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布鲁诺几乎每到晚上就站在他办公室大楼对街的人行道上。如果不是在那里,就是站在他住处对街的地方,仿佛布鲁诺知道他晚上下了班都会直接回家。现在他不再上前来攀谈,不再有暗号,只是两手插进相当有军事味道的合身长外套的口袋,高大的身影像个烟囱似的。只有那一双眼睛紧追着他,盖伊知道,但他从未在他离开视线之前回过头去。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星期。然后第一封信捎来了。
写了两张。第一张信纸上是布鲁诺家、庭院和屋舍四周道路的地图,以及盖伊将行走的路线,整齐地以点和等直的线条描绘而成,第二张信纸上用打字机打了密密麻麻的字,很清楚地说明了杀死布鲁诺父亲的计划。盖伊把信撕得稀烂,立刻便后悔了。他应该把它留起来,当作不利于布鲁诺的证据。因此他把碎纸片保存了起来。
但根本没有必要保存那些碎纸片,因为每隔两三天他就接到类似的来信,发信地都是大内克区,仿佛布鲁诺现在人在那里似的(自开始收到这些信件以来,他就没再见过布鲁诺了),也许正用他父亲的打字机,在打着必定要花两三个小时准备的这些信件。这些信之中有时候也显露出十足的醉意。从其打错的字词和末段突然冒出的情绪性字句中可看出来。如果他写信时是清醒的,那么信尾这段一再保证杀人之易的文字算是真情流露;如果他是酒醉酩酊,那么这段文字若不是一时兄弟之爱的情感,便是穷其一生要纠缠盖伊的威胁,威胁要毁了他的一生和他的“韵事”,并附带提醒他是布鲁诺占了上风。在任何一封信中都可以找到一切所需要的资料,仿佛布鲁诺预料到他可能会连信也不拆开便撕掉大部分信件似的。但尽管他决心要撕掉下一封信,信件寄来时盖伊仍会拆开来看,而且对每次有异的末段文字深感好奇。布鲁诺的三个计划之中,其一是用枪从后门进入,这个计划书最常寄来,虽然每一封信都鼓励他自行选择。
这些信件以一种偏颇的方式影响了他。在接到第一封信的震惊之后,接下来的几封信几乎完全不对他造成困扰。然后在第十封、第十二封、第十五封信出现在他的邮筒中时,他觉得它们在某种意义上捶打着他的良心或神经,他也说不上是怎么一回事。他会花掉在房中独处时间的四分之一,设法隔离出他精神上的损伤并加以修护。他的焦躁不合理,他告诉自己,除非他以为布鲁诺会转而以他为目标,而设法杀了他。实际上他却没有,布鲁诺从未以此做为威胁。但推论无法缓和焦躁,或是使它较不耗费体力。
在第二十一封信上,他提到了安。“你不想要安知道你在蜜芮恩谋杀案中也有份吧,不是吗?什么样的女人会嫁给杀人凶手呢?当然不会是安啰!时间越来越少了,三月的前两个星期是我给你的期限。到那时为止,下手都还容易。”
然后他送来了枪。它被放在棕色的大包裹中,他的房东太太交给他的。当黑色手枪掉出来时,盖伊大笑了几声。那是一枝大型路格手枪,除了在有绘以纲目线的枪柄上掉出一块碎片之外,枪身亮闪闪的,看起来很新的样子。
在某种冲动下,盖伊从最上层抽屉的深处取出他自己的小手枪,把自己的这枝有漂亮珍珠枪柄的手枪放在床上,和在一旁的路格手枪相互衡量比较。他笑了笑自己有这个举动,然后拿起这枝得州手枪,凑近眼前,仔细地加以研究。他十五岁左右时,在梅特嘉夫梅恩街街尾的一家供过于求的当铺中见到这枝枪,并且用他送报得来的钱买下它,买下它的原因不是因为它是一枝枪,而是因为它很美。它的小巧,枪身的精短,令他大为欣喜。学了越多的机械设计,他对他的枪就益加满意。十五年来,他走到哪儿都将它收藏在柜子最上层的抽屉中。他打开枪膛,取出三颗子弹,又扣了六次扳机,让枪膛绕转一圈,赞叹着枪支完美机械装置的深扣喀嗒声。接着他又放回子弹,再把枪放入淡紫色的法兰绒枪袋中,重新放回他的抽屉。
