挺能干的!他走南闯北多少次呢!”
  “拖了个我,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可心姐,那么我……”紫藤突然冒出了个念头,但又不敢说。她张口结舌了。
  李可心却立即意会到了她想说的话。这实在是始料未及的。尽管紫藤想说的话正是她今晚的预定结果,但原先是打算由她以主人的身份命令的口气不容置疑地吩咐了出来的,此刻倒反而成了紫藤挺身而出仗义而为之的行动。李可心的心头涌上了一阵失了身份的不快。她强打起精神,倒也很快止住了眼泪,马上就化被动为主动了:
  “紫藤,你随我一起走。”她说,“尽快收拾一下行李,准备动身。”
  “好的好的。”紫藤连连点头,而且马上就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姨妈他们睡了没有……”她突然又刹住脚步,回过头来,一脸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他们俩怎么办?”
  “谁,什么怎么办?”
  “姨父姨妈……”
  李可心看都不看她一眼,挥了挥手:“快回来,帮我收拾!我哪顾得了这么多!”
  张宗元买好了三张从上海开往南京的快车票,匆匆赶回《文汇报》社。还有许多手头的事,需要了结。辞呈也还没有递上。尽管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还是迟迟不交辞呈,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多少年后他回忆起这一两天里的经历,总会油然升起一种感慨:相信预兆,相信所谓“第六感觉”,相信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它左右着每个人的命运,安排好了每个人的每一步棋路,任谁也是逃脱不了的。
  他一跨进闹哄哄的办公室,就听见有人冲他喊:“回来了回来了,张兄,有人找!”
  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办公桌边有个人坐着,黑乎乎胖墩墩如一段树桩。是田大勤,沈家花园里的花匠兼司机,他认得的。
  张宗元一惊。尽管他与李可心的事与这位田大勤差着很大很大一截呢,但见了这沈家门里的人,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畏惧和羞愧,好像也偷了他什么似的。他实在设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这么专候着他,而且听同事这大呼小叫,看样子已经等了许久了。
  田大勤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双手递上一份大红请帖。
  烫金的大红双喜字,赫然在目。
  沈源
  亲请张宗元先生光临
  李可心
  “婚宴设在杏花楼。”田大勤见张宗元如入了定般呆看着这几个字,忙作解释,“写在背面,请帖背面。”
  张宗元机械地翻过请帖,又看见了两行小字:
  婚宴地点:杏花楼二楼龙凤厅。
  时间: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六日下午六时整。
  宴后恭请赴沈家花园参加舞会。
  张宗元脑子里闪出刚才塞到西装夹里口袋内的三张车票,那上面的日期是六日上午六时整。从上午六时到下午六时,整整十二个小时。如果南京的朋友买船票顺利,那么,在这预定的结婚典礼之时,他和可心,就应该已经在下午开出的船上,即将抵达安庆了!
  “张先生,”田大勤说,“我们沈老板要讨个回话……”
  “什么?”
  “报馆里若是没有急事要事,沈老板希望张先生一定要光临。”
  “这……”
  桌旁那位大呼小叫的同事笑嘻嘻地凑了趣:“有什么急事要事,没的;真要有,我顶啦;李小姐是张先生的部深先生是一定会去的!”
  “张先生,”田大勤鞠了躬,“那我走了!”
  “大勤,”张宗元连忙说,“我……”
  他一时里编不出充足的推辞的理由,窘急之中竟说道:“我……
  我没准备好贺仪……届时再奉上……”
  田大勤笑了:“沈老板和李小姐谢张先生也来不及呢!是沈老板专门吩咐我送这份请帖来的,别的来宾,都从邮局寄去!”
  “畸,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同事又搭了腔,“张先生面子大呀!”
