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布鲁诺说着说着便泪水盈眶,所以他不得不低头看着脚下的长炉石。“除了这里,今晚我不想去其他任何地方,安。”
他一脸悠闲地靠在高高的壁炉上。
“你这么说可真是亲切。”安笑着把盛了加了软乳酸及鳀鱼的开胃咸饼干的盘子放在桌子上。“趁热吃一块吧!”
布鲁诺拿起一块,但他知道他将无法把它吃下肚去。桌子看起来好漂亮,设计成两人座,有灰色亚麻桌布和灰色大盘子。哲拉德离开此地度假去了。盖伊和他,他们打败他了,而且他脑子里的管制也解除了!如果她并非心属盖伊,他心想,他可能会设法吻安。布鲁诺挺直身子,调整一下袖口。他以当个与安在一起的完美绅士而自豪。
“那么,盖伊认为他会喜欢那里吗?”布鲁诺问。
盖伊现在人在加拿大,正忙着阿尔伯塔大水坝的工作。
“我很高兴这一切愚蠢的质询工作都结束了,所以他不必在工作之时还要担心这件事了。你想像得出我有什么感觉吗?我像是在庆祝!”
他开怀大笑,主要是笑他有所保留的说法。
安瞪着他站立于壁炉架旁不安的高大身形,心中纳闷着盖伊是否尽管恨布鲁诺,但也和她同样有心醉神迷的感受。但她仍不知道查尔士·布鲁诺是否有能力设计害死他父亲,她一整天都跟他在一起,以便探个究竟。他以开玩笑的回答规避了某些问题,对于其他问题则慎重其事,小心翼翼地作答。他恨蜜芮恩的程度,仿佛他认识她似的。盖伊竟对他谈了那么多有关蜜芮恩的事,这一点令安相当讶异。
“你为什么不想告诉任何人你跟盖伊在火车上已相识的事呢?”安问他。
“我并不在意,只是起初犯了个错,到处开玩笑说我们是在求学时期相识的。接着所有的这些问题全来了,哲拉德开始在这件事上大作文章。老实说,我猜是因为情势不利。蜜芮恩后来那么快就被杀,你知道。我想盖伊在蜜芮恩一案的审讯中并未扯出偶然与他相识的任何人,他相当好心呢!”他大声地拍一下手,大笑起来,然后重重跌落于扶手椅中。“我也不是嫌犯,绝对不是!”
“但这跟与你父亲之死有关的质询毫无关系呀。”
“当然无关。但哲拉德并不注意逻辑,他应该是个发明家才对!”
安皱起眉头。她无法相信盖伊会同意查尔士的说法,就只是因为说实话会对情势不利,或者甚至是因为查尔士在火车上对他说过他恨他父亲。她一定要再问问盖伊。她有很多事要问问他,例如查尔士为什么对从未谋面的蜜芮恩有敌意。安走进厨房。
布鲁诺手持酒杯,大跨步走到前窗前,看着一架飞机在夜空中交替闪着红绿灯光。那幅景象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在运动,他心想,让指尖碰到肩膀后又再伸长手臂的样子。他希望盖伊可能在那架飞机上,正飞回家来。他看看他的新手表上微暗的粉红色表面,在他读出金色数字所显示的时间之前,又想着盖伊大概会喜欢像这样的表吧,因为这只表的设计很新潮。只要再过三小时,他就和安在一起二十四小时了,一整天吔。他昨天晚上没先打电话通知便直接开车来,时间上又近深夜,于是安邀他留下来过夜。他睡在他们在宴会那一夜安置他的楼上客房里,安还在他睡前送了些热汤给他。安真是对他大好了,他也真的很爱她!他用脚跟一个旋身,看见她手拿着盘子从厨房走进来。
“盖伊非常喜欢你呢,你知道。”吃着晚饭时,安开口说。
布鲁诺看着她,早已忘记他们在谈些什么了。
“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事!我觉得跟他有极深的关联性,像兄弟一样。我猜是因为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都正好肇始于我们彼此在火车上相识之后吧!”