他该怎么样摆脱掉这枝路格手枪呢?到堤防上去把它丢进河里吗?丢进某个垃圾桶里吗?跟他的垃圾一起丢掉吗?他想到的每个方法似乎不是容易启人疑窦就是太过通俗。他决定把它塞进最底层抽屉的袜子和内衣底下,直到他想到更好的方法。他突然想到山缪·布鲁诺,第一次视他为有血有肉的人。路格手枪的出现,使他这个人和其可能之死期一同出现于他脑中。此刻在他房间中,就有布鲁诺对他这个人及其生活的完整描绘,有谋杀他的计划——这天早上也有一封信丢在信箱中,现在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床上——还有他即将用来杀死他的手枪。盖伊在最底层的抽屉中取出一封布鲁诺最近寄来的信。
山缪·布鲁诺(布鲁诺很少称他为“我的父亲”)是美国社会上大坏蛋的最佳写照。他是匈牙利下层农民出身,比动物好不到哪儿去。一旦有能力娶妻,他便贪婪成性地挑了个家世良好的妻子。我母亲因保有婚约神圣的某种观念,长久以来一直忍受着他的不忠。现在他年纪大了,想在一切太迟之前表现得虔诚,但一切都太迟了。我希望能亲自杀了他,但我向你解释过,由于有他的私家侦探哲拉德在,所以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曾和他有任何关系,他也会是你的敌人。他是那种认为你对建筑的一切观念都很美,却又同时对你想为每个人建造舒适屋子的想法嗤之以鼻的人,他也不在意他的工厂是什么样子,只要屋顶不会漏水而毁了他的机械就好。你可能有兴趣知道,他的员工现在正在罢工,你去看上星期四的《纽约时报》第三十一页左下角就知道,他们正因为工资问题罢工。山缪·布鲁诺毫不肾情地抢劫他自己的儿子……
如果他说出这些事,谁会相信这样的故事呢?谁会接受这种幻想呢?信件、地图、手枪——这些东西似乎像是一出剧的道具,是被安排让一个不是真的、也绝不可能是真的故事逼真的物件。
盖伊烧了这封信,烧了所有的来信,然后匆匆准备去长岛。
他和安将花一整天开车兜兜风,在林中散步,然后明天就开车去阿尔顿。他们的新居将在三月底完工,在婚礼举行之前,他们将有两个月充裕的空闲时间来装潢屋子。盖伊笑着凝视火车车窗外。安从未说过她想当六月新娘,但情势自然演变而成。她从未说过她要正式的婚礼,只说:“我们的婚礼不要太草率。”然后当他告诉她,如果她不介意有个正式婚礼,他也不介意时,她拉长着叫了一声“噢——”又抓着他一阵亲吻。
不,他不想再来一次为时三分钟的婚礼,还找个陌生人来做见证。
他开始在一张信封背后描绘二十层楼高的办公大楼,这是他上星期得知有大好机会获得委托的一个案子,他一直没有告诉安,是为了要给她惊喜。他觉得未来突然变成了现在,他拥有他要的一切。跑下月台阶梯时,他看见安的豹皮大衣在车站门口旁的小堆人群之中。他会一直记得她在这里等他的时光,他心想,记得她看见他时所做出不耐烦的跺脚娇态,记得她面露微笑和半转身子的方式,仿佛表示她不会再多等半分钟似的那个模样。
“安!”
他伸手揽住她,亲吻了她的脸颊。
“你没戴帽子。”
他笑了起来,因为他早就算准她会说出这句话。
“嗯!你也没戴呀。”
“我是搭汽车的吔,而且外头在下雪。”她拉起他的手,两人便跑过清爽的巷道,朝车阵方向而去。“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也是。你的惊喜是什么?”
“我昨天靠自己的力量卖出了五张设计图。”
盖伊摇摇头:
“我赢不了你了。我只拿到一栋办公大楼案,也许拿得到吧。”
她笑着扬起眉毛。
“也许?要肯定说有!”
“有,有,有!”
他说完,又吻了她。
这天晚上,站在安屋后小溪上的小木桥上时,盖伊开口说:
“你知道布鲁诺今天送来什么给我吗?一把枪。”
然后,不是因为他差一点说溜了嘴,而是布鲁诺人虽在远方却影响他和安的生活这项事实震惊了他。他不想对安有所隐瞒,而这件事就是比他告诉过她的所有秘密还更大的一个秘密。布鲁诺,这个纠缠着他的名字,对安而言毫无意义。
“是什么事,盖伊?”