  以筹备婚事为借口,沈源已足足半个月没到“华申”水泥厂去了。
  按日军关于“军管理”的规定,被军管的企业虽然一应大权均收归于“军管代表”,但原企业主、技术人员以及工人,均不得擅自离岗,否则便以抗军管治罪。规定管规定,不愿为日本人效务的还是以种种借口逃离了军管企业。当然,那也要有相当的经济实力或者谋职能力作基础。若是辞了这里的工作便以此失了养家糊口的饭碗,再谋出路又难,那么,小民百姓要下这个决心,就颇费一番踌躇了。所以,如沈源这样的大老板,家底厚,一个“准备婚事”的借口便一定了事了,而一大批中低级职员技术人员特别是出苦力的工人,还是不得不在驻厂宪兵的刺刀下,按部就班低后顾眼地讨生活。厂里的生产机器,也就照旧运转着,财富源源地滚入了日本人的腰包。
  人虽不去,心却用在厂里。沈源一面指摄那沈家花园,组装吊灯设计卧房布置整修花木,一面则密切注视着“华申”的各种情况。他的厂里有许多心腹。有的是沈渊在世时就属于贴心的老班子里的,有的在近半年的重建“华申”中成了患难与共的朋友,他们为养家活口不得不还在厂里接受“军管”,但时不时地会来报告点消息。沈源半个月里,真是闭门园中坐,却知全厂事。可是临到举行婚礼的前一天,一个消息传来,他怎么也坐不住了。
  消息倒不是从厂里来的,而是从水泥市场的一位朋友那里得来的,朋友告诉他,最近几天,市场上出现了大批量的麻袋装“白龙”牌水泥,数量之大,令人吃惊。朋友们道,“华申”不是被军管了吗?军管之后的企业,是不能沿用原来的商标的,会不会是你厂里的那个日本人小野田,明白“白龙”牌的市场信誉,把“华申”军管后在他主持管理之下所生产的水泥,统统标上了“白龙”商标,抛入了市场?
  那还用问吗?这可恶的小野田!为了渔利,连做生意人最起码的商业脸皮都不要了!沈源根本就用不着查核,就明白小野田是动用了包装车间内库存的数千只已印好了商标的麻袋,轻松得都用不着仿造,就把装了由他管理生产出来的水泥——天知道是什么质量——抛售了出去!要知道,从今年年初“华申”开工之后,所有的产品只有桶装和纸袋装两种,沈家开业的“华申”,今年未曾出品过一袋麻袋装“白龙”!
  顾不上第二天就要做新郎官,也顾不上母亲沈太太因为兴奋于将做婆母而又呛了血,正在静脉注射止血剂,沈源让田大勤开了“福特”,直奔“华申”。
  进大门时,他竟然还要下车,让两名日本兵用刺刀挑开了汽车坐垫,装腔作势地“检查检查”。他明白这其实是为了刹他这个厂主的威风,让他加强此厂已不属于他姓沈的这一观念。他又不能不忍气吞声。那刺刀闪闪发亮,刀尖一碰坐垫,垫子上就留下了一个窟窿!
  他让田大勤把车径直开往包装车间。
  在包装车间门口他遇到了小野田。
  小野田看来也是个不安于坐办公室的实干家。他只穿了一件衬衣,下面一条军裤,浑身都沾了水泥灰土,很操劳的样子。老远见到老“福特”驶来,他就背了两只手站在包装车间的门口了,等着沈源从车门里钻出来。
  “你好!”他以很流利的、略带东北口音的汉语说,“我想,你是为麻袋装的白龙牌水泥而来的吧?”
  “张兄,电话!”
  “噢,就来!”
  张宗元在“辞呈”上写下日期,然后将这张纸翻过来往桌上一合,走向门边去接电话。
  “张先生,我是沈源。”
  “啊……你好1”
  “请帖收到了是吧?请一定光临。”
  “呵……是的……”
  “我希望张先生早一点到杏花楼,早个刻把钟、二十分钟就可以。有件事,想跟张先生谈谈。”
  “这……什么事,现在能说吗?”