虽然他开始要表现出快乐,甚至滑稽的样子,但他对盖伊的真实情感让他突然认真了起来。他抚触着他身旁一张茶几上的盖伊的烟斗架,心头正小鹿乱撞。塞有佐料的马铃薯令人垂涎十分,但他不敢再多吃一口,也不敢再多喝一口红酒。他有股冲动想在此再住一夜。如果他觉得不舒服,就可能无法再住一夜了吗?话又说回来,这栋新家比安以为的还要近,他星期六将举办一场大型宴会。
“你确定盖伊这个周末会回来吗?”他问安。
“他是这么说的。”安若有所思地吃着蔬菜沙拉。“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想去参加宴会。工作中的他,与其说是喜欢出海遨游,不如说是喜欢不会让人分散注意力的事。”
“我也想出海玩一玩,如果你们不介意有人同行的话。”
“一起来嘛。”
语毕,她立刻想起查尔士曾搭乘印度号出航过,曾不请自来地来找过盖伊。也曾撞凹了船身的上舷,于是她突然感到迷惑、受骗,仿佛有某件事阻挠了她,让她直到现在才记起这些事似的。她也发现自己在想,查尔士大概会做任何事,以那同样纯真迷人的神情,同样的腼腆笑容愚弄每一个人。哲拉德除外。没错,一定是他设计了他父亲的死亡事件。如果这种事毫无可能,哲拉德不会朝这个方向调查下去。她可能正跟杀人凶手相对而坐哩。她起身时显得有些仓皇失措,仿佛正要逃跑似的,接着她开始收拾盘子。还有在谈到对蜜芮恩的厌恶时,他狰狞残酷的欢乐神情。他杀死她时会得到乐趣吧,安心想。一道他应该会杀死她的短暂疑虑,像被风吹起的枯叶掠过她心头。
“那么你与盖伊相识之后,一路坐火车到圣塔菲吗?”她在厨房中结结巴巴地说着。
“嗯哼。”
布鲁诺再度深陷入绿色大扶手椅中。
安弄掉了一支喝咖啡用的汤匙,汤匙掉在磁砖上发出骇人的咯啦声响。奇怪的是,她心想,一个人对查尔士说了或问了什么话似乎并无关紧要,没有任何事会惊吓到他。但他那项特质并未让她更容易与他交谈,反而使她感到慌乱愕然。
“你去过梅特嘉夫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隔壁墙内四处回响。
“没有。”布鲁诺回答。“没去过,我一直想要去。你呢?”
布鲁诺在壁炉架前啜饮着咖啡,安坐在沙发上,头向后仰,因此在她洋装上有微微打摺的衣领上方喉咙的曲线是她身上最明亮之处。“安对我而言像是光”,布鲁诺记得盖伊曾说过这句话。如果他也能掐死安,那么盖伊跟他就真的能在一起了。布鲁诺对自己的想法皱起眉头,然后开怀大笑起来,两脚挪动了一下。
“什么事那么好笑?”
“我只是在想,”他笑着说,“我正想到盖伊经常说的话,有关万事万物的两极性。你知道的,正和负,相连相生。每一项决定都有一个反对它的原因。”
她注意到他的鼻息突然加重了。
“你是说万事万物都有两面性?”
“噢,不是,那太简单了!”女人有时候真的是非常不成熟!“人啦,情感啦,万事万物!成双成对!每个人的体内有两个人,在世上的某个地方也有一个人正好与你相对,像是你不可得见的一部分,他埋伏着在等候。”
说出盖伊说过的话令他打了个冷颤,但他记得他并不喜欢听这些话,因为盖伊曾说过这一体的两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盖伊指的是他和他自己。
安缓缓抬正靠在沙发背上的头。这番话听起来很像是盖伊会说的话,但他从未对她说过。安想起今年春天那封未加署名的信。一定是查尔士写的。盖伊说到埋伏时,应该是指查尔士。除了查尔士,没有其他令盖伊反应如此激烈的人了。爱恨交织的人肯定是查尔士。
“也不尽然是善与恶,但这是它如何以行动展现它自己的最佳方式。”布鲁诺欣喜地接着说。“对了,我绝不能忘了要告诉盖伊我送了一千元给一个乞丐的事。我一直说等我有自己的钱时,我要送一千元给一个乞丐。啊,我这么做了,不过你想他有向我道谢吗?我花了二十分钟向他证明那钱是真的!我得在银行领一百元钞票出来,撕破给他看!然后他的表现仿佛是认为我疯了似的!”
布鲁诺低下头摇了摇。他指望这会是个值得纪念的经验,然后要叫那个混蛋下次看到他时痛苦万分——他也仍然在同一个街角上乞讨——因为他不会再给他一千元了!