她知道有事,他心想。有事时她向来知道。
“没什么。”
他跟在她身后,转头走向屋子。夜幕低垂,地上一片漆黑,使得霜雪覆盖的地面几乎与树林、天空毫无分际。盖伊又感觉到了——屋子东侧丛林中透出的敌意。在他的前方,厨房门上流泻出一道温暖的黄色灯光,直通到草坪上。盖伊又转过身去,把眼光停在树林前的黑暗中。当他凝视着那里时,感觉不舒服却又安心,就像用疼痛的牙齿咬东西时的感觉一样。
“我要再走一走。”他说。
安进屋去了,他则折回原路。他要看看安不跟在他身旁时,那感觉是否会增强或减弱。与其说看,不如说他试着去感应。那感觉依然存在,就在树林基线上最暗之处,很微弱而且难以捉摸。当然那里什么都没有。是阴影、声响和他自己的想象凑巧地结合而创造出这个感觉的吗?
他的两手插进外套口袋,不死心地再移近些。
一根树枝突然“啪”地一声折断的单调声音使他骤然注意地上,并集中精神在某个定点上。他冲向前去。草丛有劈啪声响起,还有个黑色身影在黑暗中移动。盖伊使尽全力,纵身一跃,抓住了那个黑影,并认出那粗嘎的吸气声是布鲁诺的声音。布鲁诺像条在水底有力的大鱼般冲进他的怀中,一扭身,一拳打在他的颧骨上,痛得他是死去活来。他们彼此紧抱着,双双跌倒,争斗着要脱出对方紧扣的手臂,仿佛两人都在跟死亡搏斗似的。布鲁诺十指疯狂地执抓着他的喉咙,但盖伊一直拉直他的手臂。布鲁诺的呼吸在后缩的两唇间嘶嘶成声。盖伊一个右拳又击中他的嘴,只觉得拳上有骨头断裂的感觉,再也握不起拳了。
“盖伊!”布鲁诺突然爆出愤怒的吼叫。
盖伊捉住他的衣领。两人突然停止打斗。
“你早知道是我!”布鲁诺恶狠狠地说。“龌龊的家伙!”
“你在这里做什么?”盖伊拉得他跪了下来。
布鲁诺血流不止的嘴张得更大,仿佛他就要喊叫出声似的。
“放——手!”
盖伊推了他一把。他像装满重物的大麻袋般重重跌在地上,又摇摇晃晃地再站起身。
“好吧,要杀我就动手吧!你可以说是出于自卫!”布鲁诺哀哀泣诉着。
盖伊朝屋子瞥一眼,他们挣扎了一段长路,跑进树林里了。
“我不想杀你。下次再发现你在这里,我就会杀了你。”
布鲁诺放声大笑,获胜似地拍一下手。
盖伊不怀好意地靠上前去。他不想再触碰布鲁诺。但不久之前,他还在心中跟“杀死他,杀死他!”的念头交战过。盖伊知道,要阻止布鲁诺的笑,他是莫可奈何了,更别说杀死他了。
“走开。”
“你准备在两星期之内动手做那件事了吗?”
“我准备向警方告发你。”
“是准备向警方自首吧?”布鲁诺用高亢的声音嘲弄说。“准备要向安说出一切了,哼?准备在牢里蹲个二十年吗?没问题呀,我准备好了!”
他轻缓地双手合掌,两眼似乎闪着红光,摇晃不稳的身影像是可能从他身后的黑色歪扭树木走出来的恶灵之影。
“找别人替你做那件卑劣的事吧。”盖伊喃喃说着。
“看看是谁在说话呀!我就要找你,而且你逃不掉了!太好了!”一声大笑。“我要展开行动了,我要告诉你的女友这一切事情。我今晚就写信给她。”他踉跄着走开,颠踬得很厉害,还绊到了一块松动不成形的东西。他转过身去大喊着:“除非你在一两天之内给我回音。”
盖伊跟安说他在树林里跟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打了一架。他只被打红了一只眼,但看情势除了假装受伤之外,找不到理由明天不去阿尔顿而待在屋里。他谎称对方击中他的腹部,他觉得不舒服。福克纳夫妇一听,吓了一跳,坚持要叫前来巡逻的警察派一名警员留下来守备几晚。但一名警员的人力仍嫌不够。如果布鲁诺跑回来,盖伊想亲自在场。安建议他待到星期一再说,好让他如果病倒时,还能叫人照顾他。盖伊就住了下来。
待在福克纳家中的那两天,是他一生中最感羞愧的事,他心想。对于觉得有必要住下一事,他感到羞愧,对于星期一早上跑进安的房间,查看女佣放在书桌上的信件中是否有布鲁诺写给她的信,他也感到羞愧。结果布鲁诺并未寄信来。安每天早上在邮件送来之前就去她纽约的店里了。星期一早上,盖伊翻阅了她书桌上的四五封信,然后像个小偷般匆匆走出房间,深怕女佣可能会看到他。不过她不在家时,他也常进她房间,他提醒着自己。有时候屋里到处挤满了人,他就逃到安的房间避难片刻,而她喜欢在她房间里找到他。他在门槛上,头后倚在门柱上,挑剔着房里的杂乱无序——未加以整理的床铺,书架上过大的美术图册,墙上用图钉钉在长条绿色软木片上的最新设计图案,桌上一角她未倒掉的一杯泛蓝的水,以及她显然改变心意不用而挂在椅背上的棕、黄相间的丝质披肩。她出门前抹在颈上的古龙水的栀子香味仍回滞于空气中。他渴望将他两人的生活融而为一。
