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个人再次体验已收入记忆中的感觉一样,盖伊坐在整齐摆放着他的医学书籍和笔记的工作台前,不时地微微有安全和自足之感。
上一个月,他清洗了所有的书架并重新上漆,地毯和窗帘都打扫过,小厨房也擦刷清洁,直到瓷器和铝器都闪闪发光为止。全是罪过,他把整锅污水倒入水槽内时,这么想过。但既然一晚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也只有在体能消耗之后,他才明白打扫屋内是一个比在街上闲晃更易使自己累倒的方法。
他看着床上合拢的报纸,然后起身,浏览了一下,报上已不再报导六星期前的谋杀案了。他已小心处理了每一条线索——紫色手套已剪碎,丢进马桶里冲掉了,外套(那是件好外套,他曾想过把它送给乞丐,但谁会卑鄙得把杀人凶手的外套送给乞丐呢?)和长裤也都剪成碎片,逐次当成垃圾处理掉了。路格手枪也丢到曼哈顿桥下,鞋也换了一双。他惟一没有处理掉的是那支小手枪。
他走到大书桌前看这支小手枪,在他手指下的坚硬触感令他感到安慰,这是他尚未处理掉的一个线索,也是警方一旦发现他之后所需要的一切线索。他十分明白他为什么要留下这枝手枪:这是他的枪,是他的一部分,是杀人行动中的第三只手。这是他在十五岁买下它之时的自己,是他爱上蜜芮恩,而将它收藏在他们位于芝加哥家中,并偶尔在他最满足、最私密的时刻看着它之时的自己。最优秀的自己,与它的机械论绝对逻辑一致。跟他一样,他心想,这枝手枪掌握了生杀大权。
如果布鲁诺胆敢再跟他联络,他也会杀了他。盖伊确信他能杀了他。布鲁诺也会知道这一点的。布鲁诺总是能看透他。现在布鲁诺这一方的沉寂比警察这一方的沉寂更让他安心。事实上,他丝毫不因害怕警察找到他而焦虑,他从来不因此而感焦虑。焦虑总是来自他本身,是他自己对抗自己的战役,其过程痛苦到他想拱手欢迎法律的制裁。和良心的谴责比较起来,社会的法律松散多了。他可以向警方自首,但坦承罪行似乎不是重点,只不过是个动作,甚至是一条轻松的退路,逃避事实罢了。如果法律定他死罪,也只不过是个动作。
“我对法律不是很尊重。”
他记得两年前曾在梅特嘉夫对彼德·里格斯这么说过。他为什么该尊敬宣称他和蜜芮恩为夫妻的法令呢?
“我对教会不是很敬重。”
十五岁时,他曾一知半解地对彼德这么说过,当时他所指的当然是梅特嘉夫浸信教会。十七岁时,他独自发现了上帝。他是经由自己觉醒的天赋和经由先是一切艺术,接着是自然,最后是科学——世上所有的创造力与指挥力——的统会感而发现上帝的、他深信不信仰上帝他就无法完成他的工作。而当他杀人时他的信仰又在何方呢?
他笨拙地转身面对他的工作台,一声喘息从他的齿间嘶嘶吐出,他紧张不耐地重重抹了一把嘴。然而,他觉得仍有什么事将来临,仍待抓紧,那是某种更严重的处罚,某种更痛苦的领悟。
“我受的苦还不够多!”
他突然低声爆出这句话。但他为什么低声说话呢?他感到羞耻吗?
“我受的苦还不够多。”
他用正常的声音说出,一边四下看看,仿佛期望有人听见似的。而且如果不是觉得这话中有某种申辩成分存在,又认为他自己不值得向任何人为任何事申辩的话,他该大声喊出来的。
比方说,他的新书,他今天才买的漂亮新书——他仍能想到这些书,仍能爱这些书。然而他觉得已把它们遗忘在工作台很久了,像他搁置自己的青春一样。他必须马上出门去工作了,他心想,已有人委托他设计一间医院。他皱着眉看他那一小堆在雁颈台灯照射下的笔记。不知怎么地,他受人委托一事似乎不是真的,不久他将醒来,发现这几个星期以来全是一场曼妙绮梦。一间医院。医院不是比囚牢还更适合吗?他一脸困惑地皱起眉头,知道他的脑子狂野地漫游,想到两星期前他开始设计医院内部时,他一次也没有想过死亡之事,想到他一心只想有健康和治疗的确切必要条件。他猛然想起,他尚未跟安提起医院的事,这正是它似乎不真实的原因了。她才是他的现实透镜,他的工作不是。但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还不告诉她呢?