“反正一如我所说的——”
“关于善与恶。”安替他说完。
她讨厌他,她现在了解盖伊对他的所有感觉了,但还不知道盖伊为什么要容忍他。
“噢。是呀,这些事以行动显现。但比方说杀人凶手好了,盖伊说法庭惩罚他们,也不会使他们变好。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内心法庭,而且足以惩罚他自己。事实上每个人对盖伊而言,大概就是万事万物吧!”他大笑着。
他醉得很厉害,现在几乎看不见她的脸了,但他想告诉她他跟盖伊曾谈过的一切,一直说到他不能告诉她的最后的小秘密为止。
“没有良心的人不会惩罚自己,是吗?”安问他。
布鲁诺抬眼望着天花板。
“这倒是真话。有些人太愚钝了,有些则太邪恶了,没有良心可言。愚钝的人普遍都会被逮到,但以杀死盖伊妻子和杀死我父亲的两个凶手来说,”布鲁诺想摆出正经八百的样子。“他们两个必定是相当出色的人,你也这么认为吧。”
“那么他们是有良心,又不应该被逮捕啰?”
“噢,我可没有这么说喔,当然不是这样!但不要以为他们没有遭受一点儿苦,他们是依他们的方式在受苦呀!”他又大笑出声,因为他真的是醉得语无伦次。“他们不只是疯子,他们和传闻中杀死蜜芮恩的疯子不同。这显示有关当局对真正的犯罪学所知有多么地微薄。像那样的犯罪是要有周详计划的。”出乎意料之外地,他记得他根本没有周详计划过那件谋杀案,但他确实有计划过他父亲的案子。这便足以例证他的论点了。“怎么了?”
安把冰冷的手指靠放在额头上。
“没什么。”
布鲁诺在盖伊组建于壁炉一旁的酒吧前,为她调了杯加冰威士忌。布鲁诺在他自己的家里也想要有个跟这一样的酒吧。
“今年三月盖伊脸上的擦伤是在哪儿弄到的?”
“什么擦伤?”布鲁诺转身面对她。
盖伊告诉过他她不知道擦伤的事。
“不仅是擦伤而已,是割伤,头上还有一块瘀青。”
“我没看到电。”
“他跟你打过架了,对吗?”
查尔士瞪着她看的两眼中闪着一道奇怪的桃色光芒。她不够狡猾,因此现在挤不出笑容来。她十分确定。她觉得查尔士就要冲过房间来打她了,但她一刻也不敢把眼睛调离他身上。她心想,如果她告诉哲拉德,那场打斗将会是查尔士对谋杀知情的证据。后来她看到查尔士犹豫地收起了笑容。
“不对!”他大笑着坐下。“他说他在哪里弄到擦伤的呢?反正我三月份的时候没有跟他见面,那时候我出城去了。”
他站起身,突然感到胃部不适,不是那些问题引起的,而是他的胃本身出了问题。假定他现在就要旧病复发呢?或是明天早上。他绝不能醉倒,绝不能让安在早上看到他那个样子!
“我最好早点走。”他低声说。
“怎么了?你觉得不舒服吗?你的脸色有点儿苍白。”
她才不同情他呢,他从她的声音听得出来。除了他母亲,又曾有什么女人同情过他呢?
“非常谢谢你,安,谢谢——你一整天的招待。”
她把他的外套交给他,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咬紧牙关,开始步上大段路程,走向停在路旁的车子。
数小时之后,盖伊回到家中时,屋子里一片漆黑。他在客厅窥伺一番,在炉床上看到被捻熄的烟蒂,茶几上的烟斗架歪斜一边,沙发上的抱枕上也有压痕。有一种特别的杂乱感,不可能是安和泰迪制造出来的,也不可能是克利斯,或海伦·黑邦。他还会不知道是谁吗?