盖伊一直住到星期二早上,仍不见布鲁诺的来信,于是他便回到曼哈顿。工作已堆积如山,无数件事情使他焦虑恼怒。跟萧氏房地产公司的新办公大楼合约还没有搞定。他觉得他的生活秩序被搅乱,役有了方向,比他听到蜜芮恩被杀的消息时更加混沌。这一个星期来,除了星期一寄到的信之外,布鲁诺没有多寄其他的信件。寄来的那封信是一纸短笺,上头写着感谢上天他的母亲今天身体好了些,他便可以离家外出了。他又说,他的母亲患了肺炎,病情十分严重,拖了三个星期,他都一直随侍在侧。
星期四晚上,盖伊开完建筑业俱乐部会议回到家时,他的房东太太麦考士兰太太说有三通电话打进来找他。他们站在走廊上时,电话铃声又响起。是布鲁诺打来的,酒醉,语带愠怒。他问盖伊是否准备要谈正事了。
“我想你是还没有准备好。”布鲁诺说。“我已经写信给安了。”
接着他便挂断电话。
盖伊上楼去,独自喝了一杯。他并不相信布鲁诺已写了信或是打算要写信。他花了一小时试着看书,又打电话给安,问她好不好,然后不安地出门去,找了一部午夜场电影来看。
一个周末午后,他必须去长岛的汉姆斯泰德跟安会面,去看那里的一场狗展。如果布鲁诺写了信,安应该会在周六早上收到,盖伊心想。但她显然没有收到信,他可以从她坐在车上等他时,向他招手的反应中看出来。他问她昨晚在泰迪家的宴会中是否玩得尽兴。她的表哥泰迪昨天过生日。
“很棒的宴会。只是都没有人想回家,时间太晚了,我只好留下来住一晚,我连衣服都还没有换哩。”
她驾着车急驶过狭窄的大门,开上了马路。
盖伊咬紧牙关,那封信可能此时正安躺在她家中的书桌上。他突然心中确信那封信会在她家的书桌上,而现在不可能拦截此信,令他感到无奈且沉默。
他们走过成排的狗群身边时,他拼命地试着找些话题。
“你有任何萧氏公司那边的消息了吗?”安问他。
“没有。”
他盯着一只紧张的獾犬,而且试着倾听安诉说她家人中有人养了獾犬的事。
她还不知道,盖伊心想,但如果她今天还不知道,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也许再过几天她就知道了。知道什么呢?他不断地问自己,又反复着同一个答案,是不是为了求安心或自我折磨,他也不知道:是知道他去年夏天在火车上认识了这个杀死他太太的人?是知道他默认他太太遭谋杀的事?这些就是布鲁诺会跟她说的事,还加上某些细节,好让他的话可信。如果布鲁诺在法庭上略微扭曲他们在火车上的谈话,那谈话内容不也可能被视为两个杀人凶手之间的协议了吗?在布鲁诺的个人车厢,在那间小小的密室里的情景,突然十分清晰地回到他脑中。是恨意,刺激他当时说了那么多话,同样一股不足取的恨意,让他去年六月在恰普特佩克公园中对安说了些有关蜜芮恩的气话。安那时候也很生气,气他说的话,但更气他那股恨意。恨意也是一种罪恶。基督不鼓吹恨意,就跟不鼓吹通奸和谋杀一样。恨意正是邪恶之源。在基督教的司法法庭中,他不是至少该担负蜜芮思之死的部分罪责吗?安不是会这么说吗?
“安,”他打断她的话。他必须让她有心理准备,他心想,而且他必须知道结果。“如果有人要控告我,说我在蜜芮恩谋杀案中掺了一脚,你会有何……你会——”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整个世界似乎停止了运转,他和安就伫立在世界静止的中心。
“掺了一脚?你是什么意思,盖伊?”
有人用手肘推了他一下,他们正站在步道的正中央。
“就是那个意思,控告我,没别的意思了。”
她似乎在寻找适当的字句。
“只是控告我。”盖伊继续说着。“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的想法。就是莫名其妙地控告我。这不重要吧,是不是?”