他必须马上出门去工作了,但现在他感觉得到他两腿那股每晚出现的狂热精力,它每每驱使他走上街头,徒劳无益的整夜走着。这股精力令他吃惊,因为他无法找到可以缓和消耗这股精力的工作,也因为有时候他觉得可能只有自杀才能消耗这股精力。然而在内心的极深处,而且十分违背他本意,他其实仍眷恋生命。
他想到他的母亲,感觉永远无法再让她拥抱他了。他记得她曾告诉他,人性本善,因为所有的人都有灵魂,而灵魂一概是良善的。她说,邪恶总是外求的。因此当他想要谋杀蜜芮恩的情人史提夫时,他甚至有数个月的时间相信他是良善的,甚至在火车上看着那本柏拉图的书时,他也如此相信着。他体内驾驭其行为的第二匹马向来跟第一匹马一样地顺从。但现在他想,爱与恨,良善与邪恶,是共生在人心之中的,而且不只是因人而异的以不同比例存在着,而是所有的良善和所有的邪恶相存共生。一个人只需要寻找两者之一的一小点便可发现全貌,一个人只需要沾到边即可。所有的事物都有相对的事物相随,每项决定都有反对它的理由,每种动物也都有天敌,男性女性,肯定否定。原子分裂是谁一真实的毁灭,打破宇宙单一律。没有了相互依存之相对的事物,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存在。在建筑物里,没有了阻挡空间之物体的情况下,空间能存在吗?没有了物质,能源可存吗?或者没有了能源,物质可存吗?物质和能源,迟钝和活泼,一旦被视为相对的事物,现在就已知是一体了。
而布鲁诺,他和布鲁诺,两人都是对方不想要有的身份,放弃的自我,是他以为自己痛恨但实际上也许喜爱的身份。
刹那间,他感到自己仿佛疯了似的。他心想,疯狂与天才也常有交集。但大部分的人过着多么平凡的生活啊,像大部分的鱼一样,住在中庸的水域里!
不单是自然,连在最微小的原子内的微小原子和电子都有这种二元性。科学现在正着手想分裂电子,也许此事无法达成,因为也许其背后只有一个概念:独一无二的事实,即相对的事物永远存在。谁知道电子到底是物质还是能源呢?也许上帝和撒旦在每一个电子周遭手牵手地跳舞呢。
他把香烟丢向字纸篓,却没有丢进。
在篓内捻熄烟蒂时,他看到一张被揉皱的纸,那是昨夜他在罪恶感逼迫下所写的其中一纸自白书。它令人恶心地把他拖至四面楚歌的现况——布鲁诺、安、这房间、这夜晚、以及明天要跟医务部的会谈。
时近午夜,他感到昏昏欲睡,便离开工作台,小心地躺在床上,不敢费神去脱衣服,以免再次赶走睡意。
他梦到他在夜里听见每晚试着入睡时,就在房内听到谨慎吐纳的呼吸声而醒来。现在这声音从窗外传来,有人正要爬入屋内,披着像蝙蝠翅膀的大斗篷的一个高大人影突然跃进房间内。
“我在这里。”那人影平实地说。
盖伊从床上跃起去和他打斗。
“你是谁?”
他看见那是布鲁诺。
布鲁诺与其说是反击,不如说是抵抗。如果盖伊使出全力,他就能按住布鲁诺的肩膀,让他在地上不能动弹,而且在一再出现的梦境中,盖伊也永远必须使出全力。盖伊两膝压着倒在地上的布鲁诺,然后掐住他的喉咙,但布鲁诺一直露齿笑着仰视他,仿佛全无感觉似的。
“你——”布鲁诺终于有所回应。
盖伊昏昏沉沉地醒来,直冒冷汗。他挺直上身,神情警戒地监看空荡荡的房间。现在房间内有湿滑的声响,仿佛蛇在下头的水泥内院爬行而过,“啪”地一声把濡湿的卷曲身体靠在墙上似的。然后他蓦然认出那是雨声,一场柔和清脆的夏雨,于是他又重重倒在枕头上,开始细声哭了起来。他想着这场斜击地面的雨,它似乎是在说:要浇水的春季植物在哪里呀?要仰赖我而生的新生命在哪里呀?安,我们在青年期看见爱情时的绿藤在哪里呀??他昨晚曾在一张揉皱的纸上这么写着。雨会找到等着它、仰赖着它的新生命。落在他的内院中的雨只是多余的。安,绿藤在哪里呀……
他两眼圆睁地躺着,直到黎明的指尖缓缓爬到窗口上,像曾跃进房间内的陌生人般。像布鲁诺。然后他下了床,扭开电灯,拉起百叶窗,又回去做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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