他跑到楼上客房去看,布鲁诺并不在那里,但他看到床头上有扭成一卷的报纸,一个一角和两个一分的硬币就温顺地躺在报纸旁。窗口边的黎明就像那天的黎明般到来,他背向窗子,摒住的气息像啜泣般吐出。安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是何用意呢?什么时候不好选,偏偏选了令人无法忍受的现在——当他半颗心放在加拿大,半颗心放在此地,陷在警方对他已失去线索的布鲁诺收紧的掌握之中。警方已略微将他隔绝在外了!但现在他走过头了,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走进卧室,跪在安的身旁,心凉胆战地以令人不快的动作吻醒她,直到他感觉她的两臂围上来抱住他。他一脸埋进胡乱叠放在她胸上的柔软床单中,他的周围,他们两人的周围似乎有一阵摇撼怒号的风暴,而且安似乎是在其中心准一的平静之处,她呼吸的节奏则是在健全的世上惟一的正常脉动迹象。他闭着两眼脱下衣服。
“我一直在想你。”这是安说的第一句话。
盖伊站在床尾旁,在睡袍口袋内握紧拳头。紧张感仍挥之不去,而且风暴现在似乎全集中在他自己的内心中。
“我会住个三天。你想我吗?”
“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安在床上滑动,身子抬起几英寸高问道。
盖伊不予回答。
“我只跟他见一次面而已,盖伊。”
“你到底为什么要见他呢?”
“因为——”盖伊注意到她的两颊泛起跟她肩上的红痣一样的桃红色。他的胡子在她肩上搔擦着。他以前从未像这样跟她说话过,而她将合理地回答他的事实,似乎只是给他更多生气的理由罢了。“因为他顺路过来——”
“他总是顺路过来。他总是打电话来。”
“有什么不对?”
“他在这里睡过了!”
盖伊大叫出声,然后看到安微略抬头的反弹动作,睫毛也迅速地眨动。
“没错。在前天晚上。”她沉稳的说话声是在向他挑战。“他顺路过来时,天色很晚了,我就请他留下来住一个晚上。”
他人在加拿大时曾想过,布鲁诺可能会向安献殷勤,就只是因为她属于他,而安可能会鼓励他,就只是因为她想知道他没有告诉她的事。并非布鲁诺做得太过分,而是他与安两手相触,安允许此事发生的念头和她为何允许此事发生的理由,使他深受折磨。
“昨天晚上他也在这里吗?”
“这件事为什么这么令你困扰?”
“因为他是危险人物。他是半疯的人了。”
“我认为这不是他困扰你的原因。”安的声音仍是同样地缓慢沉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保护他,盖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承认他是写那封信给我的人,也是三月那时几乎要把你逼疯的人。”
盖伊因罪恶感作祟而身体僵直。保护布鲁诺,他心想,总是保护布鲁诺!布鲁诺并未承认他寄了那封信给安,他知道,只是安把不同的事实片段组合在一起罢了,跟哲拉德一样。哲拉德放手不管了,安却不会就此罢手。安研判了难以明白的几个片段,而这些难以明白的片段正是可拼凑成图的片段,但她还未拼凑完成,这是要花时间的,要多花一些时间,而且也多花一些时间来折磨他!他疲倦沉重地转身走到窗前,过于麻痹得甚至无力掩面或低头。他不想问安她跟布鲁诺昨天都谈了些什么。不知怎么地,他完全感觉得出他们说了什么,安又得知了多少事。他突然觉得,在这慢性、缓展的痛苦中,有某个特定的时段,它不按牌理出牌,正如生命有时候对抗致命疾病的作法。就是如此了。
“告诉我,盖伊,”安平静地问他,她现在不是在恳求他,她的声音只不过像是标示了另一段时间的特定钟声般。“告诉我,好吗?”
“我会告诉你的。”
他仍看着窗子回答,但此刻听到自己这么说,他知道他相信自己,体内随即充塞着一股无以伦此的轻飘飘感,他确定安在他的半边脸上、在他的整个人身上,一定也看到了这种感觉,而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要与她分享,但有好一会儿,他无法移开看着窗台上的阳光的视线。轻飘飘感,他心想,同时去除了沉郁和负担的轻飘飘感。他会告诉安的。
“盖伊,过来。”她举臂招他来,他坐在她身旁,两臂滑过去围抱她,紧紧地抱着他。“我怀孕了。”她说,“我们开心点吧,你会开心起来吗,盖伊?”
他看着她,突然好想为幸福,为惊喜,为她的羞涩开怀大笑。
“怀孕!”他低声说。
“你回来的这几天我们要做什么呢?”
“什么时候生,安?”
“噢——不会很久的,我想是在五月吧。我们明天要做什么呢?”
“我们绝对要开船出海去玩一玩。如果这样不会太颠簸的话。”
他声音中含带共谋者的可笑音调,让他不禁放声大笑出来。
“噢,盖伊!”
“你在哭吗?”
“听到你笑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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