她仍愿意嫁给他吗?他想要问,但这是个非常可怜、带有哀求意味的问题,他问不出口。
“盖伊,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我只是想要知道你会怎么想,如此而已!”
她将他向后一推,这样他们便不会挡路。
“盖伊,已经有人控告你了吗?”
“没有!”他抗议说。他觉得很局促不安,又很焦急。“不过如果有人这么做了,如果有人设法把一个不利于我的有力案件加诸我身上——”
她看着他,脸上闪过的失望、惊讶和不信任,是他以前出于愤怒或出于怨恨而说出或做出某件事,而安不赞同、不了解时,就会出现的表情。
“你预期有人会这么做吗?”她问道。
“我只是想要知道!”
他急着想知道答案,而且答案似乎很简单!
“在这种时候,”她冷静地说:“你让我感觉我们像是全然的陌生人。”
“抱歉。”他低声说。
他觉得她已剪断了他们之间一道无形的结合。
“我不认为你是真心抱歉,否则你就不会一再地做出相同的事!”她直视他,一直压低音量,眼眶却泪水满盈。“就像那天在墨西哥你劈哩啪啦尽情数落蜜芮恩时一样。我不在乎——我不喜欢这样,我并不是那一种人!你让我觉得我根本就不了解你!”
她不爱你了,盖伊心想。那么她似乎是要放弃他了,放弃去了解他或爱他了。盖伊在原地伫立,绝望、无奈,动弹不得,无言以对。
“没错,既然你开口问了,”安说,“我想如果有人控告你,事情是会有所不同。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预期有人会控告你。为什么?”
“我没这么预期!”
她转身离他而去,走向巷道阴暗的那一头,然后站住脚,头低垂下来。
盖伊跟在她身后走来。
“安你确实了解我,你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了解我。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我有了这个想法,便开口问你了呀!”
他觉得他是在告白,而且随之而来的安心感使他突然确信——就跟之前他认定布鲁诺已写了信一样地确定——布鲁诺并未写信,也不会写信。
她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泪水,显得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盖伊。你可不可以别老是想着最坏的情况好吗?不论是任何事?”
“好的。”他回答。“老天,好。”
“我们回车上去吧。”
他和安共度了一整天,这天晚上还在她家中用晚餐。没有见到布鲁诺寄来的信件。盖伊心想他不可能寄信来了,仿佛自己已安然度过一次危机。
星期一早上大约八点的时候,麦考士兰太太来叫他听电话。是安打来的。
“亲爱的——我想我心情有点乱。”
“怎么回事?”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收到一封信,今天早上送到的,跟你星期六谈的事有关。”
“是什么事,安?”
“关于蜜芮恩的事——信是用打字的,而且没有署名。”
“信上说什么,念给我听。”
安声音颤抖地念出信件内容,但仍维持她独特的音调:
“‘亲爱的福克纳小姐,你可能有兴趣知道,盖伊·汉兹与他妻子之死的关系比法律目前所认定的关系还大。但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认为你应该知道,以防你计划嫁给这种有双重人格之人。除了此事,本人知道盖伊·汉兹将不会维持自由之身多久的。’署名‘一位朋友。’”
盖伊闭上两眼。
“老天哪!”
“盖伊,你知道这人可能会是谁吗——盖伊?喂!”
“欵。”他说。
“是谁呢?”
从她的声音听来,他知道她只是感到害怕,她相信他,只是为他感到害怕而已。
“我不知道,安。”
“真的吗,盖伊?”她心急地问道。“你应该知道,应该想想办法呀。”
“我不知道。”
盖伊皱着眉,又重复说了一次。他的思绪似乎打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你必须知道。想一想,盖伊。有谁可能与你为敌吗?”
“邮戳是什么地方的?”
“大中央地区。信纸是素面的,根本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帮我留着。”
“当然,盖伊,而且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是指我家人。”一阵停顿。“一定有某个人,盖伊。星期六你就怀疑是某个人——不是吗?”
“没有呀。”他的喉咙一阵紧缩。“你知道,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些事的,你知道,在审判终结后。”他意识到一股要谨慎掩护布鲁诺的欲望,仿佛布鲁诺是他。“什么时候可以去见你,安?我今晚出来好吗?”
“嗯,我——爸妈有点期待我一同去参加一场慈善晚会。我可以把信寄给你,用快递,你明天早上就会收到了。”
第二天早上信真的寄到了,随同布鲁诺另一封计划书同时送达,布鲁诺在信件的末段中,充满情感但语带劝诫地提到寄给安的信,还说要再多寄几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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