  “可以先简略些说说,是关于商务诉讼方面的。华申厂的‘白龙’商标,被人侵犯了。侵犯的是日本军方。我想向租界工部局提交申请,要求干涉。或者通过租界法院。想向你请教,讨论一下可行性以及具体程序。”
  张宗元实在是哭笑不得。他昨天中午刚去过石路“大样”二楼后厢房,将两张车票交给了可心,并且议定分头各自去车站,对号入座后在车上会面。而“辞呈”亦刚刚签好名,写明了日期。沈源所叙之事,若在平时,若不在这不尴不尬的关系之中,找他张宗元还真是找对了。张宗元学过两年法律,虽中途辍学,但有基本常识,完全可以为沈源出出主意。沪上法界人员里,他也有几个朋友。更何况凭着职业敏感,他还马上可以预测到,这场官司未必会输——上海毕竟战事已毕,日方为了稳住阵脚,推行所谓“大东工并荣同”计划,正在大唱“亲善”高调,“华申”的“军管代表”却公然这么做,估计与日方高层决策者的近期既定方针是不完全符合的。既然未必会输,挺身而出的人就未必会少,因此只要活动活动,努力一下,这赢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张宗元这么想着,推算着,党就在电话里哼哼哈哈地应允了下来:明天下午五点半,在杏花楼的底楼倒厅雅座,先会个面,具体的诉讼事务,届时再议。
  沈源显然是长长地吁了一D气。话筒里传来了他很带感情的致谢词:“张先生,这就拜托了!我接手华申不久,什么都是生手,在商界根底也不深。真正可以信托的朋友,也就是你张先生一个吧!患难之交,沈源不会忘记的!明天恭候你了1”
  明天?张宗元放下电话,僵立在门口了。
  莫名地起了一阵风。窗前的几张报纸和文稿纸被吹到了地上,拥翻飞飞地卷向门边。张宗元对桌的同事追着抬着。有一页信笺飞到了张宗元脚边。出于一种条件反射罢,张宗元一脚将它踩住了。
  两个字跳入眼帘:“辞呈”。
  他赶紧弯腰将它抓起来。
  半个脏兮兮的鞋印。
  他将它团成了一团,塞进裤袋。
  “不交也罢。”他想,“走了之后再说……明天?早上六时开车…下午五时半再议…下午六时婚宴……天哪!”
  他觉得自己的头快涨裂了。
  并没有到达利台风的季节。可是那风却平地而起,呜呜地响,而且紧跟着就哗哗地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真的像从天上倒下来似的。才下午四、五点钟,天就黑沉沉的了,于是一道道闪电就显得更白更亮,赛似一把把利剑在发着狠劲,要把那块黑不溜秋的天幕划破划碎了才罢休。远方的滚雷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就没有停息,而隔不了几分钟,头顶上就会炸起一个霹雳来,就像在劈开屋顶似的。有地方起火了,救火车呼啸而过。这么大的雨之下还起火,无疑是某处让雷电击中了。
  李可心瑟缩着坐在客堂间的一张藤椅上。她不愿坐在有窗户的任何一间房里。她从小就怕雷、怕闪电。先是伯雷,因为向来说是雷婆婆用镜子照住人,然后雷公公就用铝子打死人的。大起来就怕闪电了,因为读书后方知道击死人的是闪电,雷声只是后到的声波而已。传说和科学,从两个方面吓唬她,她一遇雷电就怕得要命。她而且总认为无论是雷是电,都是从窗户里进来的,所以从第一道闪第一声雷起,她就直奔没有一扇窗户的客堂间。客堂间的唯一出口是楼梯,雷公雷婆自然不会从弄堂里上楼来。
  紫藤在忙着关窗关门,还要用脸盆脚盆之类的接住一个个漏雨的地方。从去年开始,这幢房子的屋顶出了毛病了。小雨无所谓,大雨一下,天花板就渗水。特别是后厢房和客堂间里,水珠像人的泪珠似的,一滴滴大大地聚起来,滴下来,不用脸盆接住,自然就会从地板上再渗到楼下的“大祥”绸市店里去,那结果,就严重了。
  李步正在店里。李太太吃过午饭就去烫头发了。明天嫁女,丈母娘也要打扮打扮。烫个头起码三个钟头。即使烫好了,也让这场大雨阻在外面了。这么大的雨,一把伞岂能抵挡,而新烫的头,又岂能挨浇?她非得等雨下得小一点才能回得家来。
  脚盆不够用,紫藤把自己小屋里用来藏匿出走行李的大浴盆也拿出来了。
  一看见这只白木桐油大盆,李可心忘了对雷公雷婆的害怕,开了口了:“东西呢?”
  紫藤说:“统统在我床上,用被子盖住了。”
  可心说:“那怎么行!”
  紫藤笑笑,扭头安慰道:“马上天黑了,更不会有人进去了。就一个晚上,没事!”
  可心不再吭声。是的,只剩一个晚上了,她想着,思绪重又回复到了这两天里夜以继日地行进着的那条老路上。
  她在这绵绵不断、茫茫难见尽头的路上,走得好累、好辛苦!
  她面前伸出两条叉道,叉道的前方各自展示出生动的图景。那图景;随着六月六日“上午六时”和“下午六时”的日渐推近,已经愈来愈清晰明朗了。
  她看见了那张车票。火车票。滚滚的车轮。六月六日上午六时整。紫藤搀扶着她。一大群难民,个个蓬头垢面。她和紫藤掺杂其间。紫藤突然不见了。她依偎着张宗元。沉闷的憋气的未等船舱,塞满了肮脏的下等人、乡下人。她和张宗元掺杂其间。雨、电、雷、还有狂风。张宗元紧紧搂住她,她把自己的整个身子整个脸都躲到他的怀里胸膛里。几个头戴钢盔的日本人,背了刺刀,走过来了。子弹乱飞,击中了张宗元。不,倒下去的是自己。自己是躺在一个茅草屋里。破敝的泥草盖就的茅草屋。她成了个农妇,就像当年紫藤的娘刚从乡下上来时的那番模样。不会的,不会是农妇,而是佣妇,就像沈家花园的赵妈一样,胸前总系着一条彩格围裙。一个亭子间,漏水。她用脸盆脚盆尿盆接着。尿布晾在哪里?孩子的尿布。一个骨瘦如柴的婴儿,张开了饥饿的大嘴。让紫藤喂奶!紫藤!紫藤不肯来,她睁大了眼说,可心姐,你都突成这个样了?没关系的,她笑着安慰道:张先生人好,学问好,人又和气,穷一点是没关系的,他们沈家,不也是从穷到富的吗?……
  一声霹雳,在头顶上炸响了。李可心茫然四顾,不惊不怕,只是诧异自己怎么还在这二层楼的问得死人的黑马岛的客堂间里。是的,还在这里。刚才的一切依然只是一场梦想,并未兑现,要让它兑现吗?季可心问着自己。
  她的面前又闪现出了另一番图景。大红双喜字的请帖。翻过来看看背面。开了门了,多么气派的一个大厅!两根大圆柱,撑起了一益红、绿、费三色玻璃镶拼的大吊灯。紫藤!过来扶我上楼去!沈源走了过来,一身雪白的西装。走开!不要碰我!这里是我的红木床、红木茶几、红木农架、衣架上是黄狼皮大衣,还有一件真丝睡衣。点心端了上来,满满一碗鸭腕肝!一辆轿车开来,田大勤送上了一束玫瑰花。何须要玫瑰?紫藤,你上树去,把满树的玉兰,都给我摘下来,撒到我的床上去!去!撒上房顶。我的床在房顶上,我从那顶上往下看,整个花园都是我的!上来,宗元,从楼下上来,我是这里的主人!不用担心,紫藤在给我们把着门呢,大门口,还有带了大铁环的大铁门!是的,也是六月六日,下午六时整……
  “雨停了!”紫藤在欢呼。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李可心茫然地望着面前这娇小灵活的身影,不明白雨停不停与谁有什么关系。她只觉得身不在此处,身只在那条前方分叉的三岔路口。
  她觉得足下的这条路好像一柄会无限延长的闪闪发亮的银叉,那叉开的两头在可望而不可及的终极,而自己则等等独行于长长的柄上。
  只要她还犹豫,只要她还是下不了最终走上两条叉路上的哪一条的决心,只要她望定了左边一条却又眷恋着右边的一条,或是虽然选择了右边的一条却又悔不该放弃了左边的一条,她所苦苦挣扎其上的那条长柄,就会永无止境地延伸、延伸!
  她觉得心力交瘁。她觉得太多的图象充盈在自己的头脑里,她实在容纳不下它们了。她很不能让自己整个地炸裂开来,把一切都驱赶出去,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自己。
  惟有这样,她才会感到轻松些。
  狂风暴雨刮尽洗净了天上地下的所有的污垢.一轮满月高高地挂着,黑玻璃似的天上缀满了白生生的星。紫藤醒来时,正听见前厢房里的自鸣钟破了四下。四下之后万籁俱寂,连平时隔几层板壁都能听见的李步正的鼾声,今日里竟然也纹丝全无。太早,四马路上连马桶车的声响也没有,更无别的嘈杂声。夜上海嘛,凌晨三、四点钟,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光了。
  紫藤蹑手蹑脚地起了床,穿戴梳理完毕,把三个大包袱一个小提包统统持到客堂间里。她屏息静听了一会,发现后厢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猜想李可心还没醒来,便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去喊她。时间倒是还早。从这里走到北火车站,不过半个来钟头吧,高六点钟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可心这两天里寝食不安、目光走神,脸面憔悴得怕人,还是再让她睡一会的好。这么想着,紫藤重又返回自己的房间,坐到自己的床沿上,呆呆地想起心事来。
  尽管可心已经写好了给她父母的留条,说叹了出走的原因,而且答应一旦安顿下来马上与父母建立联系,但紫藤还是可以想象得出,这封搁在后厢房梳妆台上的信,一到早上被两个老的发现之后,将会引起怎样的震动和混乱。
  这震动和混乱,带给李家的伤害,毕竟不会太大。可是对沈家,对沈家那位等着结婚的大少爷呢?
  一想到此,紫藤的心里竟升起一阵深深的内疚,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种深深的怜悯从心中涌起,好像自己也曾在无意中伤害了他似的。
  紫藤眼前闪现出了沈源的方盘大胜。忘了是多少年前了,沈太太还没有病入膏肓,常带了十几岁的沈源到李家来玩。他并没有注意小紫藤,小紫藤却记得他。他很拘谨,见了李可心只敢用眼角瞄,从不敢正面对视。一个有钱的大少爷,还这么规矩老实,与四马路上的阿飞小开们完全两样,给紫藤留下的印象真是太好了。
  曾经听说过,他在外国找了个黄毛泽人,还住到一起去了,李太太骂骂咧咧地说他连自己的祖宗八代都忘了。可是紫藤总有点不太相信。这样一个老老实实的中学生,能干出这种事来?真要有,也肯定是上当受骗,遇上外国狐狸精了。
  后来他回来了。后来在沈家花园见到他了。他完全成了个真正的大人。他从厂里回来时虽然一头一脸的灰土,但步履稳健,目光镇定,说话简明扼要不紧不慢,对李家的人不卑不亢,见了李可心时眼睛再也不躲闪了。这样成熟的人,这样一个能干的人——听说他几个月就重建了厂,看他那沈家花园整修得多好!——为什么可心姐就是看不上他呢?
  紫藤想到这里,禁不住叹了口气。“这才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呢!”她想着,又免不了反过来为李可心开脱了:“张先生也的确是个好人。知书达理文质彬彬且不说,对我是最和气不过的了。要说起来,可心姐跟他倒也是真的非常股配,长短胖瘦都相称,坐在一起谈起来也是非常投机的。只可惜了家里有原配了。说是说可以离婚,可是一离婚,那个原配不也是够可怜的了吗?还有那个小孩,更可怜。不过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然,可心姐怎么办?总不见得怀了个孩子嫁到沈家门里去……”
  紫藤这么胡思乱想,悲天悯人地为别人打算了一大通,后厢房始终没动静,而前厢房里的自鸣钟“当!”地响起来了。“哟,四点半了!”紫藤惊跳起来,“还要帮可心姐梳洗一下呢!”
  她像一只猫一样轻手轻脚进了后厢房。
  她没料到,一盏壁灯幽幽地亮着,红木大床上的李可心,穿着衣服倚在床上,大大
  地睁着两眼,根本就没睡着。
  她更没料到,她刚走到床边,李可心就清清楚楚地开了口:“我不走了。你去车站通知他一声。我嫁到沈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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